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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房子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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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

我们记不记这一天发生的事呢?这好比一块粗糙的食物,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化。不要紧,老头子,勇敢点吧!这是使它消化的最好方法。

据说夏天的雨不会使人贫穷。这样说来,我应该比克雷聚斯[1]还更富有了;因为今年夏天,祸事像雨水一般不断地落在我的背上;而我却既没有衬衣,也没有短裤,好像一个圣让诺[2]一样。我刚刚受过这双重的考验——格洛蒂好了,我的老婆也好了,一个没有了病,一个没有了命——当我从统治宇宙的神道那儿(天上一定有个女人在和我作对;我有什么鬼事对她不起?……一定是她在爱我!)受到凶狠的打击时,我赤裸裸的,遍体鳞伤,浑身疼痛,逃了出来,不过(到底这是最主要的)我带着这副老骨头逃出来了。

虽然我的小外孙女现在已经复原了,我并不急着要回家;我还待在她身边,她的痊愈使我比她自己还更快活。看见一个孩子病好就仿佛看见了创造世界;整个宇宙对你似乎都是新鲜的,像刚下的蛋,像洁白的奶。所以,我荡来荡去,心不在焉地听听那些到市场去的、爱说闲话的娘儿们带来的消息。但有一天,有句闲话却使我竖起了耳朵,仿佛一头老驴子看见驴夫举起了棍子。她们说在克拉默西,在渤洪郊区起了火,房子烧得噼噼啪啪,好像一捆干柴。我再也打听不到更多的消息。从这时起,我由于同情的缘故,如坐针毡。旁人对我说:

“放心吧!坏消息飞得和燕子一样快。如果这事和你有关系,你早已经知道了。谁说是你的房子烧啦?在渤洪又不只你这一头笨驴有房子……”

但说什么也没有用。我怎么也待不住。我对自己说:

“一定是我的房子……它烧了,我已经闻到焦味啦……”

我拿起手杖就走,心里想道:

“天呀天!我多笨!这是我第一次毫无防备就离开了克拉默西。从前几次,在敌人来到的时候,我总把东西带进城去,带到河那边去,我的家神呀,金钱呀,我最引以为豪的艺术作品,我的工具和家具,还有那些难看的、累赘的小玩意儿,但即使人家拿全世界的金子来换这些玩意儿,我也不干,因为它们是我卑微幸福的纪念品……而这一次,我却把所有的东西全都留在……”

我仿佛听见我的老婆在另外一个世界高声大叫,骂我糊涂。我呢,我回答说:

“这都是你的错,这全是为了你我才那么匆忙走的啊!”

我们两个争了很久之后(这至少也占据了我一部分走路的时间),我设法要说服我们,说我是在无事烦恼。但是我却不由自主地想到房子烧了的事,好像看到一只老是想站到我鼻子上来的苍蝇;我不断地看到我烧了的房子;一滴冷汗,沿着我的背脊直往下流。我赶快往前走。我走过了维耶,正开始走上长长的、种了树的山坡,那时我看见一辆蹩脚马车走下坡来,车里坐着木洛的磨坊老板约约老头,他一认出我,就停住马车,举起鞭子。并且叫道:

“我可怜的人!”

这就好像是在我肚子上抽了一鞭子。我张着嘴待在路边。他却接着说:

“你到哪里去呀?向后转吧,我的哥拉!不要进城去。否则,你会气破肚皮的。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你什么东西也没剩下来。”

这家伙每说一句话都好像在扭我的肠子。我要假充好汉,就吞下口水,硬起头皮来说:

“这个我都知道啦!”

“那么,”他觉得为难了,就说,“你还去找什么呢?”

我回答说:

“找剩余的东西。”

“什么也没剩下,我对你说,什么也不剩了,什么也不剩了,连一个小萝卜也不剩了!”

“约约,你说得太过分了;你总不能叫我相信,我的两个徒弟和我的好邻居会瞧着我的房子烧掉,而不像兄弟一般设法从火里抢救一些东西,一些家具……”

“你的邻居吗,倒霉鬼?就是他们放的火呀!”

这一下我可惊惶失措了。他得意扬扬地对我说:

“可见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还不肯泄气。但是他呢,现在他能肯定他是第一个对我讲这个坏消息的人,他就称心如意而又表示遗憾地讲起这场火灾来:

“就是这次瘟疫,”他说,“他们大家都发疯了。为什么市政府和城堡里的大人先生、市议员、检察官,全都离开了我们呢?没有牧羊人了!羊就发起疯来。在渤洪忽然又发生了几起瘟病,于是大家叫道:‘把传染瘟疫的房子烧掉!’说了就做。因为你不在家,当然是从你的房子烧起。大家都很乐意,每个人都出了一份力气:他们相信自己动手是为了全城的福利。然后,大家互相挑唆。破坏一开始,谁也不知道会产生什么结果:大家都好像喝醉了,什么事都做得出,再也不能住手……他们放火之后,就围着火跳舞。这真像是疯了……‘渤洪桥上,人们跳舞……’[3]假如你看见他们……‘瞧人怎样跳舞……’假如你看见他们,说不定你自己也会同他们跳起来的。你想想你工场里的木头会不会烧得噼噼啪啪,火光直冒……总而言之,他们把什么都烧光了!”

“我倒也想看看这场好火。它应该是多美啊。”我说。

而我的确是那样想。但我同时也想:

“我要死了!他们要了我的命。”

这句话我却留在心里,没有对约约说。

“那么,你一点也不在乎?”他说,带着不满意的神气。

(这个好人,他很喜欢我;但是一个人有时看见邻居在苦难中,自己也不会觉得难过——人类就是这样!——哪怕就是为安慰安慰别人,自己也能得到快乐。)

我说:

“这场好火,可惜还没等到火神节就烧过了。”

我装出要走的模样。

“你还是要去吗?”

“要去。再见,约约。”

“真是个古怪的家伙!”

他用鞭子赶马走。

我也走了,或者不如说,我也做出走路的样子,一直等到马车在转弯的地方看不见了为止。我还没走十步,大腿就仿佛缩进肚子里去了;我坐在一块界石上,好像蹲在夜壶上似的。

后来的时间可真难过。我不必再装腔作势。唉!我尽可以难过,难过得透了顶。我一点也没让我少难过。我想:

“我损失了一切,失掉了我的房屋和重新再盖一所的希望,失去了我一天又一天,一文钱又一文钱,用辛勤的劳动(那也是最大的快乐)累积起来的积蓄,我嵌在墙壁上的生活纪念品,我过去的痕迹,它似乎是发着火光的过去的影子。而我更大的损失,是失掉了自由。我以后到哪里去藏身呢?一定得住到一个孩子家里去了。但是我早就发过誓,无论如何,也要避免这种不幸!我爱他们,的的确确;他们也爱我,这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还没有蠢到那种地步,不知道鸟应该待在自己窝里,老头子会使年轻人不方便,自己也不方便。每个人都只会想到自己的蛋,自己所下的蛋,而不管自己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一个固执地要活下去的老头子,如果妄想和新生的鸡雏混在一起,就是一个不识时务的碍事人;他徒然想销声敛迹:人家总得要尊敬他呀。见鬼去吧,什么尊敬!这是一切坏事的根源:我们不再是和他们同等的人了。我尽了一切可能,使我的五个孩子不被对我的尊敬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相当成功了;但是不管你怎么办,尽管他们都很爱你,他们对你总有一点见外:你是从他们所不认识的国土里来的,又不认识他们将要去的国土;你们怎能完全互相了解呢?你们只会互相妨碍,互相招惹……并且说起来也可怕:即使是最受敬爱的父母也应该尽可能少考验儿女的孝心,除非你是有心触犯神明。我们不应该对人类要求过高。有些好儿女是好的;我并不埋怨他们。但是如果你不需要依靠他们,他们对你就会更好。要是我愿意讲,可讲的话还多着呢……最后,我也有我的自尊心。我不喜欢讨回已经给了他们的食料。那我的样子会像是对他们说:‘还债吧!’不是我自己赚来的饭我就咽不下去;我似乎看见有几只眼睛在数我吃了几口。我不愿意依赖别人,只愿自食其力。我一定要能够自由,是自己家里的主人,走进走出都随我高兴。要是我感到受了气,我什么事都干不了。啊!人老了,要依靠儿女的施舍过活,真是痛苦,这比依靠同胞还坏:因为儿女不得不养活你;我们永远不晓得他们是否心甘情愿;我宁愿饿死,也不愿意麻烦他们。”

我就这样叹息呻吟,我的自尊心,我的感情,我的独立性,我爱过的、烟消云散了的过去的回忆,我最好的和最坏的部分,全都感到痛苦;而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办,尽管我很反感,还是得走这条唯一的出路。我承认我并不像个哲学家那样处理这个问题。但我觉得很惨,好像是一棵连根锯倒、砍成几段的老树。

我正坐在界石上,向周围寻找一点东西来支持我,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了肯西城堡开了枪眼的炮楼,它被一条小路的树木用头发似的枝叶遮住了。我也忽然记起二十五年来,我在城堡内装置的美丽家具,板壁,雕花楼梯,还有这位好菲耳伯大人向我定做的一切……他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有时他简直气得我要死。有一天,他打主意要我把他的情妇都刻成不穿衣服的夏娃,而把他自己刻成裸体的亚当,轻薄的、好色的、受了蛇的诱惑之后的亚当。在他的武器厅内,他异想天开要把盔甲上的鹿头都刻成当地王八的面貌。我们笑得可真过瘾……但是这只魔鬼也不容易满足。你刚做完,又要再做。至于钱呢,那可很少见面……没有关系!他懂得爱美,木头的和肉体的,全都一样,他几乎用同样的方式爱她们(这是正确的方式,一个人爱艺术品应该像爱自己的情妇一样,爱得神魂颠倒,用心灵和肉体去爱她。):虽然他没有付清工钱,这只吝啬鬼,但他还是救了我!因为我的作品在那边的全都烧掉了,在这边的不是安然无恙吗?我的过去像棵摧毁了的老树,它的果实却还留下了一些;没有受到风霜水火的侵袭。我立刻想去看看它们,咬咬我的果子,恢复我对生活的爱好。

我走进城堡。大家都认识我。主人不在家,但我借口干新的活儿要量尺寸,就找我的宝贝去了。我有好几年没看见它们。只要一个艺术家感到腰子里还有劲,他就要生产,但是不再想到从前生产过的东西。何况最后一次我要进来的时候,肯西大人带着一副古怪的笑容挡住了我:我想他大概是藏起了个把下流女人,或者是个把有夫之妇;反正我能肯定不是我的老婆,所以我一点也不在乎。再说,这些大畜生有些怪癖,不和他们争执:这样更加谨慎。在肯西,没有人敢想到了解这位主人:他有一点疯病。

我大胆地走上了大楼梯。但还没有走到十步,就像罗特的老婆[4]一样吓呆了。我刻的一串一串的葡萄,一枝一枝的桃花,一根一根开花的常春藤,绕着雕花栏杆往上盘旋,现在却被砍得乱七八糟,上面满是大块的刀痕。我怀疑我的眼睛,就用巴掌捏捏我可怜的残废了的宝贝;我的指头也感到它们显露的伤口。我发出一声叹息,上气不接下气,一步跨四级地跑上了楼梯:我浑身战栗,怕发现破坏得更厉害的东西!……不料东西被破坏的程度还超过了我的想象力。

在餐厅里,在盔甲厅里,在寝室内,所有的家具上和板壁上雕刻的人物,有的割了鼻子,有的断了胳臂,有的缺了大腿,有的少了那块遮羞的葡萄叶。在木箱的大肚皮上,在壁炉上,在雕花柱子细长的大腿上,陈列着深深的刀痕,刻着堡主的姓名,一些愚蠢的格言,或者是这位赫鸠力士[5]刻下这个杰作的日期和时辰。在大走廊的尽头,美丽的溶纳河裸体仙女,膝头靠着一只多毛母狮的颈子,却给他当作靶子;她的肚皮都给火枪打通了。到处随便看一眼都会看到枪伤和刀痕,砍下的碎片,酒渍或墨点,加上去的胡子或涂脏了的花脸。总而言之,寂寞、无聊、滑稽、愚蠢,能使一个有钱的傻瓜想得出的最离奇的玩意儿,全都应有尽有,这个傻瓜在他的城堡里,不知道做什么好,他既不会创造,那就只能破坏……如果他在这里,我相信我真会把他杀死。我叹息,我深深地喘气。有很长的时间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脖子红了,前额的青筋暴露;我吃惊地瞪着眼睛,好像一只虾子。最后,几句咒骂到底冲出来了。它们出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一点,我就要闷死了……塞子一拔掉,天呀!我可要骂个痛快。十分钟接连不断,我连气也不换,用所有天神的名义来咒骂,来吐出我的愤恨:

“啊!狗东西,”我叫道,“难道我把这些漂亮的小宝贝带到你的狗窝里来,是让你折磨,摧残,蹂躏,污损,在上面撒尿的吗?哎呀!我亲爱的小宝贝,你们是在欢乐中诞生的,我指望你们做我的继承人,我把你们造得多么健康,强壮,肥胖,四肢齐全,什么也不缺少,你们是用千年的老树造成的,但是现在你们成了什么模样,断手,跛脚,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满身的刀伤比一伙残兵败卒还多!难道我是这些残废人的父亲!……伟大的上帝,请你满足我的要求,给我这点恩惠(也许我的祈祷是多余的),不要让我死后上天堂,让我下地狱去,我要待在恶魔烧烤罪人灵魂的铁叉子旁边,亲手把铁叉穿过这个凶手的肛门,把他在火上翻过来,转过去!”

我正说到这里,那时,一个我认识的老仆人昂多希来请我停止我的怒号……尽管他一面把我推到门口,这个好人还设法安慰我:

“你怎么可能,”他说,“为了几块木头,气得这个样子!要是你像我们一样,不得不和这个疯子生活在一起,那怎么办呢?让他拿买来的木板消愁解闷(这是他的权利),不比叫你我这样的好基督徒遭殃要好得多吗?”

“唉!”我回嘴说,“让他拿棍子打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为了我手指赋予生命的任何一块木头,不宁愿被人打屁股吗?人算不了什么;只有作品是神圣的。扼杀了理想的人才是最恶的凶手!……”

我还要说下去,并且还是这样口若悬河;但是我看我的听众却什么也没明白,而在昂多希眼里,我几乎是和他的主人一样疯了。这时,我已经走到门口,但还转过身去,最后一次看看这个杀场的全景,忽然,一想到这些事情的荒谬,想到我可怜的没鼻子的神像和他们的屠杀者,想到用呆若木鸡的眼神怜悯我的昂多希,还想到我自己这个大傻瓜,正在糟蹋口水,唉声叹气,对牛弹琴,这些事情的荒谬性闪过我的脑子……呼呼……好像一支火箭,使我立刻忘了愤怒和痛苦;我对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昂多希哈哈大笑,并且走了。

我又上了路,口里说道:

“这一回,我只好进坟墓了。他们把我的一切都拿走了。我只剩下了一副臭皮囊……对的,但是,天呀,还剩下了臭皮囊里面的东西。好像围城的人威胁被围的人,如果他不投降,就要杀死他的子女,而被围的人却回答说:‘随你的便!我这里还有制造儿女的工具呢。’我也有我的工具,天呀!他们还没拿走,他们也拿不走……世界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我们艺术家在这里或是那里种下了一些麦田。地上的和天上的牲畜都要来吃它,咬它,踩它。他们不能创造,只会杀害。啃吧,破坏吧,畜生,用脚作践我的麦子吧,我会再种一些。麦穗熟了,麦穗落了,谁来收获和我有什么关系?在大地的肚子里还酝酿着新的种子呢。我只管未来,不管过去。总有一天,我的力量消尽了,我没有了眼睛和肥大的鼻子,没有了鼻孔下面装酒的咽喉和口腔里蠕动的舌头,没有了胳膊、灵巧的手和充沛的精力,当我非常老了,血气衰退,神志昏聩……那一天,我的泼泥翁,那就是我不在人世了。得了,不要忧虑!你能够想象有一个没有感觉的泼泥翁,一个不再创造的泼泥翁,一个不再嬉笑,不再用四个铁蹄同时奔驰的泼泥翁吗?不能,除非是我脱了裤子入了土。那时你们可以烧掉我的衣物。我的破衣烂裤都任你们摆布……”

说到这里,我又向着克拉默西走去。当我走到山坡上,正一面打肿了脸充胖子,一面耍着棍子(说真的,我觉得已经得到安慰了),忽然看见迎面来了一个金发的小个子,一面跑着一面哭,那是我的小学徒,名叫罗宾纳,也简称宾纳。这是一个十三岁的小顽童,在学习的时候,他对飞过的苍蝇比对功课还更注意,在工场外面比在里面的时候还多,他常去外面打水漂,或者偷瞅过路姑娘的小腿。我一天总要打他二十个耳光。但是他又灵活得像一只猴子,非常狡猾;他的手指头也和他一样伶俐,都是些好工匠;而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喜欢他永远张开的小嘴,尖尖的老鼠牙齿,瘦小的脸颊,机灵的眼睛和翘起的鼻子。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小坏蛋!我徒然举起拳头,假装要大发雷霆:他却看见雷神眼角上的微笑。所以我打他之后,他总是摇摇身子,安稳得像头笨驴,过后还是一样调皮捣乱。这真是一个十足的小顽皮。

因此不由得我不大吃一惊,看见他居然像只水池里的蝌蚪一样,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睛里和鼻子里流下来。他突然一下扑到我身上,抱住我的身子,用眼泪洗着我的腰身,并且号啕大哭起来。我一点也不明白,就说:

“呃!怎么啦?你出了什么事呀?放开我好吗?就是要拥抱,死家伙!……也该先擤擤鼻子呀。”

他不但不停,反而抱得更紧,好像从树上溜下来,一直溜到我的膝下,坐在地上,哭得更加厉害。我开始着急了:

“得了,我的好孩子!站起来吧!什么事呀?”

我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啊哟!……我这才看见他一只手上裹着被血玷污的破布条,衣服破破烂烂,连眉毛都烧了。我就说(我已经忘记了烧房子的事):

“小坏蛋,你又做了傻事了?”

他叹口气:

“啊!老板,我真难过!”

我要他坐在斜坡上,坐在我旁边。我说:

“你说吧!”

他叫道:

“一切都烧掉了!”

他又泪如雨下。那时我才明白,他这样伤心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这场大火;而我也说不出他这样伤心使我感到多么欣慰。

“可怜的孩子,”我说,“你就是为了这事痛哭吗?”

他接着说(他以为我没有明白):

“工场烧掉了!”

“是呀,这已经是陈旧的消息了;我知道你要说的新闻!一个钟头之内,人家已经对着我的耳朵吹喇叭似的说过十遍了。你有什么办法呢?真是倒霉!”

他瞧着我,安静点了。不过他还是很难过。

“你真舍不得你那个笼子?你这只八哥不是只想设法溜出去吗?得了,”我说,“我疑心你这个小滑头恐怕也和别人一起围着火跳过舞呢。”

(其实我一点也不那么想。)

他显得很气愤的样子:

“没有,”他叫道,“没有!我和他们打过架。为了救火,老板,凡是我们做得到的,我们都做过了;但是我们只有两个人。而卡尼亚病得厉害(这是我另外一个学徒),虽然他烧得发抖,也从床上跳了下来,挡住大门。不过谁挡得住这伙强盗!我们被他们推翻,撞倒,压坏,滚来滚去。我们拼命拳打脚踢也没有用:他们从我们身上走过去,好像开了水闸的洪流。卡尼亚爬起来追他们:几乎被他们打死。我呢,在他们打架的时候,我悄悄地溜到着了火的工场……好上帝,多么大的火!只一下,全都烧起来了,这就好像一个火把吐出了舌头:白的、红的、叫啸的,同时冲着你的鼻子喷出火星和黑烟。我哭着,咳嗽着,身上开始发烧,我对自己说:‘宾纳,你快要变成烤香肠了!’……那可糟糕,等着瞧吧!嗨!我冲过去,好像在过火神节,我跳起来,短裤烧着了,头发烤焦了。我摔在一堆噼噼啪啪响的碎木片上面。我也噼噼啪啪,屁滚尿流,我再跳起来,脚碰坏了,我又倒下,头撞在工作台上。我昏了过去。还好时间不算太久。我听见周围火在呼号,而这些野蛮人却在外面跳舞,跳舞。我试着要站起来,又倒了下去,我已经受伤了;我弓着腰,四肢伏在地上,忽然看见十步之外,你雕刻的小小的圣玛德琳,只有头发遮住她赤裸裸的身体,肥肥胖胖,可亲可爱,火舌已经舐到她身上了。我忙叫道:‘住手!’我跑过去,把她拿起,用手扑灭她美丽的小脚上的火焰,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我吻她,我哭着说:‘我的宝贝,我抱住你了,我抱住你了,不要害怕,你有了我,一定不会烧掉,我敢担保!而你呢,你也帮帮我吧!玛德龙[6],我们一起逃命……’我们一点时间也不能够错过……砰!……天花板摔下来了!不可能再走原路出去。我们离朝河开的圆天窗很近;我一拳打破了玻璃窗,我们就像跳火圈似的钻了出去:窗口刚好穿得过我们两个的背脊。我滚了下去,倒栽进了渤洪河底。侥幸河底距离河面很近;因为河水又油又污,里面满是泥泞,玛德琳摔下去头上连包都没有起。我可没有那么幸运:我没有放松玛德琳,陷在泥里挣扎,嘴巴对着河底;虽然我不愿意,也得大吃大喝一气。最后,我到底出来了;闲话不必多说,瞧我们两个都在这里!老板,请你原谅我不顶事。”

于是,他虔诚地打开他的包裹,从一件卷着的上衣里拿出玛德琳来,她天真而媚人的眼睛在微笑,同时露出了她烧焦的小脚。那时我是如此感动(我老婆的死,格洛蒂的病,房子的烧毁和作品的破坏都没有使我如此),我哭了。

当我拥抱玛德琳和罗宾纳的时候,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学徒,我就问:

“卡尼亚呢?”

罗宾纳回答说:

“他已经伤心死了。”

我跪在路上,吻着土地,说:

“谢谢,我的孩子。”

我瞧着用受伤的胳膊紧抱着雕像的孩子,指着他对天说:

“这是我最美的作品:我雕塑的灵魂。他们抢不走的。你们把木头烧掉吧!灵魂还是我的。”

* * *

[1] 克雷聚斯,前561—前546年吕底亚的国王,非常富有。

[2] 让诺,喜剧中糊涂人物的典型,形容憔悴,衣衫褴褛。

[3] 法国民歌。男孩子和女孩子围成一圈,手牵着手,跳着圆舞,一面唱着:“阿维农桥上,人们跳舞,人们跳舞。阿维农桥上,人们跳圆舞。”这里作者把民歌中的阿维农桥改成渤洪桥。

[4] 《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上帝要烧毁所多玛城,叫罗特夫妇赶快离开那地方,并且不可以回头看。罗特的老婆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5] 赫鸠力士,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力大无穷,曾经杀死许多毒蛇猛兽。这里指的是肯西堡主。

[6] 玛德龙,对玛德琳亲密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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