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天前开始,每当华灯初上,总有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老太婆到鳄渊家拜访。这个老太婆看起来六十多岁,满脸皱纹,不过肤色还算清晰。她的发型是剪短垂发,穿着打扮也过得去,只是那件茶色的碎花点子和服外,又罩着一件绉纱短褂,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她的肩上搭着一根箭尾形棍子,棍子的一端系着印花布包裹,上面还盖着油纸,脚上的橡胶底运动鞋已有些发黑。
据说她是专门有事来访的。不巧的是,每次来时,鳄渊都不在家,她又急急忙忙地回去了。可每天一到固定时间,她又登门来访,这不禁让阿峰感到非常奇怪。
就这样,一连三天过去了,她的举动变得有些反常,特别是她的眼神,总是肆无忌惮地盯着别人看,阴森森的非常吓人。有时候,她还会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就像个疯子一样。可她每晚都准时到来,一秒不差。这让阿峰感到非常害怕,琢磨不透她要搞什么鬼。于是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丈夫,一个劲儿地在他面前嘀咕,让他和那个疯婆子见上一面,劝她以后别再来了。所以今天,鳄渊特意提早回来,才四点就到家了。
“哎呀,那个女的神志不清呢!看她的样子,应该还是个旗本或是退休官吏的出身吧。不过她那高鼻子、大眼睛,还有那又瘦又长的脸,看起来真让人觉得可怕。她在外面叫门的声音,就像幽灵一样:‘开门啊——开门啊——’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阴森森,拖得长长的,让人毛骨悚然。讨厌,这是哪里跑来的疯婆子,真是个不祥之兆!”
阿峰抬起头来,望了望挂在柱子上的时钟。还没有到点灯的时刻。鳄渊一脸为难地皱着眉,咬着嘴唇。
“不知道是什么人吗?一点线索也没有?连名字也不知道?”
“我问过她,她没有回答。看那个样子,恐怕连自己名字也记不清了。”
“那么,今天晚上还会来?”
“虽然是件烦心的事,可她一定会来的。而且每晚都非常准时,真让人受不了。等她来了,您可要好好跟她说清楚,让她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可说不准啊,对方可是个疯子。”
“疯婆子才让人觉得害怕呢。我不就是因为这样才求您见她一面的吗?”
“不管你怎么求我,对方要是个疯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阿峰一心想靠丈夫来打发她,可听到他说出这样冷淡的话来,不由得灰心失望,心里发慌。
“要是您也没有法子,那就报警把她抓起来算了。”
鳄渊笑起来说:“哎呀,犯得着这样大惊小怪的吗?”
“这怎么算是大惊小怪呢!我天天担惊受怕,实在是受不了了!”
“见了一个疯婆子,谁会高兴啊!”
“等她来了,您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是个什么东西啊?”
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个精神病患者吗?还是个抢东西的强盗?是个做买卖的商人?还是主人的熟人?辨明真身的时刻,在一分一秒地接近。
从清早起天空中就布满了阴霾,灰蒙蒙的云层透不过一丝阳光。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寒气逼人,家家户户都早早闭紧了大门。西方的天空像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块,透着最后一抹微弱的余晖,在小巷里寂寞地逗留,久久不愿离去。巷子里,星星点点的门灯相继亮起,闪着微微的白光。
一阵疾风卷着砂土刮来。那个奇怪的老太婆像是乘风疾驰一般,又出现在街道上。她头发凌乱,衣服的下摆随风飘舞。她一路上走走停停,沿着街道南侧边走边找,总算找到了鳄渊家所在的小巷。鳄渊家住宅的墙顶上,耸立着一排如枪尖般锋利的铁刺,一株开得正盛的梅花从墙内伸了出来。在门灯的照射下,可以看到紧闭着的大门。
老太婆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径直走到大门前,伸手就去开门。门没被打开,她又拖着那低沉嘶哑的声音,在门外喊着:“开门啊——开门啊——”
一听到她的喊门声,阿峰只觉得一股阴风吹过,不由得毛骨悚然。
“您听啊,就是她!”
“哦,那个疯婆子吗?”
鳄渊也不禁有些不寒而栗。他把酒杯搁在炖着小锅的火钵旁,命令侍婢去提灯。来到大门边,他没有马上开门,而是在里面问道:“您是谁啊?”
“你们家老爷在家吗?”
“在家。您是哪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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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没有回答,只是传出嘟嘟囔囔、自言自语的声音,不知在说着什么。
“您是哪一位啊?请问尊姓大名?”
“您一见到我,就知道啦!哎呀,这梅花可开得真好啊,用来做插花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啊,您请这边走吧。不要客气,请吧。”
她看到门打不开,又在外面一个劲儿地敲打着。鳄渊觉得有些困惑:真是个疯婆子。
不过这样让她在门外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见上一面应该也问题不大。于是,他伸手去开门。门还没完全打开,疯女人就一下从门缝里窜了进来,把鳄渊下了一跳。
“我就是鳄渊,有什么事吗?”
“哎呀,原来你就是鳄渊啊!”
她冲进门来,瞪着大得吓人的眼睛,一动不动狠狠盯着鳄渊的脸。鳄渊只觉得一阵阴冷之气迎面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老太婆盯着鳄渊看了一会儿,又忽然用满是皱纹的手掩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鳄渊一时吓得目瞪口呆,他睁大了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呆呆地在一旁看着哭泣的老女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老女人呜呜地哭个不停。
“真是莫名其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老太婆那干枯的身子如同一棵朽木,她忽然猛地抬起头,挤出了嘶哑干裂的声音吼道:“你这个大骗子!”
“什么?”
“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浑蛋!像我这样的老太婆你们不抓去服役,我的……我的……雅之这样一个孝子啊……说起我们的祖上,那就是家住甲斐国的武田大膳大夫信玄入道,就是因为受到山野村夫的蛊惑,有谁愿意嫁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家里来当媳妇啊!如果柏井家的铃子肯嫁到我们家来,那不用说我了,就是雅之也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世界上或许有送掉孩子性命的庸医,但绝不会有送孩子去服刑的父母!我可怜的雅之啊,才刚刚二十七岁啊,还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怎么能这样狠心地把我给骗了啊!来吧,今天我一定要报仇雪恨!来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鳄渊吐了吐舌头,自言自语地说:“看来,真是个疯婆子啊!”
眼看着老太婆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的神态也变得更加可怕,好像鬼魂附体似的,一举一动都和正常人不同。她不停跺着脚,张牙舞爪,白色的牙齿就像恶鬼的獠牙一般露在外面,恶狠狠地盯着鳄渊看。
“我那已故的老伴儿对我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无论如何要守着这个独苗儿,你竟敢瞒着我,把我的宝贝儿子送去服刑?你是欺负我一个老太婆,以为我斗不过你吗?我告诉你,你别得意得太早。我的长刀可不长眼睛!”
她忽然心情畅快地大笑起来。
“哎,我说你,你还敢不乖乖低头认罪吗?老娘今天就饶你一条狗命。家里的阿铃长得可真标致,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的。不仅人长得漂亮,脾气性情也是那般温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手工女红也是一流的。她现在正每天翘首以待,盼着雅之早日回来呢!哎呀,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马车已经在候着啦。对了,您的鞋子还在这儿呢。什么?我啊?我也要准备走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鞋子脱了下来,又理了理衣服。这时,她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一直背在背上的包裹拿了下来,解开上面的结,铺开了那张油纸。
“快啊,把你的脑袋放到这油纸里吧!咕噜一下就滚下来了。快取下来吧!啊,快点把你的脑袋取下来吧!”
鳄渊看到老太婆这样发起疯来,简直无计可施。老太婆眯着眼睛,挤出一声仿佛从地狱传来的怪笑,阴沉沉地盯着鳄渊一直笑。鳄渊顿时觉得一股冷气包围着自己,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老太婆一会儿说什么服刑,一会儿又提到雅之,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鳄渊总算想起了这个老太婆的来由。鳄渊原来有一个债务人叫饱浦雅之。鳄渊以伪造文书罪向法院起诉他,就在十多天前,雅之被判罚金十元,还有一年的重禁锢。这个疯女人显然就是他的母亲,因为儿子遭到这样的意外,她才一下变得精神失常。
鳄渊虽然记起来这件事,但这其中的隐情他却不愿多想。表面上看,雅之是因为伪造文书罪被判刑,而实际上,这件事完全是鳄渊一手策划,雅之不过是中了他精心设计的圈套。
在高利贷者使用的所有毒辣手段之中,要求借款人找一个连带责任人来作保,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高利贷者先打着必须要当面商量的幌子,待借款人上钩后,又假说只要写一份证书就可以。按照惯例,这份证书必须要找个连带责任人来盖章,只要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以他们的名义找个图章来盖上就行。因为这本来就是双方商谈后的结果,所以也没有什么伪造不伪造,只要轻轻地盖上一个印,那么一张具有法律效力的证书便轻而易举地被骗到手了。借款人心里也清楚私用别人的名义不是长久之计,可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他们觉得只要在规定时间内把借款还清,也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就这样陷入高利贷者的圈套。
到了还款日期,如果借款人还拿不出钱来,那高利贷者就马上露出本来面目。他们以向法院起诉相威胁,趁机非法牟取暴利。待吃尽人肉,喝光人血以后,他们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又向连带责任人发起攻势,突然提出要求强制执行。如果闹到向法院起诉这一步,债务人当然是难逃法网。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谁都会感到恐慌,狼狈,心慌意乱,痛哭流涕,最后东凑西借,竭尽全力要挽回这种局面。这时,高利贷者已掌控着人的生死,他掐着借款人的喉咙,折断人的脊梁,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
雅之就是在这一系列巧妙布局里落入了圈套。他私下借用一个同学父亲的名义,成为自己的连带责任人。等到事情败露,正好那位同学到海外留学去了,他的父亲一口咬定不认识雅之,于是事情没有了调停的余地,雅之的行为被定罪为触犯了法律。
雅之最终还是逃不过法律的铁腕,而她的母亲,也因为儿子忽然离家服刑,而变得无所寄托,精神失常。那个踉踉跄跄的老太婆被一脚踢到了马路边,泪流满面地呼唤着儿子。唉,在这位老母亲心里,还有什么比儿子更放不下的呢!她的儿子孝顺娘亲,还和柏井家那美丽的女儿定下的婚约。今年秋天,本来就要把她娶进家门;今年年底,他还可以到新兴的铁道公司就职,这可是拖了人情才得来的好职位啊。所有的一切都那么顺利且充满了希望。现在,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儿子还成了大家所不齿的触犯国法的罪人!耻辱,愤恨,悲伤,忧愁,这位母亲受不住沉重打击,终于发了狂。
鳄渊知道,事情已然如此,再对她说什么都没用,只能巧言相劝把她骗走。他尽量表现得顺从的样子说:“啊,太好了!是要我的脑袋吗?那就拿去吧。但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我们到外面去。来吧,到外面去给你。”
疯女人不高兴地摇着头说:“你这个骗子,说的都是骗人的话。你就是用这些花言巧语来骗我家雅之的吧,对吧!喂,大家来看啊,我家正直善良的雅之啊,就是受了这个家伙的欺骗。钱被骗光了不说,还被他倒打一耙,被告了一状吃上了官司。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还装得跟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她打开了油纸包,突然送到鳄渊的眼前。也不知道原来包的是什么东西,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鳄渊不敢去阻止她,只能不得已地转过脸去。
疯女人看到鳄渊的样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地说:“哈哈哈,哎呀哎呀!看看你的样子,真是太好了!这样的话,你的脖子就会变得越来越细。然后,哈哈哈,马上就要掉下来啦!”
她好像生怕脑袋要掉下来似的,慌忙摊开了油纸,上前要接着。
鳄渊瞅准了这个机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到隔门的外面去。疯女人死死拽着门框,怎么也不肯出去。
“你这个家伙,是想把我从悬崖上推下去吧!你又想暗中加害于我!”
她一面大声喊着,一面扭动着身子往屋里钻。这个弱女人的力气出奇的大,鳄渊被她推得站不稳,脚底一滑,仰面朝天跌在地上。疯女人见此情景,高兴得哈哈大笑。鳄渊连忙爬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使劲把她往外面推。他本来想把外面的防雨门也顺手关上,但是下面卡住了一下子拉不动。就在这时,疯女人转身跑了回来,那张极端可怕的脸出现在门口。鳄渊觉得非常恐惧,一时失去了理智,一个耳光甩了上去,又趁疯女人惊呆的时刻,赶紧锁上了门。
疯女人在门外使劲敲着门,撕心裂肺地吼叫着:“给我你的脑袋!快!你抢走了我最重要的文件,还有我宝贵的鞋子。你这个偷鞋子的强盗,大骗子!快献上你的脑袋!”
鳄渊伫立在门后看着疯女人耍泼的样子。他的妻子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在他身后小声地问:“现在怎么样了?”
丈夫指了指门外,告诉她疯女人还没有离开。阿峰看到泥地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散落着鞋子、油纸之类的东西,心里还在奇怪丈夫怎么无缘无故拿这些东西做抵押。这时,忽然又听到平时让人心烦的喊声。
“开门啊——喂,开门啊——”
阿峰听得浑身打寒战,觉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让丈夫赶快到里屋去。
敲门声一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鳄渊从后门绕出去偷偷看情况时,却不见疯女人的影子。只见幽暗的门灯下,如飞雪般散落一地的梅花。
第二天,一到固定的时刻,疯女人又来了。鳄渊派女仆出去对她说主人不在家中,并且把她昨天留在这的两样东西交还给她。这次她神智清醒,完全没有昨晚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拿了东西就听话地回去了。
阿峰怕她次日还是会来,说什么也不肯让鳄渊离开家里。果然不出所料,她又按时来了。这回再派丫头去对她说主人不在,她却不肯轻易离去。
“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家老爷回来吧!实际上,我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在他那儿,无论如何也得带回去。如果不拿回去的话,事情就麻烦了,所以不管要等多少天我也要等到你们老爷回来。”
她就在门口蹲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等着。不管女仆怎么好言相劝,她也丝毫听不进去,像一尊石菩萨一般,沉默不语。女仆也无计可施,只能回去禀报主人。鳄渊也没有什么办法来应对,只好由她去了。就这样大概过了两个多小时,她才离开。
阿峰只觉得心烦意乱,说再这样下去的话,除了找警察来处理没有别的办法。鳄渊却认为这种事自己应付就行了,何必闹到找警察,因此并没有听阿峰的话。阿峰责问他说,这个疯女人每天都来闹,难道就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把她赶走吗?鳄渊说,只要她没有做出什么害人的事,那就把她当成一只露宿在门前的流浪狗就行了,没有必要过分在意。听到丈夫说不用在意,阿峰感到更气恼了。
事实上,不仅仅是这一件事,每次阿峰有事同丈夫商量时,丈夫总是多少有点轻视她,觉得她不过是女流之辈,因此也从来不听取她的意见。阿峰感到气恼也罢,可恨也罢,又怎么能改变丈夫的看法呢?她只觉得此身无依无靠,只能寄托于神佛。既然丈夫不能成为自己的依靠,那只能祈求神佛的庇佑。所以,不管是什么神佛,她都诚心奉养,对于近几年特别流行的新兴宗教——天尊教更是深信不疑,日日顶礼膜拜。这派宗教尊崇的神体称为大御明尊,是天上的一颗紫光大明星。当天地混沌,日月还未形成之时,它就出现在高天原上,掌管着天地万物,弥补着诸事不足,成全着世间一切不圆满之事,恩泽广披,永保百姓安宁,世间安乐。自从阿峰信了天尊教后,便把大御明尊奉为自己家的守护神,但凡有事发生,一定会向它诚心祈求。
这天晚上,她又沐浴焚香,在佛前敬献明灯,然后诚心祈求,请求佛恩浩荡,消灾消难,清除业障。可是,到了次日的上灯时刻,那个疯女人又准时出现了。丈夫还外出未归,要是那个疯女人又辱骂胡闹起来,甚至冲到屋子里,真不知如何是好。阿峰吓得浑身哆嗦,于是先派女仆出去打探情况,自己则来到佛像前,带着颤抖的声音祈求一切平安,灾难尽消。疯女人听说主人不在家,也没有多加争论,只是像昨天一样,还是以同样的姿势蹲在大门前,等着主人回来。女仆只得走进门去,紧紧地锁上了外面的隔门。外面暂时安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忽然又传来了絮絮叨叨像是在讲故事的声音,一会儿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辱骂声。女仆误以为是主人回来,差点儿被疯女人纠缠上。她偷偷从厨房的小窗向外窥探,原来门外除了那个疯女人什么人也没有,只是她自己在那里胡言乱语着。至于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女仆也听得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一些什么“我的儿子受了这家主人的欺骗,中了他的圈套,吃上了官司,好冤啊”这样的话。她一会儿啜泣,一会儿怒骂,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地哭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