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院子里,孤零零地立着几棵花柏、冷杉之类的古老树木,显得荒凉空旷,如同一个广场。只有明媚的阳光,洒满了一地。稀稀落落的梅花含苞待放,可是也无法形成什么动人的景致,这些稀少迎春的风景,好像被白白浪费掉了。有几只飞来飞去的小鸟,在晴朗的天空中鸣叫着,此刻大约是午后两点,院子里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住院的病人缓缓通过走廊的声音。
卧床养伤的生活,让贯一感到沉闷至极,难以忍受,手中的书也看不进去了,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梦境。最近他总被梦魇所缠绕,有时明知是在梦里,拼命想醒来,却感觉昏昏沉沉,被那梦魇缠住不放。突然他听到耳边有人在呼唤,这才醒转过来。他定睛一看,不禁愣了一下:站在床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梦中纠缠着他不放的人——满枝。贯一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仍在梦中。满枝打扮得比平时更漂亮,仿佛年轻了五六岁,那感觉就像是在梦境中焕发着无限光彩,几乎让人误认为这是他的妹妹。谁能想到其实她家里还有个六十多岁的丈夫!
满枝梳着一盘银杏形状的发髻,头上的装饰不似往常那样华丽,只插着一柄泥金色的木梳。身上穿着一件黑纱短褂,里外都是一样的料子,上面印着光琳派的图案。里面穿着一件灰色格子花的和服,印花点绉纱衬衣,衬衣的衣领使用彩色丝线缝制的肉色料子,使得露在外面的脖颈显得白皙嫩滑。脸上化着浓妆,手腕上戴着一只光彩夺目的金手镯,另外腰上还系着一条蓝紫色锦缎阔带。满枝一副不得已才来、非常过意不去的表情,反而使她看起来更加娇媚了。
“非常抱歉在您休息的时候前来打扰。我本不应该再来的,但确实是因为心里有话必须要和您说,所以不得不再来拜访您。还请您多多体谅!”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像在等贯一许可才敢坐下似的。
“是吗?大前天我就跟你说过好几遍了,而你……”贯一拼命抑制着心中的愤恨,不准备把话再说下去。
“是关于鳄渊先生的事,我实在没办法,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事情是这样的,间先生……”
“这件事不要再跟我说了!”
“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对不起,今天我腰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严重吗?”
“还行吧。”
“那您还是先躺下吧。”
贯一把薄薄的棉睡衣裹紧了一些又躺下去。满枝生怕又有闪失,忙俯身细心照看,最后终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其实在您面前和你谈这些事也是难以启齿。那天我被鳄渊先生拉着出去一起吃过饭后,他说还有事情要和我商量,所以就去了汤岛的天神茶室。果然,他还是啰啰唆唆说着那些让人厌烦的话,而且始终对您表示怀疑,说了半天还是在纠结同一件事。真是让人难以忍受!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简直是一点道理都不懂!我不知道在他心里到底把我看成什么样人,可事实是他像对待专门做接客生意的女人那样肆意戏弄我,这种事情都不止一次两次了。我对此充满苦恼,那天回去还大哭了一场。当时我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希望以后不要再像那天似的。可那个人疑心实在太重了,说不定他又会迁怒于您。我希望您能理解,原谅我……
“可能之后遇到鳄渊先生的时候,他会向您说些什么,这对您来说想必也是非常困扰的事,可无论如何还请您劝劝他。如果现在您心里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也无妨……和我这样一个令您讨厌的人说话,对您来说也是件非常困扰的事情吧,或许认识我还真是不幸吧……
“对您是不幸,对我来说……那更是厄运。这事说起来还真算是一件不幸的厄运啊!”
满枝手里拿着那根金嘴烟袋,烟丝管嗞嗞地燃着,她显得茫然若失,一副沮丧的神色。尽管如此,贯一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回应她一句话,宛如一块躺着的顽石。
“我劝您还是死心吧,这完全是一场不幸的厄运。您既然已死心,那我也就看开了。
“间先生,过去我曾经把这种想法告诉过您,还希望您能永远不要忘记。而您也曾经答应过我的。我想这事您大概还记得,对吗?您该不会已经忘了吧,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贯一被满枝逼问得实在没办法,只能勉强地回了一句:“没有忘记。”
满枝带着一脸怨恨,一直盯着贯一的脸。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房门被慢慢推开了。
女仆领着一位客人,正要请他进来。那位客人虽然上了年纪,但看样子比较谨慎。他小声对女仆说了几句,便把一张名片递给了她。
满枝瞟了一眼来访的客人,想看看究竟是何人。只见此人花白的胡子已垂到了胸前,显得淳厚朴实,虽然有些消瘦,但并不卑贱。身材不算太高,并不丰满的脸颊由于年老的关系,显得更加瘦削,仿佛冬枯时期耸起的山峰。穿着很普通,但态度端正而文雅。满枝虽然与他并不相识,却也不敢怠慢,把坐椅也准备好了。
贯一接过女仆递来的名片,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鴫泽隆三”的名字霎时映入脑中,他不禁大惊失色。也许是被这种巨大的惊讶所驱使,他立刻转过身来向门口望去,但就在同时,他突然又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他尽力抑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满是怒火的眼睛虽然还在凝视着手里的名片,但眼眶中已经不禁涌出包含着极其悲伤的泪水。
女仆见此情景也觉奇怪,便问道:“请他进来吗?”
“我不认识!”
“什么?”
“我不认识这种人!”
要不是有旁人在场,想必贯一早就把名片撕成碎片了。现在只能把那张肮脏的名片往地上一摔,双目紧闭,双手用力抱着自己的身子,好像在防止自己颤抖似的。贯一一时难消心头之恨,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沸腾的热血直冲脑顶,难以忍受。可他随后还是竭尽全力克制住了,此时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女仆带着一丝惊恐的神色,又偷偷看了那位客人一眼,说道:“您真的不认识这位客人吗?”
“从来不认识,跟他说可能是认错人了,让他回去吧!”
“是吗?但刚才他提到您的名字时可是一点没错的啊!”
“不管怎么样,快点让他走就是了。”
“是吗?好吧,我这就去回复他。”
女仆把贯一的意思传达给了那位客人,并将那张扔在地上的名片还了回去。鴫泽背着双手没有接受,虽然表面上还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但脸上的痛苦已无法掩饰了。
“是这样啊!不可能不认识的,可能是隔的时间太长让他有些想不起来了吧。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我只好去亲自见他。这的确是贯一的房间吧?那就应该不会错。”
鴫泽带着疑惑的神情向那把为客人准备的椅子走去。满枝站起来向他打了声招呼,并请他坐下。
“贯一,是我啊!好久不见,难道把我忘了吗?”
女仆到房间的角落为客人沏茶,满枝连忙前去搭把手。她吩咐着女仆干这干那,不一会儿就亲自端着茶过来了。鴫泽也注意到这个女人不是普通探病的客人。贯一装作无视的样子,把身子转向另一边,沉默不语。满枝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见贯一对客人如此无礼,她只能在一旁干看着,感到既可怜又有些可笑。
“贯一,是我啊!本来很早就想来看你,可一直找不到你住的医院。昨天偶然打听到,今天就急忙赶来了。你到底怎么了,是受了什么重伤吗?”
贯一仍然一言不发。有满枝在一旁,鴫泽不好发作。
“睡着了吗?”
“也许吧。”满枝怕老人继续受窘,便回应了一句,然后走近床边看着贯一。只见他用被子擦着流下的泪水,一直哽咽着。满枝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心下非常吃惊,但仍然保持着镇定,没有说话。一会儿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的样子,和蔼地说道:“有客人来看您了。”
“我刚才就说过了,我不认识这个人,让他回去吧!”
贯一说完又转过头去不再出声了。满枝早就想到会是这样便不再多问,重新回到座位上,向客人说道:“您该不会真是找错人了吧,他说并不认识您。”
鴫泽捋着胡须,无可奈何地苦笑道:“我是绝对不可能弄错的,尽管已有五六年没见,但我还不至于年老糊涂到这种程度。至于他说已经不记得我,这也太过分了吧!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呢,而且相信我绝对没有认错,所以才特地来看望他的。就算是看在我这样一个老人特地来看望的分儿上,他也应该见我一面啊!”
鴫泽心想这样说贯一总该回应一下吧,但他还是一声不吭。
“什么?难道我这么说你还不领情吗?原来如此,真是无情啊!可贯一你也该好好想想,虽然你对我们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你过去的所作所为乃至今天这样的态度,怎么说也不应该吧?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这么对待我这样一个老人吧!我这次前来看望,实际上是想听听你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有些心里话想要和你说。我特地跑过来探望,已经是某种程度上的让步了,更何况,不仅是我有话想要和你说,我家那老太婆也一直担心着你的身体,还让我替你想想办法呢。我个人呢,当初就没有把你抛弃的意思,现在也和五年前一样。我原本以为,你只是年轻意气用事,才会一气之下发生那样的误会,这也是一直让我感到遗憾的事情。如果这个误会一直没有解开,那恐怕会更加遗憾吧!所以我一打听到你的住址,就立刻赶来了。话说世上真没有比自己的好意被人误会更加难受的事情了。本来是出于好意,结果仅仅因为一些小的误会,立刻就受到别人的怨恨。虽然我也不奢望有什么回报,可因此受到怨恨,这恐怕是谁也不想看到的吧!
“所以,我们原本就是想能像过去那样,一家人和睦相处,我们也能颐养天年,哪里知道因为一些小误会,你就一走了之,毫无音信,这种做法真是让我们心里太难受了。你走之后,不只我一直为此夜不能寐,就是你伯母也一直念叨着你。我现在的想法,就是想恢复原来的和睦生活,如此我也就安心退休了,但在那之前如果不能得到你的理解,那些是无法实现的。话说回来,退不退休还在其次,当务之急是要让你能理解我们。原本以为等亲眼见到你,和你好好谈了之后就可以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所以无论如何希望你能听我解释一下。如果这样你还不能理解的话,那我真就没有办法了。顺便告你一声,我已经拜祭过你父母的坟墓了,我把自从接你到我们家一直到现在的情况都和他们详细说了一遍。我跟他们说了我鴫泽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照顾你的,我们真实的想法又是怎么样的,以及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竟导致了现在这种局面。虽然我们也感到遗憾,却毫无办法。我就是这样在你父母坟前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他们倾诉的。即使我们真要断绝关系,也希望能够和平分手,或许你认为我们五年来没有任何来往,早就算是断绝关系了。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
“我也想过,我鴫泽或许确实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但贯一你就连这仅仅一次的不是都无法容忍吗?而且,就算无法忍受,也该去努力化解我们之间的矛盾吧?现在我想要跟你说的,主要就是这一点。但我来终究不是和你争论这件事的,我承认我自己之前有些事做得不太合适,所以首先,要向你表达我的歉意。其次,关键还是要告诉你,我的想法还是和过去一样,丝毫没有改变。伯父我都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过你,所以,看在我今天特意来探望的分儿上,你就和我好好谈一次吧!”
鴫泽刚才说的那些话,在满枝听起来,都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关于她喜欢的人的秘密。因此她始终怀着好奇的心情,在一旁仔细听着。
鴫泽说了那么多,贯一仍然没有想开口说话的意思。他终于无法再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走到贯一枕边,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满枝虽然不知道事情究竟,但觉得客人不再说下去是理所当然,而贯一始终不理不睬的态度也有些不妥。看到贯一仍然眼含热泪,一声不吭的样子,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自己不认识那位客人了。满枝猜到了贯一此时的想法,便下定决心准备为他开脱,把他从僵局中解救出来。
鴫泽眉头紧皱,面带怀疑地盯着贯一好长一段时间,正要开口问时,满枝连忙插嘴道:“我也是来探望他的,不知您是哪一位,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吧?这两天病人发烧,一直迷迷糊糊的,经常小声嘀咕,一会儿哭,一会儿发怒,脾气无常。”
鴫泽转过脸来听满枝说着,表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是这样啊!”
“听您刚才说的话,想必间先生之前一直受您的照顾,但今天他这个样子实在太失礼,实际上也是由于发烧的关系,时而意识模糊,还请您多多见谅。我想他不久之后会好转退烧,到那时您再来也不迟。您的名片我先替他收下了,等他清醒之后,再慢慢跟他说也无妨。”
“哦,那真是让你费心了。”
“其实昨天有人来看望,他对客人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到底还是因为有病在身,实在没办法。我也感到很尴尬,原本就担心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没想到他和昨天恰恰相反,变得沉默寡言了,不过总比发烧说胡话好些吧。”
此时鴫泽的脸色缓和了许多。那表情就好像在说:既然如此,那今天就算了吧!还露出了一丝笑容。满枝自己好像也在为顺利解决僵局而感到高兴。她让女仆备了开水,为客人换了热茶,让他坐回椅子上。
“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明白了。那好吧,我改天再来看望他。我的名字叫鴫泽隆三,名片就留这儿了,上面有我家的地址。不好意思,请问你也是鳄渊先生的亲戚吧?”
“不,我并不是他亲戚。不过,鳄渊先生和我爸爸确实有很深的交情。而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所以就经常过来看看他,照顾一下。”
“这样啊。我有五年时间没见过贯一了,听说他去年结了婚,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鴫泽想知道这位美女究竟何人,所以特意这样问。
“这事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奇怪,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鴫泽打量着满枝,感觉她既不像大户人家的千金,也不像贯一的妻子。看她这浓妆艳抹的打扮,不得不让人联想到那种出卖美色的女人,但她那种端庄的姿态和优雅的谈吐,又不像是那种人。她究竟是何人呢?这个问题着实让鴫泽琢磨不透。
但满枝说父亲和鳄渊先生有些交情以及经常来照顾贯一的事情,都不像是假话。虽然不明其身份,鴫泽猜想她和贯一之间肯定有着某种秘密。如果真是那样,那贯一很有可能因为生活环境所致,变得腐化堕落,品行不端,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果真如此,也就没必要和贯一恢复以前的关系了。要是这种女人将来在鴫泽家进进出出,还不知道会招来什么厄运呢!鴫泽想到这些,不由得心生畏惧。此时他觉得,如果贯一还记恨着他们,那倒未必不是件好事。总之,今天还是先回去,先把情况搞清楚再说。如果到时候还认为应该来看望贯一的话,也为时不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鴫泽心中倒是有些高兴。
“真是没想到贯一受到你这么多的照顾。那么过几天我再来看望他吧,今天就告辞了。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下,您贵姓?”
“我是……”满枝边说边从紫蓝色丝绒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精致的名片,“真是不好意思。”
“好的,谢谢——原来您的名字是赤樫满枝啊!”
鴫泽对这个女人的身份越发怀疑起来。如果她已是有夫之妇,就不可能不准备名片啊!而且这张名片的背面还写有一小行文字,那就更应该多加注意才是!但话说回来,她如此善于交际,穿的衣服又是如此时髦充满贵族气息,该不会是亲自经营生意的欧式女职业者吧?从她的姿态来看却又不像。在鴫泽看来,她真是美丽而又充满神秘。当鴫泽离开医院时,起初因贯一对他的冷淡而引起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反而满枝这个谜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送走客人后,满枝又回到了病房,贯一已经坐了起来。只见他上半身挺直着,那瘦骨嶙峋的拳头紧握着,露出一副难以忍受的悔恨神色,独自一人定睛凝神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