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什么比风姿绰约的八月更让人赏心悦目的了,就算是斯摩棱斯克省(1)也是如此。1928年的夏天让所有人都记忆犹新,在那个美妙的季节,不但春雨行得及时,炽热的阳光普照终日,庄稼的收成也尤为喜人……先前谢列梅捷夫家的庄园里,苹果熟透了……树林成片地抹上了绿色,田野里的耕地一块块泛着金黄……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人都会精神焕发。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样子看上去已经不像在市区里那样让人厌恶了,身上也没穿那套难看的衣服。他的脸被晒成了时尚的黝黑色,印花衬衫敞开着,露出了胸膛上浓密的黑毛。腿上套一条帆布裤子,就连眼神也不再那么锐利,有了些许善意。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兴冲冲一溜小跑跨过廊柱下的台阶,径直朝一辆客货两用的小汽车跑去。廊柱上钉着一块招牌,“红光农场”几个字就写在一颗红星下面。这辆小汽车在保安的押送下,运来了三台黑漆漆的暗箱。
为了把三台暗箱安装在先前的冬日花园里,也就是谢列梅捷夫家的温室里,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和他的助手们七手八脚忙了一整天……临近傍晚时分,才一切安装到位。玻璃天花板下亮起了一盏白色的磨砂球灯,暗箱被固定在砖头地基上,跟随暗箱一起来的机械师噼啪一阵捣鼓,又拧了拧几枚闪亮的螺丝,黑乎乎的暗箱里便出现一道神秘的红光,照射在石棉底盘上。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又手忙脚乱地爬上梯子去检查电线线路。
次日,那辆客货两用的小汽车又一次从车站驶了回来。这次卸下的是三个箱子,清一色华丽而又光滑的贴面板包装,四周还贴了好些标签,黑底白字写着:
——vorsicht:eier!!(2)
“小心轻放:蛋品!!”
“怎么才寄来那么一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觉得奇怪,不过他没怎么多想就忙着开始拆卸鸡蛋的包装了。拆包的工作仍旧是在温室里进行的,参与拆包的有: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本人;他那肥得不可思议的老婆玛尼娅;先前谢列梅捷夫家的独眼花匠,现如今他是农场里杂七杂八什么活儿都干的门卫;这辈子都打定主意赖在国营农场不走了的警卫;还有清洁工杜妮娅。这里不是莫斯科,所以农场里四处洋溢着更为朴实的气息,有一种家庭式的和睦氛围。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正在发号施令,他爱惜地看着这些包装得像高档礼品盒一样的箱子,欣赏着落日余晖透过温室的玻璃天花板轻柔地洒在箱子上。
“您别这么大大咧咧,好不好。”他对警卫说,“小心一点啊。您没看见——这是鸡蛋啊?……”
“没事儿。”这个农村来的当兵的一边钻孔,一边呼哧呼哧地说,“马上就好……”
突噜——噜——噜……粉尘散落下来。
鸡蛋的包装相当考究:木制的顶板下敷着一层蜡纸,然后又是一层吸水纸,下面还铺了一层厚实的碎屑,再底下用刨花盖着,透过刨花才能隐隐看见鸡蛋白白的壳。
“看看人家外国的包装,”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一边赞叹,一边用手在刨花里翻腾着,“可不像我们这里。玛尼娅,小心一点啊,别碰碎了。”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你是不是犯傻啦?”老婆不买账,“这又不是金子,瞧你那德行。我难道从来没见过鸡蛋?哇!……好大个儿的蛋啊!”
“看看人家国外的鸡蛋吧。”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一边说着,一边把鸡蛋一个个放到木头桌子上,“再看看我们的鸡蛋,一个个土里土气……这大概全是婆罗门鸡产的蛋吧,真他妈漂亮!德国人就是……”
“那还用说嘛。”警卫欣赏着鸡蛋,也表示赞同。
“不过,我有点纳闷,为什么这些蛋看着都脏兮兮的呢……”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觉得奇怪,“玛尼娅,你小心看着点。让他们接着卸,我得去打个电话。”
于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穿过院子,走到农场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晚上,动物研究所的实验室里猛然间电话铃声大作。佩尔西科夫教授恼得抓乱了头发,只好走过去接电话。
“喂?”他问。
“省里有人来电找您。”听筒里一个女性压低了声音回复他。
“好吧。请问哪位?”佩尔西科夫心烦意乱地对着黑洞洞的电话发问……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咔嚓声,然后在遥远的地方响起一个男性紧张不安的声音:
“鸡蛋需要清洗吗,教授?”
“什么意思?什么?您在问什么?”佩尔西科夫心头火起,“您从哪儿打的电话?”
“是尼科尔斯克,斯摩棱斯克省。”电话那头解释道。
“我没听明白。我不知道什么尼科尔斯克。您是哪位?”
“我是洛克。”电话里的声音非常生硬。
“哪个洛克?——啊,是的……原来是您啊……您要问什么?”
“鸡蛋要不要清洗?……从国外给我寄来一批鸡蛋……”
“怎么了呢?”
“……鸡蛋上有一些脏兮兮的斑点……”
“什么,您没搞错吧……您说的我没听懂,鸡蛋怎么会有脏兮兮的斑点?嗯,当然啦,也许是会有一点的……鸡粪干了留下的……也许还有其他什么脏东西……”
“那就不用洗了?”
“当然,不用洗……您,这是,已经打算用暗箱处理鸡蛋了?”
“马上就要处理。是的。”电话那头回答。
“呵。”佩尔西科夫干笑了一声。
“回头见。”咣当一声,电话挂了。
“回头见。”佩尔西科夫恨恨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身对编外副教授伊万诺夫说,“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您觉得这家伙靠谱吗?”
伊万诺夫哈哈大笑。
“原来就是他啊?可以想象,他肯定会把那些鸡蛋烤糊了。”
“是……是……是啊……”佩尔西科夫余怒未消,“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您也能想象得到了……嗯,那太好了……其实,很有可能,光线对鸡蛋次胞原生质的作用就跟对蛙卵的作用一模一样。很有可能,他真的能孵出小鸡来。但是,您也好,我也好,谁都没法预测,那会是些什么样的鸡……也许,这些鸡一点屁用都没有。也许,这些鸡过两三天就死了。也许,这样的鸡肉根本就不能吃!我又没法担保,它们出生后就能独立谋生。也许,鸡的骨骼会很脆弱。”佩尔西科夫越说越激动,挥舞起手掌,手指又勾了起来。
“您说得太对了。”伊万诺夫表示赞同。
“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您能担保,这些鸡会繁衍后代?也许,这家伙孵出来的都是些骟鸡呢。体型也许能赶上狗,可要它们繁衍后代,大概要等到基督第二次降世了吧。”
“确实没法担保。”伊万诺夫同意。
“就这种冒冒失失的态度。”佩尔西科夫越说越伤心,“简直胆大妄为!而且,您看看,竟然有人关照我要对这个下流货色进行指导……”佩尔西科夫指了指那张洛克送来的公文(它就被随手甩在实验操作台上),“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还不能解答,让我怎么去指导这个门外汉。”
“就不能回绝他吗?”伊万诺夫问。
佩尔西科夫立刻紫涨了脸,抄起那张公文递给了伊万诺夫。对方读完后,满脸揶揄地笑了。
“嗯——那就没办法了……”他意味深长地表示理解。
“还有,您想想……我自己订购的货等了已经足有两个月时间,还没有一点动静呢。这家伙倒好,买几个鸡蛋就立刻寄过来了,还处处有人配合他……”
“他是做不成什么屁事的,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顶多就是把暗箱还给您了事。”
“但愿能尽快吧,要不然我这里的实验都被耽搁了。”
“是啊,简直糟糕透了。我这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
“您已经拿到防护服了?”
“是的,今天刚拿到。”
佩尔西科夫闻言,心里踏实了许多,情绪也好转了。
“啊哈……我想,我们可以这么做。手术室的门可以封死,然后再打开一扇窗户……”
“当然啦。”伊万诺夫赞成。
“有三个防护面罩吗?”
“是的,三个。”
“嗯,那就好……您用一个,我用一个,再另外随便找一个大学生吧。第三个就给他用。”
“可以找格林穆特。”
“就是那个现在在您手下研究蝾螈的?……嗯……这人还不错……虽然,不是我说他坏话哦,春天的时候他还没搞清楚裸齿鱼的鱼鳔结构呢。”佩尔西科夫还记得别人的短。
“不会吧,他很不错……是个好学生。”伊万诺夫赶紧袒护。
“看来,我们得熬一个通宵了。”佩尔西科夫继续说,“不过还有件事儿,彼德·斯捷潘诺维奇,您得去检查一下毒气,要不然鬼才知道,他们那帮化工志愿者(3)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万一输送来的是劣质毒气呢。”
“不会的,不会的。”伊万诺夫连忙摆了摆手,“我昨天已经试过了。这还是不要冤枉他们,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毒气的质量非常棒。”
“您拿什么试的?”
“我就用普通的蛤蟆试了一下。稍一通气——蛤蟆立刻就死了。对了,弗拉基米尔·伊帕季奇,我们还得多做一手准备。您给国家政治保安局发一封函吧,让他们给您寄一把电枪来。”
“我可不会用这玩意儿……”
“电枪交给我负责就行。”伊万诺夫说,“我们去克利亚济马河的时候用过电枪,那时候只是为了好玩……有一个保安局的人就住在我隔壁……这玩意儿特别好用。效果立竿见影……发射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百步以内一枪致命。我们用来打寒鸦了……我觉得,有了电枪,毒气都可以不用了。”
“嗯……这个主意非常不错……不错。”佩尔西科夫走到屋角,拿起电话,呱呱地对着听筒吩咐……
“给我接那个,叫什么来着……卢比扬卡……”
* * *
白天的天气热得出奇。地面上蒸腾着厚厚一层透明的暑气,显得分外晃眼。但是夜晚却美好、撩人、荫绿。先前的谢列梅捷夫庄园在如洒的月光下,美得难以名状。宫殿般的农场办公楼,如同结晶的糖块,雪亮剔透。花园里树影婆娑,池塘则被染成黑白两色——斜长的白色是皎洁的月影,另一半却是黑暗的深渊。月色的光斑中,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阅读《消息报》,只有用六磅小铅字撰写的象棋专栏无法看清。只不过,在如此美好的月夜里,自然不会有人看什么《消息报》……清洁工杜妮娅此时此刻就在农场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无巧不成书的是,农场那台破旧不堪的客货两用汽车的红胡子司机竟然也在那里。他俩在那里做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可他们就在稀疏的榆树荫下,舒舒服服地躺在司机就地铺开的皮大衣上。厨房的灯还亮着,两个菜农正在吃晚饭。洛克太太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色连衣裙,坐在廊柱凉台上,仰望着美不胜收的圆月,浮想联翩。
晚上十点整,农场后面的孔佐夫卡村已经悄无声息,田园美景变成了一段悠扬悦耳的长笛声。乐曲回荡在树林里,回荡在谢列梅捷夫殿堂昔日的廊柱上,天籁夜景相得益彰,美得无以言表。那笛声似乎是《黑桃皇后》中莉莎娇俏柔弱的歌声,伴着波丽娜激情四溢的咏叹,融合成了二重唱,悠悠飘向九霄的广寒(4)。此情此景,犹如旧日的时光再现,而那充满无限美好的往昔早已远逝,既叫人如痴如醉,也不免无奈唏嘘。
消散了……消散了……
悠扬不断的长笛婉转起伏,叹惜声声。
小树林被乐声陶醉了。林中女妖般邪魅的杜妮娅也听呆了,她把脸颊紧紧贴住了红胡子司机雄性粗糙的脸庞。
“这狗东西,吹得挺不错嘛。”司机忍不住夸奖,一边伸出粗壮的手臂搂紧了杜妮娅的纤腰。
吹长笛的,正是农场主管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洛克本人。说句公道话,他的吹奏水平的确相当高。事实上,吹奏长笛本就是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以前的专业。一直到1917年,他还供职于著名音乐大师佩图霍夫的演奏团。那时他住在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市(5),每天晚上都在豪华的“魔力梦幻”影院(6)休息室里,演奏和谐轻快的曲子。然而,伟大的1917年断送了无数人的前程,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也由此踏上了崭新的人生旅途。他离开了“魔力梦幻”,舍弃了休息室里沾满灰尘的假缎面星花礼服,毅然投身于革命和战争的汪洋大海中,长笛也就此换成了可以屠戮生灵的毛瑟枪。他被革命大潮无休止地抛来掷去,一会儿被送去克里姆(7),一会儿被卷到莫斯科,一会儿又被冲到了突厥斯坦(8),甚至还被浪头拍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为了充分展现自己的才能,革命斗争成为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真实的需求。事实证明,此人的确非池中之物,也绝不可能坐在“魔力梦幻”影院的休息室里自甘寂寞。其奋斗细节,无需在此赘述,单表此人1927年和1928年年初在突厥斯坦的经历,便足以管窥。在当地,他先是负责编辑一份颇有影响力的报纸,随后又出任最高农业委员会的地方委员,因极为出色地解决了突厥斯坦边疆土地灌溉问题而声名大振。1928年,洛克来到莫斯科,并顺理成章地获得了一次休假机会。这个乡下来的泥腿子把一张组织上颁发的会员证光荣地掖在口袋里,而这个组织的最高委员会因为高度评价他的成就,所以又任命了他一个既清闲又风光的职务。只不过,可惜呀!可惜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热得发烫的头脑还就是冷静不下来,这对共和国来说无疑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洛克在莫斯科无意中听说了佩尔西科夫的发明。在位于特维尔大街的“红色巴黎”酒店,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坐在套间里,头脑里竟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打算在一个月内借助佩尔西科夫的红光重振共和国的家禽饲养业。畜牧委员会听取了洛克的汇报,批准了他的方案。于是,洛克就携着硬纸公文找到了这位性格乖僻的动物学家。
这场以波光粼粼的水面、小树林和花园为舞台的音乐会眼看着就要接近尾声,可似乎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迫使音乐会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原来,孔佐夫卡村的狗忽然一个个令人毛骨悚然地吠叫起来,而平常小狗们在这个时间本该早就睡着了的。渐渐地,狗叫声汇成了一片揪心的哀嚎。越来越响亮的哀嚎声传向四野,突然,池塘里的青蛙也大声聒噪起来,无数的蛙鸣合成一台演唱会,像在应和那哀嚎声。这一切都使人不寒而栗,甚至让人觉得,神秘而又魅力无穷的夜色陡然变得狰狞起来。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放下长笛,来到了凉台上。
“玛尼娅,你听到了吗?你说,这些该死的狗……大半夜的发什么疯啊?”
“我怎么知道?”玛尼娅依然望着那一轮圆月。
“玛尼娅,我看,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鸡蛋吧。”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提议。
“我的天啊!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你是真的被鸡和鸡蛋勾去魂了啊。你就歇一会儿吧!”
“这可不行,玛尼娅,一起去看看吧。”
温室里的球灯照得雪亮。杜妮娅也来了,脸上仍泛着潮红,两眼放光。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轻轻打开监控玻璃,大家都探头朝暗箱里面张望。满是斑点的鸡蛋被照得通红,一个个整齐列队被摆放在洁白的石棉底盘上,暗箱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头顶15000坎德拉(9)的球灯发出微弱的咝咝声……
“哈,我要孵出小鸡来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难掩内心的兴奋,他一会儿从侧面看看监控窗,一会儿又从顶上透过宽宽的通风孔朝里张望,“等着瞧吧……你说什么?我孵不出来?”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您还不知道吧?”杜妮娅笑着打趣,“孔佐夫卡村里的庄稼汉们都在议论呢,说您是个敌基督(10)。他们还说,您的鸡蛋肯定是妖魔鬼怪。哪有用机器孵蛋的,罪过啊。他们想杀了您呢。”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浑身一个哆嗦,对着老婆转过身来。脸都吓黄了。
“听听,你们听听?这都是些什么人哪!拿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啊?玛涅齐卡(11),该召集人开个大会了……明天我找几个县里的工作人员来。我要亲自发表演讲。是时候做一些工作了……不然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真是……”
“愚昧。”警卫靠着温室门框,舒舒服服垫着自己的军大衣,突然接了茬。
第二天是标志性的一天,发生了几件最为诡秘也无法解释的事情。一大早,太阳刚刚探出头来,通常迎接这个星球的,是树林里连珠炮般嘹亮而又不停歇的鸟鸣。可这一天,迎接它的却是一片死寂。这个现象立刻就被所有人注意到了。这情景倒是很像雷雨前的沉寂,可是雷雨根本连个影子都没等到。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听着农场里的议论纷纷,竟然觉得这些话都带着弦外之音。尤其是孔佐夫卡村那个大叔,脑子转得快是出了名的,成天唯恐天下不乱,人送外号山羊脖子。他宣称说,似乎看到了所有的鸟都集结成群,天亮之前就离开谢列梅捷夫庄园,眨眼就往北方飞去了。说这种话简直愚蠢透顶。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心烦意乱,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和格拉乔夫卡镇(12)通电话。镇上的人最后向他保证,过两天一定会派几个能说会道的人来,专程就两个主题做一次演讲——国际形势和“良禽”组织的相关问题。
到了傍晚,又闹出了意料不到的事情。如果说,一大早树林子没了声音,树丛中寂静一片,这已经够让人疑窦丛生脊背发凉了,到了中午,麻雀们也都从农场的殿堂一溜烟地飞走了,可及至傍晚,连谢列梅捷夫庄园的池塘里也没了动静。简直太让人震惊了,因为这方圆四十俄里(13)的郊县,谢列梅捷夫庄园闻名遐迩的蛙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如今,这些蛙就像一下子全都死绝了。池塘里一丁点声音都没有,就连苔草都静静地竖着。这下,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彻底没了主意。这些诡异的事件开始四处传播,又以讹传讹,越传越难听。当然,谣言都是背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散播的。
“真的好奇怪啊。”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吃饭的时候问老婆,“我搞不懂啊,这些鸟儿怎么就全都飞走了呢?”
“我怎么知道啊?”玛尼娅也不明白,“莫非和你的光有关系?”
“呵,你呀,玛尼娅,真是个最最没用的笨女人。”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气得扔掉了勺子,“你呀,跟庄稼汉们没啥两样。这和光线能有什么关系?”
“我真的不知道啊。你别惹我。”
晚上,又发生了第三件意外的事情——孔佐夫卡村的狗又大声吼叫起来,而且,叫声和以往大不相同!月色中的原野上,狗儿们哀怨地嚎个不停,声嘶力竭,焦虑而又绝望。
而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却在此时意外地有了一点小小的惊喜,这个惊喜正来自于温室。暗箱中被照得通红的鸡蛋里,发出了连续的啄击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一会儿是这个蛋,一会儿是那个蛋,一会儿第三个蛋也敲了起来。
蛋里的啄击声,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听来,无疑是旗开得胜的捷报。他立刻把树林和池塘里发生的那些怪异事件抛到了脑后。大家都聚集到了温室里:玛尼娅来了,杜妮娅来了,门卫来了,警卫把来复枪靠在门边,也来凑热闹了。
“嗯,怎么样?你们还有啥好说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俨然一副胜利者姿态。大家都好奇地把耳朵贴到暗箱的小门上。“这些小鸡,是要破壳了呢。”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神采飞扬地继续说,“你们还说我孵不出来吗?说不出口了吧,亲爱的各位。”他意犹未尽地拍拍警卫的肩膀,“我孵出来的这些小鸡,你们看到会哇哇大叫呢。不过现在你们要给我仔细盯紧了。”他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只要稍微一破壳,立刻就来通知我。”
“好的。”门卫、杜妮娅和警卫异口同声回答。
笃笃……笃笃……笃笃……第一台暗箱里,一会这只蛋,一会儿那只蛋,敲击声越来越强劲。有一个小生命很快要从微微透着光的薄壳里诞生,能亲眼看到这样的场景,的确让人乐在其中。于是,大家在倒置的空箱子上坐了好久,观察这些蛋在忽闪的神秘光线照耀下渐渐孕育成熟。大家分头散开去睡觉时,已经很晚了,农场上空和周边的郊县都已沉浸在微微泛青的夜色里。这个夜是神秘的,甚至可以说是骇人的。也许,正是时不时从孔佐夫卡村传来的阵阵犬吠,打破了无垠的静谧。那一声声毫无缘由就爆发的哀嚎,痛苦而又无奈,听了让人心头发紧。这些可恶的狗崽子们是不是疯了——真是搞不懂。
清晨,等待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是一个坏消息。警卫慌张得不知所措,两只手按住心口,赌咒发誓说他没睡着,但是真的什么状况也没发现。
“这实在太奇怪了啊。”警卫极力为自己辩护,“我真的没做错什么啊,洛克同志。”
“谢谢您了,我可真得好好谢谢您啦。”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您在想什么呢,同志?让您杵在这里是干吗的?是让您盯紧了。那请您现在告诉我,小鸡都去哪儿了?不是已经孵出来了吗?这下倒好,都逃走啦。明明就是您没有把门关好,所以才一个个都溜走了。快去把小鸡给我找回来!”
“我哪儿都不去。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职责。”当兵的终于忍不住发火了,“洛克同志,您不能这样无缘无故指责我!”
“那小鸡跑哪儿去啦?”
“我上哪儿知道去。”当兵的几乎要气疯了,“难道我是来看护小鸡的?派我来干吗的。我是来守着暗箱的,不让别人给偷走了,我一直都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现在暗箱都还在。替您抓小鸡,我可没这样的法定义务。谁知道您孵出来的小鸡是什么样的,说不定,骑着自行车都追不上呢!”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被抢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不过他还是小声骂了几句,接着便陷入了深深的诧异。这事情的确非常蹊跷。第一台暗箱是最先启动的,里面有两颗放置最靠近光源的蛋已经完全破裂。其中一个蛋壳甚至还滚到了一边,躺在石棉底盘上,暴露在红光下。
“难道是见了鬼。”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嘟哝着,“窗户都关严了,总不能从屋顶飞出去吧!”
他抬起头,看了看屋顶。屋顶的玻璃窗格子之间,敞着几条宽宽的缝。
“您瞎想些什么啊,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杜妮娅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您可真是的,小鸡还会飞起来啊。它们肯定还在这里……唧唧……唧唧……唧唧……”她学起了鸡叫,在温室的各个角落里查看起来。可是那里只有一些积了灰尘的花盆,还有一些木板和破烂。哪儿都没听到鸡叫的声音。
所有工作人员在农场大院里跑了整整两个小时,四处搜寻灵活的小鸡,然而哪里都没找到。这一天过得极为亢奋。暗箱的警卫又增加了一个人,而且还给他下达了最严厉的命令,每过一刻钟就要观察一次暗箱的玻璃小窗,稍一有情况就必须通知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警卫用膝盖夹住来复枪,拉长了脸坐在门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忙前忙后地团团转,直到午后一点多才吃上了饭。饭后他找了个荫凉的地方,在先前谢列梅捷夫家的土耳其沙发上小睡了一小时,醒来喝饱了农场用面包干自酿的克瓦斯(14),接着又去温室巡视了一遭,确信那里现在万无一失了。门卫老汉正趴在粗席子上,眨巴着眼睛盯着第一台暗箱的监控玻璃,警卫则精神抖擞地守在门口,寸步未离。
不过,也有新消息:最后启动的第三台暗箱里,传出咂巴嘴的声音,还有短促的嘤嘤声,就像是有人在蛋里哽咽哭泣。
“哈,快孵出来啦。”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说,“马上就孵出来啦,我总算能亲眼看见啦。怎么样?”他转头问门卫。
“是啊,这可是件大好事呢。”门卫晃着脑袋,明显话里带着话。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在暗箱边上蹲了一会儿,但是却没有小鸡当着他的面破壳而出。于是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吩咐说,他不会离开庄园,他哪儿也不去,只是先去池塘泡个澡,一旦有什么情况发生,立即把他叫来。他随即跑进了宫殿的卧房,那里有两张窄窄的弹簧床,上面有几件皱巴巴的内衣,地上堆放着青苹果,垒成一座小山,还有几堆黍米,这是为新孵出的小鸡准备的。他扯了一块蓬松厚实的毛巾,转念一想,又顺手带上了长笛,这样就能趁着空闲时间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吹奏一曲。他兴冲冲跑出宫殿,穿过农场大院,沿着一条柳荫小径直奔池塘。洛克一路走得意气风发,挥舞着手里的毛巾,腋下夹着长笛。老天爷穿过柳树枝叶的缝隙,把酷热倾注下来,身体已经被烤得牢骚满腹,迫不及待想要泡进水里。洛克的右手边是一丛丛长势正旺的牛蒡,他路过时向草丛里吐了一口唾沫。就在这时,那盘根错节的深处,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就好像有人拖动了木头。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心头一紧,刹那间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扭头去看草丛,一脸惊讶,因为池塘已经整整两天没有任何响动了。可沙沙声却停止了。越过牛蒡就可以隐约看到波澜不兴的诱人湖面,还有更衣棚灰蒙蒙的屋顶了。几只蜻蜓在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眼前一飞而过。他本来都已经打算拐个弯走向木头跳板了,却突然再次听到了草丛中传来的沙沙声,而且这次还伴着一种短促的咝咝声,就好像蒸汽机车在排油或者排气。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顿时警觉了,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这堵密不透风的杂草墙来。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就在这个当口,洛克听到老婆在叫他。只见她白色的短衫闪了一下,便不见了,接着又在马林果丛里闪了一下。“等等我,我也要洗个澡。”
老婆朝着池塘奔了过来。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没顾得上吭声,他正全神贯注凝视着牛蒡草。只见一根灰不溜秋的橄榄色圆木从茂密的草丛中升起来,眼看着越长越高。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似乎还看到很多湿乎乎的浅黄色斑块,密密麻麻布满了圆木的表面。圆木开始向上伸展,扭曲着,颤动着,越长越高,越长越高,竟然超过了低矮而又七歪八扭的柳树……接着,圆木的顶端开始弯折,微微向下倾斜,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的头顶就像是竖起了一根高度和莫斯科路灯杆子差不多的东西。不过这东西比路灯杆子还要粗两倍,而且看上去漂亮得多,因为表面有鳞片状的花纹。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变得冰凉,当他抬头望向这根骇人木头的顶端时,顿时连心跳也停止了几秒钟。他感觉自己似乎在骄阳似火的八月夏日里遭到了寒冬腊月的奇袭,眼前也变得昏暗一片,就像蒙着一条夏季的薄裤子看太阳。
原来那根圆木头的顶端竟是一个脑袋。这个脑袋平平扁扁,有一个尖尖的嘴,头部也是橄榄色,点缀着几块黄色的圆斑。头顶长着两只狭长的眼睛,没有眼睑,赤裸裸瞪在外面,凶光毕露,眼里一闪一闪地抛射着令人魂飞魄散的狰狞。这时,脑袋突然做了个动作,就像是在空气中啄了一下什么,整个杆子猛地缩回了牛蒡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紧盯着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的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不由自主说了一句话,这话也就被吓破胆的人才会脱口而出。而草丛中的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漂亮了。
“开的什么玩笑……”
紧接着,他脑海里下意识地回忆起了江湖术士……是的……是的……还有印度……编筐和彩图……他们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咒语。
眼看着那个脑袋又一次盘旋着升了起来,接着是整个躯体。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赶紧把长笛凑到嘴边,“哔”的一声脆响,吹奏起来。虽然他呼吸急促大口喘着粗气,但还是吹奏起了《叶甫盖尼·奥涅金》里的华尔兹来。绿草丛中那双眼睛立刻喷出了狂怒的火焰,似乎对这出歌剧早已恨之入骨。
“你犯傻呀,大热天吹什么笛子?”那是老婆玛尼娅开心地走了过来,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用眼睛的余光在右侧扫见了白色的光影。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过了整个农场,继而向四周散去,向空中飘去。华尔兹舞曲就像是被打断了一条腿,有了一跳一跳的节奏。绿草丛中的脑袋忽地向前窜了出去,两只眼睛抛下了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留下他一个人发自肺腑地虔心忏悔。这条蛇长约十五俄尺(15),有一个成人的身体那么粗,只见它像弹簧一样,猛地弹出了牛蒡丛。小道上立刻扬起了尘雾,华尔兹也停止了演奏。巨蛇闪电般从国营农场负责人的身边掠过,朝着小道上白色光影的方向窜了过去。洛克眼睁睁看着:玛尼娅的脸已经吓得蜡黄没了血色,她长长的头发一根根像铁丝一样竖起半俄尺多高。当着洛克的面,巨蛇刹那间张开了血盆大口,叉子般的信子在嘴边一闪,突如其来地用牙齿咬住了正倒向尘土里的玛尼娅的肩膀,随后猛地把她甩到了一俄丈(16)多高的空中。临死前的玛尼娅又一次发出了刺耳的惨叫。巨蛇迅速把躯干盘成一个五俄丈粗的螺旋,尾巴卷起一股旋风,紧紧缠住了玛尼娅。玛尼娅再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洛克亲耳听到了她的骨头被挤碎的声音。玛尼娅的头在空中高高昂起,驯服地贴住了巨蛇的脸颊。她的嘴里鲜血喷涌而出,一条断臂被抛了出来,指甲缝里也如注般冒着鲜血。接着,巨蛇扭了扭腮帮,张开大嘴,脑袋一下子就罩住了玛尼娅的头,随即就像手套一点点套上手指一样,开始一口口吞咽起来。巨蛇呼出的气息,在周围激起滚滚的热浪,甚至烫到了洛克的脸,蛇尾巴也差点把他甩到路边呛人的尘土里。洛克的头发就是在这一刻全然变白了。他原先犹如靴子般乌黑油亮的头发,先是左半边,接着是右半边,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头银丝。恶心的感觉让他生不如死,他好不容易挣扎着逃离了那条小道,眼里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和东西,对着田园发出了一声狂野的嘶吼,便一路飞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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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俄罗斯省份,距离莫斯科360公里。
(2) 德文。
(3) 指支援化学工业建设志愿协会,成立于1924年5月19日。旨在宣传和教育民众在遇到化学武器攻击时如何进行防御。托洛茨基是该协会的主要创办者和领导人。
(4) 《黑桃皇后》是普希金创作的短篇小说,小说中莉莎是女主人公,波丽娜是一位公爵小姐。
(5) 第聂伯罗彼德洛夫斯克的旧称。
(6) 一直到1930年之前,这家影院的名称都是带有浪漫情感色彩的“魔力梦幻”,1930年以后被改名为“阿芙乐尔”。从现在的立场来看,改名后容易让人联想到1917年炮轰冬宫的巡洋舰。如今巡洋舰已经没入历史,取而代之的,是曙光女神“阿芙乐尔”最初的形象。
(7) 指位于俄罗斯西南部的克里米亚半岛,是一个自治共和国。
(8) 指中亚锡尔河以北及毗连的东部地区。苏联境内曾经存在的一个自治共和国,后逐步分成五个加盟国,苏联解体后成为现在的中亚五国。
(9) 发光强度单位。
(10) “敌基督”一词在《圣经》中出现过4次,且均在约翰书信中。约翰认为“有好些敌基督的出来”是末世来临的标志。约翰也告诫说,最后还有一位敌基督,同样是否定耶稣为基督的,将来必会出现。
(11) 玛尼娅的爱称。
(12) 俄罗斯居民点。
(13) 1俄里等于1.6公里。
(14) 克瓦斯是一种用面包、糖和酵母酿制的俄罗斯传统饮料,酒精含量很低。
(15) 1俄尺等于0.711米。
(16) 1俄丈等于2.13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