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唐十老爷的脸色发黄,眼眶下面还带点儿青。看来他整晚没睡好觉。踱着步子的时候就把脊背耸得更加高了些,好象他那虚弱身子在勉强撑着什么重东西。
“做人真是毫无意思,毫无意思!”
他老是很快地嚷着这句话。一开口——他就停一停步子,焦躁地看看大家的脸。他到他的二侄少爷家里来,竟是专门为了发牢骚来的。
大太太的眼珠跟着他转动,显然是在注意着他的话:用力地皱着眉。等了会儿没有了下文:那位客人已经想到了别的事上去了,重新跨起了步子。她这才深深地叹口气。
二少爷紧咬着那个象牙烟嘴,心不在焉地抽着,一看就知道他在分担着十叔的心事。不过嘴角上勾起两条浅浅的纹路,表示他有相当的沉着。
终于他抬起脸来:
“不过——不过——我说,十爷你也不用这么个急法子。据我看,我看——”
他等到别人把视线盯到了他脸上,他才打打手势,挺用力地——
“据我看——十爷你也不必太消极。消极有什么用呢,消极!”
“怎么叫人不着急呢?”那位猛地站住,要打架的样子冲着他叫。
两双眼睛互相对了会儿。唐启昆给威胁住了一样——垂下了视线。他嘴里那支烟亮一下又亮一下。在这屋子灰黯黯的光线里,看得出他脸上给映得一红一红的。
十老爷摇摇头——“喷,唉!”又踱了起来。步子跨得很快很重,好象他要用两只脚把他的烦躁踏陷到地里去。
大太太手心摩着茶几沿,声音放得很低:
“怎干的呢?我真想来想去想不通:嗨,奇怪。真的!难道榔头身体这个样子坏法子啊?——我不相信!”
十老爷忽然转过身子来站住:
“所以嘎!”
停停。他往前突进一步:
“大嫂子你望望瞧!你看榔头——上个月伤风闹了好一阵子,总算没事了。这回——这回——昨儿又淌清水鼻涕。你想嘎:家里有人害病,怎么不叫你着急呢?……真是毫无意思!做人毫无意思!我真我真——啧,唉!”
右手拳头在左手心里一阵敲。身子颓然落在椅子上。
“不过着急有什么用呢,”启昆二少爷很郑重地拿出一支烟来给他,“不过——唉!我是要说老实话的:这个也难怪你要着急。孩子玩也玩得好好的,吃也吃得好好的,象榔头这个身体——真是!老虎都打得死!……真难怪人要着急:硬是瞎来瞎来的,就是个金刚也不行噢!”
“本来是嘛!”
大太太可在静静地叹着气。话也来得慢条斯理,好象她谈着的是一件命里注定的不幸事情,一件人力没法救的事情。
“有什么法子嘎,”她皮肤下面有什么虫子在爬着似的,脸皮肉很古怪地动着。“什么事情马虎点个不要紧,带孩子可是大意不得。榔头这个样子玩下去——唉,真是!要玩出个痨病来才不得了哩。十爷我说你也是!这些个事你着实要小心哩:十娘是全不管的。”
她儿子轻轻地修正她的话:
“不是不管。是粗心。”
“粗心?”十老爷咬着牙。“光是粗心倒好了!她是混账!——我说的!——混账!”
“呃呃呃!……”
“混账!混账!简直是混账!”
十老爷一经对方摇手劝着,那些闷在心底里的怒气反倒给勾了出来。好象别人的慰藉,别人对他表示这么关心,要是他不加紧发泄一下——就辜负了别人的好意似的。
侄儿一直打着手势请他别动火:
“十爷,十爷!……何必呢,真是!”
“不是我骂她!实在是!——无论哪个也看不过去!我一辈子就糟在她手里!我——我——”他眼睛发了红。“唉!不谈了吧!”
二少爷掏出表来瞧瞧,右手捻着银练子:
“有些个人是不欢喜孩子的。的确的,我看见过几个这个样子的人。不过这个样子的女人——呃,我不是爱说闲话,十爷。我看——你还是说说十娘吧,说说她。”他起了身。“真的,说说她怕会好点个。喂,来人!韩升!韩升!……混蛋!”
等了这么五六秒钟,带着点外乡口音骂了一声。他脚一顿,瞪着对面那个吓傻了的韩升直吼:
“还站在这块!……去呀!去告诉老陈呀!这个混蛋!……客人来了快来告诉!走!”
可是老太太在结结实实劝着十老爷,因为——
“生气会败脾哎,唉!”
她拿她自己做了个实例:从前在柳镇没分家的时候——她为了全家的面子来忍受着五房里的气,她就得了这个膀子疼的毛病。
一面说,一面她那件穿了几十年的木机缎夹袄——不住地晃动着,有时候竟叫人想到这衣裳里面给鼓起了一阵风。它当年那种硬挺挺的派头,那种动一下就翻翻窣窣的响声——现在全给磨得干干净净的了。
儿子从前劝过她:
“怎么穿起衣裳来——总是要穿这么旧破的嘎。人家还当是我不给你穿哩。”
然而做娘的总是保持那个老习惯,把值钱点儿衣裳全锁到了箱子里。这不算,她还深深地塞到床底下,好象那些东西是见不得人的。她还动不动就教训她孙女儿:
“要死!你怎干把这件旗袍放在茶几上!你是女孩子哎!”
大户人家总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她常常跟人说起她娘家的那些派头,叫人相信这种教训里面会养出道地的正派人来。可是一提以前柳镇唐家里过的日子,她就不住地叹着气,眨着眼睛,叫对方知她是实在想忍住那双干巴巴的眼睛里的泪水。
她有一肚子委屈。可是她又怀想着那种生活。
“十爷你是晓得的,象五房里那个样子。……”
于是她用着些零碎的句子把十老爷亲眼看见过的一些旧事——小声儿叙述起来。她认为老太太死得怪可怜,她一直到现在还常常替那位死者念经。
二少爷生怕他老母亲伤心,软着个嗓子劝了她一下:
“唉,这些个事何必提它呢。伤了身体可不是玩意账。”
这下子可提醒了大太太,她拿手绢在眼睛上擦了起来。
后来她又想起那个老故事来了:
“十爷你可记得啊,你四岁的时候?——在院子里走呀走的摔了一跤,五嫂光翻翻眼睛望了下子,扶都不扶你,我把你抱起来,带你到房里逗你,哄你。”
她那双小眼睛盯着前面出神。
“我做人总是处处小心。从前带孩子——唉,没有一晚好好睡过觉。真不象如今那些太太——孩子不当孩子待。真的,榔头吃哪个郎中的药?”
“吃钱祝三的,不过……”
“唉,我想起你家老二小时候,”她瞅了二少爷一眼。“真是烦神。你家老二小时候脾气象他爹,动不动就哭呀闹的。”
那位老二抱歉地嘘了一口长气,微微仰起了那张求恕的脸。右手轻轻地去掏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增加他的罪孽似的。
可是一阵急促的短步子往这边响了过来,五二子在房门露了一下脸又一缩。屋子里的人就只瞥见她那双灵活的眼睛——黑得发光,叫他们吃了一惊。
一会儿她才正式走了进来,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样溜到祖母身边:
“那锅鸡汤!那锅鸡汤!”
“怎干?”
“没得油。那么肥一只鸡——烧出来没得油。”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眼睛就停到大太太的脸上闪动着。
“怎干的呢?”祖母不安地问。
“不晓得。”
五二子很快地瞟了爹爹一眼,很快地说:
“雷妈端了一碗汤。我看见她吃的,她还望望我哩。”
这些话——十老爷似乎全没听见。他只盯着香几上那盘磁桃子,渐渐转开了念头。他脸色已经平静了点儿,只是用小指在那里使劲掏鼻孔。接着用手绢使劲擦着,鼻子附近的肥肉都给搞得扯动起来。
二少爷可老是侧着脑袋听着。外面有脚步声,还分辨得出橡皮轮子滚在石板上的声音。有时候他似乎觉得耳朵里在叫着,可又象是厨房里炖菜的滚汤声。他一面隐隐地当心着——怕他要请的这位客人忽然有什么变卦。他听着自己的心跳。连天上的云怎样在流动,太阳怎样挤出身子来,他仿佛都听得见。
这种听觉上的特别敏感,竟逗得他自己不舒服了。于是他瞪了五二子一眼:
“什么?你说什么?”
太太摆着副说不清的脸色:
“啧,这样凶法子做什么嘎,她倒是好意。”
那位孙小姐嘟起了嘴,淌下了眼泪。
“我不管,”她嘟哝着。“油汤舀光了——活该!”
祖母一把把她拖了过去,她干脆伏在她胸脯上哭了起来。
可是正在这时候——丁寿松用种慌忙的神色来报告了:
“车子家来了!何老爷到了!”
等到屋子两位爷们往外走,他这才紧跟着回了出去。
那祖孙俩也起了点小小的骚动,大太太拉了拉自己的夹袄,把孙小姐的脑袋扶了起来。
“洗个脸罢,洗个脸罢。”她用手掌抹抹五二子的眼睛。“客人来了,你把那个——那个——”下巴很快地翘了一翘。
孙女儿还嘟着嘴嘟哝。老年人的手触到她脸上的时候,她还把身子扭了一下。不过她到底还是听话的:不管她怎么生气法,在祖母跟前可十分伏贴,十分顺从,似乎大太太的那种善德,从血里面遗传给了这个五二子的。
为得怕擦去了脸上的粉,这位小姐只用左手拿手巾在腮巴上贴了两贴。右手可在抹桌子,还带着很精细很快当的手势——把那只一函书的样式的梳妆盒子盖起来。随后照了照镜子:唵,行,不必再洗脸来麻烦自己了。
这就拣着角落里那张椅子坐下,学着摆出一副又文静又细巧的那种太太派头来。
桌上那只褪了金漆的大座钟——用那个重甸甸的锤子循规蹈矩地摆着,两分钟给摆了过去。接着三分钟,四分钟。
然而客人没有到这屋子里来。
两个互相瞧瞧。怎么的呢,这是?
只要是一个熟人,只要是知道老二的声名的——都知道他一辈子顶要紧的是个母亲。他们一到唐公馆,头一个就得走进这最后进的屋子里,用种又恭敬又关切的口气向她这做母亲的请安。他们称她“伯母”,或者照普通的习惯叫“老太太。”
“老太太福体——?膀子近来——?”
这位老太太就得淌水似地报告着膀子疼到一个什么程度。她脸色简直很高兴,越说越起劲:好象她害着这个毛病是值得骄傲的,好象这是她的一种功绩。
“今儿个那个何——何什么的呀?”她不放心地听听外面。“以前来过没有?”
五二子可起了身。她踮着脚尖穿过院子,拿出玩“躲猫猫”的姿势溜到了厅子上。她倚着门框,拿手绢的一只角在嘴里咬着,一面抡着眼珠子看着递烟递茶走来走去的听差们。
书房里传出了十公公的叹声,说起话来也哼呀哼的,叫人想到一个病人。不过那个姓何的老是痛快地大笑着:跟手就——“唉唉,唉唉!”就是没看见他,也想象得到他那副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说不定还淌着眼泪哩。
他们在说些什么嘎,他们?
因为她有点伤风,鼻孔里呼呶呶的,她就把嘴张了点儿——免得出气的时候有声音。她脸子歪着,眼珠子斜着。
爹爹也许在谈着太太,象太太跟她谈起爹爹一样。他会这么嘟哝的:“她老人家把五二子惯坏了。这孩子聪明倒还聪明,就是这个——脾气!”
一想到爹爹,她总觉得不服气。他一个人要用那么多钱!他尽跑到省城里去做什么:他就只想玩!
这些她都知道,太太全都告诉过她。她这就偷偷地把肩膀耸了一下。
“爹爹比大妈妈好,”她对自己说。“不过爹爹——怎么要叫太太不舒服呢?”
五二子从小就给太太爱上了,差不多是在她屋子里长大的。连那个死去了的娘都跟她有点疏远,仿佛她挨到了太太身边——就是做错了事。可是她只听祖母的话:从八岁起——她就知道这家里哪个是坏人,哪个好些。
“这个孩子啊——”太太跟十爷说过,“肚子里才明白哩:大人还不晓得的,她倒晓得,唔。不晓得怎干的……我怕她太聪明了,唉!”
于是她臊得吃吃地笑着,跑了开去。等到别人听见她的步声已经远得听不见了,她又悄悄地打回头,蹑脚蹑手挨到太太房外面,耳朵贴近了板壁。
这也是太太教给她的,太太推推她,压着个嗓子——
“去听听!去听听!——看大妈妈跟祝寿哥哥说些什么东西。”
五二子回来用断断续续的句子报告着,可一个字也没遗漏。渐渐的——她自己也会运用这一手本领。并且谁说了些什么,谁说了些什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复述起来也不象小时候那么结结巴巴的。
这个世界——好象只有她们两个人,只有她祖孙俩。早几年二少爷要把这孙小姐送去进学堂的时候,太太竟又哭又嚷地吵了起来: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做做好事嘎,修修福嘎!我老了,眼望着没得多少日子了——一个孙女儿也要抢走了!……我代你磕个头,我代你磕个头!……”
一经儿子安慰了一会,她安静了点儿。坐下来还尽淌着眼泪。本来是的!一个女孩子,一个好好人家的小姐——嗨,进学堂!怎么那么性急呢:等她死了看不见,那就随他怎么玩法就是了。
那个五二子可在提心吊胆地想着:爹爹这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二少爷表示了他那份孝心,表示他的顺从,那一老一小可还搂着了好一会。谁都容不得她,谁都想要拆开她们,她们就结得更加紧了些。五二子一点也不去跟两个哥哥玩:他们不懂事。她一举一动都摹仿着太太,注意着太太的教训。要是没什么正经事——她差不多不离开房门一步。只拆着燕窝,剥着莲心,认几个字。
她老是拿那双光闪闪的眼睛来打量着别人,眼珠子转动着——竟叫人觉得听见骨碌碌的声音,就是对二少爷她也疑神疑鬼地瞟着他。
爹爹只有在小声儿说起大妈妈的时候,他才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除开这个——呃,那就不大靠得住。譬如今天刚才——望望瞧!他对她那个凶法子!
五二子刚才只不过要吃炒米就是了。太太小声儿叫她到厨房舀鸡汤泡,一面再三嘱咐着——
“不要让人家看见,舀了马上就来。”
怎么,爹爹已经知道了这回事么?
现在她身子靠门框靠紧了些,她巴不得爹爹漏出一句什么话来。她舌尖小心地抵着下唇,两只手凌空着象要抓什么似的。
可是二少爷很少说话。一开口——不到一两句,就给何老爷的笑声打断了。
可是前面那个厅门那边——忽然有个人影一晃。显然那个人也在这里听什么:步子移来移去的也不叫放出点儿声音来。
五二子很快地往前面溜过去。她歪着身子走,仿佛怕有什么水点洒到她身上。
那个偷听说话的人是个瘦子。给亮光照着——脸上凸出的地方显得格外白,凹进的地方显得格外黑,看来就更加骨嶙嶙的。
现在他有点忸怩。咳了一声,脸上对她堆着笑。
这又是那个丁寿松。
孙小姐奇怪起来。怎么,他怎么也会这一套呢?——他并不是她们家里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