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秋天,平原的乡村间一个秋天。高粱已“杀”尽,谷子也割了,在地里长着的只有白薯、花生和残余的棉花。然而它们的叶子全黄了;棉呢,还开着未尽的白花。
房五背着粪篮子,顺着大路,转了几个圈子回来。因为秋收之后,人和牲口都轻易不出来了的原故,他很少捡着粪的机会。所以转了几个圈子之后,粪篮子依然是空空的。
——我入娘!干鸟么?
他在秋收极忙碌的时候,他给人家当短工,每天可以挣得百十文老钱,拿去买白干儿和才炸出来了的热“麻糖”。然而现在是完了,谷子高粱都收割了,花生还不能筛,白薯还不能刨。
——我入娘,干鸟么?
他背着粪篮子立在村边的崖头这样地想。
——看杀人的去!五儿!
他回头看时,丁四兴冲冲地在崖子下面走着,而且仰着脸唤他。他心不由己地从崖头上跑下来,同丁四搭伴儿一齐走。嘴里谈着简短的会话:
——哪里有杀人的?
——西关外。丁四答。
——真的?哄人的是孙子。
他一行走,一行拄着拾粪的叉子,就仿佛都市的绅士们拄着一条“文明棍儿”。
——真的!哄人的是孙子!你不见前面走着一队一队的鸟人?都去了。晚了,还怕赶不上看哩!赶快“穿兔子鞋”吧。丁四说着竟跑起来。
房五拄着粪叉子也加紧地在后面厮跟着,背在背上的空粪篮子一上一下地颠簸。
为了村子去城不远的原故,他们不久竟到西关的空地上,那里早已围了许多人。嚷嚷着,苍蝇似的。房五背着粪篮子不便往里挤,只站在众人的背后。丁四早不知钻到哪里去了。
远远地望去,场子的北面,扎了一个小小的席篷,里边似乎摆了公案,坐着一位“老爷”之类的东西。离席篷百步开外,法标底下跪着一个人。这个人的辫子,早叫“牵牛的”紧紧地拉在前面。他不得不伸着脖子等着。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过一个人来——披了红,倒提了一口明晃晃的刀。他走到篷外面,单腿儿跪下,举起刀来:
——请老爷验刀!
老爷早已走出篷来,上了轿,四个人抬着如飞地去了。
那提刀的人——自然是刽子手——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法标的跟前。他早喝醉了。
刀光一闪!
房五的眼睛不禁重重地一眨。等他再睁开眼时,鲜红的一道光,在太阳底下显得愈外地鲜明,正从一个东西两膀的中间往外直喷,落在两丈开外的地方。那“牵牛的”正把那颗血淋淋的圆东西,掷向房五站着的这边来。
那圆东西一落地,它的嘴把地下的土“咯吱”咬了一口。两只眼睛也向着房五眨了一眨。
房五背起粪篮子来便走,也顾不得招呼丁四。他不住地回头看,看那颗血淋淋的圆东西是不是还在跟着自己。幸而没有。然而他依旧不放松了脚步。
房五自从看了杀人的之后,夜间还依旧住在一间小屋子里,(他是给人家“住闲房”的,)白天也依旧背了粪篮子去捡粪。
“咯吱!”咬了一口土!
两只眼睛,还眨了一眨!
他也依旧听得见,看得见,无论在什么时候。
在他吃晚饭的时候,他在粥碗里看见那两只向着他眨了一眨的眼睛,这使他不禁跳起来——“我入娘!”粥碗掉在地下,碎了;还溅了他一身稀粥。
晚上他躺在土炕上睡觉时,蒙眬地合着眼,他的耳边隐隐地响了一声“咯吱!”他忽然惊醒,大睁了两眼;眼前漆黑的什么也没有。
“咯吱!”“咯吱!”“咯吱!”声音依然继续响着。似乎是在门外响着,隐隐地从门缝里被初秋的西风送进来。
——怕鸟么?!有鬼了么?!他一骨碌爬起来,衣服也不曾穿地开门出去。村边的树梢上挂着将圆的明月,银光照着他的裸体——青年的,健康的,仿佛野蛮人一样没有受过一点儿拘束而发育完全的乡村农夫的裸体。他痴痴地立在户外,遍体发着紫铜一般的光辉。四围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这真正是天下太平的时候,一只鸡也不叫,一只狗也不咬。他正要转回身到屋里去睡觉——
“咯吱!”
他陡然又转回身去,天西边两只眼睛重重地向他眨了一眨。他定睛看去,“呸!”原来是两颗大明星。他终于回到屋里的土炕上很舒服地睡到天明。
第二天的早晨,也还是和平常一样的早晨。房五背了粪篮子转了两个圈子。道旁的草,馀绿未凋,带着露珠,在旭日中闪烁。田地里耕起来的土块,发散着地母亲的幽香。在走过白薯地与花生地时,他闻到烧白薯与炒花生的香味;他咽了几口唾沫。远远地望去,躺着的是地,平铺开……直接着蓝天。站着的是黄土的茅舍,是村庄,是树木……树梢上绕着炊烟。这天早晨的一切都与他未看杀人以前的每天的早晨一样。
然房五确乎有些异样了。
他每逢在一个人的后面走着时,他老是注视人家的脖颈。乌油油或者毛烘烘的一条辫子在后脑瓜子上垂下去。这有点儿碍事。将这辫子拉到前面,——拉到前面的时候……
——哼!……他不禁笑了。
然而当人家在他身后走着的时候,他又觉着两条冷冰的眼光也正射在他自家的脖颈上,这眼光有时是两条冰棍似的;有时又是烧红了的烫热的铁条似的。不大的工夫,他觉得他的辫子直竖起来,又有什么东西冰凉地在脖子上切下去,……嗖的一下!——他的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咯吱!”一口土,两只眼睛眨了一眨,他只运着他那没有头的身躯往前走着。
这有点儿异样!
他伸手摸一摸他自己的头,它却牢牢地长在脖子上。他真不敢信这是真的。
而且一到吃饭,粥碗里又是那两只向着他眨了一眨的眼睛。但是这回并没有跳起来,当然也不会摔碎了碗。他一口一口地喝了那碗粥,甚而至于把那两只眼睛也喝下肚去。不过那两个圆东西在肚里总不肯老老实实地静一会儿;滚来滚去的,有如王五爷手里玩的那两个“铁蛋”。
而且一到睡觉,耳边又响着“咯吱”。他有点儿恼了。
——干什么?“挠”吗?你“咯吱”!我也不起来看。
翻一翻身,才待睡去,什么人在喊他哩!
——房五!ㄕ1!……
他又一骨碌爬起,一丝也不挂地开门出去。什么也没有。树梢的将圆的明月,依旧照着他的裸体——地下是一条影子。
房五,ㄕ!……
这声音依旧响着——清楚地朗朗地响着。在前面百步之外,村西头庙前一棵老空了心的槐树底下。他赤着身子跑过去找时,任什么也没有。他站在老槐树的前面,睁大了眼,向那树的“空膛”里看,漆黑的也看不见什么。用手拍一拍树身时,梆!梆!梆子似的。
——空的!任么也没有!睡觉去!
当他刚一转身,又分明地听见:
——房五!ㄕ!……
这回这声音是在村东头的井台上。他兔子一般轻快地跑了去。站在井台上,四外地看。月光下是“白”地,远处的村庄一个一个的都像一只野兽在卧着熟睡。天下仍然很太平。他俯下身子去向井里看看,黑洞洞的。他拾一块砖头抛在井里:砰!
——房五!ㄕ!……
又在村西叫起来。仿佛开玩笑似的。
——入你娘倒好的!房五真恼了。他骂起来。等跑过去看时,却只有空心的老槐树在月光里巍然地立着。夜半的凉风一吹,几片落叶打在他的身上,嘲笑他的无能。
——房五!ㄕ!……又是村东。他气急败坏地跑去。只有井张着嘴在等他。他张皇地四顾——
——房五!ㄕ!……又是村西。
总之是如此:房五跑到村东,那声音便在村西;他跑到村西,那声音便在村东。往来奔跑了廿几趟,他喘了。紫铜色的身上,遍是汗。他坐在自己的门前,高声大骂:
——入你娘倒好的!ㄕ!ㄕ你娘的什么呀,ㄕ——
那第三个“ㄕ”的声音还不曾完,不知从哪里——好像合世界上起了洪大的应声——天塌地陷般响了一声:
“ㄚ2!”
房五一惊,抬头看时,当头正照着一轮明月。这明月冷森森地,结实实地,团团地,似乎正是“丫”字声音的本身。同时“丫”字的馀音未尽,正如洪大的钟声,嗡嗡然的响开去,渐渐地散开分布于无边的旷野。这馀音也正是明月的普遍的光。房五的生人的、平常(虽然有点儿躁怒)的“尸”字的声母,接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伟大的“丫”字的韵母,“拼”成了首尾不相称的“杀”字,兀自在他的耳边轰轰地响!
——“杀”吗!好呀……房五不自觉地笑出声来,眼里同时放出喜悦与愤怒的光:只有野兽扑倒一个活的食物时,眼里会放出这样的光。
狗咬起来,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同时咬起来,全村里的狗都在咬,全世界的……
——刀呢?房五的脑子里电一般的一闪。主人家的搁放农具的屋里有一口铡。
房五的主人家搁放农具的屋子,在一个破园子里,是离房五的居室不远的地方。他猴子一般轻轻地爬过破园子的墙,走到屋子的跟前。门是锁着的。他“落”开了门。借了月光的馀威,他寻到铡的所在。
当他提着卸下的铡刀光着紫铜色的身子站在村头上时,狗咬的声音,忽然渐渐地岑寂下去。他略一迟疑——两眼依然不转瞬地注视着那口放光的刀,迟疑着……
房五!ㄕ!……这回竟是从老槐的空膛里发出声来。那井也张着朝天的巨口在和着:
——房五!ㄕ!……
他又怒了:“入你娘!又ㄕ你娘的什么!”ㄕ——
——ㄚ!接着又是轰然的一声!
天上是明月,是“丫”字的本身;地下是月光,“丫”字的轰轰的馀音。
狗咬!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全村的……全世界的狗都在咬!
房五趁着“丫”字的馀音未尽,在月光中犬吠中赤着身子凶神一般提起了铡刀。丁四家的“走了扇”的大门一刀便劈开。丁四睡在一扇支着的屋门上,似乎是因为白天的工作疲乏,睡得正熟。房五猫似的走过去,觑得正准,铡刀一落,丁四的头便滚下那扇门来。
“咯吱!”一口土。
两只眼睛还眨了一眨。
房五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热血直溅在他的脸上和他的裸体上。这比在三伏的炎天热得汗交流的时候跳在“坑”里洗一个澡还舒服,还轻松。
“啊哈!”房五大声地叫。
这声音惊动了丁四的妻子,使她从里屋的炕上跳下来。
——哎呀!她看见了带血的房五。
一铡刀劈下去,从这妇人的头上直劈到她的小腹,她向后张倒了,直张过里屋里去。从她的肚里滚出来的是六个月的时期的成形的胎儿。想不到这东西竟使房五吓得倒退了一步。他睁开了眼睛看——血从他的眉毛上、睫毛上一点一滴地往下落。那东西——胎儿——在血泊里还蠕蠕地动。也许是房五要报那一吓之仇,也许是完全出于不自觉,他也砍了它一刀。因为它已经卧在血泊里,不知道被砍之后,它是否也曾流出些微的血。
不满意似的,房五扛了那铡刀走出了丁四家的大门。同样地走进了第二家去杀。男,女,老,幼……
于是乎第三家,第四家……
他还不过把村中的人家杀到一半,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天色也已经发了鱼肚白。正东方有几片红云,表示旭日不久便要出来。但是狗咬的声音,愈发厉害,有些狗竟围着他咬。自然,没有一只狗敢近前的。这时王五爷为了要“赶集”,起了个“早儿”,而且狗咬的声音特别凶,他以为有什么小偷之类,出来看一看。才站定在街心,他看见了在血海里洗过澡一般的房五,倒提了血刀从邻家走出而且向他奔来。
——杀人了!一个跑,一个追。
一大帮“起早儿”的人们都出来了!
房五杀了大半夜,本来有点儿疲乏,但一看这许多的人,像从什么地方得了“神力”似的,提起铡,便向人多处跑来。众人发一声喊,撒脚便跑。内中的一个,绊了一跤,忽然跌倒。房五早已赶上。那绊倒的人,便跪在地下大喊其“大王饶命!”他叫房五是大王,因为他吓昏了,而且“浴血”的房五也实在难以辨认。
——跪好了!低下头去,伸直了脖子!房五气喘吁吁地嚷。
那人便真的跪好了,而且低下头去,伸直了脖子。
毛烘烘的一条辫子在他的脑后拖着。
这有点儿讨厌。房五这时才觉到需要助手;但是四周一看,并没有一个人。
——你自己把你自己的辫子扯向前面去!
那人又中了催眠术一般真的自己用手向前扯着自己的辫子。他的头落下地去了。
“咯吱”一口土。
两只眼睛还向房五眨了一眨。
——哈哈!他双手拄了铡刀大声地笑。血从他的全身上往下直流。他这时觉得需要休息。
正东方,秋天的晴明的太阳出来了。
关于此后房五的下落没有一个人知道。
村里的人全被杀死了。没有死的也都搬走不敢再在这村子里面住。
我十三四在城里小学上学时,曾经亲身到过东关外去寻过房五的村子——碱地上除了一片瓦砾可以证明这是废墟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已经好多年不回家,不知道现在那废墟还有些许痕迹不?怕连碎砖烂瓦也没有了吧?
注释
*刊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沉钟》半月刊第十期。署名葛茅。
1ㄕ,旧国音字母,读作shi。
2ㄚ,旧国音字母,读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