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想不出在这出生下世的三十六年来得罪了谁,值得受层层的毒焰般的报复,象团长连长以及医生对他那样。在军中,冲锋陷阵的时候,无情的枪弹打过太多了的无辜的敌人吗?但那只算自己是一架机器,这机器有开动的人,再则机器同时也可给敌人捣毁,无论怎样没有把一切怨毒积在他一人身上的理由的。他的眼睛是因为欠晌愁得睡不了觉,是上操受烈日风沙的袭击,是军医处不给他医好,拖延得太久,是红十字医院没有给他尽力,是没有钱找眼科专家诊,然而连长却早就预备了补缺的人,团长骂他“还不给我滚”,永扬医生弄去许多钱,到末了就“老黎,黎纯五你得赶快想办法”。这样下去,准是层出不穷的。回家吧,家在江西,已经四分五裂了,而且弟弟骂他反动分子,不认他是哥哥。靠老婆吧,老婆在袜厂制袜,每月赚上五元,只够养活自己,起初她每逢星期日来看他,现在不来了。就那样一下,比方用手枪,一下了结了算了吧,究竟这是无用的下贱的念头,半生戎马,不死于刀剑之下,不死于炮弹的轰击,却要假自己的手来毁灭自己。不值得,不值得。
医室是冷冷清清的,在死的寂静中,黎纯五胀破了脑门在条桌上辗转,带着极难忍受的心灵上的痛楚好似熬不住最后的一刹那。正在苦闷得要死的时候。忽然皮鞋阁托阁托的响进医室来了。
“是陈家驹先生吧?”他从条桌上爬起来欢笑着说。
“是的。”
“我听得出是你的脚步,来得正好,不然我可真要闷死了。”
“真的吗?那末,我们好好的来谈一谈。”
“趁着永扬先生不在家,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黎纯五爬下条桌,摸到陈家驹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低声的说:“我这眼睛,看样子是没有多大的希望,但总不愿就这样算了,有法子想是不肯放手的。秦先生近来不大给我治,若不是他十分高兴的时候,我真不敢请求他,本也难怪,我的眼睛虽然没有进步,但是已经麻烦他三个月了,只给了他一百二三十块钱,讲起来实在对人不起。……平常问他呢,他总说保险,可以医得好。我怕他是故意安慰我的。其实说真话,于我倒实惠得多啦。我的意思想找点钱再请个医生看看。我并不是不相信他,多有几个医生研究研究,看究竟有救没有。诊断了没有救,就好死心塌地走别的路,你是他的好朋友,请你有便和他商量商量好吗?”
“好的,等他回了,我马上对他说。我同他也不是怎么相好,不过觉得这个人有趣得很,常常来往就是。他这个人,我知道得很清楚,学识是不高明,全靠一点手术混饭吃。但是,请别的医生,你的钱呢?”
“钱,我本不想再到连上去啰嗦,但是没有办法,只得请同事的给我上呈文给团长,请他给我几十块钱退伍金,听说呈文他们已经给我递上去了,团长也答应了。”
“这样,那也好啦。”
不久,医生回来了,陈家驹将黎纯五的意见向医生说了,医生觉得黎纯五还可以筹到钱,便没有确实的表示。黎纯五也只得听它去,反正钱没有到手,权且等着吧。
这天,黎纯五、陈家驹和医生正在谈天,留守处的司务长来了。黎纯五抱着满腔的热望探询关于退伍金的事,司务长支支吾吾的说呈文还没有做好,这个矛盾的消息使得黎纯五说不出一句话,他皱着眉,低着头,板着面孔,木偶似的一动也不动。随后司务长向医生探听本城有贫民院没有,有残废院没有,而且告诉黎纯五军队预备开江西剿“赤匪”,连长的意思,最好黎排长趁着这个机会跟着军队一道走。但是黎纯五依然毫无表示,司务长走后,他颓然的倒在一个旧藤椅上,两手紧抱着头,用完全可怜的愤极的声音说:
“这一下,你相信了吧,老陈?”
“唉,真是要哭都没有眼泪。……用得着你的时候呢,三四十块钱一月收买了你的生命,假使你的生命不完整了,用不着了,就‘滚吧,去死吧’。一脚踢开去,真是太残忍了啊!唉……”
“我说,一进了军队,就同进了野兽的训练所,凶顽狠毒,无论怎样也不再会回复人性的,我敢说多数人是这样。”
医生听着这无多趣味的话,插口道: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的,在军队里怎么好有病呢,睛睛不看见,那当然……我看这也没有什么可气的,你总还算好,没有打仗打死呢!打仗打死了才可怜呢!老黎,我劝你不要着急,据我看,你的眼睛,未尝不可以……不过,你要到别处去试试,我也不反对。你这个主意两天以前老陈对我说过啦!”
“我倒并不是要人家可怜,”黎纯五肃然的说:“不过,我并不是自己欢喜瞎眼睛,这是意外的灾难啊!就以普通朋友看待,他们也该互相援助,何况我是七八年的部下,团长不见得省两桌酒席钱也省不出的,并不要他掏自己的腰包,只要把七八个月的五成欠饷发一半,也算是一桩慈善啊!再则我也不明白同事们仅仅替我动动手做一个呈文也这样吝啬的。……要撤我的差,这是当然的,爽爽气气的撤吧,何必把开江西来搪塞我。明知道我眼睛看不见,不能上火线,也无家可归。我上江西怎么办?让我活不活死不死,登在那世上,这不毒辣吗?……什么残废院,贫民院,哼,讨米,我黎某自己会讨,用不着他们派人来暗示啦,他妈的,假使我有眼睛……他妈的……永扬先生请不要动气,你以为我比被打死的好,打死了的才可怜。是吗?我并不要人家可怜,我觉得,倒是活着受苦比较可怜。死了总算是解决人生了,走尽了人生最后的一步,得到安息啦。我倒是很愿意那样的‘可怜’着。……至于我的眼睛,我只怪我的眼睛,不怨天尤人,连上不给钱,我也不存别的希望,等勤务兵有空的时候,我要他通知我的老婆来接我,不过在这儿打搅得太久了,实在有点对永扬先生不住。”
一直到黎纯五讲完了一切的话,陈家驹只是呆坐着,愁闷的皱紧了眉头,动也不动,倒是医生高兴的了不得,嘻皮笑脸的说:
“老黎,不要性急,多住两天再走不妨的,如果定要走的话,早一天通知我,我得请你吃一顿才对啊!哈哈哈!”
“那里的话,我才应该谢谢你呢!”黎纯五客气的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