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
心情平静之后,我对罗宾纳说:
“够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看看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我要他讲讲我走后十几二十天之内城里发生的事情,但要讲得简洁明了,少说闲话:因为昨天的历史已经是上古史;主要的是要知道现在情形怎样。我听说在克拉默西还流行着瘟疫和恐惧,恐惧比瘟疫还更盛行:因为瘟疫似乎已经到别的地方找生意去了,却把地盘留给那些从四面八方闻风而来染指分赃的土匪。他们成了这块地盘的主人。那些撑木排的人饿得要死,又给瘟疫吓怕了,就让他们胡搞,或者跟着他们胡搞。至于法律呢,已经不起作用了。负责执行法律的人都保护自己的田地去了。我们四个议员,一个死了,两个逃了;而检察官也已溜之大吉。城堡的卫队长是个勇敢的老头子,但得了痛风病,只有一只手,两只脚都发肿,脑子笨得像牛,结果给土匪斩成六块。只剩下一个议员腊坎,他一个人面对着这群脱缰野马,由于害怕,由于软弱,由于狡猾,他不但不抵抗,反而认为最稳当的办法是退让,牺牲一部分,好保全其余的。同时他还想一箭双雕,虽然他并没有承认(我了解他,我猜得着),他安排好了,要满足他挟嫌怀恨的灵魂,某人的幸福刺他的眼,或者他想对某人报复,就放这群畜生去某人家里放火。我现在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选中了我的房屋!……但是我却说:
“别人呢,那些老板们,他们干什么啦?”
“他们干个屁,”宾纳说,“呃,这是一群绵羊。他们等人到家里来屠杀。他们既没有了牧羊人,又没有了看羊狗来保护他们。”
“那么,宾纳,我呢!看一看,孩子,我是不是还有獠牙。我们去吧,孩子。”
“老板,一个人不顶事。”
“总可以试一试。”
“要是那些暴徒逮住了你呢?”
“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才不在乎他们呢。你能替一个没有头发的人梳头吗?”
他跳起舞来了:
“这下可好玩啦!佛勒勒方方,乒乒,乓乓,砰砰,嘭嘭,达里拉里拉里郎,走吧,走吧!”
虽然他的手已烧伤,他还在路上得意扬扬,险些儿倒在地上。我装出严肃的样子:
“喂!小猴子,”我说,“难道这是一件高兴得去树顶上跳舞的事吗?站起来!放庄重一点!好好听我的话。”
他的眼睛发光,听着我说。
“你高兴不了多久。听:我马上一个人到克拉默西去。”
“我呢!我呢!”
“你吗,我派你到多纳西去通知我们的议员梅斯特腊·尼哥勒,他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的心肠好,腿更好,他爱自己超过他爱同乡,但是他爱财产还超过了他爱自己,你去通知他说,明天早上人家会把他的酒喝光。从那里你再一直走到莎尔迪,你会在鸽子窝里找到我们的检察官威廉·库提尼翁的,你告诉他,如果他今夜不回来,他在克拉默西的房子准会给人抢尽烧光。他会回来的。我也不必对你多讲了。你自己一个人也晓得应该说些什么,你并不需要我教你才会说谎啊。”
这个小鬼搔搔耳朵说:
“并不是这个差事困难。不过我不愿意离开你。”
我回答说:
“谁问了你愿意什么,不愿意什么?只要我愿意。你就听话得了。”
他还争辩。我就说:
“够了!”
因为这个小鬼担心我的命运。
“我并不禁止你跑步呀,”我对他说,“干完了你的差事,你还可以赶上我。帮助我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我调救兵来。”
“我会把他们飞快地带来,”他说,“让他们汗流如雨,气喘如牛,这位库提尼翁和这位尼哥勒,我会使他们火烧屁股似的跑来!”
他一溜烟似的走了,但是还站住了一次:
“老板,至少也要告诉我你预备干什么去呀!”
我又神气又神秘地回答说:
“你等等就会知道。”
(其实,我自己还不知道呢!)
* * *
将近晚上八点钟,我到了城里。在金黄的云彩下面,血红的太阳落下去了。夜还没开始呢。多美的夏天黄昏!但是没有人来欣赏。在市场门口,没有一个张口呆看的闲汉,也没有一个卫兵。我好像走进了一个磨坊。在大街上,一只瘦猫在啃面包;一看见我,它的毛就竖起,并且赶快丢了面包逃走。房屋都闭上了眼睛,关起了大门。没有一点人声。我说:
“他们都死光了。我来得太迟了。”
但是我听见在百叶窗后面,有人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在偷看我。我就敲门,并且叫道:
“开门!”
没有一点动静。我走到另外一所房屋门口,又用脚和手杖打门。还是没有人开。我听见房子里面有“呼呼”的声音。这下我明白了。
“他们在捉迷藏,这些可怜虫!天呀天,我要去咬他们的屁股!”
我用拳头和脚跟把书店的门面当鼓打,并且叫道:
“咳!老兄!德尼·索苏瓦,天呀天!我要把你的东西都打碎了。快开门吧!开门,阉鸡,我是泼泥翁。”
立刻,好像演魔术一样(人家会以为有一个仙女用魔杖碰了一下窗户),所有的百叶窗都打开了,我看见市场大街两边的窗口伸出了一排惊惶失措的面孔,好像一些洋葱头,他们全都瞪着眼睛瞧我。他们瞧我,瞧我,瞧我……我可不知道我有那么好看:我摸摸自己。于是,他们紧张的脸孔忽然放松了,神气都很高兴。
“好人呀,他们多么喜欢我!”我想,但却没有想到他们的高兴是因为我出现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使他们放了一点心。
于是,泼泥翁和这排洋葱头谈起话来。大家一起说话;而我一个人给大家回答。
“你从哪里来?你干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你要什么?你怎么进城的?你从哪里进城的?”
我说:
“别嚷!别嚷!别着急呀。我很高兴看见你们的舌头都还安然无恙,虽然你们丧失了力气和胆量。咳,你们在楼上干什么?下来吧,呼吸一点傍晚的新鲜空气也是好的呀。你们老是关在房间里,难道有人拿走了你们的裤子吗?”
但是他们不回答,只是问:
“泼泥翁,在街上,你来的时候,碰见了谁呀?”
“笨蛋,”我说,“你们全部待在窠里,叫我碰得见哪一个?”
“土匪。”
“土匪?”
“他们正在抢劫,放火。”
“在哪里?”
“在贝扬。”
“那么快去阻止他们!你们待在鸡窠里干吗?”
“我们保护房屋。”
“保护自己房屋的最好办法,是也保护别人的房屋。”
“事有轻重缓急。每个人都先保护自己的东西。”
“我知道你们的老调:‘我爱我的邻居,但我自顾不暇’……可怜的人!你们在帮土匪的忙。抢过了别人,就要抢你了。每个人都会轮到的。”
“腊坎先生说过,在这个危险的时候,顶好是少管闲事,让他们去烧吧,等到秩序恢复了再说。”
“等谁来恢复秩序?”
“内韦尔大人。”
“等到他来,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啦。内韦尔大人有他自己的事。等他想到你们的事,你们早都烧死了。得了,孩子们,去吧!不保卫自己生命的人就没有权利生活。”
“他们人多,又有武器。”
“人们总喜欢言过其实。”
“我们没有指挥人。”
“那就自己做指挥人吧。”
他们继续喋喋不休,从一个窗口到另外一个窗口,好像一些栖息在树枝上的鸟!他们之间也在争论,但是谁也不动。我等得不耐烦了:
“你们是不是要让我整夜站在街头,鼻子朝天,把脖子扭酸了?我不是来你们窗下唱小夜曲的,虽然你们的牙齿还在打鼓奏乐。我要对你们说的话也不能在屋顶上大唱大叫。给我开门!我用上帝的名义叫你们开门,否则我就要放火了。得了,男子汉下来吧(如果上面还有男子汉的话);有母鸡守窝也就够了。”
一半笑,一半赌咒,有一家大门开开了一半,然后又有一家;一个谨慎的鼻子冒险地伸了出来;接着这只畜生全身都出来了;大家一看见有只羊出了羊圈,其他的羊也都走了出来。大家都大胆地争着看我的鼻子:
“你病好了吗?”
“结实得像颗白菜头。”
“没有谁和你找麻烦?”
“没有,只有一群笨鹅追着我叫。”
一看见我从危险中安然出来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更爱我了。我说:
“好好瞧瞧。喂,我的五官四肢,一应齐全,一点也不缺少。你们要我的眼镜吗?……咳,瞧够了!明天你们可以看得更清楚。现在时间紧急,得了,撇下这些小事吧。哪里是可以说话的地方?”
甘诺说:
“去我店里。”
在甘诺的铁匠店里,闻起来有马蹄味,在马蹄践踏过的土地上,我们挤成一堆,在黑夜里,好像一群马。门关上了。一段蜡烛插在地上,使我们弯着脖子的巨大影子,在烟熏黑了的圆屋顶上跳舞。大家都不说话。突然,大家一起说起话来。甘诺拿起他的铁锤,敲着铁砧。铁锤仿佛在嘈杂的人声中穿了一个洞:经过这个洞口,肃静又走进来了。我就利用这个机会说话:
“不要浪费口舌吧。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土匪在我们这里。好的!把他们赶走。”
他们说:
“他们太强大了。撑木排的人也在他们那边。”
我说:
“撑木排的人也口渴。看见别人喝酒,他们当然不喜欢旁观。我很了解他们。我们不应该对一个人要求太高,更不能够对撑木排的人要求过分。如果你让人抢劫,那么一个人即使不是盗贼,也喜欢抢来的果实能够放在自己口袋里,而不是放在别人口袋里,这一点也不足为奇。再说,到处都有好人,有坏人。得了,应该像天主一样,能够‘分清是非’[1]。”
“但是市议员腊坎大人禁止我们乱动!”他们说,“当其他的人,代理市长、检察官都不在的时候,那是该他负责维持全城的秩序。”
“他维持了没有?”
“他认为……”
“他维持了没有,维持了,还是没有?”
“这个谁都看见了!”
“那么,让我们来维持吧。”
“腊坎大人保证过,如果我们不动,我们不会遭殃的。骚乱会局限在郊区之内。”
“他怎么知道的?”
“他应该和他们有过协定,他也是迫不得已,无可奈何!”
“但是这个协定就是罪恶!”
“他说这是麻醉他们。”
“麻醉他们,还是麻醉你们?”
甘诺又锤他的铁砧了(这是他的姿态,就像有人说话先要拍拍大腿一样),并且说:
“他说得对。”
大家都面有愧色,又害怕,又生气。德尼·索苏瓦低着头说:
“要是大家把心里想的全说出来,那要讲的可多着啦!”
“呃!你为什么不讲?”我说,“你们为什么不讲?我们都是兄弟。你们还怕什么?”
“隔墙有耳。”
“怎么!你们到了这个地步?……甘诺,拿起你的铁锤,把住大门,我的朋友!谁想出去或想进来,你就打破他的脑袋!不管隔墙有没有耳朵偷听,我敢保证没有舌头能去告密。当我们出去的时候,那就是立刻要执行大家的决议。现在,说吧!谁不做声就是叛徒。”
于是起了一阵喧嚷。所有压制在心头的仇恨和恐惧都像火箭似的爆发了。他们伸出拳头大叫:
“腊坎这个混蛋,他随意摆布我们!这个叛徒出卖了我们和我们的财产。但是怎么办呢?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他有法律,他有武力,警察都是他的。”
我说:
“他的窝在哪里?”
“在市政府。他日里夜里,都住在那里,为了更加安全,还有一队无赖保卫着他,也许说是保卫,还不如说是看管。”
“总而言之,他坐牢了?很好,”我说,“我们马上就去救他。甘诺,开门!”
他们显出还没有下决心的样子。
“你们干吗不走呀?”
索苏瓦搔搔头说:
“这是一件大事。我们不怕打架。不过,泼泥翁,到底,我们没有这种权利。这个人,他代表法律。违犯法律,那要负很重的……”
我说:
“……很重的责任?好的,责任有我负,有我。不要担忧。索苏瓦,当我看见一个歹徒行凶的时候,我先揍他一棍;然后再问他的尊姓大名;如果他是检察官或是教皇,那也活该!朋友们,就这样干吧。当秩序成了混乱的时候,就不得不用混乱来维持秩序,拯救法律了。”
甘诺说:
“我跟你走。”
他的铁锤扛在肩上,两手巨大异常(左手只有四个指头,食指被压断了),他斜着一只眼睛,漆黑的皮肤,笔挺的身体,宽得像个酒桶,他的样子真像一座城楼在走动。在他后面,大家你挤我推,跟着这座堡垒。每个人都跑到自己店里去找火枪,菜刀,或是木锤,的确我并不敢发誓,说进店里去的人当夜都出来了,大约因为这些可怜人没有找到他们的武器。说老实话,走到广场的时候,我们的人已经稀稀落落了。不过剩下来的人都是靠得住的。
运气真好,市政府的大门是敞开的:牧羊人这样确信他的绵羊会一声不响地让人剪光羊毛,一直剪到最后一只为止,所以他的走狗和他,在酒醉饭饱之后,就放心大胆地睡安稳觉去了。因此我们的进攻,我得承认,并不是什么英勇的事。只要像俗话说的“探囊取物”就可以了。我们把他从被窝里拉了出来,他赤裸裸的,连短裤也没穿,好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腊坎真是肥胖,圆圆的、粉红的面孔,前额还有肉瘤,长在眼睛上,他神气装得温和,既不太善,也不太笨。这点功夫他立刻显给我们看了。一开始,没有问题,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灰色的小眼睛,藏在起皱的眼皮下面,闪出了恐惧和愤怒的光芒。但是立刻他就恢复镇定了,并且用做官的口吻,问我们有什么权利侵入这执法的圣地。
我对他说:
“为了不让你再在法律的宝座上睡觉。”
他大怒了。索苏瓦对他说:
“腊坎先生,这不再是恐吓的时候了。你在这里是被告。我们是来和你算账的。为你自己辩护吧。”
他马上改变腔调。
“不过,亲爱的老乡们,”他说,“我不明白你们要我干吗。谁控告我?控告什么?我不是冒了生命的危险,待在这里保护你们吗?别人都逃走了,只有我一个人来对付骚乱和瘟疫。你们还有什么可以责备我的呢?我在设法医治创伤,难道我是造成伤痛的原因吗?”
我说:
“俗话说得好,‘别有用心的医生治得伤口发臭’。腊坎,你正是这样医治这个城市的。你纵容了暴动,培养肥了瘟疫,然后,你好从中取利。你私通土匪,烧毁民房,出卖了你应该保护的人,指使了你应该打击的人。说,叛徒,你是为了害怕,还是为了贪心,才干这可耻的勾当?你要我们在你颈上挂出什么牌子,写上什么罪名?‘这是一个为了三十个铜板就出卖全城的人’……三十个铜板?你才不那么傻!自从伊斯卡略人[2]以来,行情已经不同了。或者那就写上:‘这是一个为了自己逃命就拍卖全体同乡的议员?’”
他生气了,并且说:
“我做的是应该做的事,执行的是我的职权。发生过瘟疫的房子,我就把它烧掉。这是法令。”
“你借防疫为名,把所有不赞成你的人的房子都画上十字!‘欲加之罪……’当然,你让他们抢传染瘟疫的房子也是为了防疫?”
“我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不过这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这些强盗将来都像老鼠一样瘟死的话?这是以毒攻毒,一箭双雕。多妙的解危的办法!”
“他还要对我们说,他用强盗来攻瘟疫,又用瘟疫来攻强盗!说来说去,城虽然破坏了,他总是胜利者。难道我说得不对吗?病人也死了,病也消灭了,只剩下了医生……喂,腊坎先生,从今天起,我们不必要你费心照顾了,我们自己会照顾自己;既然一切辛勤的劳动都有权利得到报酬,我们也给你保留了……”
甘诺说:
“坟墓里的床位。”
这就仿佛是在一群饿狗当中丢下了一根骨头。他们一起冲向目标,一面号叫;有一个人喊道:
“我们来埋掉这家伙!”
侥幸这只猎物溜到床背后去了;他靠着墙,心慌意乱,瞧着这些准备咬他的嘴脸。我呢,我止住了这群饿狗:
“慢点!让我来!”
他们停住了。这个可怜人光着身子,像只淡红色的小猪,又冷又怕,全身发抖。我怜悯他,就对他说:
“得了,穿上你的裤子吧!我的好朋友,你的屁股,我们也看够了。”
他们笑弯了腰。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来对他们讲理。这时,这只畜生穿起他的衣服来,他牙齿咔嗒响,眼睛露出凶光:因为他感觉到危险已经过去了。当他穿好了衣服,肯定今天我们不会剥他的皮了,他又装好汉,并且侮辱我们;他叫我们做叛逆,恐吓说要判我们的罪,因为我们侮辱了长官。我就对他说:
“你已经不是长官了。我撤了你的职。”
于是,他的愤怒一起向我发泄。报复的欲望胜过了谨慎之心。他说他了解我,说是我的主意煽动了这些造反人的薄弱意志,说他要我挑这个犯上作乱的担子,说我是个罪犯。他气得结结巴巴,用嘶嘶嘘嘘的声音,把一垃圾车的肮脏话都倒在我背上。甘诺说:
“要不要打死他?”
我说:
“腊坎,你毁了我,毁得的确巧妙。恶棍,你也知道,我不能够把你吊死而不引起别人疑心,疑心我是因为你烧了我的房子,为了要报私仇,才把你吊死的。其实呢,这根麻绳吊在你脖子上做项圈倒正合适。不过我们让别人将来费心给你吊这根装饰品吧。你等一等死也不会吃亏。重要的是,我们逮住了你。你现在算不了什么东西。我们剥下了你漂亮的议员袍子。我们要来亲手掌舵摇桨了。”
他吞吞吐吐地说:
“泼泥翁,你知道你冒了什么危险?”
我回答他说:
“我知道,亲爱的,我冒了杀头的危险。我拿头来赌博——赌个谁输谁赢。万一我输了头,我们的城市还是赢了。”
人们把他带到监牢里去。他发现他在牢里的床位还是温暖的,那是一个三天前因为拒绝服从他的命令而被监禁的老军曹睡过的床位。现在事情已经做了,市政府的门房和公差也说这事做得很好,他们早就想到腊坎是个叛徒。但是,不行动的人,光想到也是枉然!
* * *
直到这时,我们的计划都执行得像刨子在刨平滑的木板,没有碰到一个节疤。我也觉得惊讶,就问:
“土匪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呀?”
那时有人叫道:
“救火!”
天呀!他们到别的地方抢劫去了。
在街上,一个气喘吁吁的人告诉我们说:这帮匪徒正在伯利恒郊区抢劫路多塔门外的彼得·普拉的仓库,他们正在破坏,烧毁,开怀痛饮。我对伙伴们说:
“如果他们喝酒跳舞要人奏乐,那我们来得正好!”
我们跑到米朗多勒去。在小山上,可以俯视全城,听得见夜里纵酒狂欢的喧哗声。在圣马丁教堂的钟楼上,警钟上气不接下气地乱鸣。
“伙伴们,”我说,“这次一定要入虎穴。事情要热闹起来了。我们准备好了没有?但是首先一定要有一个人带头。谁来做?你来好不好,索苏瓦?”
“不,不,不,不,”他说,一连倒退了三步,“我不干。半夜三更,带着这管老枪到这里来,这已经够受了。大家愿干的事,一定得干的事,我都干——只是不能带头。谢谢上帝!我从来不会下决断……”
于是我问:
“那么,谁来干?”
他们谁也不动。我了解他们,这班家伙!说话,跑腿,这还可以。但是要下决断,那却没有一个人行。一个小市民的习惯就是在生活中精打细算,迟疑不定,买一块布先要摸上个五十遍,讨价还价,要等到机会错过了,或者是布卖掉了,才下决心!眼看时机快要错过,我就伸出手来说:
“要是没有人干,好吧,我来。”
他们说:
“好!”
“不过,大家今夜得没有异议地服从我!否则,我们就要完蛋。在天亮以前,只有我是唯一的带头人。到了明天,你们再批评我。这点都同意吗?”
他们都说:
“同意。”
我们下了小山。我一马当先。在我左边,走着甘诺。在我右边,我派定了巴德,全城的锣鼓手。一进郊区,在栅栏广场上,我们已经碰到了一群兴高采烈的人,他们并没有恶意,就全家男女老幼,都向着被抢劫的地方走去。人家会以为是在过节呢。有些管家婆还带了篮子,像赶集的日子一样。他们站住了,看我们的队伍走过;很有礼貌地让路给我们;他们也不明白为了什么,就本能地一个接着一个跟我们走。有一个理发师佩律希带了一盏纸灯笼,他照照我的脸,认出我来了,就说:
“啊!泼泥翁,好家伙!你也回来了?咳!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一起喝酒去吧。”
“什么时间做什么事,佩律希,”我回答说,“我们明天再喝吧。”
“你老了吗,我的哥拉。喝酒还管什么时间。明天,酒早喝光了。他们已经开始了呢。赶快去吧!难道这高级的饮料现在会不合你的胃口?”
我说:
“抢来的酒,是不合我的胃口。”
“抢来的,不是,”他说,“这是抢救出来的。房子烧了,难道我们应该愚蠢得让这些好东西烧掉?”
我把他推开:
“强盗!”
我走了过去。
“强盗!”
甘诺,巴德,索苏瓦,还有别人,都跟着我这样叫他。他们也走了过去。佩律希站在那儿发呆;然后,我听见他愤怒地破口大骂;我一回头,看见他正摩拳擦掌,向我们跑来。我们仿佛谁也没有听见他,谁也没有看见他。他赶上了我们的时候,突然不做声了,并且跟着我们走。
我们到了溶纳河边,桥上走不过去。那里挤着一大堆人。我叫人打鼓。最外面的一排人莫名其妙地让路了。我们好像楔子一样插了进去,但是却被他们夹住了。我看见两个我认识的筏夫:绰号叫卡拉布大王的约亚贤和绰号叫二流子的加丹。他们对我说:
“喂,喂,泼泥翁老板,你们这些驴子,打扮得怪里怪气,煞有介事似的,到这里来干什么呀?你们是要开玩笑,还是去打仗啊?”
“你想不到你猜得多么对,卡拉布,”我回答说,“因为你瞧我就是这个样子,今夜还是克拉默西的带头人呢。我要去保卫它,去打它的敌人。”
“它的敌人?”他们说,“你莫非发了疯?谁是它的敌人?”
“在那边放火的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说,“现在,你的房子已经烧掉了(至于你的房子,大家很抱歉:你知道,那是搞错了)。但是普拉的房子,这个靠我们的劳力养肥的吊死鬼,这个剥了我们的皮去装饰自己的伪君子,他把我们身上刮光了,却还扬扬得意,高高在上,瞧不起我们!抢他的人,死后一定会直升天堂。因为这是神圣的事情。让我们干我们的吧。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抢他!更不应该拦阻别人抢他了!……这是有益无损的。”
我说(因为要是我不先设法说服这些可怜的家伙,就揍他们,我也会痛心的):
“有损无益,卡拉布。我们的名誉要紧。”
“我们的名誉!只是你的名誉!”二流子说,“名誉能当饭吃吗?能当酒喝吗?我们也许明天就死了。我们能剩下什么呢?什么也不剩。人家会怎样说我们呢?什么也不会说。名誉只是有钱人的奢侈品,那些有钱的畜生进了坟墓还要留下墓志铭。我们呢,我们反正要像沙丁鱼一样一起葬进公墓的。你去看看谁的坟墓发出的是名誉,谁的发出臭味!”
我没有回答二流子,却对约亚贤说:
“单个儿,谁也算不了什么,这是真的,我的卡拉布大王;但是大家在一起,我们就是力量。一百个小的能凑成一个大的。当今天这些有钱的人死了之后,当他们的姓氏和他们坟墓上的谎言,都跟着他们的墓志铭一起磨灭之后,人家还会谈到克拉默西的筏夫的;他们将来是历史上高贵的人,他们有粗壮的手,有和拳头一般结实的脑袋,但是我不愿意人家说他们是些歹人。”
二流子说:
“我可不在乎。”
但是卡拉布大王啐了一口,喊道:
“要是你不在乎,那你只是一个混蛋。泼泥翁说得对。要知道人家这样说,那我也会苦恼。我用圣尼哥拉[3]的名义担保,人家将来不会这样说。名誉不是属于有钱人的。我们要做给他们瞧瞧。管他是贵族也好,大人也好,他们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我们。”
二流子说:
“难道为了名誉就该有什么顾虑?难道他们这些贵族有什么顾虑吗?还有谁比他们更加混蛋,这班王爷,这班公爵,不管是孔德王爷、苏瓦松公爵,还是我们的内韦尔公爵,或者埃伯农的胖公爵,他们嘴里和肚子里都装满了,还像肥猪似的大吃大嚼成千上万饿得要死的人;国王一死,他们又去抢劫他的金库!这就是他们的名誉!真的,我们要不模仿他们,那才真是傻呢!”
卡拉布大王赌咒说:
“他们是些混蛋。总有一天,我们的亨利王会从坟墓里跑回来叫他们吐出他的金子,要不然就是我们来烤这些金馅子的肉馒头。如果这些大人物要做猪,天呀!我们就要宰他们;但是不去猪窝里模仿他们。榜样要我们自己做出来。一个筏夫屁股里的名誉比一个抢人君子心里的名誉还好得多。”
“那么,我的大王,你来吗?”
“我来;二流子这家伙,他也来。”
“不,真活见鬼!”
“你来,我对你说,否则,我就打发你到河里去见龙王。得了,赶快走。你们呢,我用上帝的名义叫你们让路,直肠动物,我要过去!”
他用大腿在人潮中开路。我们在这艘大船后面,好像一只小鱼跟着一条大鱼。现在我们碰到的人都喝得太醉了,谁也莫想说服他们。凡事都有先后:先动口舌,后动拳头。我们只是设法使他们坐在地上,并不把他们打翻:因为一个醉汉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最后,我们到了仓库门口。一伙密集如云的强盗正在彼得·普拉老板家里乱挤乱动,好像羊毛里的虱子。有的人搬箱子,打包袱;有的人已经穿上了抢来的旧衣服;有些爱笑爱闹的快活汉子,为了开心,把瓶子罐子从楼上窗口扔出来。在院子里,有人在滚酒桶。我看见一个人用嘴贴着桶上凿的洞喝,一直喝到滚动的酒桶使他四脚朝天摔倒在地,那时酒就像红尿似的往外直射。酒流成了沼泽,孩子们用舌头来舐。为了看得更加清楚,他们把家具堆在院子里,烧了起来。听得见酒窖里木锤敲掉桶底的声音;叫啸声,呼号声,闷在喉咙里的咳嗽声:在地底下,房子也在哼叫,仿佛它肚子里有一窝小猪。这里或是那里,从地窖的通风眼里,已经冒出了火舌,舐着通风眼的小铁杠。
我们冲进了院子。他们也不管我们。各人在忙各人的事。我说:
“打鼓吧,巴德!”
巴德打起鼓来。他大声宣布全城授予我的权力;然后由我讲话,我警告这些强盗赶快离开。一听见咚咚的鼓声,他们就集合了,好像一群苍蝇听见人敲锅盆碗盏。我们的鼓声停止了,他们又都气得乱哄哄地叫起来,向我们冲过来,叫啸,呼号,向我们扔石头。我设法要打破地窖的门;但是他们从顶楼的窗口扔下砖瓦和木梁来。我们到底打退了这些暴徒,冲了进去。甘诺又丢了两个手指头,卡拉布大王连左眼都给挖掉了。我呢,我正抵着要关上的大门,被挤在角落里,活像一只狐狸落了陷阱,大拇指夹在门缝里头。天呀天!我几乎像个娘儿一般昏倒,几乎把我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侥幸,我一眼看见一个肠开肚破的小酒桶(这是一桶强烈的白兰地);我忙用酒灌灌我的肠子,浸浸我的大拇指。然后,我对你发誓,天呀,我连眼珠也不再转一转,已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
现在我们在楼梯台阶上对打。一定得解决他们。因为这些王八羔子对着我们的脸开火药枪,他们离我们这样近,连索苏瓦的胡子都着火了。二流子忙用起老茧的手把火扑灭。幸亏这些醉汉眼花,瞄准的时候看见重复的人像,要不然,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的。我们不得不又退上楼梯,且战且退。但是,我们把住了进口——我阴险地看到这火从左右两翼向着里首的房屋溜过去,酒窖也在里首——我叫大家把出路堵住,用石头和废物堆成壁垒,堆得有肚脐眼那么高;壁垒上的过道也用我们的铁矛和铁钩封锁了,矛头和钩头都朝上,好像一只硬刺竖起、缩成一团的豪猪的背。我就叫道:
“强盗!啊!你们喜欢火!好的,那就请你们吃火吧!”
他们大部分人还醉倒在酒窖里首,等到他们知道危险,那时候已经太迟了。当巨大的火焰使得墙壁喀喇作响,火嘴把屋梁咬得粉碎的时候,从地窖底下涌上来了一群乱糟糟的魔鬼;这伙暴徒好像一股激流,有几个人身上着了火,他们冲到前面,仿佛是啤酒的泡沫要冲掉瓶塞。他们都撞倒在我们的壁垒上;那些在后面推他们的人又像一个瓶塞似的堵住了退路。我们听见火和这些受罪的人在地窖里首怒吼。我请你们相信,这种音乐并不使我们开心!听见受摧残的肉体痛得呼天叫地,并不愉快。假如我是一个普通人,假如我是平日的泼泥翁,那我也会说:
“救救他们吧!”
但一个人做了头领,他可没有权利再有慈善心和软耳朵。只能有眼睛和心灵。只能观察,决定,毫不动摇地做应该做的事。救了这些土匪,就要断送全城:因为假使他们出去了,他们人多势大,我们休想管住他们;虽然他们上绞架的时机已经成熟,他们可不肯让人在树上摘果子似的收拾。现在黄蜂既然都在窝里;那就让他们待在窝里吧!……
我看见火的两翼已经会师,在中间房屋上合而为一,并且噼啪作响,使周围鹅毛似的轻烟到处飞翔……
那时,在楼梯口,人体堆积如山,一个贴着一个,动也不能动弹,只能瞪眼睛,皱眉毛,张嘴巴,大声叫。就在这一片刻,从前面几排堆积的人体上面,我忽然看见了一个老伙伴,绰号叫作瘸子的埃路瓦,这个不中用的家伙,他人并不坏,只是贪酒(老天爷,他怎么钻到这个黄蜂窝里来了?),他又哭又笑,糊里糊涂,一点都不明白。坏蛋,懒汉,他是罪有应得!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也不能眼看着他这样烤焦了呀……我们小时候同在一起玩过,同在圣马丁教堂领过圣体:我们是第一次受圣礼的兄弟……
我分开了铁矛,跳过了壁垒,践踏着这些愤怒的人头(他们还要咬人呢),走过了这团怒气冲冲的人肉浆,到了我的瘸子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颈子。“天呀天!怎样把他从老虎钳子里拔出来呢?”我抓住他时心里想,“只有把他切碎才能拿走一块啊……”运气真是再好没有(虽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得到上天的眷顾,至少我以为有一位天神在保佑醉汉),我的瘸子正在楼梯边上,向后摇摇晃晃,因为上楼梯的人挤得用肩膀把他扛了起来,使得他脚不沾地,悬在空中,好像手指中间夹着的一个果核。我用脚后跟分开左右两旁紧压着他胸脯的肩膀,到底并不吃力就把这个果核从群众这张大口中夺了出来,说得恰当一点,是他被挤出来了。出来得正是时候!火像一阵旋风,从楼梯口,就好像从烟囱口一样,冲上来了。我听见这个大火炉里首,人体烧得噼噼啪啪地响;我弯着腰,大踏步走,也不看我脚下踩着的是什么,拉着瘸子油污的头发就出来了。我们走出了火坑,离开了炼狱,让火焰去完成它的工作。同时,为了压制我们不安的心情,我们搜搜瘸子身上,这只畜生,临死还不肯放松他心窝里藏着的两个珐琅盘子和一个五彩盆子,天晓得那是他从哪里抢来的!……瘸子酒醒之后,也哭着要把这些盘子扔掉,一面随地撒尿,像座喷泉似的,一面叫道:
“我才不要这些抢来的东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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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检察官威廉·库提尼翁先生来了,后面跟着罗宾纳,他开锣鸣道地把检察官拉了来。三十个武装士兵在两侧保护他,还有一伙农民。在这一天之内,梅斯特腊也给我们带了一些人来。第二天,还来了一些,那是我们的好公爵派来的。他们探索了一下余热未消的劫后余烬,写好了证明损失属实的报告,算了一下账,加上他们的路费和居留费,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又走原路回去了……
这件事给我们的教训是:
“自己帮自己,国王也会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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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拉丁文。
[2] 指出卖耶稣的犹大,犹大是伊斯卡略人。
[3] 圣尼哥拉,保佑船夫的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