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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年谱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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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亚子

曼殊既殁,余为最录其遣事,成《苏玄瑛传》一首。顾疏略殊甚,于曼卒年三十有五,竟不及详考,复误殁广慈医院为宝隆医院,纰缪百出。其为杨鸿烈君所呵斥固宜,非特以句读未加,贻叙事矛盾之嫌也。(原传云:“玄瑛自少即丧父,母又越在海外。”

盖“丧父”为句也。而杨君误以“母”字连上读,成为“玄瑛自少即丧父母”,遂识余后文“东渡倭省母”句为矛盾矣。)且斯传匆促属稿,于曼殊少年时事,亦未暇广为疏证,第就所闻于曼殊故友台山马小进君者述之,虽余亦未敢确然自信。嗣检箧衍,得日本僧飞锡所撰《潮音跋》,盖曼殊手写见畀者。虽未刊入《潮音集》中,顾尝登载《太平洋报》,宜可征信。因以取校余传,则抵牾万状。试比而论之:传文称曼殊“祝发广州雷峰寺,本师慧龙长老奇其才,试授以学,不数年,尽通梵汉暨欧罗巴诸国典籍。”

而《潮音跋》则言:“年十二,从慧龙寺主持赞初大师披鬀于广州长寿寺。旋人博罗,坐关三月。诣雷峰海云寺,具足三坛大戒。

嗣受曹洞衣钵,任知藏于南楼古刹。亡何,以师命归广州。时长寿寺被新学暴徒毁为墟市,法器无存,遂乘欧舶渡日本。”

是则曼殊祝发之地,为长寿而非雷峰,本师为赞初大师而非慧龙长老。傅文之误一也。且具足三坛大戒之所,在雷峰海云寺,雷峰乃地名非寺名。而赞初大师称慧龙寺主持,慧龙又寺名非人名。传文之误二也。跋言曼殊从西班牙庄湘处士治欧洲词学,后至扶南,随乔悉磨长老究心梵章,其求学渊源如此,初无本师传授之说。传文之误三也。又传称周游欧罗巴美利坚诸境,而跋言孑身遨游,足迹遍亚洲。且历数游踪,自中日二邦外,如扶南(即泰国,其都城为盘谷),如斯里兰卡,如班(南洋群岛,属爪哇),如印度,均不出亚洲以外。是曼殊早岁,初末履欧美之境。即晚年与友人书,所谓:“欧洲大乱平定之后,吾当振锡西巡,一吊拜伦之墓”者,亦终未成事实。是传文之误四也(《燕子龛残稿》载章太炎《曼殊遗书弁言》,有“始去美利加”语,或以为疑。

实则“始去”应属上文,“美利加”自属下文,非“始去美利加”为句也)。尤可异者,曼殊家世,朋辈咸知其父为粤人,商于日本,娶日本女而生曼殊,挈之返粤。嗣母归父死,曼殊不为嫡母所容,因披鬀为沙门。而《潮音跋》则言:“始名宗之助,自幼失怙,依太夫人河合氏生长江户。五岁随远亲西行支那,经商南海,易名苏三郎。”

又有说部《断鸿零雁记》者,世咸以为曼殊自传之作,亦言:“生父宗郎,旧为江户名族,生平肝胆照人,为里党所推。顾三郎坠地无几月,即生父见背。母夫人综览季世,渐入浇漓,思携三郎托根上国,故掣其身于父执为义子;使之离绝岛民根性,冀长进为人中龙也。”

综是二者观之,非特与余传文异撰,抑且于一切传说,都龃龉难通。记民国元年与曼殊同居海上,始读《潮音跋》及《断鸿零雁记》,即心疑其事。友朋中亦有以此相质者,而曼殊顾左右言他,深不愿穷其究竟。又曼殊于所撰著中,屡云身世有难言之恫,言哀已叹,感怆万端。

余穿穴始末,疑曼殊家世,实如《潮音跋》及《断鸿零雁记》所言,而所谓还远亲及父执者,直假父耳。曼殊早岁,或亦未尽闻知,俨然自以为苏氏子(曼殊有《呜呼广东人》一文,痛斥华人入日本籍者,刊于《国民日日报》。知其少年时种族之见颇深,且当时似尚未详身世,否则必不愿为此露骨之言也)。及后知之,而又不欲明言。盖曼殊生十九二十两世纪之交,旧时宗法礼教诸观念,初末破除;宜其以母氏再婚,引为终身之憾事也。飞锡僧有无其人不可知,或出曼殊假托。

顾《潮音》杀青时,此跋竟见摈集外。察其胸臆,殆有语默俱非者。又曼殊稔余喜事,尤嗜搜集朋旧遗闻,而此跋特以见畀,或亦为身后之计,而初非漫然欤?顾余昔为曼殊作传时,已悉忘此跋所云云,非后来启箧得书,亦不能不叹灵光之终閟也。年来称述曼殊者蜂起,余亦屡思撰一考证之文,而卒卒未果。会长夏溽暑,吾儿无忌自清华大学南归省余,有《曼殊年谱》之辑,共相搜讨。因粗述余见,先为之序。他日有暇,当更撰《苏玄瑛新傅》一篇,详其颠末云。

中华民国十五年七月,柳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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