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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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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南游于楚的时候,有一天,楚国的叶公居然向子路打听起孔子的为人来:

——你们的先生,孔仲尼,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为什么你们大家都甘心给他老先生赶着车,困苦颠连地跟着他东西南北地跑啊?

这问题使子路有些恼了。倘使在他年轻的时节,他会当面给他一顿抢白吧。然而他现在的确是老了,跟着先生周游了几年,软钉子,硬钉子——便长沮、桀溺、丈人、晨门诸人的话——吃得也着实不少了。他的气质也和平了许多,锋芒也收敛了许多了。抢白叶公的话,已竟来到嗓子里,又用力地咽了回去。

子路想起这叶公就是相传有着好龙的奇癖的叶公。他的居室的墙上,所使用的器具上,都雕刻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龙——有的喷云吞雾,有的仅露鳞爪,有的蟠屈不伸。他镇天价在屋里盘旋,赏鉴着龙的图像;或卧在床上,幻想着龙的神奇夭矫,于是叹息着祷告似的说:

——假使我能够看见一个活的天龙啊!那便只是一次也好!

于是天龙们被他的至诚所感动,居然有一条肯从半空中落在叶公的家院里。它把头伸在窗子里,把尾巴放在他居室的外间。于是满院子烟雾氛氲,屋顶上闪电鸣雷。龙的角,龙的须,龙的眼睛和鳞甲,龙的每一部分,都闪着火光,喷着烟雾;而且每一刹那间,龙都在变化着,大了又小下去,小了又大起来。身体的活动是大江一般的浪滚涛翻。然而它又是善意的,友谊的,仿佛一个伶人或演技者,把全身的本事和解数,都施展出来,让看客们赏鉴。

但想不到的是叶公,吓得面无人色,一头扎在床底下,紧闭了眼,又把两手来下死劲握住两只耳朵;浑身战栗着,泪和鼻涕流满了他的面颊,又沾湿了他的胡子。

龙于是伤心了,一个焦雷,震破了屋顶,它乘着云又回到半空去了。这个焦雷,据说不是龙的怒吼,乃是龙的叹息。

龙去了,家人们从床下将叶公拖出来,从此他脸上老带着青色,请了医生来看,说是吓破了胆,胆汁泛溢的原故。他的手拿起东西来,他的腿走起路来,从那时起直到他死,永是战栗颤动着。而且告了许多日子的假,不能去上朝。

这询问“孔子是怎样一个人物”的叶公,便是好龙而被龙吓坏了的那个叶公。

——他这样好名而不务实的懦夫,也有打听圣人的为人的资格吗?子路这样想。

——他也许曾听说孔子知道在齐国跳舞的那只一条腿的鸟儿叫作商羊——他知道季桓子掘井掘出来的那只怪物叫作羊——他知道吴国伐越得的那块一辆大车刚刚装下的大骨头是属于防风氏——而且他知道楚昭王渡江得的那个巴斗大的又圆又红的劳什子是浮萍结的果子,并且吃了可以得天下。当时诸侯凡得着一桩不能了解的奇闻、异物,谁不差人到鲁国问他老先生!在叶公心里也许觉得这位身长九尺六寸,儽然若丧家之狗之老头子,有些异样;所以要问一问的吧!

——抱着这样的好奇心,来向我打听圣人的为人,我是不答复的。

子路于是装作没有听说,昂然地走出去。

叶公的青脸几乎变成铁色,手脚似乎战栗得骨肉都要散开了的样子。他是愤怒呢?还是羞愧呢?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一个清秋的早晨,金黄色的太阳照着逆旅庭院中那棵银杏树的金黄色的叶子。而且那叶索索地抖着,仿佛太阳的光线在上面跳舞。

在这样的晨间,孔子早已起来盥漱了多时了,他正在楚国逆旅的屋子里伤感着呢:

——老了哇!真是老了哇!有好些时候,不曾梦见那位老圣人周公了!真是老了哇!梦也没有了呢!而且……而且……这趟南游,又是白跑了腿啊!回去吧!回去吧!不是有些天资极好的徒弟么?回家去把他们好好地教育起来。行我的道的如果不是我自己,一定是我的徒弟们,或是徒弟的徒弟们呢!

孔子想到这里,他觉得眼前分外的光明。他那为了读《易经》写《春秋》而老花了的眼睛炯炯地注视着对面的墙上,似乎看见一种东西——环绕着侍立的弟子们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子路蓦然说起话来了:

——先生!像叶公那样的人物,也要向我打听先生是如何的一个人呢。

孔子把注视着辽远处的眼光立刻收回来,在弟子群里找到了子路。

——你同他说了些什么呢?

——我同他说些什么呢?无论如何说,像那样的人,是不能了解先生的伟大底人格的。我昨天什么也不曾同他说哩!

孔子有些怃然了。

——由呀!你总是这样的执拗。你便告诉他又有什么妨害呢?你大概也觉得他那种好龙而又被天龙吓得生了病,有些滑稽,所以才厌恶他的为人么?他好假的龙,岂不比那用了笼子里装着的鸟儿或手牵着的小狗儿的人们强得多吗?你们有谁不是发现了人世的真实而觉得恐怖呢?由呀!你是太执拗了!你宿在石门的那一夜,那晨门曾讥讽过我了,你也不曾同他辩驳;长沮桀溺在你问津的时候,也曾说过许多不满意于我的话头,你对于他们也不曾说过什么:那都是对的。因为他们——晨门,长沮,桀溺——都是深知道我的人们,都是了解我的主义和行为的人们呀!便是前几日,此处的接舆不是也在我的车前唱着“凤兮,凤兮!何德之衰……”的歌儿跑着过去了吗?我当时虽然想着同他说话而不能,然而我是不懊悔的啊!我不能使他变为我,犹之他不能使我变为他。而且……便是卫灵公的爱妾南子,我不是也见过的么?当时你同我争执得还很厉害哩!我而今是第一次来到楚国,很愿多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心迹。由啊!你为什么不答复叶公呢?他是一个富于好奇心而且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的人呀!

子路被了先生的抱怨,心里有些着慌了:

——同他说些什么呢?先生!

——你说:我们的先生是——用起功来忘掉了吃饭;欢喜起来忘掉了忧愁;而且不晓得什么叫作“老”哩!

孔子说这句话的时节,眼睛又从子路身上挪开,仍然注视着对面的墙上,又看见那种众弟子们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但是子路听了方才的话,却分外地替先生伤悲。先生周游列国已竟二十年了,到处受人家的欺侮与嘲笑。还用得什么功哩?欢喜从何而来呢?但是“老”的确来了——先生的两鬓和胡须实在白得令人恐惧,便是颜面也干枯得有如树皮了!但是先生还不知老,也许是先生不好照镜子的原故吧?

孔子的眼光,仍然注视着对面的墙上,看那弟子们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注释

*原刊于一九二六年十月《沉钟》半月刊第五期。署名葛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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