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事情谈妥后,贯一便冷冰冰地起身告辞。满枝让他再留一会儿,便径自走进房里,好像有什么事似的。贯一只得先坐下来等她。他拿出烟卷,可是手炉里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只有小桌子上那盏底部铺着毛线垫子、上面覆着石罩的洋灯里有火。贯一点了火,一边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一边看着夜色笼罩下的赤樫家客厅。
壁橱里的那台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五十。格子柜里并排放着用玻璃盒装着的两个泥人儿,一大一小;下层垫着三层月色绉纱,上面摆着一个七宝烧的小花瓶和一个玉石饰品。客厅的柱子上,装饰着一个绘有松树和人物图案泥金画的牛角花瓶,里面没有插花。地板上摆放着一只古香古色的铁铸香炉,一只精巧的纯白纺绸花篮。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色的雨中富士山图,在那云雾缭绕的山顶上,有一条金泥精描的腾龙,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特别引人注目。在客厅的另一面,挂着一幅黄海大海战的水彩画,客厅的一角,摆着两盆菊花。
过了很久,满枝才娉娉婷婷地走出房间。她换了一套衣服,穿着件丝绸的斜襟窄袖便服,外罩一件青灰色的碎花绉纱短褂,系着一条锦缎昼夜带,还戴着一条华丽的围脖。她的头发已经重新梳过,脸上略施粉黛,看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
“真是让您久等了。我也正好想出门去买点东西,想和您一起去。”
贯一觉得这真是太无礼了,但事已至此,发火也不好,他只好随便敷衍道:
“哦,是吗?”
满枝挨到贯一身旁,在他耳边柔声细语地说:
“给您添麻烦了。”
贯一早就对满枝的这套感到厌烦,但还是勉强附和她说:
“那么快走吧。你准备到哪儿去?”
“我想到大横街去。”
两人出了位于四谷左门町的赤樫家,来到了店铺林立、灯火通明的传马街。虽然正是夜市的好时段,但秋意渐浓,夜晚风寒,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几颗星星在夜空中若隐若现。
“真冷啊!”
“是啊!”
“间先生,您就不能离我近一点吗?那样远,连说话声也听不清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了马路的左侧,紧紧地挨到了贯一的身边。
“这样我连路也不好走了。”
“您觉得冷吧。我来给您拿包吧!”
“不用了。”
“对不起,您能稍微走慢一点儿吗?我连气儿都要喘不过来了。”
贯一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放慢了脚步。满枝把围脖撩开了一些,对贯一说:
“我一直有些话想对您说,可是从那以后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您。间先生,您偶尔也来我们家坐一坐吧。上次的事,我绝对不再提起了。您就常常上我们家来小坐一会儿吧。”
“嗯,谢谢。”
“我能写信给您吗?”
“什么信?”
“问问您的近况什么的。”
“可是,你没有理由要来问我这些啊!”
“那么,思念您的时候也不行吗?”
“你怎么老是……”
“爱慕一个人,这可是我的自由!”
“不过,万一被别人看到了你写的信不就麻烦了吗?还是算了吧!”
“可是最近我有些话想跟您说。是关于鳄渊的事,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所以,无论如何我也想和您好好谈一谈。”
这时候,两人来到了传马街三丁目和二丁目的拐角上。贯一想在这儿把满枝甩开,于是还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停下来向她略微点头致意说: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贯一出其不意地撂下一句话,转身走向黑暗的胡同里。
“您要往那边走吗?走这条大路不是更好吗?何必去走那样冷清的小路啊?这边不是更顺路吗?”
贯一已经走出有四五米远,满枝还是舍不得离开似的追了上去。
“从这边走更近。”
“差不了多少路。从热闹的大街上走不是更好吗?我送您到田谷见附吧!”
“怎么能让你送我呢?夜已经深了,你也早些买了东西回家去吧!”
“您不要说这种虚情假意的话来敷衍我。”
他们就这样争执着,但贯一并没有停下脚步,仍在不住地往前走,满枝也不知不觉地往前走着。
“间先生,等一等……”
忽然间,传来了满枝受惊了似的叫声。
“怎么了?”
“路不好,我的鞋跟好像被路上的缝隙夹住了。”
“我都说了,叫你别跟过来。”他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对不起,您能扶我一下吗?哎哟,麻烦您快点儿啊,我快要倒下去了。”
满枝把手伸出了围脖外,贯一抓住了那只求救的手,用力一拽,满枝摇晃着走出了泥路,可是由于用力过猛,脚一下子站不稳,倒在了贯一的怀里。
“哎呀,危险!”
“人家要是跌倒了,那就要怨你。”
“说什么傻话!”
贯一想放开扶着满枝的手,可是满枝的手就像是被钉子紧紧地钉上了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贯一看着满枝的脸,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满枝的脸一半都包在围脖里,她背转过脸来,手却握得更紧了。
“行了,快放手吧!”
可是,她却把抓得紧紧的手往自己的袖筒里拉。
“别做这种蠢事!”
满枝一言不发,还是背转着脸,紧紧地握着贯一的手,朝着他走的方向走去。
“别胡闹了。看,后头有人来了!”
“我才不管。”
满枝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又往贯一的身上凑过来。贯一实在受不了了,用力一拽,没把满枝甩掉反而把她拉到自己身上来了。
“哎呀,疼!您干吗对我这么粗鲁?到了那边的拐角处,我自然会放开。就让我陪您走一小段吧。”
“你给我放规矩点!”
贯一使劲甩开了满枝的手,转身就跑。不等满枝追上来,他已经下了津守坂的斜坡了。
一轮镰刀似的新月,冲破了层层乌云,缓缓升起,挂在了树梢枝头。在这抹朦胧的月光下,士官学校的树林,树林里的兵营,还有隔壁街道上的
121
一个街角,都仿佛从慵懒的睡梦中醒来,露出模模糊糊的轮廓。斜坡上巡查派出所门口的那盏灯,放射出虚幻而血红的光芒。奔着下坡去的男子的身影,被他甩下的女人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在灯光下。
在这条坡道上,只有道路的一侧有房屋,每家每户都大门紧闭,看不到一点儿灯光。旧炮兵营外面的栅栏里,生长着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在风的吹动下飒飒作响。漆黑的小路上伸手不见五指,苍鹭那唤魂似的凄凉叫声也消失了。夜已深,马上就要十一点了。
忽然,从兵营的门口传来了人的叫喊声,贯一还没缓过神来,就被两个歹徒包围了。其中一人戴着黑呢帽,帽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半个脸都包在灰色的毛线围巾里,黑布纹章外褂的里面,是纪州绒衬衣,衬衣的一半撩起来塞在腰带里,脚上穿着一双打了后桩的木屐,一双黑布袜,手里拿着一根弯曲的木棍,直径足有六分多粗。另一个歹徒穿着藏青平织布的细筒裤,外面还系着一条围裙,细条纹的短外衣,脚上穿着茶色的靴子,头上还戴着一顶打鸟帽。他抱着一根槟榔树削成的六角形棍子。他们两人的身材都没有贯一高,但是看起来都是血气方刚、体格健壮的硬汉。
“你们是何方神圣?我和你们无冤无仇的……”
“给我闭嘴!”拿着弯曲木棍的朝贯一冲来,贯一用一只手挡住了他。
“我叫间贯一。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财要物,明说就是。千万不要胡来。”
歹徒一声不吭,忽然抡起曲棍往贯一的脑门上打下来,贯一一时头晕目眩。他正想逃走,那个拿着六角棍的家伙一手拿着棍子,朝他的肩膀刺去。贯一站不住,一下子倒在水道工事的铁道边上。拿六角棍的家伙见状,朝贯一直冲过去,没想到被倒在地上的贯一绊了一下,一个跟头飞出了两米远。这时,先动手的歹徒又拿着曲棍从贯一的肩膀上斜劈下去,贯一站不起来,又趴倒在地上。正巧这时,贯一看到手边上有一只脱落的平底木屐,他抓起木屐朝那个家伙的脸上扔去,正好打中鼻梁。贯一趁机跳起身,拔腿就跑,可是才跑了三步,那个拿六角棍的又跳了起来,对着他就劈了下去。棍子擦过鬓角,落在他的肩上。贯一觉得那只拿着包的手就像是要断了似的,痛得难以忍受。他后退了几步,摆好了架势,可是对方怒吼着冲过来。贯一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非常危险,连忙伸手摸出了包里的小刀,可是两个人已冲到身边,棍棒如雨点般地打到贯一的身上,贯一一下昏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六角棍”说:“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曲棍”说:“我被这个家伙用木屐砸到鼻子,哎呀,痛!”
他掀开了包在脸上的围巾,鼻子已经像熟透了的西红柿一样红。
“六角棍”说:“哎呀,流了很多血!”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贯一,一只手紧紧抱着皮包,右手倒拿着小刀藏在身后,以防这两个歹徒又冲上来。但是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装出一副无力抵抗的样子,不停地呻吟着。
“曲棍”说:“真是个可憎的家伙!不过,这回也算好好教训他一顿了。”
“六角棍”说:“是啊,手都打疼了!”
“曲棍”说:“我们走吧!”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窜到旁边的街道上溜走了。贯一勉勉强强地抬起头来,顿时只觉得浑身疼痛,神志不清,渐渐又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