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贷者在坂町遇难的消息登上了次日各大报纸的头条。虽然有些报纸把间贯一误当成是鳄渊直行,但有一点确是毋庸置疑的:负伤者在第二天就进了大学第二医院。而读者对报社把人弄错了的错误报道,并没有感到什么不满。不认识这两个高利贷者的人,觉得这和在澡堂里看到别人争吵一样,不过把它当成是一般的社会新闻。有些知道贯一和鳄渊的人,觉得他们这回就算不死,恐怕也被打成了半个残废,甚至还有人觉得,他们这种人死不足惜,没把他们给打死,真是一大遗憾。关于凶手是谁,虽然还没有抓到,但是各大报纸和读者的看法倒是一致:一定是在借贷关系上对他们心怀不满的人。
今天一早,直行就到医院去看望贯一,他的妻子虽然留守在家,但是心里也挂念贯一的伤势。夫妻俩齐心协力地照顾着贯一,为他遭到这样的不幸感到悲伤,甚至不惜花费重金来为贯一治疗,祈祷他能连一点小小的疤痕也不留下,完全康复起来。
鳄渊看到自己一直视为心腹,当成亲生儿子看待的贯一居然遭到这样的灾难,就像是自己遭到别人暗算一样,万分懊悔。为了让别人看看他鳄渊绝不是会屈服在威胁之下的人,他对住院中的贯一百般照顾。他就像是发了狂似的用尽一切手段,要将暗地里下这样毒手的卑鄙小人斩草除根。
鳄渊的妻子担心着自己的丈夫有一天也会惨遭毒手,如果这样的话,又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悲从中来,担忧、痛苦、恐惧,各种复杂的情绪敲打着她的心,让她感到非常害怕,无法抑制。
贯一平时认认真真替主人办事,却与人结怨,最后还被误当成自己的丈夫遭人暗算,真是非常可怜。有他这样一个勤恳办事的好帮手,不知道为我们省了多少心。真应该好好感谢他。她一会儿想到这个,一会儿又想到那个,心虚得厉害,惭愧、恐惧、内疚,忽然之间一齐涌上心头,占据着她的大脑,责问着她,让她痛苦得难以承受。
一只养了好几年,长得已经像一只小狗那么大的猫,在火钵旁边的猫板上睡得正香。它像一个雪球一样圆滚滚的,一条前腿懒洋洋地伸着,脚爪埋在了灰里也不知道。妻子由于昨天晚上忙了一夜,今天又过度操劳,再加上原来就气虚体弱,这时候在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忽然她的耳边传来了门铃的响声,妻子一下惊醒过来,心想大概是丈夫回来了。这时,隔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纪约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他个子不高,脸色有些苍白,脸庞消瘦,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穿着一件双层风衣,衣领立了起来,手上拿着一顶刚脱下来的黑呢帽。他那高挑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镜框的眼睛,目光犀利,仿佛看什么都来气儿似的。
妻子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哎呀,是直道啊,你回来啦?”
男子把外套脱下来丢在一个角落里。他穿着一件不太新的西式礼服,一条宽松的灰底黑纹的西裤,灰色提花的领结,橡皮领口和袖口都已经有点脏了。妻子连忙站起身来,把他的外套挂在了柱子的折钩上。
“发生了这样的事,爸爸怎么样了?我今天一早看到报纸,吓了一跳,赶紧赶回家来。情况怎么样了?”他还来不及问候行礼,就急急忙忙地问着。
“啊,报纸上啊,出事的不是你爸爸。”
“什么?不是在坂町受了重伤,然后就进了医院的吗?”
“那是间贯一。你以为是你爸爸?真烦人,不知道怎么搞的。”
“原来是这样。可是,报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爸爸的名字?”
“那是报纸弄错了。你爸爸刚才到医院去探望贯一了,待会就回来。你就先坐下来,慢慢等着。”
听母亲这么一说,直道反而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他并不觉得高兴,脸上甚至带着点失望的神情,哑口无言地坐了下来。
“这样说来,间贯一遭到暗算了?”
“是啊,贯一真是太可怜了,受到这种飞来横祸,伤得很重呢!”
“现在怎么样了啊?看报纸上的报道,是说受了重伤。”
“报纸上写得没错。虽说不至于残废,可是要完全康复,少说也得三个月。贯一真是太不幸了,而且,你爸爸为了这件事,也非常担心。把贯一送进了最好的医院,每天细心地照顾着,虽然也不用过于担心,可看他的样子,真是伤得不轻啊!他的左肩骨折,连手也抬不起来,还有那些擦伤、跌伤的地方,青紫了一大片,浑身都是伤啊!而且,因为头部受到了重创,昏迷了过去,医生说,头脑还有可能出毛病。但从他恢复的情况看来,应该还不至于那样。那天晚上,我看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神志不清,气息也非常微弱,就像是游离在生死的边缘,我心想这肯定是没救了,没想到,还是被他挺过来了。人类真是超出想象的坚强呢!”
“这真是一场灾难,贯一也太悲惨了!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才行。对了,爸爸有没有说什么?”
“你是说?”
“贯一被打的这件事。”
“他说,一定是因为债务问题被人怀恨在心,那些家伙看到纠纷无法解决,就铤而走险出此下策。这回你爸爸都气得不行了。你也知道,贯一平时为人温厚,也不会随便和别人起冲突,可是却遭到如此暗算,更让人觉得可怜。”
“好在贯一还年轻,如果是爸爸的话,恐怕被这样一打,连命都保不住了。您说是不是?”
“哎呀,你别这样乌鸦嘴!”
直道低下头沉思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抬起头,带着痛恨的眼神说:“妈妈,事情都到这一步了,爸爸还不准备放弃这种买卖吗?”
母亲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这不是我能说得清的事……”
“眼看着这样的报应就落到爸爸头上……妈妈,间贯一遭此横祸,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啊!”
“在你爸爸面前可千万别说这种话!”
“我就是要说。今天我说定了!”
“就算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到现在为止,你已经不知道劝过他多少回了。可是你又不是不了解他的脾气,他能听得进去吗?他就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不会听进别人的话的。我看,你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并不是我要多管闲事。如果是普通的事,佯装不知也就算了,可是,唯有这件事,我是绝不能放任的。我在外面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只有这件事让我烦心不已,我成天为此担忧,连晚上也睡不好觉。我一直觉得,不管在外面有多辛苦我都可以忍耐,只有这件事一定要早日解决了才行。就算我们全家乞讨度日也好,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买卖呢?”
他越说越伤心,低下头去哭了起来。
母亲觉得就像是自己受到了责备似的,觉得又惭愧又心酸,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上真是难堪,可是又找不到什么话来为自己辩解。看到儿子那伤心的样子,她也觉得心里不好受,好不容易才找出些话来安慰他:“你的话固然有道理,可你爸爸的脾气和你的完全两样。你说的话,你爸爸听不进去;你爸爸做的事,你也不能理解。我夹在你们中间,真是为难。现在总算攒下了不少家业,我也想安心度日,再让你早日成家,好享受天伦之乐。可就算我有这种想法又有什么用呢?你父亲的脾气那么犟,根本不会把我这点心事放在眼里,弄不好还会发脾气。我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一直没说。我知道你心里苦恼,也觉得你可怜,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把这些咽在肚里,心里暗暗担忧,自己也苦得很啊!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刚才说的那番话,你也听不进去。这样下去,只会让彼此更难受。儿子啊,这是我们娘儿俩的知心话。虽然我不知道你爸爸的想法,可妈妈我是非常愿意听你说的。这一点,你爸爸也是很清楚的。现在他这样对你,我心里很是担心。他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绝不会按照你的话行事的。
“而且,现在因为间贯一的事,你爸爸心情很糟。如果你在这时候来劝他,反而会把事情弄砸。直道,你就听话吧,就算是妈妈拜托你的,啊!”
确实如母亲所言,她夹在父子俩中间很难做人。她怕事情闹大一发不可收拾,一个劲儿地苦苦劝着,直道不住地流泪。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每次您这样劝我,我总是忍着不说出口。可是今天,您就让我跟爸爸说吧!不趁此时,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今天受到报应的是间贯一,下一次恐怕就是爸爸了。所以,要说的话就是今天。今天不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再说了。”
母亲看到儿子心意已决,不禁吓得身上直冒冷汗。
直道摸了摸鼻子,又接下去说道:“本来我也觉得,爸爸有他自己的道理,我这样一直干涉也不太好。可是我实在是讨厌这个行当,不管怎么跟爸爸说,他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就是因为不想看到这种肮脏的买卖,所以才离开你们,一个人搬出去住。实际上,我心里也感到万分痛苦。不能为父母尽孝道,枉为人子。你们也一定觉得我是个不孝子吧?”
“我们绝没有这样想。你也有你的立场,只是,一家人住在一起当然最好……”
“我心里何尝不期盼着过这种日子?我虽然嘴上任性说‘我宁愿一个人搬出去住也不愿住在这个肮脏的家里’,这几年一个人也算勉强活下来了。可是把我辛辛苦苦养育成人的是你们啊,是你们的恩德啊!我明知这些道理,却处处惹父亲生气。您也知道我心里的苦楚,这都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违背父亲,也不是讨厌和父亲一起生活,我实在受不了这样肮脏低贱的高利贷行业。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是最卑鄙无耻的行业!”
他颤抖着说了这些话,眼里又噙满了泪水。母亲觉得无地自容,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又泪眼模糊地说:“我的才能比不上父亲,却还说出这种狂妄自大的话来,真是不知羞耻!可是,就算过得辛苦一点,凭自己的力量,也不至于让父母挨饿受冻。只要一家人能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就算住在破草房里也心甘情愿。不会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受到怨恨,也不犯下罪孽,清清白白地过日子。人生在世,钱并不是最重要的,难道有了钱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吗?何况还是不义之财。用这种伤天害理的钱财来过日子,只会损害阴德,受到因果报应。眼前的这一切,难道还不可怕吗?除了早日放弃这一行,别无他法。如果你明知后果如何,却还一意孤行,那真是可悲!”
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果报应,就在眼前。直道的心里,无时无刻不为父亲的境遇担忧。他怕有一天,父亲会遭到仇人的毒手,横死街头,尸骨被恶狗啃食,脸上满是污泥,一条破草席一卷,了此一生。这些情景总是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让直道非常恐慌。他只想用自己的一片诚心来感动父亲,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虽然事情都还没发生,可是直道由于过分担忧,内心痛苦万分。他的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把母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停车声,隔门上的门铃响了。丈夫回来了!母亲不停地拍着自己怦怦直跳的胸口,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又连忙摇摇直道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直道,是你爸爸回来了。这副样子被他看见就糟了。快点到那边去。记住今天什么也别说……”
脚步声已经传到隔壁的房间了。母亲赶忙起身迎了出去,可还是迟了一步。纸门从外面被拉开,鳄渊那高大伟岸的身躯出现在阿峰的面前。
“哦,是直道啊,好久没回家了吧,什么时候来的?”
他看到直道也在,就这样问着。那宽广的额角红得发亮,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带着愉快的神情。妻子像往常一样,站在那里等着为他脱外套。阿峰担心直道会出言冒犯父亲,故作镇定地替儿子回答道:“来了没一会儿。想不到您这么早就回来,真是太好了!对了,间先生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他的伤势比想象的轻。这样看来,也可以不用那么担心了。”
他身穿一件绣有三朵家纹的精致斜纹夹棉外褂,一边理着衣领,一边心情愉快地走到火钵旁。
直道总算抬起脸来,向父亲行礼。
“这是怎么啦,直道?脸色这么奇怪?”
他摸了摸嘴唇上那棕毛似的胡子,皱着两条短而浓的眉毛。妻子在一旁紧张得不行,仿佛踩在刀山上一样。
直道抬起头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气势汹汹地看了父亲一眼,又低头朝下看,慢慢开口道:“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说爸爸您受了重伤,所以马上来看望您。”
鳄渊摸了摸自己已满头白发的脑袋说:“那个啊,不知道是哪家报纸,把我和间贯一搞错了。要是我的话,才不会被打成这个样子,弄得脸都丢光了。别说对方是两个人,就是来五个人也不是我的对手。”
站在直道身边的母亲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说话。直道犹豫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开口。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是吗?可能是我过于担心了。”
“担心什么啊?”
“爸爸,我已经跟您说过无数次了。您就不要再干这种买卖了吧?”
“又是这个!不要说了!不要再说啦你听到没有!该收手的时候自然会收手。”
“等到那时恐怕已经晚了。今天早上我在报上看到您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消息,心里不知道有多懊悔。要是早点劝您不要干这种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好在侥幸逃过一劫,也更觉得您应该采纳我的意见。否则,这样下去的话,您迟早会受到和间贯一一样的噩运。
“我劝您放弃这个行业,并不是因为害怕觉得内心恐惧。如果是为了伟大的事业而献出宝贵生命,那也在所不惜。可这是放高利贷牟取暴利而和别人结怨,以致受到了报复,这是多么让人脸上蒙羞的事啊!一不小心连命都丢了,就算不死也变成了残废,一想到这样的事就要发生在爸爸身上,我担心得每天都睡不着!
“凭我们现在置下的家业,生活根本不成问题,也足够你们二老平安幸福地颐养天年。人生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又何苦同别人结怨,赚取这种不义之财呢?钱财本是身外物,就算家财万贯,又怎么用得了那么多?最后还是留下来给子孙而已。
“爸爸,您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一分钱也不要您的。既然这样,您又何必为了这个无用之财,日日受别人的怨恨,为世人所唾骂,甚至弄得父子反目?就算对爸爸您自己来说,这份财产也没有给您带来想要的名誉和快乐,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您的心里还有我这个儿子的话,就不要把财产给我,只求您能采纳我的意见。不,这不仅仅是我的意见,这是我的愿望啊,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请您听我的话吧。”
直道在父亲面前低着头,一直不敢抬起来,他的眼里满是泪水,连脸颊都被打湿了。
父亲并没有勃然大怒,反而面带微笑,温和地对直道说:“你能这样为我着想,说出这番话来,我也感到非常欣慰。但这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你和我不同,你本来就精神紧张,所以才会这么想。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所以,用你一个学问家的头脑来责备一个实业家,完全没有道理。遭人怨恨,被人毁谤,这些对我们这行的人来说,不过是自私自利的想法罢了。所谓世人的毁谤,不过是一些嫉妒之人私底下爱嚼口舌。在这个社会,无论你从事哪一行,只要你有钱,必定会受人攻击。那些没有工作的人因为贫困而受人同情。有钱又有好名声,这样的人,是一个也没有。事实就是如此。你作为一名学者,心情自然和别人不一样,不把这些钱财放在眼里。可是天底下又不能全是学者,对吧?而对一名实业家来说,只有钱才是最重要的。说到人的欲望,不外乎就是钱。这样看来,如果不是钱有着什么好处,又怎么会人人想要呢?钱怎么好,好在哪里,恐怕是身为学者的你所不能理解的。
“你说钱只要够用就可以,除了必要的开支,再多的钱财也是无用。这不过是你一个学者的片面想法罢了。只要满足了自身的需求,就没有必要再去追求更多的,如果人人抱着这种想法,那么社会将不会发展,国家也终会走向灭亡。假设一国之中尽是隐士,那么国家又将会怎样呢?所以说,欲望无止境,才是国民生命之根本!
“你不是责问我,说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哪怕什么用也没有,我看到钱一天天多起来,心情就无比舒畅。对我来说,赚钱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就好像你研究学问也感到非常愉快一样。如果你们读书也是适可而止,那么学问又怎么会有所长进呢?对于这一点,你又要怎么回答呢?
“你口口声声说这是不正当的行业,是肮脏的交易,可如果君子爱财,人人都取之有道的话,这个行业又为什么会存在?我们放出了高利贷,确实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要收高利?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根本无所抵押!既然这样借债人没有任何资产可以抵押,我还把钱借给他们,行了方便,那么自然要收取高额的利润作为报酬。再说了,我又没有谎称收取低利息来欺诈大家。没有资产抵押,借钱自然是高利,这一点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那么,这怎么说得上是不正当?怎么谈得上是肮脏?如果觉得利息高是不正当的事,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借钱好了。当今的社会,借高利贷来救急的事情屡见不鲜。如果说高利贷是件不正当的事,那么造成这种不正当之事根源的这个社会,才是名副其实地不正当呢!正是因为有人要借钱,我们这一行才应时而生。如果不是有那些非借钱不可的人存在,那我们这一行也无从立足。把握商机,顺应社会潮流,就是经商者的精魂所在。
“钱这种东西,有谁不爱?人人都想把钱搞到手,一旦到手就不愿放开。要想自己的财产比别人的更多,就必须采取一些不同寻常的手段。如果这样两厢情愿的借贷,这样赚钱都被说成是不正当,那所有商业买卖都是不正当的了。从一个学者的眼里看,或许一切赚钱的手段都是不正当的吧?”
听了鳄渊的长篇大论,妻子也觉得不无道理。她不时偷看着直道的脸色,觉得他这回一定理屈词穷,无法辩驳了,因而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高兴。
没想到直道严肃地摇了摇头说:“无论是学者还是商业家,都是同样的人。既然是人,就应该恪守为人之道。我并不是说赚钱就一定是坏事,只要赚钱的手段是正当合法的,无论赚多少也没有关系。乘人之危牟取钱财的高利贷行业,绝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所为的行业。您居然还说这是所谓的经商者的精魂所在,真是太……就拿这次间贯一遭到暗算受袭这件事说吧,您是怎么看待这种行为的呢?您恐怕不觉得这两个汉子是为了报仇雪恨,您一定觉得他们都是些卑鄙无耻的龌龊小人吧?”
直道提高了声音,逼问着父亲。他看到父亲顾盼左右并没有回答,又降低了嗓音问道:“您觉得呢?”
“当然了。”
“当然?没错,虽然不知道这些家伙是谁,但确实是些无耻之徒,本性恶劣。不过,单从报仇这一点而言,他们可是非常漂亮地达成了目的。暂且不论他们使用了何种手段。”
父亲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含笑捋着他那红红的胡子。
“就算他们卑鄙无耻,手段下流,可是却称心如意,漂漂亮亮地报了仇,他们一定感到很满足吧。而被暗算的一方,却恨不得把他们捆起来杀个痛快,以解心头之恨。
“可是爸爸,您的经营方法和他们的做法,难道没有许多相似之处吗?这次间贯一遭到这样的毒手,您心里一定懊悔不已,痛恨着那些家伙。那么您换个角度想想,那些向您借了高利贷而深受其苦的人,心里不也是这般痛恨着您吗?”
听了儿子的话,母亲又感到惶恐不安起来。她不知道丈夫要如何回答儿子的这一番大道理,只觉得儿子说得处处合情合理,无可辩驳。她内心慌乱,不由得偷偷观察着丈夫的脸色。
丈夫镇定自若,仿佛觉得儿子的这番论述很有意思似的,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了微笑。
对丈夫的这种微笑,妻子心里再清楚不过。这种情况下,一般人是笑不出来的。他脸上虽然带着这种微笑,心里却早已在揣摩着对付别人的办法。
直道本来就脸色苍白,这时候更是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声音变得高亢而尖锐,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说来说去,都是浅显易见的道理,多说无益。再这样说下去,只会让您不高兴。我以前就多次劝过您,到了今天还这样不厌其烦地说一通,是因为我实在担心您的安危。您知道不知道,暗地里我为了这件事,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您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吗?每次一想到这件事,我书也不想念了,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想抛下一切,归隐山林,落个清闲自在。爸爸您说这种行业没什么不正当的地方,您难道不知道人家有多么恨您吗?大家把您当成是阎王爷身边的小鬼,不耻与您为伍。您可能会说‘我才不管社会上的人怎么看’。可是您想过没有,我是您的儿子,听到别人这样说自己的父亲,我的心里有多难受!您不管社会上的人怎么对待您,可是我们还要在这个社会上生活啊!因为您的行业,我们受到别人的唾骂,受到社会的排挤。我一个堂堂男子汉,连活下去的脸面都没有了,这就是最大的悲哀!如果您从事的是什么高尚的行业,即便不为世人所理解,不被社会所容纳,最后被社会所憎恨所抛弃,那么就算是饿死街头,我也高高兴兴地和您在一起。就算是沦落到这一步,我也觉得这是我们父子俩的名誉,这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名誉。而现在,我们之所以被社会抛弃、被人们疏远,完全是因为自作自受,是不顾脸面而招致的恶果啊!”
痛恨的泪水从直道的眼中喷涌而出,他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的脸。鳄渊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直道像是下定了决心,非要在今天一吐为快。他又继续说下去:“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们有多恨间贯一。他不过是您的一个伙计,都遭到如此毒手,可见您自己受到了多少怨恨和憎恶。我真是不忍心再说下去。”
父亲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行了,知道了,我完全知道了。”
“那么,您是接受我的劝告了?”
“这个嘛,知道了。知道是知道了。”
“既然您说已经知道了我的话,那么,您是准备接受我的劝告啦?”
“我的意思是,你的话我完全了解。不过,你是你,我是我。”
直道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你还是太年轻,太年轻了!一心只读圣贤书是没用的,也要多了解了解社会。你念及父子之情,这样为我着想,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了解你的意见,不过,我有我办事所信奉的准则,就算你好心好意劝说我,也不能硬逼着我听你的话吧。这次间贯一遭到这样的灾难,你一定是在担心,将来有一天,我会受到更严重的毒害。是这样的吧?”
直道知道多说无益,只是沉默不语。
“我非常感谢你能这样为我着想。不过,我的这把老骨头,还是交给我自己做主吧!”
他说着,徐徐站了起来。
“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得早些走。”
他匆匆忙忙披上那件双层外套,出门去了。妻子拿着帽子,从后面跟了上来,悄悄地问他要去哪儿。
他皱着那个大鼻子说:“我在这儿的话更麻烦,还是离开好些。你就好好劝他几句,让他回去吧!”
“什么?那怎么能行?你这样走了,我一个人怎么说啊?”
“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呢!我可怎么办啊?”
阿峰急得直跺脚,一脸迷茫地看着丈夫。
“有你在的话没问题的。况且他不是马上要走了吗?”
“你就不能等他回去了再走吗?”
“有我在,他是不肯回去的。我还是早点走。”
他不管阿峰还一脸不情愿地站在那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阿峰不敢追上去,她害怕受到丈夫严厉苛责的心情,就像害怕踩到老虎尾巴一样。阿峰回到房间,进门一看,直道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语不发,只是低着头笼着双手。
“该吃午饭啦!你想吃点什么?”
他还是一动不动。母亲又唤了一声。
这时,直道才回过神来,抬起脸叫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难受的叫唤,深深刺痛了母亲的心。她想到直道年幼的时候,体弱多病,她常常在他枕边守着他。回忆起往事,母亲的心里一阵心酸。
“那么,我先回去了。”
“还早着呢。着急什么啊!”
母亲的心里,忽然莫名地心痛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么地不想让儿子离开。
“已经到吃午饭的时候了,难得回家来,吃了饭再走吧……”
“我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