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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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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沙丁鱼

每逢星期天夜晚,梅村亮作的老婆信子都会迅速钻进被窝,进入梦乡。女儿克子也跟着有样学样,盖上棉被,呼呼大睡。

到了九点半、十时许。

“梅村先生。您还醒着吗?”

后门传来声响。

亮作窝在已经没有火的火盆边,找出香烟残屑,塞进烟斗中抽着,听到这个声音,他立刻精神抖擞地起身。

他急忙打开后门。

“您回来啦?来,请进。”

他的声音高了几度,还微微颤抖。

看到亮作高兴的模样,野口觉得十分满足,在他恭敬的态度里,仍然带着社长的大将之风。他拿出包裹:

“这给您。里面是鸡蛋,还有今天早上的沙丁鱼又是大丰收了。”

他拿出装着三颗鸡蛋和不到十条沙丁鱼的纸袋,交给亮作。

“这是我们自己种的白萝卜跟红萝卜。”

在亮作眼里,这些食物宛如闪闪发亮的宝石。他茫然地收下。眼泪几乎快要掉下来。

“府上都歇息了吧?”

“没关系。请进。”

“现在正在回伊东的路上。还没回家露脸呢。晚安。”

野口露出微笑,安静地离去。

每到星期天夜里,就要上演一次同样的戏码。信子跟克子不想看到这一幕,总是早早上床睡觉。

尽管如此,信子与克子都毫不客气地享用野口送来的食物。吃的时候还要大肆批评送来的人跟收下的人。

“既然你们这么讨厌他,那就别吃他送的东西。”

亮作气得直发抖,不过两个女人根本充耳不闻。还越骂越难听。

“那个男人是什么意思?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他还是你的同事呢。有一阵子穷困潦倒,好像还干过乞丐,来跟我们借钱呢。现在是怎样?以为自己发达啦?只不过是发了笔战争财,就那么不可一世啊?”

“他才没有不可一世。”

“就是有。以前讲话明明就你啊我的,一点也不客气,现在以为自己发达了,就讲您啊、在下。真讨厌。以前才不会讲现在正在回伊东的路上,而是说现在正要回伊东的别墅呢。真是有够讨厌的。”

“笨蛋。人家是谦虚。”

“你别乱讲。他只是假装谦虚,实际上可瞧不起你了呢。真是讨人厌的暴发户。克子,你说对不对?”

“对啊。没有学识的文盲才会这么讨人厌。穷人硬是爱装阔。”

“笨蛋。因为你们心地不好,只会用这种差劲的眼光看待别人,再说野口根本没提到伊东的别墅。他每次都只说伊东。你们还不懂吗?他很努力,不想当个没品的暴发户啊。”

“无聊。明明只是穷人装贵族罢了。”

女大学生克子丢出这句话。

“他明明想说伊东的别墅,刻意只讲伊东,就是这样才惹人厌啊。这些东西,明明只要派下人送来就好,还说什么现在在回去的路上,好让你感激,心里明明想说伊东的别墅。他是故意的,根本不是什么谦虚。再说每一次都送三颗鸡蛋,未免也太不自然了吧?我看他是勉强凑数。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这样讲太不厚道了吧?看看这堆沙丁鱼。不是七条嘛。他哪有在凑数。全是你们下贱的臆测,真是太下流了。”

克子不以为然地看着盘子里的煎沙丁鱼。

“七条啊,真奇怪。”

她露出一抹微笑。把沙丁鱼捣烂,慢慢品尝,

“怎么不送九条呢?到底是六条加一条呢?还是九条减两条呢?”

亮作怒火攻心,差点掴住她。

“先回答我的问题。这哪里是在凑数?”

“大概是吧。”

克子的脸色刷白,露出苍白的微笑。

“这是颁给忠诚跟顺从的特别奖赏啊。天底下竟然有人为了一条沙丁鱼老泪纵横呢。以前的同事开了家小工厂,发了一笔小财,所以你也跟着鸡犬升天。他只是看上你那死忠、没用的个性,才把掌管会计的重要工作交给你。不过啊,你只是个薪水少得可怜的小职员。所以社长讲话客客气气的,称呼您啊什么的,对你可好了。除了六条沙丁鱼之外,额外再多赏一条。没想到小职员马上泪眼盈眶,在星期天的夜里等待社长回别墅呢。”

女大学生合情合理的挖苦,对象从社长转到自己身上,亮作失去抵抗的力气。他气到简直无法喘气。怒发冲冠,紧闭双唇,垂头丧气。

亮作跟野口以前曾经在东京近郊的农村当小学老师。野口不想一辈子当老师,自行创业失败,结果当过沿路吹唢呐的卖面小贩,赚了一些钱之后,又去丧仪社当掌柜,也当过运输商,专门买便宜的病马,结果马半路就死了。明明知道马随时都有可能死亡,还是赌上自己的运气,虽然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没想到这匹马临死之前发狂了,泛红的双眼瞪得老大,从稻草床上拖着将死之躯,一直往天上跳。也就是靠后脚站立,前脚像人的幽灵似的弯在胸前,脖子伸得长长的,朝上扭动。然后,它扯断缰绳,冲出马厩。在马路上直线冲过五六百米,突然倒下来,没气了。野口没请兽医来看过,只是对外宣称马得了脑膜炎。

后来,他开了一家小工厂,就在快走上穷途末路的时候,战争爆发了。他很快就顺利地发了一笔战争财。

野口找来一直不得志的亮作,请他负责会计工作。虽然亮作的能力很差,不过他看准亮作没有干坏事的能耐。薪水比照当时的公定价格,只比老师好一点。

尽管野口很亲切,不过他是个从不乱花钱的男人。大家都说他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小气,对员工说话才会这么毕恭毕敬,他就是这么小气的人。虽然他会把产报 [1] 配给的啤酒票和餐票送给亮作,但是基本上亮作的饮食还是要自己花钱。人们(亮作也是)总说这是野口小气的缘故,如果他不小气的话,肯定是个亲切的人。

亮作明白克子说得很有道理。每个星期天,野口都会送来蔬菜和沙丁鱼,虽然若无其事地交给他,但在公司午休的时候,他曾经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就连伊东都很难买到沙丁鱼了。

如果只有一两次,亮作倒还能忍耐。如果亮作一直没回应,他大概每天都要说一遍吧。

“听说有引擎的船啊,叫作烧球式引擎那种。全都被征召去当运输船了。年轻的渔夫被送去战场,老的则跟渔船一起征收。竟然还能捕到可供一千人食用的沙丁鱼,真是太神奇了。”

亮作终于露出沉思般的神情,抬头说:

“前几天,我听那边来的人说了,听说他们是靠撒网捕的。我记得好像叫作大谋网 [2] 吧。”

野口深知这是亮作的挑战,微笑却没有从他的脸上消失。

“您说的那边,是哪边呢?”

“咦?我是说沼津 [3] 。我有个远亲在那边的工厂上班,偶尔会来东京的总公司,每次都会顺便来我家。”

亮作忐忑不安。他的表情跟小乌龟一样怯懦。像是随时都要把头缩回龟壳里,不过他还是坚强地说下去。

“听说顺利的时候,大谋网一次可以捕到四五万尾青花鱼呢。海底的鱼永远也捕不完呢。”

“沼津的大谋网,在下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不过沼津没有渔场哦。”

“对,不在沼津。听说是附近的渔场。”

亮作泫然欲泣,露出垂死挣扎的表情,拼命开口说话。看起来可怜、顽固又可恨。

野口神色一变,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那是在下亲眼看到的。您想用听来的故事,否定在下亲眼所见的事实吗?”

亮作沉默不语。

“太平洋沿岸已经被敌军潜艇包围了。敌军潜艇曾经在真鹤 [4] 撞上大谋网呢。也许有点夸张,听说潜艇勾着渔网逃走了。所以不管是哪里的大谋网,全都放着不收,很危险,没有船敢出海呢。”

亮作一副泫然欲泣的脸,仿佛在说只要能让野口神色改变,呼吸急促,他就满足了。不过亮作默不作声,野口也觉得很满意。没多久,他又恢复社长该有的沉着稳重。

野口为亮作倒茶,说:“您想不想去伊东玩呢?这个星期天陪我一起去吧。那里可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哦。在下家里的田差不多二町步 [5] 。一个星期份的鸡蛋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好的。请务必让我同行。”

亮作重新变回忠心的职员,微微一笑。社长善意的关怀,让他感到亲切与温暖。

即便从星期一起的六天,野口的小气让亮作觉得烦躁、不愉快,星期天当晚,他还是喜滋滋地等候社长亲切的造访。到了晚上十点,听到安静的后门传来脚步声,也让他的喜悦直达高峰。

听到后门传来脚步声时,对于社长的小气,用恭敬的语气弥补低廉的月薪,亮作的心底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生气。然而,当他确定来访者的声音后,这些事全都被他抛到脑后。亮作的心里只剩下感激。他的胸口小鹿乱撞,他跑向后门,老泪纵横。

亮作从不觉得自己可悲。他相信别人的善意。在信子和克子面前,他总是这么想,然而,一星期中的六天,当他本人面对社长的时候,都瞧不起对方的小气和恭敬的语气。也许亮作比任何人都激动,竟然有男人为了一条沙丁鱼掉泪,实在很可悲。

当老婆和女儿满怀恶意地指控自己为了一条沙丁鱼掉泪时,亮作觉得自己完蛋了。他怒火攻心,紧闭着双唇,羞愧地低头不语。

不久,他再次抬头挺胸。

跟上次开口兜圈子挖苦社长的时候一样,亮作怯懦不已,却又紧咬着不放。

“你不配吃那条沙丁鱼。”

他口气平静地说。不过,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讲得唾沫横飞。

“那么瞧不起人家、怨恨人家的话,为什么还要吃?那是你瞧不起的人送的,不是应该更瞧不起那条鱼吗?”听了他的话,克子先是回答:

“别把口水喷到食物上。”

然后,她慢慢起身,像是要丢掉脏东西似的,打算把沙丁鱼扔进没有火的火盆里。

“住手!”

父亲抓住女儿的手。应该说是快抓住的时候,对她大吼。

“即使你现在才用觉得沙丁鱼比垃圾还肮脏的手势把鱼丢掉,也不能否认你过去因为嘴馋吃掉沙丁鱼的事实。你这么做,只不过是瞧不起你自己的坏心眼罢了。”

克子的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起身拿出便当。她等一下要去征召的地方工作。

克子把便当放在膝上打开,拎起里面的配菜——一条沙丁鱼,扔进水槽里。她流下一丝泪水,随后轻轻啜泣,咬着唇,重新整理仪容就出门了。

“欺负克子很好玩吗?”

信子高声对他大叫。

他沉默无言。

“竟然把克子惹哭了,真是不吉利。她正要去征召的地方上班呢。女人的征召等于男人上沙场!只不过是吃了一条沙丁鱼,为什么要被你瞧不起!比起沙丁鱼,我更瞧不起卖棺材的人。只不过是吃一条沙丁鱼,还需要什么高尚的大道理吗?我毫无理由地瞧不起卖棺材的人哦。只不过是吃一条鱼,就要被说坏心眼,你真的很讨厌。坏心眼的人是你。连一条沙丁鱼都舍不得让女儿吃。这顿饭的米,可是乡下的姨婆特地寄给克子的。你不也吃了吗?”

亮作无言以对。虽然克子可以为了耀武扬威而哭泣,他却不能哭。

他也站起来,准备出门上班。他没办法学克子像丢掉沙丁鱼那样丢掉便当里的白米饭。

比起战争的胜败,对他来说,如何逃离这样的痛苦,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书与鸡舍

亮作坚信皇军会获胜,不过信子与克子却相信日本即将战败。

当塞班岛传来战况不利的消息时,她们母女俩立刻动手整理逃难用的行李。

看到信子努力打包那些旧衣服,克子说:“你带那种东西干什么?”

“这些衣服还能穿啊。这是为你留的。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我才不要穿那种衣服呢。”

女儿翻起白眼,咂了咂嘴。

“姨婆最喜欢漂亮的衣服了,她把那些她花了一辈子收集来的,简直可以称为艺术品的衣服全都送给我了。这种衣服,连女佣都不想穿吧。”

“别说那种奢侈的话了。这些都是我出嫁的时候带过来的衣服哦。只要稍微修改一下,就能穿一辈子了,好怀念哦。你爸爸从来都没给我买过一件和服。”

女儿完全不顾母亲的伤感。不过她又添了几分对父亲的轻蔑。

“真的吗?从嫁过来到现在?”

“真的啊。”

“真的吗?从嫁过来到现在的话,这些衣服都比我老了。”

“当然啊。”

“真是不中用。”

母亲用沉默代替赞同。

战争时期的夜晚特别安静。两人的对话传进那个不中用的人的耳里。

亮作想参加教师资格检定考试,当个中学老师。考取小学老师后,他立刻着手准备考试。他把微薄的薪水全都花在考试上。本来以历史和地理为目标,后来也考了国文,却连一次也不曾考取。

信子相信亮作不会只是一个小学老师,才肯跟他结婚。别说是中学老师了,说不定还能考取其他资格,成为教授或学者。媒人也是这么说的,看到他在书房里埋首书堆的模样,她信以为真。

三十岁左右,亮作的风评还不错。大家都夸他学识渊博,不是个终身只当小学老师的平庸之辈。当时,人们都很尊敬他。

四十岁左右,他的风评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明明是同一个人,在同一片土地,过着完全一样、不起眼的生活,没想到世人的风评居然完全相反,简直令人无法置信。世人先是对他过度亲切,然后待他冷若冰霜。

没有任何人同情他。他只得到轻蔑与辱骂。

学务委员表示家长反映亮作为了那个根本考不上的资格考试,怠慢了目前的教学工作,家长还向校长群起施压。

校长并未替他辩驳。

“真是个麻烦人物。就算想把他调到其他学校,也找不到肯收他的校长。人家还说找代课老师都比他好。”

“您怎么说这种话,竟然把我们的宝贝儿子交给这种人,您要我们怎么办呢?”

“我会想办法,我也会告诉他,请大家再忍耐一阵子。”

每次家长抱怨,亮作就会被叫到校长室,向学务委员和家长们赔罪。

于是,不管教了多久,他的月薪还是跟起薪差不多。他被十几岁的人赶过,每到新学期,接手他班级的年轻老师都要把他痛骂一顿,骂他整年几乎都没在教学生。

信子总是跟克子说,要是没有姨婆的援助,我早就带着你一起自杀了。

信子母亲的姐姐,也就是克子的姨婆,跟有钱人结婚,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不过她的另一半已经过世,也没有继承人。于是,任性的老太太立刻相中克子当她的养女。

信子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对独生女当人家的养女。梅村亮作这家的姓氏,要是后继无人,对世人也算是功德一件。这个姓名有的只是耻辱、贫穷、悲惨和叹息罢了。她对这个姓氏只有满满的诅咒。梅村亮作充满屈辱的一生,在他这一代画下句点,也是应该的。

姨婆给克子寄了教育费,让克子去读女子大学。和姨婆对亮作的态度比起来,世人的冷言冷语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姨婆非常痛恨亮作。完全忽视、否定与扼杀他的人格。

每回放假,克子都会跟母亲一起住进姨婆家,不过她们完全不允许亮作出现。于是,克子放假的时候,他必须自己煮三餐,虽然独居生活不太方便,但只要没有屈辱的痛苦,他就一点也不觉得苦。

姨婆禁止他们拿克子的教育费来支付包含亮作在内的生活费,信子也严格遵守禁令,直到战局激烈,姨婆才寄粮食来给克子,虽然亮作很少直接从中获得好处,但他因此可以吃掉母女不吃的配给粮食,也算是间接受惠。

每天晚上母女俩都在打包逃难用的行李。行李当然是寄到姨婆家,打包的时候,她们完全没收拾亮作的物品,这自然是不在话下。

因为锅碗瓢盆和饭桌本来就是亮作的东西,即使她们俩把自己的行李寄出去了,对三个人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们两人从没劝过亮作整理逃难用的行李。虽然有一部分出于她们不希望日常生活受到影响,另一部分则是即使亮作的东西化为灰烬,对她们来说也不痛不痒。

两人把行李全部寄出去之后,家里显得越来越空旷。看久了,亮作也开始考虑起逃难的事。他心想,至少要把书保住。这些书是他留在世上的足迹。万一书烧光了,他觉得一定比自己被烧死还痛苦。

他每个月攒下微薄的薪水买书,二十几年来,藏书也累积到两千多册了。

“我说信子啊,能不能把这些书寄放在姨婆那里?”

听了他的话,信子都傻了,叹了一口气。

“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竟然敢说这种话,还要不要脸啊?我巴不得叫b-29 [6] 来把这些书烧掉呢。你想想,就是这些书,害我一辈子全都化为乌有。为此我不晓得掉过多少眼泪。而你竟然,唉,不想把这些没有用的书烧了。这些书害我流了好多眼泪,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不过是个笑柄罢了。这些书啊,每一本上面都刻着你很低能。你居然还能每天心平气和地看着那些低能的证据。真不晓得你到底多低能。我跟克子能够活下来,全都要感谢姨婆。如果没有姨婆相助,我们母女俩早就被那些书逼死了。”

这是信子的真心话。这些埋怨,克子早就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她也觉得很烦,自己仿佛是为了听这些埋怨才出生的。虽然信子语气激动,不过克子只觉得这是老调重弹,完全提不起兴致。

克子问:“爸爸,你要去哪里逃难?”

她的话里完全不带讽刺。她认为父亲跟自己应该不会去同一个地方逃难,也认为这件事情理所当然。她只是对父亲逃难的地方有一点感兴趣罢了。

“他找得到地方逃难吗?”

信子继续攻击。

亮作稍微歪着头,露出困惑的浅笑。

“我没打算离开啊。皇军即将进行全面反击。说不定现在已经开始了。先等敌军投注物资,建立半永久的机场之后,再把它抢过来。这么做比较麻烦,不过也是一个节省物资的好方法。作战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日本的反击就是亮作的反击。他露出有点得意的神色。

这是他唯一的顽强反抗,也是他报一箭之仇的机会。

克子对他孩子气的复仇一点也不感兴趣。

“所以你不逃难吗?”

她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才没地方可去呢。他不懂得什么是认输。”

“有什么关系。我想问啊。”

“你这问题也太不知趣了吧。”

“我就是想问啊。”

“问了又能怎样呢?”

“万一这些书能找到人保管啊,那个人应该不知道这些都是没用的垃圾吧。这不是挺有趣的嘛。”

亮作把头从龟壳中伸出来。

“人都需要梦想。没有梦想就活不下去。明知道不值钱,还是能寄托于梦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是不会懂的。战争结束之后,我又能跟这些书一起生活。说不定时代会改变,像我这样的老书生也能考上教师资格,找回过去的光荣呢。虽然傻气,但是人活着还是要有梦想。”

“有够无聊。”

克子当场否定他的想法。

“即使战争结束了,考取资格了,你也差不多该退休了。哪还有什么梦想可言。”

“克子没有梦想吧。”

虽然亮作说得正经,但是那股软弱、苦苦纠缠的抵抗,又浮现怯懦的微弱征兆。

克子轻轻咂了咂嘴,拍掉他的微弱抵抗。

“被人瞧不起也很正常吧。你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没有梦想?我看爸爸你这把年纪还梦想考上资格,才是痴人说梦吧。后年我就能考上中学教师资格了。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当中学教师。”

克子的想法并无恶意,不过她把亮作的希望全打碎了,他完全无力抵抗与回嘴。

亮作很想找个地方寄放书本。他认为这是抵抗这两个女人的唯一手段。而且他对这些书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

“有件事想要拜托社长帮忙。”

亮作拜托野口。

“其实,是关于逃难的事。”

“逃难啊?很好啊。这事应该尽早安排。您打算去哪里呢?”

“不,不是这件事。”

“应该是尊夫人阿姨的府上吧?在下听说她财力过人呢。好羡慕哦。要是能分一点给在下,不知该有多好。”

“是的。内人与小女会到那里避难,不过我跟那里渊源比较浅……”

亮作不想提起家庭不和的事。他不希望外人知道这件事。

“比较浅是什么意思呢?这可是一场持久战。有物资的地方十分有限。为了这家小工厂,在下不能随意离开。不然在下可是想要躲到乡下,大口品尝新鲜的食物,忘却忙碌的俗世呢。”

“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借用您伊东别墅里的一个小角落呢?”

这个意外的请求,让野口脸上的微笑暂时消失。不久,他苦笑着摇头。

“恕在下无法答应您的请求。那是个只有四坪的简陋小屋哦。光是我们家人就快挤不下了。”

“轻井泽也没关系。”

“那里已经租给别人了。”

野口撒了一个谎。

他在轻井泽和伊东都有别墅。那是他长年来的梦想。夏天要到北方的山庄避暑,冬天要到南海的别墅过新年。

而且这个梦想轻易实现了。

他在轻井泽便宜买下找不到买主的别墅,那是一间中等的气派别墅。

在伊东找不到价格合理的别墅,于是他买下有温泉的土地。那是一个成年男子要四十分钟脚程才能从车站抵达的地方,位于平原的尽头,三方被山脉围绕的一小方平地,附近几乎没有人家。

田地正中央有一座温泉。他买下那片露天温泉,还有以温泉为中心,约两町步的田地。

伊东车站附近的人口稠密,已经没有发展的空间。未来只能向外发展。越接近山区,泉质越好。

虽然现在还是荒凉的偏远地区,但是等到战争过去,大家有闲暇时间出门游山玩水时,游乐区肯定会迅速发展。野口看好未来的发展,一并买下温泉与土地。他打着慢慢兴建大旅馆、泡温泉顺便赚钱的如意算盘,暂时盖了一间小别墅。请人打理农地、养鸡,兼做战时的营养补给基地,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

然而,从伊东车站出来,还要走四五十分钟的路,才能沿着死巷子,直达山脚下的平原尽头,虽然战争结束后,全国各地的景气势必好转,但伊东能不能发展到这个地方,还是个未知数。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便宜的价钱买下这片两町大小、含温泉的田地。

亮作之前曾经受邀参观这座别墅。真的是随便盖来暂时栖身的房子,只有四间房间。

那里有两间鸡舍。大鸡舍养了二三十只鸡,小的废置不用。走投无路的亮作想起这间小屋。他已经豁出去了。

“我记得您还有一间鸡舍吧。”

“啥?您说鸡舍吗?有啊。怎么了?”

“可以请您把那间鸡舍借给我吗?”

“借鸡舍!”

野口兴致来了,直盯着亮作。

“您说的是那间荒废的小鸡舍吧?”

“当然。我从没想过要借用那间使用中的鸡舍。”

“那间鸡舍只有四尺五寸 [7] 宽,还不到一坪哦。您打算借来做什么呢?”

野口越来越感兴趣,盯着亮作瞧。在野口的目光下,亮作就像一只快要溶化的蛞蝓,眯着眼睛,几乎快要哭出来,不过他再次发起柔弱却固执的抵抗。

“没什么,我想要找个地方暂时存放两千本书。虽然身边不是没有值钱的东西,不过我根本没打算寄放我的财产。既然是战争,我就要死守我的岗位,我不会离开东京。我打算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我也不会整理手边值钱的东西。我要跟它们生死与共。不过,书本好歹是文化财产。我收藏的都是一些比较特殊的专业书籍,没办法用金钱估算。虽然也是要看读者啦。万一这些书没被烧掉,肯定有人拍手叫好。对后世一定有帮助。这不是为了我。虽然我一生庸庸碌碌,但是即使只有一个,也想给后人留点好评。这只不过是我临死前的感慨罢了。”

这些话把野口惹火了。他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

“这怎么行呢?在下这样成不了大器的小人物,哪来的能力收存这样的国宝。在下没办法负起保管的责任。”

“不,您不需要负责。”

“不行。不行。尽管您这么说,万一被战火烧尽,或是遗失了,该怎么办呢?野口只知道顾他那些不重要的东西,帮别人保管的国宝图书都烧光了。结果害在下在后世留下污名。既然是有学术价值的书籍,您还是麻烦文部省 [8] 或是大学保管吧。那么不得了的高级品,怎么能放在我们这种平凡和乐的家庭里呢?对不起,在下坚决反对。”

亮作说不出话来。野口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落寞的模样。

“梅村先生。您有没有搞错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在下不知道您手上有多少珍贵的书籍,恕在下失礼,您身为小学教师……不,在下没有恶意。您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专业学者,您收藏的书籍,在别的学者的书柜里,应该随便都找得到吧?千万别逞强哦。在下明白那是您一生珍爱的书本。不过现在可是战争哦。没了性命,还有什么用呢?劝您把那些绑手绑脚的书卖掉吧。用这笔钱,到偏乡买一间农家,准备逃难的落脚处,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虽然在下这么说有点坏心眼,如果要放那些书的话,在下绝对不会出借鸡舍。但如果为了哪天逃难时的不时之需,要存放锅碗瓢盆或棉被的话,在下可以把那座鸡舍清出来给您。”

亮作泫然欲泣的脸上浮现微笑。

“没关系,不用了。我从没想过要逃难。我将随皇军赌上一切,一定会尽忠报国。而且日本才不会输。最后一定会获胜。虽然不知道还要等几年。到时候,我留下来的书应该能造福后世吧。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无遗憾了。”

“梅村先生。战争唤来好几百万的炮火,烽火毫不留情哦。别嘴硬,别逞强了,这样是没有用的。”

“不会,我们一定会胜利。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军方已经完成秘密武器,等到敌军一鼓作气发动总攻击的时候,我方就能使出撒手锏,一举得胜。这是军方既定的作战计划。”

亮作讲得唾沫横飞。野口微笑地望着他。似乎非常佩服。

“若是棉被、衣服、锅碗瓢盆的话,可以寄放在鸡舍。劝您还是有备无患吧。这些都是必需品。那些书的话,趁现在还能卖个好价钱,赶快卖一卖吧。说不定还能拿来当柴烧。”

“也许真的能当柴烧吧。在战国乱世,连皇居的篱笆、国宝佛像都能拿来取暖。平民百姓也是出于无奈。我的书可能也会遭逢相同的命运。”

野口越来越佩服地摇摇头,像是看破一切似的低下头来。

信子与克子自从过年去姨婆家,给学校寄了证明书之后,便再也没回到东京。

三月十日的空袭 [9] ,亮作与野口都遇到火劫。不过,命倒是保住了。

亮作对于大本营发表 [10] 及报纸报道前景看好的说法深信不疑,过去空袭也没什么灾情,所以他高估日本的战况,连防空壕都没挖。再说,他的住处附近只要一挖就会涌出水来,挖防空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亮作完全没救到任何一件财物。能保住一条命,都算奇迹了。

当天夜里的空袭,直到敌机开始投掷炸弹,到处都是火海时,空袭警报才响起,亮作还在穿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听到炸弹落地的巨响。不过他还是不知道空袭的恐怖,不仅慢慢地穿上衣服,还把装着现金的小包裹缠在肚子上。

走到外面一看,火海已经步步逼近。他的眼前一片火红。火焰卷起旋风沿着地面散开,热气冷不防扑到脸上。他惨叫着跳起来。哭着拼命逃往下风处。

他完全不知道逃生路线。多亏他跑得快,才能保住一条命。他一直被大火追赶、挡住去路,一路逃得跌跌撞撞。逃跑的路上,没有任何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建筑物、防空壕或是广阔的公园,但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得救。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回过神之后,他已经站在海边。天色逐渐亮起。

他的房子已经化为废墟。在倒塌的砖瓦下方,还剩下残留书本原形的灰烬。全都烧光了。东京还剩下许多房子,日本各地还有许多屋子,不过他住的家已经不存在了。

才半天的光景,他已经看到无数焦尸。他再也不想看,也不想停下脚步。看着房子的灰烬,他不禁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泪水。那一带的路上、防空壕里,躺着许多焦黑的尸体,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一片已经烧成灰烬的房子里。

野口的房子跟工厂都烧光了。走到烧毁的房子一瞧,野口夫妻跟孩子们简直就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似的,脸上、手脚沾满泥土,站在一起。

大家都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全都烧光了。”

野口喃喃自语。他的声音非常不悦,像是根本不想说话。

“我家也烧光了。只剩下我这身衣服。”

“能保住一条命,就很幸运了。振作点。”

虽然野口的面色狰狞,咬牙切齿,但是听在亮作耳里,总觉得还有股人情味。

他想要依靠野口,便使尽全力握住野口的手。他的胸口有股怀念的感觉。他无声地抽泣,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打起精神。”

野口温柔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我真傻。”

亮作哭到喘不过气。

“说这种话也不能改变什么。你也看到那么多的尸体了吧。我想即使是聪明的人也全死光了吧。”

野口还是一样不悦。他刚刚结束一场与死亡的搏斗。在这个恐怖的夜里,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努力活下来。

亮作也差点失去一条命,怎么也忘不了这恐怖的一夜。然而,现在,活下来更令人恐惧。

“请把鸡舍借给我。我什么都没了。我真的好傻。”

亮作不停地啜泣与大吼。

“请你别抛下我。求求你。想到只剩下我孤家寡人,都快要不能呼吸了。你要我当下人还是佃农都没关系。请带我去伊东。让我住鸡舍吧。”

野口的孩子们吓了一跳,移开目光。

“您之前没有准备棉被和衣服吧。”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我比较怕孤家寡人。只要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屋顶就够了。别把我丢在这么可怕的地方。”

“这种时候,当然要互相帮助。不过,您应该到夫人逃难的地方找她吧?您是不是昏头了,什么都忘了呢?那里可不只有屋顶,应该也有棉被和锅碗瓢盆。您的夫人正在等您呢。她应该很担心您吧。”

“她才不会担心我,我必须工作。要是社长您不理我,我就活不下去了。”

“工厂已经烧掉了。只剩下伊东那个小房子。在下已经不是社长了。”

“拜托别抛弃我。”

亮作发狂似的啜泣。

野口愁眉苦脸地移开目光,不久,他回过神来,自言自语地说:“总之,在下得先在东京待个四五天,收拾工厂的残局。说不定有什么必须请您帮忙的事。以后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在下也许会到其他工厂工作呢。说不定要成为一介劳工。”

他转身,挖开残骸和防空壕,开始寻找可用的物品。

买卖

在野口的同意下,亮作住进鸡舍。他铺了地板,用木板搭建墙壁。利用战灾户的特别配给品以及其他人送的东西,以最低限度的需求度日。虽然他身上有现金,不过除了食物之外,他完全不花钱。他没有毛巾,每次泡完温泉后,只能站在浴室里,等身子自然风干。野口的家人不再同情他,也不再送东西给他。

“梅村先生,您要不要考虑利用其他东西呢?不是只有毛巾能擦身体。虽然您什么都没有,倒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替代品。对了,您腰上不是包了一条片刻不离身的包巾嘛。那条包巾应该可以充当毛巾使用吧?”

那条包巾里,好像包了不少现金。野口的家人都在猜测里面有多少钱。野口接着说下去,取笑亮作。

“听说您拿在下家中的柴刀削铅笔。柴刀是劈柴用的工具,请问削铅笔还顺手吗?只要跟在下家里的人说一声,他们会借您小刀啊。我看您不如买把小刀吧?我上次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商店呢。”

“不要,我不买。我也不想买。我并不是爱惜金钱。只是想要体验这难得的生活。我的考古资料跟重要文献都烧光了,所以我想找出不在文献记载中的资料。我要把现在的生活当成原始时代,把这段经验化为资料,进行实验。以前的学者只能从地底挖掘石器时代的遗迹,现在,我要在生活里挖掘。这跟八纮一宇 [11] 的精神一致。不只那些英美的科学家才能挖掘遗迹,我打算当日本唯一一个遵从学问真髓,也就是日本精神的学者。不做到这种程度,就无法了解考古学。我将在考古学上,找出利用日本精神制胜的方法,英国的科学思想终究要向日本的复古精神投降。当日本全国化为焦土之后,日本反而能抓住英国科学思想的弱点。日本的胜利指日可待。”

“原来如此,您在体验石器时代啊。原来如此,当时没有毛巾吧?当时的人们沐浴之后,都是靠自然风干吧?可是,恕在下失礼,石器时代有那个什么贝冢,人们都是直接吃生的食物吧?现在我们吃的东西都没有调味,都是些猪吃的饲料,可能比不上石器时代吧。但我记得当时的人们过着穴居生活吧?住在鸡舍不是很奇怪吗?您是不是该到防空壕里生活呢?”

亮作无言以对。野口坏心眼地穷追不舍。

“您应该立刻进行穴居。请您去住防空壕吧。您应该体验真正的石器时代。万万不可拿鸡舍蒙混。”

亮作露出软弱的笑容。结果嘴角全是口水泡。

“您说的是,不过我不急。反正事情自然会发展到那个地步。日本会化为焦土,这里要不是被烧光就是会被摧毁。大家以后都要穴居哦。不用急着去穴居。随着事情发展自然演进,才能体验真理。”

“您这话是认真的吗?”

“半点不假。”

“石器时代有毛毯、棉被和衣服吗?”

“当然没有。”

“为什么您要穿衣服呢?您不应该收下发给战灾户的毛毯吧?为什么要收呢?”

“收下来也没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难得的自然状态呢?”

“没关系。以后就收不到资源了。总有一天,大家都要光着身体。”

“这样还算是日本的胜利吗?”

“一定会获胜。‘存在’的思想必将灭亡。‘虚无’的思想不会失败。”

“那是自然的。没有比虚无更差的情况了。”

“不对。虚无将会摧毁存在。”

亮作怯懦的眼睛里,浮现诡异的神色。看来他极端的思想已经走火入魔了。

当日本各大城市的轰炸告一个段落后,夏天来了。

人们陷入狂乱的热潮中,认为敌军将从伊豆半岛,尤其是伊东登陆。这里的地形正好适合登陆,加上又是铁轨的终点,众人谣传敌军将在此建立基地,然后往东直上首都,这里的人们开始相信此地将是本土的第一个战场。

仿佛为了证实这个谣言,人们在伊东周边的山里到处挖洞,洞穴的数量几乎可以躲进一整个师团,埋伏在此,等待敌军登陆,亮作也受雇当挖洞的挑夫。

从伊东通往各地的山间小径,挤满了带着家当逃离本土第一个战场的人们。随处可见抛售的别墅,即使价格杀到几乎免费,仍旧找不到买主。

野口也决定弃守。即使伊东不会成为本土第一个战场,临近东京的太平洋沿岸也迟早会沦为地狱般的战场。这一带的群山诸海都会陷入火海,烽火连天。所有的房子、树木都会倒塌,只留下摧毁殆尽的土地。住在这种地方,无异是一种自杀行为。

野口还有轻井泽的别墅,所以他很快决定放弃这里。他打算趁这里被烧毁之前,先把别墅卖掉,躲到轻井泽。就算卖不到好价钱,也好过遭受战火的摧残。虽然别人的别墅卖不掉,但是他倒是对卖掉别墅这事充满信心。

野口开始认真思量,亮作片刻不离身的包包里,到底有多少钱。

“梅村先生。在下打算搬回轻井泽,您想不想买下这栋别墅呢?整片土地还包括温泉,算您一万元就行了。虽然这价钱简直是白白丢进水里,不过我愿意用一万元卖给您。”这阵子,亮作出门当挑夫,所以很清楚镇上的情况。

每栋别墅的屋主都陷入惊慌与恐惧。他们只能抛售别墅和带不走的物品。不过还是找不到买主。因为镇上的人都深信敌军即将登陆。亮作并不是不相信这个传闻。只不过他一无所有,所以才能冷静地观察人们即将面临穴居的命运。

亮作曾经想要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之前房子烧掉的时候,失去房子令他悲恸欲绝,如今,他已经不再悲伤。因为他找到了几百个、几千个同伴。不过他倒也不是不想要房子。

亮作心想,万一自己能趁便宜捡到一间房子,又能幸运躲过战乱就好了。这样一来,他就能扭转自己的命运。说不定能成为少数拥有房子的人。

野口的房子跟镇上的别墅不一样,孤立于平原尽头的田地中央。说不定有机会躲过一劫。也许会是镇上唯一仅存的房子。

一想到这里,亮作突然觉得人生充满希望。

不过野口开的价钱太夸张了。狡猾的野口真是可恨。

“比这里大十倍,比这里气派的别墅,只要卖五千元哦。那些别墅还找不到买主呢。说起来也很正常啦。因为一两个月之后,那些房子全都会被夷为平地。以一两个月的房租来算,顶多只值一百元。如果是你的房子,差不多值三十元吧。我觉得三十元还嫌多了。”

亮作露出残酷的笑容。

“您别开玩笑了。我这房子可不会被夷为平地。这里还有土地跟温泉呢。几十吨的炸弹也毁不掉。”

野口冷笑着回答。看来他没有一万元。价钱好像开太高了。他开心地进行这笔居高临下的买卖,继续说:

“您可别想歪了。我举个例子,如果只有别墅的话,就算是金屋玉楼,找不到买主也很正常。现在敌人就快要攻过来,生活贫苦的我们,最大的财富是什么呢?相信不用在下多费唇舌,您一定很清楚,就是自给自足的土地。是田地。您知道吗?现在田地最值钱了。假使未来恢复和平,田地可能没那么值钱了。到时候,最值钱的又是什么呢?在这片土地上,一定是温泉吧。也许伊东镇上家家户户都接了温泉,可是温泉的源头有限。在下这里可是自流温泉哦。伊东可没有那么多自流温泉。大部分都是用马达抽上来的。您可以同时拥有现在最值钱的东西跟未来最值钱的东西,而且这两样东西,即使遭到空袭或是舰炮射击也不会改变,您还是觉得一万元太贵了吗?看在我们交情这么好的份儿上,在下才会便宜让给您。在下开一万元的话,肯定很多人抢着买呢。如果是不认识的人,我才不会用一万元卖出呢。恕在下失礼,在下是看在您的家当已经全数烧光,孑然一身的份儿上,才想为您尽点力。如今就此一别后,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所以打算献上最后的友情。饯别之刻,在下也想免费奉送,不过在下也在战火中蒙受不少损失,没办法大方送给您。”

“在近代战争里,都在登陆地点发生激战,留下的遗迹全都满目疮痍,山不成山,河不成河,草木不生,鸟兽绝迹,一片荒芜。我看连伊东曾经在哪里,都没人认得出来吧。我看你的土地没化为河流或沼泽就不错了。想要复建温泉乡,可要花上二十年的时间。到时候,我都进棺材了。”亮作再次残酷地笑了。

“您的意思是日本会亡国吗?”

野口反问。

“失去一切之后,日本会获得胜利。回到太古,经历太虚,新世界的黎明重现。日本是太虚,是太阳,也是新世界的盟主。这是上古的预言,也是历史的必然演进。”

“希望如此。话说回来,梅村先生。就算躲在洞穴里,人不吃东西还是活不下去啊。洞穴里的生活,可没有配给的物资啊。没有自己的田地,请问您到时候该怎么办呢?这片田还包括鸡舍的鸡哦。以日本目前的处境来说,几乎跟王公贵族没什么两样了。再说,万一在下把别墅卖给别人,您会被人赶离鸡舍。我想没有人会连您一起买下吧。”

这就是亮作的痛脚。万一野口真的找到买主,亮作肯定会被赶出去。

不过亮作丝毫不肯退让。

“请您去找买主吧。不用担心我。我好久没去听曲、看戏了,有果有人肯花一万元买下这房子,我还真想见识一下,等我笑完再离开鸡舍。”

野口心想,看来一万元行不通。他按照路边摊喊价的要诀,从一万元开始喊起,看来真的太贵了。这个价钱找不到买主。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亮作抓住机会,讲话也大声了起来。

“卖给别人您真的没关系吗?”

野口脸色微微一变。

“是的。请您自便。我已经许久不曾开怀大笑了。”

“之前有人开价五千元想买,被在下拒绝了。不过,在下可不想拿钱换命,比起降价出售,我更怕耽误了时辰。看来您打的如意算盘是反正现在到处都有别墅出售,却苦于找不到买主吧。但您没想到的是,就连大战争这种生死关头,还是会有商人出没。我真是叹为观止。竟然有打算收购别墅的人存在。”

“我也有听说。不过我听到的说法不太一样,与其说是收购,倒不如说是捡便宜。因为根本不需要收购。大家都扔下别墅逃走了。据说只要抵得上搬家的运费,大家都欣然接受。”

没想到这事竟然闹到满城皆知,野口恨起那些人,不过他的目的还是这笔买卖。只要能多卖一分钱就够了。

“看来您有什么误会。那些别墅当然不值钱。可是在下开的可不是别墅的价钱,而是田地和温泉的价格。”

“那样的话,差不多一千元吧。说不定还要再便宜一点。”

“您说这片田地和温泉竟然只值一千元吗!”

“对啊,一千元。”

“请问您是怎么估算的呢?在下愿闻其详,以供日后参考。”

“假设敌军两个月之后登陆,别墅两个月的房租是六十元。万一敌军四五天后登陆,那我就是惨赔了。两个月后,这里会变成长达十几年的不毛沙漠,所以土地跟温泉都不值钱了。值钱的只有那三十几只鸡,还有现在田里的蔬菜。我这还估多了,全部加起来顶多值一千元。如果还没吃完,敌军就登陆了,那也是惨赔。假设概率各半的话,五百元刚刚好。”

“您竟然又砍了五百元!”

“没错。这还算多了。”

“您还想再砍!”

“没错。”

“还要砍多少!”

“说不定敌军明天就攻过来了。说不定是今天晚上。不对,说不定大岛 [12] 一带已经看到敌军的舰队,现在就要发布空袭警报了。”

“原来如此。所以呢?”

“不用钱了。”

“您愿意免费收下吗?那真是在下的荣幸。真不巧,到时候在下也要吃那些鸡跟蔬菜,没办法送给您。”

“我就拿一千元买下吧。”

“哈哈。您愿意花一千元买下吗?”

“是啊。万一我买下的时候,敌军正好展开登陆作战,我只能当成自己运气不好。不过我们还是不能放弃。放弃的话,就无法在这场战争中胜出。如果拿鸡舍的房租来说,这价钱有点高了,不过我一直受到你的关照,我会把这笔钱当成谢礼,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

“原来如此,在下真是受教了。原来有这么多种估算方式啊。在下深感佩服。不过,在下真是开了眼界。您应该更有成就才对呀?只要您愿意,可以把一千元的东西说成只值十元,还能讲出一番道理。您可以把方形的东西说成圆的,还能说明原因。把白的说成黑的,还能证明其中的道理。凡事都能按照您的计划,为什么穷了一辈子呢?梅村先生。您知道为什么吗?您知道您为什么会这么穷吗?明明凡事都能如您的意,不是吗?原因是这样的。您的算盘只在您身上行得通。在这个世界上可行不通。方形永远是方形。白的不会变成黑的。”

“现在可不能按照常理。因为现在是战时啊。你忘了,人家常说祸福无常。”

“你又要说祸福无常,找对自己有利的说法混过去,净是讲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话。可是啊,这样的人生未免太不讲情面了。对吧?我举个例子好了。买房子啊,与其说是在战争的时候失去房子,说不定买完房子当天晚上就会遇上火灾。买温泉呢,说不定有一天地底突然发生变化,再也不会冒出温泉了。买牛呢,说不定明天就死掉了呢。硬要拿这些歪理,把五千元的东西说成一千元、五百元、免费。如果要照你的歪理,也许真的不用钱。因为您买完当天,说不定您就在房子里被烧死了。您以为您真能靠这些歪理走遍天下吗?”

“当然可以。你只不过想把平时跟战时混在一起,刻意混淆罢了。这是一个大家抛弃别墅逃难的时代。所有东西都会失去价值的时代。你那才是自私自利的算法。”

亮作的眼睛绽放诡异的光芒,嘴角抽动,冒出口水泡。他真的疯了。

野口不疾不徐地模糊争论的焦点。

“这是我的想法。只要日本还没灭亡,人类还没死绝,战争结束后,我们拥有的物品就是我们未来的希望。没有什么比一无所有更可悲的事情了。没有人能预测到时候是不是还有配给物资的机关和秩序。如果一无所有,只能像以前的落魄武士一样当强盗维生了。您这把年纪已经当不成强盗了。这可不是笑话哦。每个日本人都对此感到不安。到时候,只要拥有田地和温泉,即使盗匪横行,他们还是没办法把田地和温泉偷走。在这场悲惨的战争里,拥有田地和温泉才是活着最大的意义。这房子不一定会毁于战祸。说不定会毁于战祸,也有可能不会。人类一定要拥有梦想,拥有梦想才会快乐啊。我并不打算替梦想标个价钱。这片田地跟温泉只要五千元。总共六千坪。算起来一坪还不到一元呢。恕在下失礼,要是没遇到战争的话,您这辈子就算做梦都不会拥有六千坪的田地和温泉。这可是人人称羡的温泉哦。只有少数阶级才拥有的奢侈品。在下不会再多说了。请您自行选择自己的命运。只要五千元我就卖。您不肯的话,这事就一笔勾销。”

亮作片刻不离身的包包里,有七千多元。这是他在野口底下工作后,用五年的时间存下来的钱。由于这是个凡事靠配给的时代,根本用不到多少生活费,自从信子和克子受到姨婆接济,分开生活之后,他存钱的速度更快了。

他最怕的就是孤老终身。这是一无所有造成的恐惧。他非常了解自己的无能。年纪也快五十岁了,而他还一无所有。

他非常想买这栋别墅。拥有房子、田地和温泉,简直太美好了。他也觉得,这间盖在荒郊野外的房子,说不定真能躲过战祸。

即使房子毁了,只要有这亩田,还是能保证晚年安泰。

要是他没钱的话,说不定会去偷、去抢,只为了买下这座别墅。不巧的是,他正好拥有买下别墅的钱,所以他怎么也不想付这笔钱。他感到一股仿佛受骗、上当的寂寞。

尽管如此,拥有房子、田地和温泉,并不是一件坏事。他从来不敢想象,自己竟然能拥有这样的身份。这个期望几乎让他升天。人生真美好。战争万岁。

他快要哭出来,但还是硬挤出微笑:“那我出两千元买下吧。”

“您在说什么呢?要不是我急着逃难,才不会开出这种跳楼拍卖价呢。现在五千元能买什么呢?跟您这种既没有房子又没有土地的人提这种事,是我的错。这是我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别墅。如果您想拿那点小钱侮辱我,我干脆放一把火烧掉算了。”

“我没有侮辱你。我真的没有钱。”

“那就算了。没钱的话,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们用三千元成交吧。”

“谁要跟您成交?”

“我只拿得出这么多钱。”

“没钱就算了。”

“你真卑鄙。”

“为什么?”

“跟我这个鸡舍的房客谈买卖,还想要进行一笔超过我现有资金的交易,当然卑鄙。”

“在下不想跟您争辩。如果您当律师的话,杀人犯应该很高兴。因为您可以导出小偷和骗子是正当行业的结论。债权人都可以被您说成罪人。”

“你提出这场买卖,只是想要捉弄我吧?如果真是如此,你真的是罪人。”

“看来,与其称您为善人,您更喜欢被称为罪人吧。”

“你先让我一时欣喜,充满期望,然后再把我推到谷底。在我没有希望的时候,还能在鸡舍里安然度日。现在你把我捧上天,再把我推到谷底,我已经失去平静的心境。你让我陷入绝望之中。不仅手脚都断了,还把我扔下不管,叫我快去工作。我该怎么办呢?”

“在下什么也没做哦。在下只想卖掉这片土地和房子,搬到轻井泽而已。”

“那我出两千五百元,请把土地、建筑物和温泉各卖一半给我。”

“如果在下找得到另一半的买主,我就卖给你。”

亮作皱着眉头,放弃地哭了起来。

“我早就把过去那些难过的事忘光了。要是没忘掉那些事,我怎么能在鸡舍过活。我努力忘掉那些事。好不容易才习惯这种跟蛆没什么两样的生活。忘记我的耻辱与别人的评价,打造一个毫无希望的心境。那就是我所有的财产。你竟然把我所有的财产都抢走了。你把那些我曾经遗忘的悲伤,不对,你把更大的悲伤打进我心底。那简直就像一颗火球,让我全身充满悲伤,近乎发狂。三月十日,在那场恐怖的空袭里,火舌追在我的背后,几乎快烧到我身上。你要我怎么办呢?我的耳边传来比三月十日的空袭还要恐怖的舰炮轰炸声。天空充满火光,山崩地裂,落石喷火。我被一切抛弃了。已经无力前进。我该怎么办才好?”

亮作发出呵呵呵的声音,又惨叫一声,哭了起来。

野口觉得他很可怜,心想三千元正好可以支付搬家的费用,反正别墅会在战祸之中毁于一旦,与其白白丢掉,不如用三千元卖掉好了。

可是,他又想了想,同情亮作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在战争这条冷酷魔神的路上,只能顺从自己的命运,没有人能靠自己的意志躲过命运。没人知道自己一个小时后的命运。同情别人,只是没认清自己身份的愚蠢行为罢了。

“战场可不是只有这一处啊。迟早整个日本都会沦为战场。在下还比较羡慕您,可以自由挑选喜欢的房子。”

“反正都会死,我决定咬牙拿出四千元。请用四千元卖给我。”

“不行。五千元。这是底价了。在下并不是在做生意。五千元已经是跳楼拍卖价,已经杀到底了,根本没赚您一毛钱。这只是在下依照心意,随便开的跳楼价。这份心意只能稍微抚慰在下必须舍弃心爱土地的悲伤。在下不想破坏这份心意。请别把它当成买卖,随便杀价或是降价。”

亮作抬起疯狂哭泣的脸,注视着野口。虽然他有点怯懦,不过又露出平常那种若有所思的微笑。

“如果我用五千元买下,你今天就会离开吗?不对,请你今天马上离开。”

“今天还没办法。前阵子在下已经跟车站那边说好了,明天早上才会搬运行李。在下已经打点好了,明天下午就会离开。”

“说到做到哦。”

“在下保证。您什么时候要支付五千元呢?”

“等你离开的时候再给。”

“这可不成。万一您改变心意了,在下又要延后出发的时间,另外找买主了。在下最怕的就是逃难的时间又要延期。请您现在就付我五千元。”

“不行,这不公平。”

“这没道理吧。对您来说,趁今天及早完成登记手续比较重要吧。到时候,您就是这里的主人了,就可以放心了。”

于是,野口的别墅成了亮作的所有物。

第二天,野口把行李运到车站,他亮出耕田工具,包括锄头、镰刀、柴刀及铁锹,“整套卖您一百元,不知您意下如何?另外还有一整套建筑工具,包括抹刀在内,一应俱全。如果您不需要的话,在下打算在车站喊价出售。”

“一百元太贵了。”

“真的吗?连水桶、秤和洒水器都有哦。现在上哪去买这些农具和建筑工具呢?而且现在这些东西最值钱了。好货不嫌多,在下本来想要带走,想到您什么都没有,就算拥有田地,也没办法耕作,才打算让给您。如果您觉得太重的话,那在下只好不辞劳苦,把它们带走了。”

“那些应该是买地的赠品。”

“您这么说的话,买房子也要送家具啰?”

“不是,那些是户外用的物品。”

“哈哈哈。”

“我买啦。”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包包里拿出一百元。

野口一家人离开了。

野口兴建这栋别墅之后,来了一个负责看守的奇特女佣。这个怪人叫作“金时”,是个年方二十四岁的女人。她的脸跟身材都圆滚滚的,还有惊人的怪力。

金时懂得耕田,却不会煮饭。叫金时煮饭的话,她会烧一锅热水,把调味料扔进锅里,把饭、菜全部扔下锅,再用饭匙搅拌就完成了。她不会煮其他的食物。

不过她在田里能抵好几个男人,还能一派轻松地为两町步的田地翻土。比起煮饭,她更喜欢搅动堆肥。

金时没遇到喜好特殊的男人,所以至今无人追求,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比她更适合耕田的别墅管理人。

亮作对农事一窍不通,所以他让金时留下来,由于两町步的田地收获颇丰,在敌军登陆之前,靠金时工作还能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才一天的时间,就出现这么大的变化。原本住在鸡舍里、一无所有的亮作,现在已经成了大富翁。虽然这是经过一番算计,争论敌军登陆时间才成交的买卖,但是在敌军登陆之前,亮作的确是别墅的主人。

亮作感到心满意足。他走进已经是自己所有物的客房里,傻傻地发呆。战争的时候,人有空就会发呆,不过亮作发呆的时间特别久。

金时走进房间,站在他后面。

“给我买棉被。”

“棉被?”

“还要蚊帐。”

“你没有吗?”

“你也没有吧?”

亮作觉得胸口闷闷的。他果然一无所有。这件事让他激愤难平。

“我分你一条毛毯。这样就够了。”

“冬天会冷。现在就买给我。”

“你能背着棉被逃离战场吗?”

“我会背。还有蚊帐。”

“不需要蚊帐。以后我们就会在洞穴里生活。洞穴又不能挂蚊帐。”

“可以。我会打洞来挂。顺便买锅子跟饭锅。”

“我已经有了。”

“太小了。”

“不小了。够四个人吃了。”

“不够我吃。”

“你有毛病吗?那个饭锅可以煮一升米。”

“我要吃三升。”

“你一餐可以吃一升吗?”

“我一天要吃五餐。”

亮作哑口无言。金时像在可怜他似的,一直盯着他瞧,劝诫他说:

“全都买吧。现在很便宜。我可以买到便宜货。你身上的钱,全部交给我。”

“你要干吗?”

“趁有钱的时候买一买。”

“笨蛋。全花光要怎么过活?”

“别担心。交给我。”

“来收电费的时候怎么办?”

“把田里的作物卖掉,拿来付钱。你不用担心。”

“这样啊。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

“你买那么多。战争的时候,要带着逃走吗?”

“交给我。”

亮作觉得金时的话很可靠,于是打开包巾,拿出他宝贝的现金。里面还剩两千多元。

他们一起去买东西。

金时先是买了一台大八车 [13] 。那是长年扔在仓库深处的闲置品,在这场翻山越岭的逃难中实在派不上用场。金时早就物色好了。她告诉亮作,只要修一下就还能使用。在这股逃难潮中,最值钱的就属大八车,不过这台真的很便宜。尽管如此,大八车还是最贵的东西。他们买了一整车的东西。

“你喜欢酒吗?”

“嗯。你要买酒吗?”

“我酿给你。”

金时买了酒瓶和酒杯,还买了两个酿酒的罐子。亮作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他想要向老天爷道谢。

“你也喜欢喝酒吗?”

“我不喝。我比较喜欢吃饱。”

最后买了一套钓鱼用具。

“田地我一个人就行了。你没事做,无聊的话就去钓鱼吧。”

“哦。钓得到吗?”

“钓得到吧。不喜欢就别钓了。”

“我试试看。”

不久,战争结束了。

亮作从来不曾做过这么幸福的美梦。他载着大八车跟满满的物品,和金时在洞穴里活下来了。他们回到废墟,马上开始耕作,希望以后过着安稳的生活。这已经是充满希望的未来了。而且他还有房子和农田。

亮作每天都到街上闲逛。他怎么也坐不住。因为当他独自留在屋子里的时候,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已经拥有房子、农田与温泉。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他不认为这是拥有这些物品带来的心满意足。所以他急忙上街。每天都在街上走来走去。

镇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单调战争中从未出现过的微小变化。亮作仔细观察这些变化。

这是与亮作完全无关的变化。没有任何一种变化能让他产生自己是拥有者的自觉。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很怀念。他把每一个小变化都看在眼里。心里觉得暖洋洋的。

某天夜里,他想到自己该挂上门牌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挂上门牌。反正没有人会寄信来,他也不曾想过要收信。他已经不再怀念过去的一切。梅村亮作已经死了。挂一个别人的新门牌吧,想到这一点,他觉得非常愉快。

他打开窗户,对着澄澈的夜空思考。

战争结束之前,他躲在溪流的岩缝之间,偷偷享受钓鱼的乐趣,每次都会惊扰那些水鸟。那是一条小鸟聚集的溪流。

把酒拆成水鸟两个字吧。这是个双关语。把酒拆成两个字,就成了三点水和鸟(酉)。金时酿的浊酒很难喝。如果硬要拿去酿酒的话,多半只能酿出甜酒。虽然金时做事认真,却不够上进,看来酿浊酒的功夫不会有什么长进了。每次酿出甜酒的时候,亮作都觉得很沮丧,不过他从没打算学习酿酒功夫,好酿造好喝的浊酒。每天都能饮用美味的浊酒,也许很愉快吧,不过他有金时酿的难喝的浊酒和甜酒就心满意足。期待下次完成的是什么酒,好过每天一成不变地饮用美味的浊酒。金时做什么都是粗枝大叶,不过她的粗枝大叶,反而让人感到人情味。比起其他人酿的美味浊酒,他更珍惜金时酿的粗枝大叶、质量低劣的浊酒。

“嗯。水鸟亭。这个好。”

半月挂在山边。

“水鸟亭山月。嗯。就是它了。”

他砍下竹子,用小刀刻字,做了一块门牌。

伊东周边的群山里,有无数个战时防范敌军登陆而挖的洞穴。这些洞穴跟防空壕不同,用于陆战用途,都是一些很大的洞穴,除了部队之外,还能放置战车与卡车。

后来,离市区最近的洞穴成了乞丐的据点。伊东的农田也有温泉,再加上旅馆、鱼市场都能找到许多给乞丐的食物,于是这里成了乞丐和野狗的天堂。住在上野地下道的乞丐们,听了这件事之后,就把整个部队迁了过来,如今已经住了大约六十户。

其中有个年约六十岁的老头,以前曾经是中学(相当于现在的高中)老师。由于在这里乞讨吃得很好,所以面色红润,身材也很富态,还能随时到田里泡露天温泉,身子干干净净的,比那些在战争里烧伤的人好多了。从他随身背着日用品,包括水桶、饭盒、锅子与裁缝道具的那副模样,才能看出他是个乞丐,不明就里的旅客还以为他是登山客,总之,他是一个一点也不起眼、打扮洋派的居民。

虽然大家都称这位当过中学老师的老头为大叔,但是他依然精力十足、威严端庄,看起来跟现任中学老师没什么两样。他的威严主要来自嘴巴上的胡子以及专注的眼神,如果没有充足营养养出来的光滑皮肤与精力,威严可能会减去一大半。

他似乎热爱孤独与逍遥。平时背着日用品,安静地走在路上,完全不为他的老本行汲汲营营,偶尔看到在马路上工作的劳工,只会轻声说:“马路拓宽。马路拓宽。”

看到路边涌出的温泉,则会低语:“温泉涌现。温泉涌现。”

有一天,他偶然路过水鸟亭。这是他第一次经过水鸟亭,他平静的逍遥有部分原因来自他的老本行,他之前从来没机会走上这条矗立在田中央、通往水鸟亭的独立小径。

他平静的步伐停在水鸟亭门口。是什么东西,让不为所动的哲人停下脚步呢?是门上的门牌。

“水鸟亭山月。水鸟亭山月。”

朗读两次后,他再次回头。边走边说:“水鸟亭山月。嗯。原来是浪曲 [14] 师的别墅啊。”

又低声说:“浪曲师别墅。浪曲师别墅。”

亮作正好在篱笆旁照顾农作物,悄悄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把他讲的话听进耳里。有一股称不上恐惧,也称不上可怕的事物,压得他喘不过气。

战争结束后,已经过了好几年。市面上已经买得到各种商品。看来他已经忘记政府曾经拿猪的食物充当人的配给品,甚至整整一个月都没有配给品的时代了。曾几何时,自己田里的作物是无上珍馐的那个时代也过去了。现在只要有钱就买得到肉、砂糖、进口芝士,甚至是苏格兰威士忌。几年前,连一条沙丁鱼都是难能可贵的贵重物品,现在,伊东鱼市场里的竹筴鱼干和鲭鱼干,连野狗都不屑一顾,温泉街的商贩还会把几乎没动过的龙虾料理直接扔进垃圾桶。

无怪乎洞穴里那一整个部队的乞丐越来越接近圣贤。他们不需要为了居住问题而烦恼,营养非常好。

只有亮作——不,改名后的水鸟亭山月,他唯一得到的、拼命守住的,只有那栋房子和小小的田地,他的衣、食和住都跟战时没什么两样。他只能吃自己那片田种出来的作物,无法过奢侈的生活。他没有钱,也没有工作。不,他唯一能夸耀的,只有自己是温泉与田地的主人这件事。也许有点不可思议,他的心境恰巧符合斜阳族 [15] 。他只有一身傲气。这身傲气甚至不允许他捡拾地上的东西,也不允许他去找工作。

在那些洞穴里的居民当中,亮作也认识日子过得特别精彩的大叔。他也曾见过大叔轻声说“马路拓宽”“马路拓宽”,那副平静的逍遥姿态,他也听说大叔曾经是中学老师。

当他知道大叔的存在时,也曾经感到一种充满讽刺的满足。中学老师曾经是自己大半辈子的心愿,最后却没当成,成了拥有温泉和农田的别墅主人。然后,以前曾是中学老师的人,现在只不过是洞穴的居民。

随着战争的阴影散去,他的生活越来越窘迫,亮作觉得越来越可悲,他越来越常想到大叔的事。这是他深藏在心底、恐惧不已的秘密。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秘密。

大叔过着安定的生活,自己的生活却不安定。明明没有收入,却要付那些税金与捐款,只能咬紧牙关,守护浮世的繁华。虽然自己拥有温泉与农田,但是大叔不也拥有温泉与农田吗?他不仅拥有露天温泉,除了农田之外,他还拥有海边的渔场及荒野的牧场。寻遍山珍海味,随时都能大快朵颐。

不过亮作依然瞧不起乞丐,不忘自己以别墅主人为傲的心。问题应该是出在他怎么也忘不了这样的心情。他觉得自己被大叔的存在压倒,把这件事当成心底的秘密,生怕别人发现这个秘密。

“浪曲师别墅。浪曲师别墅。”

大叔口中念念有词地离开。虽然他认同在篱笆旁工作的亮作,不过对浪曲师本人似乎没什么兴趣。是“水鸟亭山月”这块门牌,打扰了他稳重的步伐。亮作也察觉了这件事。

“水鸟亭山月……”

当大叔的身影消失后,亮作轻声低喃。

亮作深深体会到一件事,大叔认同的只是水鸟亭山月这块门牌,而并不是他本人的存在。他觉得这件事理所当然。

“这块门牌并不代表我。”

他想把水鸟亭山月这块门牌拆下来。不过,当他绕到门口看着门牌时,又觉得很悲惨,怎么也舍不得拆下来。他反复思量,犹豫不决,终究没拆掉。

隔天早上,他依然没拆下门牌,人们在鸡舍旁发现他上吊自杀的身影。

注解:

[1]  大日本产业报国会,战时日本官办的工会组织。

[2]  一种定置渔网。

[3]  位于静冈县。

[4]  位于神奈川县。

[5]  计算田地面积的单位,一町步约为0.99公顷。

[6]  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的主力轰炸机。

[7]  约136.5厘米。

[8]  相当于我国的教育部。

[9]  东京大轰炸,1945年3月10日,美国出动b-29轰炸机,于东京大量投掷燃烧弹,造成近十万人死亡。

[10]  大本营为战时日本军最高统帅机关。大本营发表为战果宣传,虽然战争末期日本已经出现败势,但是大本营发表仍发送战况大好的消息。

[11]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的国家格言,表示天下一家,世界大同。其实是把侵略海外正当化的口号。

[12]  奄美大岛,当时日军在此建设要塞。

[13]  双轮推车。

[14]  日本的一种说唱艺术。

[15]  源于太宰治的小说《斜阳》,意指没落的上流阶级,仍然执着于自己虚有其表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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