下午三点半,高尔夫球会正式结束。味冈搭乘南苑会员工安排的出租车,离开球场,返回京都。
今晚七点,巨势堂明将举办一场联欢宴会,然而宴会的具体地点还不得而知。六点半左右,巨势会派车前往各家酒店和旅馆迎接——这就是他的办事风格。
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宴会会在具有当地特色的料理店举行。今晚的聚会地点,应该就是祗园。虽说是巨势主办的宴会,但会费是由各个会员承担的,事后会员会以“谢礼”的形式将钱交给巨势。
官员们绝不参加宴会,那也是为了避免收受贿赂的嫌疑。大藏省的野见山局长、柏尾部长都会乘坐今晚的新干线回到东京。j县的副知事肯定也回去了。
出租车沿着国道从大津往西走。到山科附近后,路上开始堵了起来。
“每到这个点儿,这附近总会很堵。”司机说道。
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味冈想道:今天的高尔夫球会真是糟透了。末吉祐介的出现,扰乱了一切,破坏了他平日里的打球节奏。
末吉偷偷接近巨势,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固然令人气愤,但更可气的是,他竟然赢得了今天的比赛,恭恭敬敬地从巨势手中接过了奖杯。想到这儿,味冈又为自己惨不忍睹的成绩叹了口气。
要不是遇到那位新加坡华侨,他的成绩定会更加惨淡。知道巨势堂明与高级官僚的联系之后,他终于能鼓起勇气面对后半程比赛了。知道这件事的外人,极有可能只有他一个。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巨势在马来当司政官时,会故意选择东京帝国大学来的学生士官百般疼爱,所以现在他和高级官僚的关系才会如此紧密。不愧是前内务官僚,普通人绝对无法如此耐心,将眼光放得如此长远。
东大的学生有许多都会进入政界。一旦进入政界,他们就会成为所谓的“有资格人士”,平步青云。只要不犯大错,至少都能当上局长。优秀的甚至还能当上次官。也有中途改行当政治家的。
原来如此。味冈终于明白了,巨势与高级官僚的关系,不是从人脉来的,也不是从政党派别来的,和他们的出身地也没有关系,更不是裙带关系。人们众说纷纭,提出各种猜想,可都没能解开这个谜——因为巨势的人际关系网,实在是太大了,遍布政府的各个部门。
日本送了好几批学生士官去殖民地任职。巨势专挑里面的东大学生精心照顾。他们进入政界之后,分别前往各个省厅部门,年龄层也各不相同。二战结束三十多年了,战争末期的学生士官还有许多没有退休,柏尾部长等人就是如此。
巨势把重点放在了大藏省上。只要和大藏省的官员搞好关系,就能抢先一步掌握各省管辖的公共事业计划。从事业计划的预算,就能推测出工程的大致规模。巨势堂明“神通”的秘密,就在于此。
回东京之后,得赶紧查查大藏省和其他省厅的局长、部长还有退休官员的底细!味冈想道,尤其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士官,还有去过马来的人。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一定与巨势有所联系!
虽然这项调查一时半会儿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好。这些情报说不定哪天就能发挥作用了。况且这还是只有味冈一人知道的独家情报……
“客人,您有急事吗?”司机问道。
“急事倒是没有……不过能早些到那是最好的了。”司机的问题让味冈回过神来。车子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这么堵,真没办法……前面还有卡车和水泥搅拌车挡着,简直是堵上加堵啊……”往京都的路是两车道的,堵满了各种汽车。前方的大卡车显得鹤立鸡群。后面还跟着一辆大型水泥搅拌车,黄色的圆筒在高处徐徐旋转。
看来要五点半才能到酒店了。过不了多久金弥就要打电话过来了。味冈坐在缓缓蠕动的出租车里思忖着。
巨势的招待晚宴从七点开始。等金弥打电话来,就跟她说晚宴大概是十点左右结束,让她等着。之后再好好讨论见面的地点。
眼前的黄色水泥搅拌车也在缓缓前进。车里的冷气不太足,味冈的脖子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五点十分,味冈推开酒店的旋转门。
味冈前往前台领取钥匙。细长脸型,长着一双圆眼睛的员工盯着味冈看了许久,才转身从蜂巢一般的柜子里取出钥匙,放在柜台上,又盯着味冈看了半天。
回到房间后,味冈立刻冲了个澡,希望能将高尔夫球场的痛苦经历与汗水一并洗去。正在洗澡时,电话铃响了。浴室墙上也装着电话分机。
听筒那头是个低沉的男声。
“您好,我是客房部主任,有些事情想问问您,请问您有时间吗?”
“我正在淋浴,能不能十分钟后再打过来?”
“好的。”
客房部主任?客房部主任找我有何贵干?莫非是想问我对酒店的服务有什么意见吗?
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味冈开门一看,是一位三十二三岁、国字脸、打着蝴蝶领结的男子。
味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客房部主任则站在房间里,手中拿着一个小纸袋。不得到对方允许,酒店员工是不会擅自坐下的。他的脸上没有笑容,表情十分僵硬。究竟出了什么事?
“其实……我有一事相问……”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紧张。
“哦?”
“您看看这个……”
原本仰视的味冈,将视线转移到客房部主任手上的纸袋。啊……是那朵被味冈折弯的扶郎假花。
客房部主任手中的红色塑料花瓣与绿色叶片,闪着银质的光泽。
“这是今天上午在酒店门口等客人的出租车司机送来的。那时候您正好出门去了……”主任的普通话里,带着一股京都味。
味冈死死盯着假花,胸口如沸腾的烧瓶一般翻江倒海。
其实他昨晚就猜到会这样。为了向酒店表忠心,今天早上司机果然把客人落下的假花送回来了。在酒店门口拉客人的司机,总希望能和酒店搞好关系。
客房部主任的眼神仿佛在说:“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把酒店的东西偷偷拿出去?”他知道对方的身份和来历,可眼神却依旧犀利。
味冈想要一笔带过,可又觉得那样不太自然,于是便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笑着低下头说:“啊,是那个啊……昨晚我坐车来京都的路上喝了不少威士忌,一进厕所,看到那假花,就……”
他想说自己是一念之差。
“……就借着酒劲,塞进了兜里。真是对不起啊。”
“哦,我就猜是这样。不过您昨晚出门的时候,我也在前台,当时我没看出您喝醉酒了啊……”
“呵呵,我这个人喝醉了也不上脸的……”味冈不善饮酒,可事出紧急,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样啊……”主任的表情依旧严肃。他用指尖转着弯曲的假花,略带讽刺地说道:“经常有客人喝醉酒搞恶作剧,可还是第一次有人把厕所里的假花拿出去……”
“真是不好意思,这算是酒店的财产吧?”
“对,算是耗材吧。有几朵花,账本上都写着呢。”
味冈走向衣橱,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钱包。“我赔给你,这些应该够了吧?”他将两张千元纸钞递给主任,可主任没有收下。
“没事没事,都是些便宜货,就不用您赔偿了,我们会处理的。”
“是吗?那可真是太麻烦你了……”味冈又添了一张千元纸钞,想将三张钞票一并递给主任。可主任还是不收。
“不不,我不能收。”
“是吗?”味冈也不能硬要对方收下。
“请问……现在您房间的厕所里有一朵假花,那是您从这层楼的公共厕所里拿出来的吗?”
看来司机将假花送到前台之后,主任便用酒店的钥匙打开房门,确认了假花的有无。事已至此,味冈也没了辩解的余地,只得再次低头致歉。
然而,客房部主任最后一句话,却深深刺进了味冈心里。
“客人,您就这么喜欢扶郎花啊?”
这下糟了。他勉强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将假花带出酒店,但却加深了酒店的人对“扶郎花”的印象。
昨天从东京来到京都的成濑敬一说,报纸上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警方第二次调查陈尸现场——神邦大楼屋顶机械室的时候,发现了一朵扶郎花。警方正在调查花朵的来历,以及它与杀人案是否有关。
味冈前往巨势事务所的那个下雨天,房间里的确有一朵扶郎花。成濑也看见了,所以他才会将这条消息告知味冈。而泽田美代子竟然没有出现在今天的南苑会高尔夫球会上……
电话铃响了。
“南苑会的中村女士来电。”是酒店交换台打来的。
“接通吧。”味冈虽然不清楚“中村”是谁,但十有八九是今天接待处的那几个人之一。接驳电线的声音从听筒另一头传来……
“请问是味冈先生吗?我是巨势老师的代理人中村,今天临时在南苑会高尔夫球会接待处工作。”对方是个年轻的女子。
“我就是味冈。”
“巨势老师委托我转告您……”
“哦……”
“今晚的招待宴会因故取消。”
“啊?”
“今晚的招待宴会因故取消,请见谅。晚上请自由活动。”
“喂喂,这……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味冈赶忙问道。
“应该没出什么事。是老师突然有事。我只负责转告您而已。”
“巨势老师现在在哪儿?”味冈急忙追问,可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宴会怎会突然取消?
把人召集起来,又突然取消宴会,照理说是非常失礼的。可对方是巨势堂明,味冈也毫无办法。巨势对南苑会会员来说,就是皇帝。以前也出过类似的事情。
然而,他还是第一次主动取消高尔夫球会后的招待宴会。究竟是怎么回事?
味冈茫然地坐在电话旁,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刈野温泉的金弥女士来电。”交换台没有问味冈的意见,就直接接通了电话。
“喂喂,味冈先生吗?是我。”
“你现在在哪儿?”听到金弥的声音,味冈立刻问道。
照理说,金弥应该说:“请问是味冈先生吗?我是金弥。”可她说的却是:“味冈先生吗?是我。”多么亲密的口吻啊。这也让味冈觉得,金弥就是自己的女人。
“我在京都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厅里。”电话那头传来咖啡厅的背景音乐和嘈杂的人声。
“哦,你刚到京都吗?”
“嗯,我现在能去酒店找您吗?”
“别!会被人看见的……”毕竟味冈登记的时候写的是一人入住,况且共荣建设的中原也住在同一家酒店里,很有可能被人撞见。好不容易和女人幽会一趟,他可不想费心思担心那些。
“不是啦,我不住您那儿,去别家。”
“哦?你有经常去的旅馆吗?”
“怎么会啊,我又不常来京都。刈野温泉的客人说京都有一家僻静的好旅馆,我就准备去那儿。我想先去您那儿接您,然后一块儿走。”
“你可千万别来大堂!”自己与女人结伴出行的样子,会被前台和门童看见的。况且他今晚还要在外头过夜,中原也有可能出现在大堂……“我去咖啡厅找你吧。那家店叫什么名字?”
“那样您就要绕远路了……那家旅馆在贵船,就在鞍马附近,还能看见小溪流水呢,可安静了。”
“鞍马?那好远啊……”
十多年前,味冈曾坐车去过一趟京都北面的鞍马寺。从京都市到鞍马山索道口,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车子沿着溪谷的一条上坡小路缓缓移动,周围是破旧的山村小房子,别有一番风味。
之后他便再也没去过鞍马寺,想必那条小路已经翻新拓宽过了吧?那别有风情的山村里,肯定也新造了不少旅馆,成了京都的后花园。
鞍马在酒店北面,与南面的京都车站的确是两个方向。
“距离虽远,可也花不了多长时间。我去您那儿顺路,就想和您在大堂会合嘛。您要是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
“那我这就出门,去贵船的旅馆找你吧?”
“不行啦!”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您怎么这么无情啊……贵船可远了,您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车过去呀?”
“……”
“我才不要呢,人家要跟您一块儿去!”金弥撒娇的声音,回荡在味冈心底。
“好吧好吧,那你让我怎么办啊?”
“出町柳这站有去贵船的电车,我们就在那儿碰头吧。”
“要坐电车去啊?”出町柳是京福电铁鞍马线的起点。
“不是啦,只是找个车站碰头比较好找嘛,人家又不熟悉京都的路。”
离味冈所在的酒店最近的车站,是京阪线的三条站,不过初夏晚上的三条站非常热闹,经常会因为郊游的学生团体拥挤不堪。与三条站相比,出町柳站的确更适合碰面。
“那我就去出町柳站吧。”
“我马上就去,您大概要多久才能出门呀?”
“我也马上出门,啊,对了,你等一下。”
“怎么啦?”
“你该不会准备在那儿连着住两个晚上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得收拾东西退房了。”
“明天也跟我一起住吧,不过明天晚上我想换一家旅馆。今天晚上您来就行了。明天去哪儿,我们今晚再慢慢商量。明天早上您再回来退房嘛,反正我们都要从贵船回京都的。今晚您带着行李来不是很麻烦吗?”
“说来也是……”
“那我就在出町柳站等您啦。”
“哦,好。”
“可别让我等太久哦!”
“我三十分钟之内肯定到。”
“是吗?那可太好啦。”金弥挂断了电话。
今天可真够倒霉的。高尔夫球没打好,回到酒店又因为假花的事情被客房部主任质问了一顿。不过金弥的电话缓解了味冈心中的不快。他心想,今晚一定要在贵船那僻静的旅馆里,与金弥沉浸在爱欲之中,忘却一切烦心事。他也知道自己快神经衰弱了。人类的原始本能行为,应该能缓解脑细胞的疲劳……
味冈穿上外套,抓起房间的钥匙正要出门,没想到电话铃又响了。他三分钟前才搁下听筒,莫非是金弥有什么事忘记交待了?他赶忙拿起听筒……
“啊,是专务啊,您在房间里啊?我还以为您出去了呢。”沙哑的声音——末吉祐介,“……啊,不好意思,我是末吉。”
这家伙!可味冈也不好意思立刻挂断电话,只得冷淡地回答说:“啊,是末吉啊。”
“对,我就是末吉。我现在在酒店大堂呢,其实刚才我已经打过两个电话了,可您的电话一直占线……”
虽然味冈知道末吉不可能猜到自己在和谁打电话,可他还是心中一紧。“你有什么事么?”
“我有些事想征得您的谅解,能不能去您的房间打扰一会儿?”
所谓的谅解,应该就是他没有与味冈联系,擅自加入了南苑会吧。之前死缠烂打要味冈介绍他入会,可又自说自话地入了会,看来末吉也觉得不太妥当。在今天的高尔夫球会上,末吉也是得意洋洋。即便他有些虚张声势,可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看来末吉也在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这就上门道歉来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正要出门……”
“出门?啊,那可如何是好……不过我只占用您五分钟十分钟的,行不行啊专务先生?”末吉又开始发挥他死缠烂打的本领了。
“那可不行,我都准备拿着钥匙走人了……”味冈没有撒谎,心里痛快得很。
“啊,是这样啊……那我就在大堂等您吧,就在电梯附近。”
“……”味冈感觉自己被末吉狠狠打了一拳。他埋伏在电梯口,这下想逃都逃不掉了。“我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最多只能说两三分钟哦!我已经跟其他人约好了。”
“不好意思,这么忙的时候还来打扰您。”
哼,你还好意思说!味冈满腹怒火,冷笑一声。
电梯门一开,味冈就见到了那颗长满白头发的脑袋。缓缓打开的电梯门,就像舞台的幕布一般,小巧玲珑的末吉祐介粉墨登场。
“啊,专务!”末吉瞪大眼睛朝味冈走来,可他并没有低头,而是随意地伸出一只手拦住味冈的后背说:“我们借一步说话。”
于是味冈就被末吉推到了大堂的角落里。
味冈站到末吉正面,好甩掉他的手。
“怎么了,末吉?”味冈一脸严肃,可末吉的眼角挤满皱纹,厚厚的嘴唇大张,露出一排脏兮兮的牙齿。
“托您的福,我也是南苑会的一员了。”末吉微笑着点点头,可他的表情却在说:我是靠自己的本事进去的。
味冈自然没有心情说恭喜他了。
“今天在高尔夫球会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而且还是老师介绍你进去的吧。”味冈硬着头皮讽刺道。
“哎呀,今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我可真是吓了一跳,你之前还这么积极地让我介绍你入会,可一到球会,却发现你已经入会了。”
“专务,我想要您谅解的就是这件事。”末吉满脸笑容地说道。之前他还一直管味冈叫“专务先生”的,可现在却直呼他为“专务”了。
“谅解?”应该是“道歉”吧?
“事情是这样的,高尔夫球会之前,巨势老师亲自打电话给我,说:你也可以入会了,这次高尔夫球会你也来参加吧。"事出突然,所以我没来得及跟专务联系,真是不好意思……”末吉对待味冈的口气,好像两人已经平起平坐了。
“你除了拜托过我之外,还求过别人吗?”
“不,其实……其实我给老师写过好几封信。”末吉果然直接向巨势提出了要求。
“看来还是你的信比较管用。”
“是啊,就是这样。”
当然,味冈答应帮末吉的忙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
他暗自心想:看来末吉为了入会,给巨势塞了不少钱。
加入南苑会的目的,就是通过巨势的关系,获得政府机构的土木工程订单。会员不仅能够从巨势那里打听到“xx县有xx工程”,还能成为指定投标商。南苑会既是一个指定投标商的团体,也是一个围标团体。所以代表建筑公司成为南苑会会员的人,就是那家公司的围标负责人。
日星建设株式会社的营业部门分为第一营业部与第二营业部。
第一营业部负责政府部门的公共事业订单,其中也包括地方政府的工程。第二营业部则负责民间的工程订单。
日星建设总共有三位专务,一位负责第一营业部,一位负责第二营业部,味冈正弘则是第三位专务,他是南苑会的会员,也就是所谓的围标负责人。
当然,世人是不了解这些事实的。味冈表面上是技术局负责人,因为他以前是技术部部长。现在负责技术局的,是拥有工学博士学位的年轻常务,也非常能干。
大东组建设株式会社、共荣建设株式会社……所有大型公司都是如此。大东组建设的专务成濑敬一也是围标董事,共荣建设的常务中原武夫的实际工作,也是围标。
然而,甲东建设还只是一家新兴的中型企业,并没有部下负责围标,所以社长末吉祐介才会亲自成为南苑会的会员。甲东建设也是最近才开始涉足关东地区的地方政府公共事业的。
可是最不能掉以轻心的,就是这一类新兴的建筑公司。因为这些公司的社长,都会积极行动。曾经有一家公司只花了一代人的时间就把自己发展成了一流大企业,那家公司的社长二十年里每天都奔赴全国各地的工地,挥着写有自己格言的小旗子,激励手下的员工,这个故事至今仍是建筑业的神话。
末吉祐介也有这种活力。共荣建设的中原常务危机感十足,一直极力反对末吉入会,他担心围标的游戏规则会被末吉搅乱。
共荣建设最近的状况不妙,所以中原对末吉的入会格外警觉与排斥。
他今天在高尔夫球场看见末吉时,顾忌到巨势也在附近,所以才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来,可心中定是充满担忧与焦躁。
成功打入南苑会的末吉,态度立刻狂妄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味冈的围标伙伴。
真让人火大。为了中原,也要挫一挫他的锐气。味冈很想与油光满面的末吉好好对质一番,可惜他并没有那个时间。金弥已经在出町柳车站等他了。
况且,现在再听末吉的这些废话,也于事无补,只会越听越不愉快。
末吉为了调节气氛,竟提起了今天的高尔夫球会。
“味冈先生,今天可真是太遗憾了,您平时的实力应该不止这些吧。”
“唉,今天真是够丢脸的。状态不好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恭喜你赢得比赛。”味冈真想立刻离开酒店,可又不能表现得太露骨。如果他要办的是普通的事情,倒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他是去和女人约会。味冈不想让末吉察觉出自己的目的,只得装出一副毫不着急的模样来。
然而,味冈并不喜欢有关高尔夫球会的话题。
“那是侥幸啦。我终于进了南苑会,完成了夙愿,所以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其实高尔夫是个很讲究心态的运动,心里一旦有了杂念,节奏一乱,就打不好了,怎么调整都不管用呢。”
味冈可不想通过末吉听到这些。但他今天的成绩实在太差,不好意思还嘴。末吉所说的“心里有杂念”,听上去就好像是在讽刺味冈一般。那张布满油脂的脸与浑浊的眼珠,在他活力的掩盖之下也跟着散发出光彩。
“我最满意1号洞开球的那一击。虽然心里也有担忧,但打得还是不错的。”末吉滔滔不绝地说道,完全不顾味冈的感受,“……我的铁杆还行,就是不擅长用木杆,不过那一击让我找到了感觉,几乎所有的洞都是标准杆进洞。推球也打得不错。味冈先生,2号洞你是用几号杆打的呀?”
“6号铁杆。”味冈无奈地回答道。
“哦,6号杆会不会太小了点儿?如果全力击球当然也能打很远,可最多也不过160码吧?如果要全力击球,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用力。像我们打出来的球,都飞不了多远,最好用大一些的球杆,放松身体打。我就用的5号铁杆,所以就1on了,还是个小鸟球呢。”末吉黄色浑浊的眼珠里露出陶醉的神色。厚实的嘴唇一开一合,嘴角积满了唾沫。
对一个完全不懂高尔夫的人说有关高尔夫的事情,会让对方感到不快,那是因为其中存在一种疏远感。不过更令人厌恶的是打得好的人对差的人炫耀。而且打得差的人,还不能把心中的不快表现在脸上。
最让味冈焦躁的是,他已经和金弥约好在出町柳站碰头了。他在电话里说三十分钟内就到,可是从通话结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分钟。即便他立刻打车离开酒店,也需要十五分钟才能到车站。味冈甚至能看到金弥焦急地站在车站前,望着来来往往的出租车的样子……
味冈也想赶快结束对话,可末吉祐介喋喋不休,味冈也不好插嘴。在神邦大楼地下的咖啡厅里交谈的时候也是如此。
“对了对了,13号洞的那条小河,好多人都栽在那上头了,毕竟那条河在180码的地方,位置太不凑巧了。我们那组也有两个人打到河里去了呢。”末吉继续说道。他表面上很同情把球打进河里的味冈,可在味冈听来,那就是一种讽刺。
“……我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用铁杆,可我今天用1号木杆用得特别顺手,就咬了咬牙,挑战了一下。多亏了它,我才能把球打过去。然后就是沙坑了。其实我还挺喜欢沙坑的。那些职业选手不是常说嘛,要把沙坑当作果岭的一部分。就是那样!今天我也进过两次沙坑,但球其实都在1推的范围内。out42,in还打到39了呢,好久没打出这种成绩了,还打了11个小鸟球。托您的福,我今天的成绩可真是太好了!”
这回味冈的身体都告诉他不能再忍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恭喜。那我就先走了。”味冈转过身子。
“啊,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聊了这么久……”末吉仿佛这才发现自己说了好久,赶忙低头致歉。他跟着味冈往酒店大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您要出门吗?我也要回自己住的酒店,如果方向一样的话,要不要一块儿打车啊?我还想听您多说说南苑会的事情呢。”
味冈对末吉的执拗厌烦不已,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你的酒店在哪儿?”
“在四条大道上。味冈先生您是不是也去那个方向呀?”
“不,方向不同。”味冈心想,要是被他问出了自己的目的地,他肯定还会追问自己要去干什么,毕竟末吉就是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
“啊,是吗,那可真是失礼了。”末吉终于停下脚步。
“有事我们回东京再说吧。”
末吉竟然没有追问,这大大出乎味冈的意料。味冈心中窃喜。
“那就拜托您了。”
“再见。”味冈感觉自己终于解放了,赶忙把钥匙放在前台的柜台上。末吉也一路跟了过来,好像是要送味冈上车。
“您走好。”背对钥匙柜的员工接过钥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这时,味冈突然感觉前台有人在看自己,他回头一看,发现刚才来到自己房间的客房部主任就站在那儿。四目相对,味冈朝主任微笑了一下。
主任将背在身后的双手叠在身前,弯着腰往前走了两三步,边走边不住地点头。不愧是服务行业的人,刚才还因为假花的事情投诉味冈,这会儿态度就完全不同了。
眼尖的末吉,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
味冈心中一惊。那天在神邦大楼地下的咖啡厅里,也是末吉发现了裤管上的花瓣。
哎呀?是花瓣啊……那不是扶郎花吗?专务,您可真有雅兴啊……
那声音,那堆满笑容的表情,味冈记忆犹新。
“那我就告辞了,您走好。”
味冈本以为末吉会一路送他上车,没想到他就站在前台附近不挪窝了,目送着味冈出门赴约。
味冈走出酒店。大门口的门童招手叫来了出租车。
他一上车,司机便问:“去哪儿啊?”
“到出町柳车站。”味冈话音刚落,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司机的脸。好在不是昨天载他去四条的那个。那位司机今天早上特地把扶郎假花送到了客房部主任手里。
为什么扶郎花总是缠着自己不放?
味冈在摇晃的车厢里抱头烦恼。
都怪末吉站在前台的柜台那儿。末吉一开始准备走出转门,送味冈上车之后才打车离开。
可他改了主意,留在了前台附近。他肯定是看见了味冈对客房部主任微笑一下,而客房部主任也摆出毕恭毕敬的态度回应了味冈。表面上看,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
这两个人是怎么熟络起来的?末吉祐介的好奇心如此之强,味冈担心自己离开后,末吉定会与主任闲聊起来。
“味冈先生是我的同行,我们交情不错,他可真是个好人啊。他经常住这家酒店吗?”
“不,很少来。”客房部主任也许会这么回答。
“哦,那你和他的关系不错嘛?”末吉会进一步打探。
“哦,那是因为某些原因……”
“什么原因?味冈先生的事情你都可以放心跟我说,今天我还和他一块儿打高尔夫球呢。不过他今天状态很反常哎,好像有心事一样,我还挺为他担心的呢。他好像一直在发呆想心事……”
“他在发呆想心事吗?原来如此,那就说得通了……”
“出什么事了吗?”
“其实……味冈先生擅自把房间里的扶郎假花带出去了……”
“什么?扶郎花?”
“是假花,值不了几个钱,但毕竟是酒店的东西……我们酒店对这方面管得比较严。后来还是出租车司机给我们送过来的。我们也得向客人确认一下不是。可味冈先生要是有心事,那他倒是很有可能在恍惚中把眼前的假花塞进口袋里的。早知如此我就不为这些小事去打扰他了,唉,我真该好好反省反省。”
“哦,是扶郎花啊……”
他们两人的对话,仿佛跟着味冈的出租车一路追了过来。
大东组建设的成濑说的那篇东京报纸上的报道,末吉肯定看到了!
“味冈之所以会把酒店的假花带出去扔掉……会不会是和那起杀人案有关?”
味冈仿佛能看见末吉眨着那双黄色的浑浊眼睛,喃喃自语的样子。
与我无关……
“与我无关!”味冈一不小心说出了口。
“什么?您说什么?”司机回头问道。
“不,没什么……还没到出町柳吗?”
味冈看了看手表。车子已经开了十二分钟。
“呃……还有七八分钟。这条路也开始堵了……”
出租车前方堵着一辆车。绿灯了,也没见它有什么动静。
糟了。
味冈希望末吉能忘记裤管上的花瓣,可报刊上的报道也好,与前台客房部主任的交谈也好,都让事态往相反的方向发展。
可是,末吉不一定会和客房部主任谈话。那只是味冈的想象罢了。说不定他没有与主任说一句话,就离开了酒店。味冈最近总爱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他怀疑自己的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莫非真是神经衰弱了不成?
味冈闭上双眼,用手指揉了揉眉间。
然而,没过多久……
末吉有没有把花瓣的事情告诉巨势?
他又开始了一段新的想象。末吉现在竭尽讨好之能事,他肚子里有什么消息,肯定会一股脑儿地告诉巨势。
即使末吉说了,那案子与味冈也没什么关系,可那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味冈的心情越发沉重了。
“客人,到了。”
味冈的车离灯火通明的出町柳车站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