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家户户门口的门松被撤去,已经过了七八天。但是富山唯继却还像是在新年里一般,每天都要到各处去游乐玩耍,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阿宫对此却毫不在意,任由他天天从家门里进进出出,而自己就像是旅馆的老板似的,只是天天按照惯例迎送他而已。
这两三年,阿宫就是一直这样对待她的丈夫的,而且早已成为了习惯。反过来唯继是怎么看阿宫的呢?因为她的性格以及体弱多病的身子,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倒也没有怎么责备过阿宫。渐渐地,唯继也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越来越沉迷于在外享乐,最初只算是在沼泽边上,但如今却已经是越陷越深。阿宫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却从来没有想要去阻止或是责备。在这对夫妇看来,对方怎样都无所谓,只是希望不要来管自己。所以这对夫妇就这么互不侵犯地过着相安无事的日子。
话虽如此,但唯继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的妻子。虽然阿宫多愁善感,体弱多病,但美貌还是不减当年。所以只要她的美貌还在,相信丈夫对她的爱还是不减当年吧。可自从嫁进来就不曾体会过一丝爱情味道的阿宫,事到如今,不仅没有任何爱情,也开始对现在的生活产生厌恶之情。唯继或许也感到了生活的无趣,因此也就越来越多地到外面寻欢作乐。至于他还不忘每天按时回家,只是因为想来看看妻子的美貌而已。家中有这样美丽的妻子,却感受不到任何欢乐,这对唯继来说,家庭就像是一个冰冷的火炉,没有一丝温暖。好在手头上的金钱可以让他在外面得到娇娘的献媚,从而满足他一时的欲望。其实天天把阿宫一人丢在家里也不是滋味。但家里有一枝自己亲手栽培起来的鲜花可以欣赏,外面到处有人奉承,作为一个绅士,也已经很满足了。
即使已经厌恶了丈夫的种种怠慢,而且这种痛苦片刻都没有得到任何缓解,作为妻子的阿宫却始终逆来顺受,丈夫整天在外面吃喝玩乐,她从来不责备,也从来没露出过不快的神色,反而还去时时刻刻关心唯继,把家里一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家里能有这种贤妻,自然会得到丈夫喜爱,会让他觉得妻子是一个顾家的人,绝不会忽视。而且不仅仅丈夫,就连公公婆婆和各位亲戚,在对阿宫体弱多病的身子表示同情的同时,也都在赞扬她是一个好媳妇。实际上,阿宫确实也不像有些人的妻子总爱外出串门,或是乱发脾气,也不像某些女人沉迷于奢华的享受,从来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反倒是比别人有更多的才华,平时除了在家侍奉丈夫,也不做别的事情,这就更惹人怜爱。但没有人知道阿宫内心的秘密,阿宫平日小心谨慎,也绝不会让人看出自己的心思。在家侍奉丈夫兢兢业业,没有一丝敷衍,以此来赢得他人的赞许。在外人看来,她好像在享受着极其幸福的生活,但又有谁知道她内心无法发泄的痛苦呢!这种痛苦仿佛无穷无尽。
十九岁就抛弃恋人的阿宫,怀念着过去,感叹着如今,一天天过得如此无奈。今天已经是二十岁以来的第五个春天了。而这个春天所带来的,除了仍无法挥去的痛苦、悔恨、失望以及郁闷外,还在自己的年龄上又添了一岁。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法获得释放的囚徒一样,带着更深的悔恨踏入了新的一年。虽然自己体弱多病,但毕竟没有到卧床不起的地步,所以在新年这几天还是得去应酬一下。而且好美色的丈夫也要求她更漂亮一些,所以她不得不打扮一番。今天的阿宫确实比平时漂亮许多,但在她心里却有种比平时更加深重的痛苦和悲哀。
丈夫出门之前一定要喝一杯御寒的葡萄酒,阿宫不得不在一旁照料着。两盆品质不错的梅花在南边的纸窗前挺立着,一缕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使壁架上的五六朵金盏花显得格外鲜艳。不过,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还属坐在火钵边上的富山唯继。只见他身穿新做的便服三套件,右手掀开那条法国里昂产的白色丝围巾,左手举起酒杯让阿宫为他斟酒。
“不行啊,姿势不够好看……要溢出来,要溢出来啦!唉!我就说嘛,还是在外面喝酒更潇洒些。”
“那您就在外面多喝些吧。”
“可以吗?太……太好啦!那今晚可能会晚一点回来。”
“大概什么时候?”
“估计会很晚。”
“如果没有个大概时间,那看门的人会很困扰的。”
“确实会很晚。”
“那就十点回来吧,过了那个时间,大家可都要睡觉了。”
“会很晚的。”
阿宫已经感到厌烦,便不再说了。
“肯定会很晚才能回来。”
“……”
“肯定会很晚很晚才会回来。”
“……”
“我说你啊……”
“……”
“你生气了吗?”
“……”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唯继不停地边小声嘀咕着,边拉着阿宫的袖子。阿宫挣脱开说道:“你要干什么啊?”
“因为你不理我。”
“您会很晚才回来,我已经知道啦!”
“其实也不会那么晚,所以不要这样。大过节的应该高兴一点才对。”
“既然您要晚一些才回来,那就晚一点呗。”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不会那么晚回来吗?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发火?”
“或许因为我身体多病的关系吧。”
“估计也是因为我总是在外边吃喝玩乐吧?那还真是抱歉!”
“……”
“你再来喝一杯吧。”
“不,我不喝了。”
“那么我先替你喝半杯吧。”
“不,我好像已经有点喝多了。”
“不要这样。来,再来喝一点意思意思嘛!”
“您这个人真是的,都说我不喝了。”
“没关系的,你看我这斟酒的姿势,应该算是爱子派吧。”
唯继故意提到妓女的名字,是想看看阿宫的反应,所以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她,但阿宫只是装作不知道,喝了一口酒,然后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不喝了吗?那把酒杯给我吧。”
“对不起,还请您见谅。”
“再给我倒一杯吧。”
“都已经过了十点了,您还不去吗?”
“没关系,反正这两天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说真的,今晚确实会晚一些回来。”
“是吗?”
“说是要晚一点回来,其实也不是要去干什么坏事。你知道的,本月二十八号不是有一次大型排练吗?所以大家约好今天下午五点在丝川家里彩排,我可要唱一段我最拿手的哟!你听——亲命难违出家门,难波滩头
把船坐,忧心如焚泪满襟,只待天明来顺风……”
阿宫厌烦地看着别处,而唯继却兴高采烈地继续唱着:“不时相逢……相逢……啊,狂风吹得两分离,但等回到家中,却发现爹娘已为我订亲……”
“您就少唱几句吧。”
“再听我唱几句嘛——坚贞的操守就这样破……”
“我以后会慢慢听您唱的,还是赶紧出门吧。”
“已经进步很多了,对吧?现在应该能听进去了吧?”
“我又不懂这个。”
“这还真是让人头疼,有点难为情呢。还是要稍微了解一些嘛。”
“不懂也没有什么关系啦。”
“什么叫没有关系啊?连净琉璃都不懂,真是让人伤脑筋。你的性格本来就过于冷淡,所以连通俗的段子都不知道,肯定是这样。”
“才没有那回事。”
“不,就是这样,你向来很冷淡。”
“那爱子怎么样呢?”
“爱子吗?这和你并没有关系,你不用去管她。”
“您既然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啊?”
“就是明白了。”
“你什么都不懂!”
“算啦,您快点去吧!早去早回。”
“那好。只要你不再那么冷淡,我就早点回来,你会等我吗?”
“我不是每次都在等您吗?”
“总算不冷淡啦。”
唯继终于站起身来,阿宫帮他穿上外套,然后伸出手和他握手。但这一举动决不是说阿宫开始变得不再冷淡,因为这对夫妇平时在分别和见面时总会握手,这不过是听从丈夫的命令学来的礼仪罢了。
把丈夫送出门之后,阿宫又觉得一阵茫然,慵懒地慢慢走回起居室,这时的她只觉得心中是冰冷的,仿佛置身于地窖当中。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让阿宫心中充满厌倦,但当独身一人的时候,身处这种家庭只会让她感到无尽苦闷。每次在丈夫面前,虽然不是故意演戏,却又不得不维持基本的态度,所以总感到非常紧张。等到自己独自一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苦闷的情绪又会涌上心头,只会让她感到百无聊赖,心如刀绞。
阿宫斜靠在火钵旁,心中一片茫然。她前思后想还是无法摆脱心中的郁闷,只感到自己在黑暗中徘徊,看不到一丝光明。她无奈地站起身,带着满腔痛苦走到了纸门外的走廊上。
明媚的天空,有三四个风筝点缀其中。院子里却是一派冬日枯萎的景象,只有那毫无顾忌的阳光,耀眼得让人有些目眩。在枝头啼鸣的小鸟飞走之后,便又听到邻居玩着羽毛毽子的游戏声。尽管外面寒冷刺骨,阿宫还是忍着站了好长时间。她时而仰望着天空,时而看看眼前这副枯败的冬景。还是和往常一样的阳光,和往常一样的毽子声,唯独今天却让她特别心痛,无法抑制心中的苦闷。她又回到了客厅,在这里也待不住,又走进书斋隔壁的卧室里,最后一下扑倒在床上。
躺在雪白松软的被褥上,阿宫无心去整理那有些凌乱的衣服,更无暇顾及那美丽的姿态。阳光微微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带着阵阵幽香。阿宫感觉自己像是漂流在大海中,筋疲力尽的身体任凭风吹浪打。她一手撑着下巴无力地睁着眼,不一会儿便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蜷缩着双腿,再次坠入沉思的深渊。
壁架上的小时钟好像停止了摆动,整间屋子一片死寂,四周似乎越发明亮起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有两只小鸟忽然飞到屋檐下,在趴在床上的阿宫肩头上不停盘旋着。
过了一会儿,阿宫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耷拉着鬓发凌乱的脑袋,双眼望着那透过窗帘缝隙可以看到的庭院一角,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这样又持续了一会儿,她走出卧室,再次回到客厅,来到衣柜旁,从里面拿出一条花绸腰带。打开包着的腰带,里面藏着一卷文书,好像是什么文件。阿宫拿着这一卷文书来到书斋,把它放在书桌上摊开来。这并不是贯一留下的什么文书,而是阿宫平时无法抑制心中的思念之情时,偷偷写下的心情日记,准备日后送给贯一。
自从那年在田鹤见府上意外相见后,阿宫就无法抑制心中的苦闷,可又找不到一个能倾诉的人,只好借一支笔来抒发,以暂时缓解心中的痛苦,把那些难以启齿的话断断续续地写下来,将来准备送给贯一,向他倾诉心头之苦,这是阿宫原本的打算。可她转念一想,又倍感疑惑:这封信到时能送到贯一那里吗?就算他收到,或许反而加剧他心头的怨恨,一怒之下悉数退回。然后就可能落到别人手中,变成别人手上的把柄,那岂不是自取灭亡?尽管之前她写一点就毁掉一点,但始终无法摆脱这一想法。所以,每当心里痛苦难熬、无处倾诉的时候,阿宫便会把之前的旧稿件拿出来重写一遍,或者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添加一段或修改几句。只要把这卷文书铺展开来,就仿佛见到了心爱之人。一旦面对心爱之人,便可以无所不谈,毫无隐藏。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阿宫仿佛置身于理想的梦境,从中得到些许释放。所以,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抒写这封无法寄出的信,但仅仅是作为草稿,始终藏在那条腰带中。
这是阿宫生活中唯一的安慰。不过,自从那天巧遇荒尾,她开始变得开朗一些:如果荒尾能作为信使的话,那么一切也就有眉目了!可目前荒尾还是把她当作敌人看待,这无形之中又给她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可另一方面,这也在某种程度上给了她一些希望。阿宫下定决心把信写好,不再把它当作永远的草稿。
她拿了一张最好的纸,用了最好的笔墨,一心想把最真挚的感情写在上面。不管怎么说,今天所写的决不再是一个草稿了。当她用颤抖的双手写了十几行之后,突然将信撕得粉碎,丢进了火钵中,双眼呆呆地望着这些碎片化为灰烬。就在这个时候,纸门开了。一位女佣进门而来,起初还被那一阵火光吓了一跳,惊讶地望着阿宫的脸色,随后便开口说道:“那个……府上的老太太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