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躺在诊室里,黎纯五觉得非常的寂寞,很想有人来谈谈,尤其盼望着那位陈家驹,虽是医生的朋友,却怪和善的;他能安慰他,同情他,而且启示着他闻所未闻的种种,常把他从绝望的忧郁的黑暗中带到光明的快乐的幻境。虽然瞧不见他是怎样的身材,怎样的面目,穿着怎样的服装,但是已经知道这人是怎样的一个灵魂。这灵魂现在已经悄悄的站在他前面了。
“是那一位呀……对不住,没有打招呼。请原谅我是个瞎子,要听到声音才知道呢,至少要听到脚步声才知道呢!”瞎子端详着眼前的人影,终于叹了口气,“唉,到底猜不出。”
“你的眼睛好一点吗?”那人影发问了。
“啊,陈家驹先生,是你啊,失礼得很!谢谢你,我的眼睛还是那样,……是喽,刚才我以为是幻觉,但是我的确听到一种气息,不怕你怎么走得轻,我知道一定有个人在我前面,而且有八分猜着是你。”
“老是这样子怎么办呢?我很替你着急啊!想凑点钱给你,一时又不顺手。……”
“谢谢你,只要常常来谈谈,就感谢的了不得啊……我这个鬼眼睛……嗯,不要紧,老陈,我已经在黑暗中搅惯了,没有光也能摸到手东西,正象我们在紧急的黑夜中仓猝出发的时候一样,全凭习惯去摸行李和武器。我也能到街上去走走,不过走得慢,车马来了,没有勤务兵牵住那是不行的。唉,近来我常想起,固然喽,在黑暗里,时时羡慕光明的世界,但眼睛看得见一切的时候,却又不觉着这个光明的世界是怎么的有意义,现在不过生活比以前更困难一点,就只这点忧虑。……我想世界是时时刻刻在变,由白日变成黄昏,变成有几颗星点缀着的夜,变成黑漆的夜,夜深了,人以及一切,在一团黑漆中胶住了,死寂了,永远死寂了,也许将来会变成那样子的吧。在我,总觉得是会这样子的。比方睡觉吧,我常常对自己说:‘究竟是晚上,是白天呢?是晚上,那我起来打鬼,大家都睡了?是白天,为什么我却连鬼都瞧不见?白天晚上在我既然都是一样,那我简直用不着起来啊,睡一世纪啊?省得生活,省得瞎忙瞎闹,省得斗争掠夺,省得得意忘形,省得失望悲楚,最好就连水也用不着流,太阳也用不着东升西落,最好世界是死寂的,永远一片黑,什么都没有,鬼也没有,根本连这黑暗的世界的本身也没有,那才有趣呢!哈哈哈’,但是,既然什么都没有,仅仅剩着一个‘我’在这里喊着‘有趣’吗?唉,仿佛还是我这瞎子在妒嫉罢,……朋友,可惜我不会做文章,不然,把瞎子的心理写一写,也有个看头的。”
“不要有瞎子的心理,不要认为自己是瞎子,你的世界是光明的,你要知道,在你所羡慕的妒嫉的世界,我们全都觉着够受了,安心的快乐的等着‘胶住’吧,每个活的东西至少有一个‘胶住’的时期的。假使快到该静默的时期了,那又何必再在幻境里劳碌呢?朋友,自己找寻安慰呢。”
“当然,当然我应该自己找寻安慰,我常常想,假使我在火线上打断了手脚,不能丝毫动弹,仅仅留着一双眼,光着眼看人类活动的滋味,那不更糟糕,更伤感!再退一步想,假使我整个的给炮弹毁了,尸体的碎片散在泥土中,怕已腐臭了,就一般‘只是要活着’的心理讲,我仅仅一双眼不看见,究竟还是很幸福的啊!况且在黑暗中,除出在声音里可以辨出一点善恶的意味以外,我是毫无所察觉的,这也可使心境平安啊!”
“是的,是的,要这样才对,……近来连上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什么新闻,我已经离开连上快三个月了,没有必要,我也不高兴去,一则和连排长们弄不来,二则我怕见那些兵士。你说怎么,我一回去,他们总是围着我问长问短,甚至还对着我哭,‘排长怎么办呢,眼睛不看见,又不好回家,以后的生活如何好过呢?我们又力量不够。’这样的情谊,真是难得呀!唉,对着他们,我真没有办法。他们常常凑钱给我用,想起来真惭愧得很。一个排长用兵士的钱,要他们来周济,来怜悯,而他们自己却连鞋袜都没有穿,不接受又不行,朋友,请设身处境替我想想这种情形看,够不够令人心痛,令人悲哭,……自然……我……我……我何尝不竭力安慰自己,但是……唉,实在是……有时候,有时候办不到……唉,请不要打岔,真的这些话我也不好对别的人说,让我对你说个畅快吧。我在连上,连排长都对我不好,他们嫉妒我,巴不得我的眼睛永远好不了。嫉妒的原因,是为着兵士们都归服我。这些兵士,不管那一排的都对我很好。本来,我对待他们比别人不同,我训练他们也比别人不同。在技术方面,我是独出心裁想尽方法,使他们不知不觉,时时刻刻在斗争,在进步,也时时刻刻使他们陶冶在快乐中,忘记眼前的痛苦。在精神方面,一面灌输各种知识,一面,我自己以身作则,赤诚的对待他们,和对自己的兄弟一样,全然以有理智的情感和他们结合起来,我放弃那些威严的命令。连排长他们说:‘黎排长古怪,欢喜标奇立异,’但我不妨害军队的纪律,那他们也不能将我怎样。……我相信,在中国这些招募得来的无知无识的兵士中,在这样的时代,要他们肯用命,只有恩情的结合,只有使他们受理智的制裁。不然呢,平常的时候,他服从长官的命令,作战的时候,长官可就要听他的指挥啦。南方兵不象北方兵那么老实,富于服从性,尤其是那些老兵,什么主义,什么主义,他们不管,什么革命,他们也不管,他们每个人有他们自己的主义。老陈,你是明白人,当然晓得这主义是什么。这种主义是不能阻挠的。有时候,自然,这种主义,只有用他们所能懂的,切身的危险或者与全人类的福利无关的高尚的理性去克服……”
“对啊,黎排长,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军官,这也就是你不能见容于同僚的所在。……我问你,你请了这样久的假,将来还可以复职吗?”
“大概不可能吧,但我也不自动的辞职,我要看他们对我怎样。我的职务,上月已经由连长保荐了一个人,是他的亲戚。我听了这消息,曾亲自写了一封信,我用很大的一张白纸写的,用草书,濡好墨,一气写一行,每行的间隔是永扬先生在旁指点的,虽然眼睛看不见,据他们说还写得不错。连长接了信,对兵士说:‘黎排长眼睛看不见,怎么能写字?难道他的眼睛会好吗?糟糕。’你看,他还有点不相信我亲笔写的信呢。他接了这封信,不敢马上开我的缺,但是过了两个星期,他跑到团长那里说我的坏话,你猜团长怎么说?他对他说:‘唔,怎么他还没有给我滚,已经三个月了?’唉,虽然是团长,也总算共过七八年的患难,只因为我眼睛看不见,马上就以刀戈相向,前天一个兵士走来把这话告诉我,我当时真气得冒火,我眼泪已经涌到眼睛眶子上,但马上又收回去,唉,我是个军人,出生入死的军人,什么残酷事还没见过。我爱惜我的眼泪,我不愿哭出来在兵士前面丢脸,不当排长就不能活了吗?就是将来眼睛好了,我也绝不恋栈、七八年的排长也就受够了,他妈的,等眼睛好了瞧瞧吧,我黎某,哼,他妈的……”
“有这回事吗?讲得简直连什么人都有点不相信。……唉,他妈的,也亏你能够忍耐……”
黎纯五挺直的沉默着,眼泪几乎流下来,脸色时时起着变化,时而握着拳,时而咬着牙,时而神秘的冷笑着。大概,“散开、集合、前进、冲锋、杀杀杀,”在他的幻境中,强烈的决战已经开始了。
医生不知从什么时候走进来,侦探似的听了半天,知道了团长骂着“怎么还不给我滚”。这已足够证明黎纯五是个毫无指望的废物了,而这废物却滚到这个医寓里,于是他便把黎纯五的“营长”革了,皱着眉冷峻的插口道:
“老黎,黎纯五,我看,你得赶快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