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茫茫尘世之间,早已没有骨肉亲情,更体验不到爱情的温暖。孤身一人的贯一,与连鸟也不愿飞过的荒野中的一块石头没什么不同。在鴫泽家时,他深深爱恋着阿宫,阿宫那温柔的声音、柔软的双手、温暖的心让他感到无比满足、无比快乐,让他觉得除了阿宫之外,这个世界已别无所求。能同这样一位恋人结为夫妻,便足以弥补生命中所有的空白。阿宫弥补了他没有母亲,没有妹妹,甚至弥补了他没有父亲,没有兄长。阿宫的身上,有他想要的合家团圆的欢乐。所以,他和阿宫的恋情,并不是普通青年所追求的一场风流美梦,而是远远高于这个意义之上的。对他来说,阿宫不是谁都可以娶到的妻子,他理所当然地对阿宫抱有过多的希望和幻想,并且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要得到阿宫一人,便觉得一时之间百花齐放,万木回春。荒野外黄昏下的那块枯石,只觉得如今受到了露水的滋润,只一心沉醉在绚烂的晚霞和夕阳的余晖中。可是,当他对阿宫的爱意越来越浓,爱情之火越来越旺时,阿宫竟然被突然出现的世界上最可恨的竞争者轻而易举地夺走了。这时,贯一该是怎样的心情?那昔日委身相许的恋人,不知这其中有诈,忽然背叛了自己,变得如同仇敌一般。这时,贯一的心情又该如何?如今在这尘世之中,他已经没有半个骨肉亲人,更没有半丝爱情的温暖。在这凄寥之上,又平添了无尽的失望和刻骨的仇恨。这块荒野之石,现在又饱受风侵雨蚀,人生的酸苦深入骨髓,无法抑制。对他来说,阿宫被夺走,就意味着他过去所拥有的一切,还有那未来尚未取得的一切,都同时被无情地夺走了。
或许是他无法抛弃对阿宫的仇恨,因而也无法忘记那份深深的失望之情。无法抹去的痛苦一旦深深地刺伤贯一的心,就将和跳动的心一起,永远地存在下去。
做高利贷这一行,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每次强迫自己这样做时,贯一都感到无比的痛苦。可是,他要用这种新的痛苦,来抑制他昔日的痛苦。于是,他也慢慢习惯于在这两种痛苦之中寻找细微的乐趣。他渐渐地懂得了如何去忍受无法忍受之事,如何恬不知耻地去做不知廉耻之事。哪怕受到强敌的进攻,哪怕受到恶徒的袭击,哪怕他遭受到的都是欺骗、戏弄或是威胁,他也不再惧怕。他深谙以毒攻毒、以牙还牙之道,变得越来越无所畏忌,越来越贪得无厌。而另一方面,往日的痛苦不断地鞭挞着他那脆弱的心灵,让他烦恼不已。
有时,他甚至连谋求这种龌龊之利的力量也没有,只一心求死,以获得永远的安宁。可转念一想,这样白白死去也太没有出息了,还不如再拼搏一把。于是他这样安慰自己:虽然未来遥遥无期,可是只要能忘却昔日宿怨,还有心中这无尽的痛苦,如此等下去也是值得的。
待心中仇恨散尽,清澄若明镜的时候,才是我离开人世之时。
贯一如此贪图高利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作为忘却痛苦的手段,二是为了消除心中的执迷。那么,不知道可以让贯一死而无憾、心情畅快的事是什么呢?酝酿一个复仇计划,对阿宫、富山还有鴫泽进行人身攻击?这不是贯一想要的。他所希望的,是像一个堂堂男子汉一样,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每当他回忆起往事,痛苦不堪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流下热泪,如祈祷般地感叹道:“与其这样想着,倒不如一死来得痛快。只要一死,也就万念皆空,了无牵挂,所有的痛苦也就瞬间消散。生命已不足惜,但却还苟活于世……死本来就不是一件难事,可是我却不能轻易死去。不管怎么想,我心中的仇恨仍没有放下。只要一天没放下这份仇恨,哪怕再痛苦,我也要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对我来说,钱又算得上什么呢!就算我现在家财万贯,最多也不过换到阿宫这样一个女人。但我自己却并没有这样的想法。第一,我觉得自己还算不上一个有钱人。我是一个对生活感到失望的人,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宝贝,能唤起我的信心。这个宝贝再也无法复原了。就算阿宫哭着来求我,像我忏悔她昔日的罪过,想要和我结为夫妻,我的心也回不到以前了。她一旦变了心,就连身子也是那么肮脏,现在的阿宫,绝不是以前的阿宫,她已经不是我间贯一的宝贝了。我的宝贝是五年前的阿宫。时过境迁,就算是阿宫自己,也回不到五年前的她了。让我迷恋得无法自拔的是阿宫啊!就算是现在,我也忘不了她。可是,我所爱慕的,绝不是今天作为富山妻子的阿宫。让我深爱的,让我日日夜夜无法忘怀的,是鴫泽家的阿宫,是五年前的阿宫。就算我现在成为了百万富翁,也得不到以前的阿宫了。现在想起来,有钱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当初我去热海找阿宫的时候,钱包里的钱能有今天的一小部分的话……”
贯一一想到这里,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脑袋像要炸开似的,再也想不下去了。倒在热海的海滩上那泪眼朦胧的鴫泽家的阿宫,和在田鹤见的府上逍遥自在游玩的富山妻子,双双在他眼前浮现出来,挥之不去。他无法排解这痛苦不堪的心情,却又不能做其他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只是不顾前后地做出了和自己本性完全背道而驰的事来。他把债务人当成自己的仇敌,用极其残酷的手段来逼迫他们。虽然偶尔他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和悔恨,可是当他在逼债的时候,在那个情景之下,他可以肆意妄为,竭尽所能地作恶。他就靠这样来转移自己痛苦的心情,来暂时忘却那无法排遣的痛苦。他明知这是一条自绝的道路,却义无反顾地走了上来。他违背自己的本性,让自己在这样的为非作歹之中感到最大的痛苦,他的心里,也并非没有感到惭愧和畏惧,只不过这点痛苦,远远比不上他所承受的撕心裂肺之痛,和那无法填补的空虚。相反,他觉得这样容易承受,甚至觉得心情畅快。
在这样的劳神费思、日夜烦恼之中,贯一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脸色倦怠,骨瘦如柴,如一潭死水般了无生机。他双眉紧锁,目光迷离。但与此相反的是,他的精神越来越亢奋,思绪越来越活跃。他那千丝万缕的愁绪,把他捆得透不过气。他那昔日乌黑油亮的秀发,如今早已没了光泽,后脑边
甚至还有些发白。他额头上横着几道长长的皱纹,心绷得紧紧的,脸上如笼罩着乌云般阴郁黯淡。
唉,当初他因为一念之差,误入魔道,如今已经难以脱身。贪欲界的云层层包围着他,离恨天的雨随时浇灌着他,让他早已变成一个只吃人肉、喝人血,置人于死地的恶魔。在这样凄风苦雨,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里,他已经度过了一千四百六十日。他对昔日好友形同陌路,对别人的柔情蜜意视若罔闻。他不知百花齐放的春日的美丽,也不知享受人生的快乐;他不愿走光明大道,也不愿与善为伍;他不祈求福泽的来临,也不感谢自然的馈赠,而是意志消沉,被内心的偏执所摆布,沉溺在对利益的追求之中。唉,长久以往,他将变成什么样子。同业之人谈起间贯一的名字,都不免为他的未来感到暗暗的担心。
正因为贯一怀揣着这种无法忍受的痛苦,抱着只求早日一死的决心,所以他对债务人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冷血无情,弄得怨声四起。因为贯一的残酷而哭泣,在心里痛恨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就连同行的人也看不下去了,劝他给人留下一条活路。只有鳄渊对此非常高兴,还夸奖贯一说,这叫“强将手下无弱兵”。他还常常举自己的例子来劝慰贯一,以激发他的意志,说什么“我就算到了今天,也觉得曾经所经历的辛劳还远远不够呢”。但是,鳄渊的话却对贯一没什么安慰,因为贯一并非不知道这一行的残酷无情和惨绝人寰。不过他从鳄渊的话中得到一个启发:这本来就是一个不法的职业,要想在这行干得下去,那就必须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来经营。我所做的事就是一切高利贷者所正在做的事,并非我一个人这样的残酷无情,而是世界上所有的高利贷者都是如此。因此贯一深信:债务者的怨恨,并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他们怨恨的,是这整个高利贷的行业。
实际上,贯一所信任的老板鳄渊直行能有今天的财富,靠的是贯一远不能想象的加倍残酷和永远无法学到的诡计。从这一点来说,他确实称得上是为人师表。只不过在这残酷无情、天良丧尽的背后,他并不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无所不惧的硬骨头。他常常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晚上少出门,在家里诚心礼佛,而且还是某个教会的虔诚信徒。他觉得自己干着这种人神共愤的恶业,多年来却还安康无事,家业兴盛,一定是多亏了神佛暗中庇佑,因此经常焚香礼佛,祈求神明保佑。贯一虽然不像鳄渊那样冷酷无情诡计多端,但也不像他那样敬畏神佛闭门不出。他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却遭到命运的玩弄,爱人的欺骗,陷入永生永世的失望之中,愁肠寸断,生不如死。他觉得,就算天怒人怨也没什么可怕的。他最惧怕的,是他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