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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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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

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奔马,病去如步行。”瘟疫坐着奥尔良的快车拜访我们来了。上星期一,它在圣法齐奥撒下了一粒种子。种子越坏,长得越快。上星期末,又有十个人得了瘟病。然后,然后,它离我们越来越近,昨天,在酒城库郎吉又发作了瘟病。这就好像鸭子塘里突然一声巨响!所有的好汉都拔腿逃命。我们把老婆、孩子、小鹅一起带走,把他们送到很远的地方,送到蒙特努瓦宗去。灾祸也有一点好处:在我家里不再有人唠叨了。佛洛里蒙也同着娘儿们一起走了,这个胆小鬼借口说他不能离开快要分娩的玛玎。许多肥胖的先生们都找到了很好的理由要去作一次旅行,因为车马已经驾好了;这个日子去看看他们田地的收成如何,对他们似乎非常合适。

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呢,我们就来开玩笑,挖苦那些谨慎小心的人。议员大人们派了卫兵把守城门,把守通到奥塞尔去的大路,还下了严格的命令,要驱逐那些想进城的穷人和农民。至于那些衣服穿得好、口袋里有钱的老板呢,他们至少也要经过我们三位医师的检查,那就是埃田·路瓦佐大夫、马丁·佛罗节大夫和菲利伯·德·沃大夫,三位大夫为了防备天灾的侵袭,都穿了稀奇古怪的衣服,戴着一个贴满了膏药的长鼻套、一个面具和一副眼镜。这使我们大笑起来;马丁·佛罗节大夫是个好人,他不能维持他的尊严了。他就脱掉他的鼻套,说他才不肯打扮得像只四不像呢,他也不相信这套古怪的服装就能抵抗瘟病。对的,但是他却得瘟病死了。不过埃田·路瓦佐大夫相信他的鼻套,并且戴着鼻套睡觉,他也不折不扣地病死了。只有菲利伯·德·沃大夫算是死里逃生,他比他的同事们更加深谋远虑,他不是抛弃他的鼻套,而是抛弃了他的职位……哈,我讲得太快,已经讲到故事的尾声了,开场白还没讲清楚呢!还是从头讲起吧,我的孩子,要捉山羊就得拉住它的胡子。这一次,你拉住了没有?……

我们冒充无畏的理查[1]。我们很有把握,相信瘟疫一定不肯光临我们的寒舍!据说瘟神嗅觉也很灵敏;它一定讨厌我们制革厂的香味(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这股香味再好闻也没有了)。上次瘟神来到这个地方(那是一千五百八十年,我有一只老牛那么大的年纪,一十四岁),它把鼻子一直伸到我家门口,然后,闻了一闻,就向后转了。就是那时,夏太-桑苏瓦的人(从那时起,我们老把他们当作笑料)不满意保佑他们的圣徒,说伟大的圣波汤天保护不周,把他推出门去,试请另外一位圣徒来保护他们,后来又换一位,后来再换一位;他们换了七回,先后请过莎维年和佩勒兰、菲利伯和伊累尔。他们也不知道再供奉哪个圣徒才好,最后供起一个女圣徒来了(这些轻薄的家伙!),既然波汤天不中用,他们就供波汤地安娜。

我们一面回忆这个故事一面笑,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心比天大,口比海阔,有坚强的体魄和英雄的气魄。为了表示我们既不迷信,也不相信医生和议员,我们勇敢地走到夏斯特洛门去,在坟坑上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谈天。为了卖弄本领,有些人甚至设法溜到城外,去附近的小饭馆和那些关在天堂门外的人一起喝上一瓶,尽管城门口还站着个把天使,在那儿把守乐园的大门(因为他也不把站岗真当作一回事)。我呢,我也像他们一样做。怎么能让他们单独行动呢?怎么能容忍别人当着我的面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品论着新闻和新酒?那我会活活气死的。

所以我也走出城去,看见一个我认识的老农夫,麻衣堡的格腊特潘老头子。我们就在一起碰杯喝酒。这是一个快快活活、矮矮胖胖、结结实实的人,他通红的脸孔在阳光下流着汗水,发出了健康的光辉。他装得兴致勃勃,比我还更起劲,他公然藐视疾病,说病都是医生捏造的。要是相信他说的话,那只有倒霉的人才会死,不是害病,而是害怕才死的。

他对我说:

“我把长寿的秘诀告诉你吧,并不要你一文钱:

脚要保持暖和,

饭莫吃得过多。

少照顾点婆娘,

包你身体健康。”

我们在一起过了足足一个钟头,鼻子冲着鼻子呼吸。他有一个怪癖,说话的时候喜欢轻轻拍你的手,捏你的大腿或胳臂。我当时还没注意。第二天,我可想起来了。

第二天,我的学徒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晓得吗,老板,格腊特潘老头子死了……”

哎呀!我再也不能装腔作势,背脊都发凉了。我自言自语说:

“我可怜的朋友,把你的皮鞋擦擦亮,准备上天堂吧;你美妙的时光已经过完了,或者不久就要过完……”

我走到工作台前,做做这样,干干那样,想岔开这个思想,但是请你们相信,我怎么也没有心肠去做手艺。我想:

“傻瓜!这下你可学个乖了,谁叫你作怪的。”

但是勃艮第人不是肯伤脑筋去想三天前应该做什么事情的人。我们已经在今天了。圣马丁呀,那就让我们待在今天吧。现在的问题是要保卫自己。还好,敌人并没有捉住我。我有一度想去请教圣科斯默[2]店(你们当然懂得我的意思是要去找医生)。但是我存了戒心,就没有去。我虽然心烦意乱,还是保持了足够的理智,我对自己说:

“好孩子,医生知道得并不比我们多。他们拿了你的钱,而对你的好处,只是把你送进瘟疫病院,在那里你怎么能够不染上瘟病呢。千万什么也不要对他们说!你大约还没有疯吧?如果问题只是要死,那没有他们一样可以死。上帝呀,这是注定了的,‘不管有没有医生,我们都要一直活到死的那天。’”

我枉然想使自己麻痹,或者乱吹牛皮,我开始感到胃在翻腾。我摸摸这里,摸摸那里,然后……哎哟!这次真是瘟疫来了……最可恶的,是在吃饭的时候来了,我面前正摆着一盘扁豆烧羊肉,是掺了酒煮的,里面还有几片咸肉(今天我谈到它,还是惋惜得想哭),但是那时我却没有兴趣张开下颚。我心如刀绞地想道:

“的确我要死了。胃口已经没了。这是结束的开始……”

那么,至少也得安排安排后事。如果我让自己死在这里,那些强盗议员就会把我的房子烧掉,他们会借口(真是胡说!)说我这里会传染瘟疫的。哈!一所全新的房子!要烧掉它,那人不是坏蛋,就是傻瓜!与其烧它,不如让我到粪堆上去死吧。我还来得及呀!不要浪费时间……

我站起来,穿上一套最旧的衣服,拿了三四本好书,几本格言、高卢的下流故事、罗马的名人言论集、《加东[3]的金言》、布歇的《饭后语录》和吉勒·科罗泽的《新普鲁塔克》;我把这些书和一支蜡烛、一块面包,一起放进口袋;把学徒打发走了;关起大门来,英勇就义似的到我的“库达”[4]里去,它在通到博蒙去的大路上,走过城外最后一座房屋就到了。那里房子不大,像个蛋壳。只是一间堆东西的屋子,里面放了一些工具、一床旧草垫子和一把坐通了底的椅子。如果要把这些东西烧掉,损失倒也不大。

我还没有走到,嘴巴已经开始发抖,好像一只老鸦。我浑身发烧,胁下有如针扎,胃囊扭得难受,仿佛翻转来了……那时,我怎么办呢,好朋友?我对你们讲什么好?多么英勇的行为,多么伟大的气魄,才能模仿古代罗马的伟人,和作对的命运,和疼痛的肚皮作斗争?……好先生,我只有一个人,没有人看见我。你们想想我会不会抑制自己,对着四壁空墙,扮演古罗马的雷居吕斯[5]!我一冲就冲倒在草垫子上,开始呼天号地。你们一点也没有听见吗?我的喊声非常清楚。哪怕在桑贝尔树下都该听得见呀。

“哎哟!”我发出哀鸣,“主呀,你能迫害一个这样善良的小人物吗?我一点也没有得罪过你呀……啊!我的头!啊!我的腰!死是多么难受,在这年富力强的年头!哎呀!你真的坚持要我这么早就归天吗?……啊!啊!我的背!……当然,我很高兴——我是想说:我很荣幸——能够去拜访你;但是我们既然总有见面的一天,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何必这样急?……哈!哈!我的腰杆!……我并不忙……主啊,我只不过是一只可怜虫!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那就执行你的意旨吧!你看我是多么卑贱,软弱,听天由命……坏蛋!你还不滚蛋吗?这只畜生干吗要咬我的腰?……”

当我呼天喊地的时候,痛苦并没有减少,但却消耗了我的精力。我就对自己说:

“你在浪费时间。上帝不是没有耳朵,就是等于没有耳朵。如果人家说得不错,你真是上帝的缩影,那他也一定会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是枉然。节省一点力气吧。你也许只有一两个钟头好活啦,傻瓜,何必对着空气,徒费口舌!还不如利用利用这副残余的美丽躯壳,欣赏欣赏这副我不得不离开的躯壳吧(哎呀!我的老伴侣,这实在是迫不得已!)。一个人只能死一次。至少也要满足满足我们的好奇心。瞧瞧灵魂脱窍是怎么搞的。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没有人比我更会把柳枝做成小笛子的。我用刀柄凿树皮,直到树皮刮掉为止。我想天上的那位上帝也正在一样开心地瞧我剥皮吧。坚强点!皮要剥掉了吗……哎哟!这一下太痛了!……难道一个年纪这样大的人还喜欢像小孩子那样顽皮?……哈,泼泥翁,不要放松,趁着皮还粘在身上,注意观察观察皮下面起的是什么变化。检查检查胸膛,清洗清洗思想,探讨探讨,摸索摸索,回忆回忆我的脾气,它老在我的胰子里翻上倒下,旋来转去,无事生非;尝尝我的疝气,摸摸我的腰子,探测探测我肠子的底……”[6]

……就是这样,我仔细观察自己。但是我不得不时刻打断我的调查研究,来喊叫几声。这一夜老也过不完。我点起蜡烛,把它插进一个旧酒瓶里(瓶子闻起来还有覆盆子酒味,但是酒已经没有了;这就是我在天明以前的形象!身体不知何处去,此地空遗魂与魄)。我在草垫子上扭成一团,竭力设法看看书。但罗马名人的英雄言论也管不了什么用。让这些吹牛大王见鬼去吧!说什么“并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能到罗马去的”。我恨这种愚蠢的骄傲。我要有权利哀叫,并且要叫个痛快,当我肚子痛的时候……是的,但肚子不痛了,我又要笑,只要我做得到。而我的确笑了……你们不相信吗?当我非常痛苦的时候,好像在滚钉板一样,我的牙齿格格战抖,但我随便翻开这位好布歇的《解颐妙语》,碰到一句这样巧妙的、有味的、光辉的名言……上帝呀!好上帝!不由我不哈哈大笑。我对自己说:

“这太傻了。不要笑了。否则,你会更痛苦的。”

啊!我不笑就叫,不叫就笑。我叫呀,笑呀……瘟神也笑了。啊!我可怜的孩子,我叫过了,我笑过了!

天亮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进坟墓了。我再也站不住。我用膝盖走路,拖拖沓沓地爬到朝着大路的唯一的窗口。看见第一个走过的人,我就用破罐子似的声音叫他。他也用不着听我说什么才懂我的意思。一看见我,他就溜了,还在胸前画了几个十字。不到一刻钟,我很荣幸,门口来了两个卫兵;他们禁止我跨出大门。哎呀!我本不想出门。我请求他们去多纳西找我的老朋友公证人帕亚先生,好给我立遗嘱。但是他们这样害怕,甚至怕我的话接触过的空气;我敢发誓,我相信他们怕瘟疫怕得连耳朵都塞起来了!……最后,一个大胆的小孤儿,一个“看羊的”(他倒有仁慈的小心肠),他好意要帮我的忙,因为有一次我看见他正在偷吃我的樱桃,我曾对他说道:“好小鬼,趁着你在这里,给我也摘几颗。”这时他悄悄地溜到我的窗口,听了一听,叫道:

“泼泥翁先生,我去替你找!”

……后来发生的事,我也很难对你们讲清楚。我只知道,有好几个钟头,我都在草垫子上打滚,发高烧使我伸出了舌头,好像一只小牛……路上有鞭子挥舞的声音,铃铛声,一个熟悉的响亮的说话声……我想:“帕亚来了……”我尽力要站起来……啊!我的天呀!真要了我的命啦!好像我的后颈窝上压了一个圣马丁教堂,屁股上压了一座桑贝尔山。我自言自语说:“即使还有巴塞维勒的岩石压到你的身上,你也得去呀……”你们看,我非常想在遗嘱上写下(我昨夜还有时间来集中思想)一个条款,这条款对玛玎和她的格洛蒂有利,还要不让我四个儿子提出异议。我抬起头来,把头伸到窗口,它比昂烈特大钟还要重,不住往右、往左下垂……我一眼看见大路上有两个矮胖的人形,他们很恐怖地睁开眼睛。这是安东·帕亚和夏麻衣神甫。这两位好朋友,为了趁我活着见我一面,已经飞跑着赶来了。我应该说:在他们看见我之后,他们心里的烈火都开始化为轻烟。大约是为了要好好瞧瞧这幅图画,他们两个都退后了三步。该死的夏麻衣为了要我打起精神,还再三对我说:

“天主在上,你多么难看啊!……啊!我可怜的孩子!你真难看,真难看……脸黄肌瘦,像块发黄的猪油……”

我呢(他们的健康感染了我,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的生命力也增强了),我说:

“我能不请你们进来吗?你们似乎都很热呀。”

“不,谢谢,不,谢谢!”他们两个都叫起来,“就在这里很好。”

他们往后退得更加明显,索性藏在马车旁边;为了假装在做点什么事,帕亚就拉紧他的马勒,虽然马勒并没有松。

“你感觉怎么样啦?”夏麻衣问我,他和死人交谈已经谈习惯了。

“唉!我的朋友,人生了病总是不舒服的。”我摇着头回答。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可怜的哥拉,你现在可明白我从前常对你说的话吧。只有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我们不过是些烟云和粪土。今天吃大菜,明天进棺材。今天喜洋洋,明天泪汪汪。你从前不肯相信我,只想到开心取笑。你已经把好酒都喝光了,现在只好喝点酒根。得了,泼泥翁,不要难过!仁慈的上帝叫你回去。啊!你多么荣幸,我的孩子!但是要见上帝,也该穿干净点。哈,来,我来给你行个洗礼。准备好吧,罪人。”

我回答说:

“我马上就好了。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呢,神甫!”

“泼泥翁,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啊!我知道你还留恋尘世的虚假幸福。难道这个世界真有什么东西值得这样喜欢?一切不过都是浮华虚荣,灾难苦痛,欺骗和玩弄,陷阱,圈套,悲哀,衰老。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做什么好?”

我回嘴说:

“你真叫我心痛。夏麻衣,我永远也不忍心把你留在这样的世界上。”

“我们将来要会面的。”他说。

“那为什么不让我们一同走呢!……不过我先走也是一样。吉斯大人的名言说得好:‘每个人都有轮到的时候!’……跟我来吧,我的好人!”

他们仿佛没有听见。夏麻衣大声说:

“时间一去不复返,泼泥翁,而你也要跟着时间一同过去。但是魔鬼,无恶不作的魔鬼正等机会要抓你呢。难道你愿意让这只拉客的野鸡一口咬住你肮脏的灵魂,放到它的食橱里去吗?得了,哥拉,得了,念你的忏悔经吧,准备好,忏悔吧,忏悔吧,我的孩子,就为了我,也请你忏悔吧,我的伙计!”

“我会忏悔的,”我说,“我会忏悔的,为了你,为了我,也为了上帝。我决不会对伙伴们失敬的!不过,对不起,我想先和公证人先生谈两句话。”

“你等一下再和他谈吧。”

“不。我要先和帕亚先生谈谈。”

“你的意思是这样吗,泼泥翁?要永恒的上帝让小小的公证人占先!”

“上帝可以等待,或者去他的吧,如果他愿意的话,反正我会再找到他。但是土地却要离开我了。就讲礼节,也该先拜访已经接待过你的人,再拜访将来也许要接待你的人呀……”

他坚持,请求,威吓,喊叫。我也一点不肯让步。安东·帕亚先生却拿出他的文房四宝,坐在一块界石上,旁边围了一群好奇的人和几只狗,他就当众写起我的私人遗嘱来。然后,我再慢慢处理我的灵魂,好像处理我的钱财一样。当一切都安排好了(夏麻衣还在继续对我劝告),我就用垂死的声音说:

“浸礼教徒[7],歇一口气吧。你说的话都非常好。但是对于一个口渴的人,耳边的劝告还是不如嘴里的好酒。现在我的灵魂已经准备升天了,至少我还想喝一杯离别酒。好人呀,来一瓶吧!”

啊!这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不仅是好基督徒,并且是好勃艮第人!他们多么明白我临死的想法!他们拿来的不只一瓶,而是三瓶夏布利、普伊和伊朗西的好酒。我从窗口抛出一根绳子,好像船上抛下铁锚一样。那个小孤儿在绳子头上绑了一个柳条编的旧篮子,我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拉上了最后的朋友:三瓶好酒。

从这时起,我又倒在草垫子上,别的人都走了,我反而觉得更不寂寞。不过我可不想对你们讲以后几个钟头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再也算不清这笔账了。一定是有人从我口袋里偷走了八个或者十个钟头。我只记得和酒瓶里的三位一体的神灵,进行过广泛而深入的谈话;至于谈些什么,我却一点也不记得;我把哥拉·泼泥翁丢了:这鬼东西到哪里去了呢?……

半夜里,我才又看见他坐在园子里,两片屁股摆在一畦肥肥的、软软的、新鲜的杨梅地上,他正从一棵小梨树的枝叶缝里瞧着天空。天上多少明星,地上多少阴影!新月好像长了两只角,似乎在讥笑我。离我几步路的地方,有一堆黑黑的葡萄蔓枝,弯弯曲曲,张牙舞爪,仿佛是一窝毒蛇在蠢动,它们用恶魔般的鬼脸瞧着我……但是谁能说明我在这儿干什么呢?……我仿佛记得(我的心灵太丰富了,一切都搞混了)对自己说过:

“站起来,基督徒!只要屁股还坐在垫子上,我的哥拉,一个人就还没有死掉。打起精神来![8]酒瓶空了。苦酒已经喝光。[9]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还是去对我的白菜演讲吧!”

我还仿佛记得我想要摘大蒜,因为听说大蒜是抵抗瘟疫的有效灵药,或者是因为没有酒喝,有大蒜吃也算不错。但我记得确实的,是刚把脚(接着就把屁股)踏上营养丰富的土地,我就觉得被黑夜的魔力迷住了。天空好像一棵大树在我头上展开的一片绿荫,阴森森,圆浑浑,仿佛是一个胡桃木的大圆顶。这棵大树的枝丫上还挂着成千的果子。那是闪闪发光、轻微地摇摇晃晃的星星,星星也像苹果似的,在温暖的黑暗中成熟了。我菜园里的水果似乎也变成了星星。它们都低着头,瞧着我。我仿佛感到有几千只眼睛在偷看我。一些小小的笑声在种着杨梅的地里散布。在树上,在我头上,有一个红脸的、金黄的小梨子,用一丝清晰而甜蜜的声音在向我唱着:

山楂树,

快生根。

小老头!

好像葡萄的卷须,

赶快爬上我的背。

如果你要上天,

快生根,快生根,

小老头!

而地上的菜园里的树枝,和天上乐园里的树枝,全都用小小的、悄悄的、颤抖的歌声合唱起来:

快生根,快生根!

那时,我就把手插进土里,并且对大地说:

“你愿意要我吗?我呢,我很愿意要你。”

肥沃而柔软的好土地,我连肘腕都插进去了;土地柔和得像一片酥胸,我用手和膝头到处乱摸。我抱住她的腰身,在她身上留下了我的痕迹,从脚趾一直到前额的痕迹;我把她的身体当作床,舒舒服服地躺在她身上;我伸手伸脚地躺着,张着嘴,瞧着天空和葡萄似的星星,仿佛在等待一颗葡萄落到我嘴里来。七月的良宵在唱着圣诗中的赞美歌。一只沉醉了的蟋蟀在喊叫,喊叫,喊叫,仿佛要把命都喊掉。圣马丁教堂的钟声忽然响十二点了,也许是十四点,或者十六点(肯定地说,这不是平常的钟声)。这些星星,天上的星星和园子里的星星,都叮叮当当地齐鸣起来……啊,上帝!多好的音乐!我的心听得都要爆裂了,耳朵也像雷声震动的玻璃窗一样嗡嗡地响。我看见一棵耶塞树[10]从我挖出的坑里长起来了:一根葡萄藤,像长满了羽毛似的长满了叶子,笔直地从我肚子里往上升;我也跟着它上升;整个菜园也一面唱歌,一面护送我;在最高的枝丫上挂着一颗星星,星星像个疯子一般跳着舞;我仰着头看它,为了要得到它,我一直往上爬,一面拼命叫它:

白葡萄,

不要跑!

勇敢点,好哥拉!

你就要得到它,

阿利路耶!

我想我大约爬了好半夜。因为后来据别人说,我唱了好几个钟头。我唱了各种的腔调,神圣的,世俗的,为死人唱的忏悔词[11],贺新婚唱的赞美诗,有欢呼,有歌颂[12],有军乐和舞曲,有道德的,有轻薄的,而且我又弹弦琴,又吹风笛,又打鼓,又吹号。邻居都惊动了,他们捧腹大笑,并且说道:

“多么好的喇叭!……这是哥拉要死了。他疯了,他疯了!……”

第二天,像俗话说的那样,我让太阳先起来了。我并不和它争起早的光荣!我醒来已经是中午了。啊!朋友,当我在粪堆上再看见我,那是多么快活!并不是因为这张床铺柔软,也不是因为,老实说,我的腰子痛得要命。而是因为能对自己说还有腰子,这就不错。怎么!你还没有死吗,泼泥翁,我的好朋友!请我拥抱你,我的好孩子!让我摸摸你的身体,这副可爱的嘴脸!的确是你。我多么满意!如果你离开了我,啊,哥拉,那真是此恨绵绵无了期。敬礼,啊,我的菜园!我的甜瓜也高兴得对我笑嘻嘻。快点熟吧,我的小宝贝……但是我的观察却被两头笨驴打断了,他们在墙那边大叫:

“泼泥翁!泼泥翁!你死了没有?”

这是帕亚和夏麻衣,他们不再听见声音,于是悲叹哀吟,大概已经在路上颂扬过我这个死人的德行了。我站起来(哎哟!我这鬼腰子!),慢慢地走过去,突然从窗洞里伸出头来叫道:

“咕咕[13],我在这里。”

他们吓了一跳。

“泼泥翁,你没有死吗?”

他们快活得又哭又笑。我却向他们伸伸舌头:

“好好先生还活着呢……”

你们能够相信吗!这些该死的家伙竟让我在房子里关了半个月,一直等到他们能够肯定我什么病也没有了为止。不过我也应该说一句老实话:他们既没有让我少吃东西,也没有让我少喝岩石水(我的意思是说诺亚的葡萄酒)。他们甚至养成一个习惯,轮流待在我的窗子下面,对我讲当天的新闻。

当我能够出来时,夏麻衣神甫对我说:

“我的好朋友,这是伟大的圣罗克[14]救了你的命。你至少也应该去感谢他。去吧,我请求你!”

我回答说:

“我看还不如说是圣伊朗西,圣夏布利,或者圣普伊吧。”

“好吧,哥拉,”他说,“把我们的圣徒都算进去;来个折中办法。你为了我到圣罗克那儿去。我呢,我也为了你去感谢你的酒瓶圣者。”

当我们同去参拜这两个圣地的时候(忠实的帕亚也参加,凑足了我们的三人行),我说:

“承认了吧,朋友们,在我向你们要离别酒喝的那一天,你们怕不会这样乐意和我碰杯吧?你们似乎并不准备要跟我走。”

“我很爱你,”帕亚说,“我敢对你发誓;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也爱自己呀。俗话说得好:‘肉总比衬衣更贴身。’”

“我的错,我的错,[15]”夏麻衣嘟哝着说,他打鼓似的拍着胸脯,“我是个胆小的人,这是我的天性。”

“帕亚,你把加东的教训丢到哪里去啦?你呢,神甫,你的宗教对你又有什么用?”

“啊!我的朋友,活着是多么好啊!”他们两个叹了一口长气说。

于是我们三个互相拥抱,哈哈大笑,并且说道:

“一个好人也不见得怎么了不起。应当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上帝既然创造了他:当然创造得不差。”

* * *

[1] 无畏的理查,十二世纪英国国王,外号狮心王。

[2] 圣科斯默,保佑医生的圣徒。

[3] 加东,古罗马的政治家,以忠直平正著名。

[4] 在一个小山坡上的葡萄园和菜园。——罗曼·罗兰原注

[5] 雷居吕斯,古罗马的执政官。迦太基人俘虏了他,又放他回罗马,谈判交换俘虏的事。他却英勇地要元老院拒绝接受迦太基的建议,自己回迦太基去做俘虏。

[6] 这里,我们擅自删了几行。讲故事的人一点也不肯饶过我们,详细地叙述了他身体的构造;他对他身体的兴趣甚至使他谈到一些气味难闻的东西。况且他对生理学的知识,虽然他自己引以为傲,其实并不见得高明。——罗曼·罗兰原注

[7] 浸礼教徒指夏麻衣神甫。

[8] 原文为拉丁文。

[9] 原文为拉丁文。

[10] 耶塞树,耶稣基督的世系表。耶塞躺在地上,肚子里长出一棵树,每根树枝上坐着一个耶稣的祖先,最高的枝丫上开着一朵花,花上坐着圣母玛利亚,怀里抱着耶稣。

[11] 原文为拉丁文。

[12] 原文为拉丁文。

[13] 咕咕,一隐一现,逗小孩的游戏。

[14] 圣罗克,十三世纪末的圣徒,拯救染上了瘟疫的人。

[15] 原文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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