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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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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在很阔气的特别快车中大餐间里吸这样好烟!”云生笑对着畏萌,仿佛不胜慨叹的样子说了这一句。

“什么事都要尝尝味道!我这回当这劳什子的教授,苦够了,上个月打折扣以后,央面子,才拿到三十五元半,还得向会计处说了好几次劳驾费神的话;——想起来十几年的辛苦,还不如一个车上的司务。云生——这次到大餐间吃白金龙,你觉得比在那黑魆魆的空屋里吃粉末子的玩意好些吧?”畏萌手拢着一头短发,将右手内的香烟尾上的灰划向铜盘中似讥似笑地回答。

云生想:“这是自然!”还没说得出口,旁边向以耿直闻名的高先生将西服外衣的领子一抹道:“什么东西,怎么也是混,那里一个样!——若讲‘混’的主义,大学教授,哼!真砢碜的名词!跟茶室里的姑娘,您别疑惑,那一定是有分寸的,头等小班够不上!……像我吧,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半,统共四个半月赏了四十元,纸票!……”

“究竟你们是‘近水楼台’,高老夫子休得要向我们诉苦穷了,况且好歹是个官!”云生叹了口气。

“哪个……说假话?云生,你不是说我从启行之前便不高兴吗?你,……你知道我为什么?”

“什么?——我不知道。”云生听他郑重地说,自然自己的态度也骤然严肃了好多。

“为人总是苦不过!你看我像是舒服吧,这得怎么讲,不错,吃的、穿的、坐的,哪样也不缺,但一来便不知怎个儿蹩扭。——我若干日子来烦得很!有时夜中直不得睡觉,一个人在外间屋子里逛来逛去,不是味,真的什么玩意!……”他这段引言还老长。

“闲来苦……思,为了……哪桩!”云生的话又有点忍不住了,从他那好笑的口角边又说溜下来。

“别的我也猜不透,老是不如意!奇怪!——你知道我这次出京哪里来的钱?……”

畏萌直直地坐着,用两只手将双膝一拍道:“我知道!……我知道!”

云生还没等得说出来,高先生将他那紧凑的面皮一碰道:“说不出来,还是我wife的一副金镯子,前天晚上当了出去的。……”他说时肃然,又带有凄然的意味。

云生这时忽然用他那机敏的眼光向他们坐的桌子的四周睄了一眼,几个侍役们都在那一端说闲话,有的在扶着头磕睡;在对面坐着几个胖耳大腮的西洋人,——其中有两个女的,正在争说着一件事,料定他们还不懂中国话。回过眼光来向着高先生看:“原来如此,——但你似乎尚不至此。”

“不然,我告诉你吧,父亲是疼我,是姑息我,本来呢,还是做官,家里又不用急,何苦往外边瞎跑?所以这一次不高兴我,不愿意我出来,老实话,任我自便!可是不给钱!我自己呢,近来实是空空了,wife好,她不动声响地替我筹出了路费,但这样自然不免,……”高先生是法律家,强辩家,素来以理智派自命的,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不免动了感情。

云生这才恍然!“怪不得从那里走的时候,嫂夫人领了孩子去送你有点不好过,……”

“那里能够送到站台上,电灯底下,……”畏萌虽说这等话,仍然不失他的郑重态度。

“自然咧!……”高先生也换了一个笑脸,将他微尖的下颚抵住餐桌上所摆的绣球花萼。

云生这一路破了他们多少的寂寞,然而到此反默然了。在他的记忆中,正织着那已往的酸苦的密网,一时没有话说。无意地从铜盘中将那曾未吸完的香烟捡起,然而竟然衔倒了,唇上骤然有一股焦臭的气味,同时热刺刺地弄了许多烟屑在唇里齿外,他禁不住说了一句“啊呀!”

畏萌与高先生看的清楚,笑声大纵。

云生赶急将香烟向盂内一丢,用桌上的清茶漱了两口,还是高先生问道:“没有烫坏么?……”

云生摇摇头也忍不住笑了,将头俯在桌上。

“呵呵!惩罚,惩罚!谁教你老是好调弄人!——不,你说这比kiss的味道如何?”

于是这一张小桌子上满了笑声,那几个正在正襟弄手绢的西洋男女,楞楞地向这边望了望,不知道这是一回什么事。

在旷野中夜是这样苍茫:近处并没有树影,只有从阴惨月光下看得出远远的村落与不整齐的树木,天上的云彩也是黄灰色的,愈映得这秋深月色的凄清。云生一个人立在车外的铁栏的一侧,一手扶住铁索,一手放在外衣的袋内,静凭着这夜行的车载着他的离愁,他的命运,他的浮泛的生活,向一望无垠的大野中跑去。他也不知这是经过的什么地方?但听见车内的鼾声,由轮机的镗声中传出。他茫然地想着:晚上的葡萄酒,他们热烈的讨论,家人,病友,与站台上电光底下的紫衣人!他觉得在这兵火抢攘中作此长征,又是落木秋深的时季,他望着惨黄的月色,觉得她那付凄凉的面貌正像一切的象征。同时一种悲壮的感怀涌上心头!觉得这破碎的山河,苦闷的人生,忧郁的自己的心情,不可知的未来的命运,难以分解处理的种种问题,全个儿纵横纷乱向他那思域中积压,扩展。更不知为了什么他觉得鼻头上一阵酸味塞入胸腔,即时眼睑下有些湿润。但这时火车快要到黄河岸上了,车行在轨道上不很稳重;速度一加,几乎一闪没有将云生闪下铁板来。原来他正沉思在一种幽绵的,细微的感思之中,所以没有注意到自己所立的地位,及至骤然一闪,亏他将铁索抓住,没曾脱身而下,然而上身已经摇撼得厉害。少定一定神,却仍然在原来的地方站住,便又重温念他的旧梦了。

车行经过黄河岸旁的小村子,在几株大白杨树下惊醒了两条小狗,它们看见这迅速地长行无阻的夜之怪物,便一齐吠起。夜静声遥,听它们弱小的吠声很为清晰。然而这是视觉与听觉的瞬时所得,如箭一般地飞去了,所遗留下的只是在空野中,它们那无力的余声。云生突然想到王摩诘的“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诗人的描写,他想在这样繁复生活里,谁还有工夫有闲心找这样的天机清妙呢?但究竟诗中有画,就是这样的散文又何尝没有画境呢;于是他想到画,快的,即时印在记忆中的那一幅便展在他的眼前了。一大片丛岩前的树林,中间夹流着一道飞泉,那苍明的绿色,与柔软的笔触,真能现出画者的丰神。那里头的生活,那画时的心景:在岩边支开了小巧的画架,她散着发儿在晨露未晞的时光里,沉静地执着彩笔,一幅柔曲的背影,被几只起作晨歌的小鸟们呆看着,这是何等的新鲜,清凉!在味觉上是甜的;在嗅觉上是清芳的,在……这是个人相赠的一幅画,带有丰富的象征的画。然而这时候是“相送千里”,在他日呢?这幅画飞泉独流,绿木成阴。……拍的一声车门开了,惊破了夜立者的沉思与惆怅,原来是高先生披一件厚绒睡衣两眼朦胧地从车内走出。

“什么时候了!你真怪?不怕摔下车去!……我刚醒来,看看下层的床铺位中不知你上哪里去了?畏萌也醒了,他说你又是发了狂出去看月亮去,他还告我:‘你不知他的脾气呢。’……”

云生道:“什么时候了,这是?”

“我的表快二分,然而现在已是三点半了。你想什么?别想了车下去了,回来回来!”高先生说着便拉了云生的臂膀向车内走去。云生随着他走,其实他对于这样的月色也并不见得有何留恋,他只迷迷幽幽地眷念着他的梦想。

这时车行在黄河的桥上,声音越大,震得车中的电灯光摇晃不定。

高先生与畏萌正在用中文与英语热心地辩论着社会主义与国家主义,什么集权制,劳资斗争一类的名词,在他们口角边的飞沫里吐出。这正是第二日的清晨。云生觉得很疲惫,然而睡不宁贴,便索性大睁了眼睛看着车窗。畏萌与高先生相对坐着,正谈得高兴。畏萌在沉重的面容上,不断地现出他那坚毅与肯定的态度,他将一本park and burgess合作的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sociology掀开一半,时时指画着在讲说。他是个高身干阔肩膀的中年人,向来以沉定自命,人家也以大……家常常期许着他,于是在这次三人不同的旅行中,他自然有取得“老大”的资格。高先生好说话,每每讨论起什么事来,便急得喉头以上的血色异常充足,在这天早上他们不知怎么打开了话匣子,彼此滔滔不穷地大谈起来。

他们这样的谈辩,云生有时也加进几句话,但总是不大羼入的。这时云生不知在继续着想什么事?但沉郁苍白的面色,却没回向他们,正在隔着窗子向外看那清晨的秋郊。不知多少的萧萧落叶,都被晨风吹旋着在沟里,陇边。那已经收割过的禾根还留在田地里。转眼过去的疏柳,几声远唳的飞鸿,这足以使云生看的呆了。然而他也不知为了什么,不能详细说明道理的。他想人各在作着一个“梦”,长、远、短、小、变易,苦与乐,失望与满足,都在各人的梦迹中踏碎了自己的足迹,渐渐地听着远了更远了的自己的歌声,谁不是一样呢?像三个人这一道行来,还是各人努力经营着各人的梦迹:不管是一付金手镯从爱妻的手腕上送入典库,也不管高谈政理要试一试抱负的大……家,自己呢,任情的飘泊,思想更是琐碎、零乱,正如水上流萍一样流着、荡着,然而所相同的却就是在白天、夜里,空想与实验的——一样是经营着梦了。……他漫想到这里,便忽然听得畏萌阐缓而沉重的声音在说:

“那不能,不能没却了政治生命的人格。……快刀乱麻,正到了这个时期。……你知道现在正是一种increase in the course of conflict的时期!……哼!现在如果忘记了energy of struggle,如何生存,如何去整理洗涤我们的河山?……”这些话云生听的是片断的,所以也没听见这位先生的根本原理,而同时高先生也将什么合作、运动、时机等等的话说了一大套。接着拍了云生肩头一下道:“云生,云生,你说对不对?”

云生只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便又续谈下去。

“人生的梦境太繁复而且是太长了,不如短少些还容易于从沉睡中醒来。在汽车中;柳阴的大堤上;欢笑光明的闺房之内;议事厅与杀人不眨眼的刑场;一切处所,都教人迷住。在每个时间里沉浸于一种有趣的,不能不的诱惑之中。何用说是非;更何用较利害,‘游离状态’成就了多事的人生,于是世界无穷,于是一切的‘等量’,‘比量’,一切的究竟、目的,都浸醉在此中;都毁灭在此中。然而又有来复的机会,再毁、再成、再苦恼、再大声的欢呼,再……”云生在秋日的清晨中忽然发了狂似地想起这类空虚的无聊思想。他一面听见两位同行者热切的辩争,一面听见前进的机轮磨在铁轨上的响声,这种种的声音,却使他所想的愈加增多,愈无头绪。各个人正在说着、笑着、想着,经营着他自己的想与梦,轰磕的巨响,从天外飞来,云生觉得车中所有的什物俱带了方的、圆的、多角形的翅子摇舞起来,自己的眼前是灼灼的火星四迸,顿时脑子上如用利刃划破,他便懵然!

其实车中各个人的“梦”到此时都醒过来,然而却同是一时懵然了!

正当正午,秋日的骄阳在这时犹有余热,由静住不动的玻璃窗外透射过来的光线还很温暖。车中满了无秩序的现象:种种色色的行李,泼满地上的茶水,呕吐的余汁,虽是在这空气很干燥的郊原中,还是令人嗅着难耐。更加上车中满了呻吟,怨恨的声音,一些人懊丧饥饿地在车上,站台上,来回作无聊的行走。恰在这些光景中,云生睁开了眼,第一次的注视,正看见高先生捧着半个额角斜坐在身旁的软床位上,那个沉定的畏萌却在车外蹙眉立着。于是他恍然知道这是如何的一回事!同时觉得周身的疼楚,抬起左臂看了看,原来在肘骨的旁边已磨去了一层表皮,血痕隐隐地现着。

“好厉害的撞车!倒霉极了!云生,刚才我们还耽心你!——恐怕你受了过度的震动将脑部损坏了呢,还好,你觉得怎样?”

“不,就只是左肘上去了一层皮,你瞧,我竟昏睡了这些时候!你呢?……”

“不用提了。我的额角上撞起了一个肉桩,现在只有麻木还不疼呢。畏萌说是将腰折了一下,所以下车走动去了。——这都是小事,谁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哩!”高先生咬紧了下唇,满脸上都是烦苦的表现。他的头发原来便梳不清,这一来更像被践踏后的鸡毛帚子似的舞动着。

云生重复默然了,看看四周的景象,听听满车中怨诅与呻吟的声音。

不久,畏萌从车下缓缓地踱了上来,半弯着腰,厚阔的面部,似乎尚有些微痛的表情,他看了初醒的云生一眼道:“好睡!这样大声音越发催眠了你!——这怎么办?机关车说是到晚上七点钟才开到,没有水喝还不要紧,饭呢?挨了跌还得挨饿这怎么办?……”

高先生瞪大了目光,口吻张了几张,还没得回答,同时从两边过来了几位同是一车中的不幸者,都来打听有没有饭食的问题?机关车何时开来?即刻车中更充满了苦烦的怨声,恨恨的失望的面色。

一阵清风吹来,云生仿佛听见在远远的铁轨上飞来那辆具有威力,拯救的使命的机关车,但这正是白天呢!烦闷、不幸、失望的秋午!恐怕必须在众星灼灼的明光下,一望无际的黑夜里,那不可思议的怪物方能来到。但眼前的饥饿,苦痛呢?云生冥想着,便又入了梦境,电灯下来送自己的那个人的紫色衣裙微微地飘动。……

一九二六年五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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