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社会真正形式的确定要求先解决下列这个问题:
既然所有权不是我们的自然条件,它怎么会找到立足点的呢?社会本能在禽兽中还是这样的可靠,在人类中怎么就会有失误呢?生来就是为了过社会生活的人怎么还没有团结起来呢?
我说过,人类是以复杂的方式结合起来的;即使这个说法不确切,它所谈到的事实、即才干和才能像齿轮那样互相牵制的情况却不失为真实的。但是这些才干和才能,由于它们变化无穷,也就引起意志的无穷变化;性格、倾向以及(如果我敢这样说的话)自我的形式也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所以在自由方面,就像在智慧方面一样,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类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性格;他们那些被不同观念所改变的兴趣、爱好和倾向必然不会互相一致;这些情况谁看不到呢?人由于他的本性和本能,是注定要过社会生活的;但他的不断地发生变化的个性却反对这样做。
在禽兽的社会中,所有的个体做着完全相同的事情。一种相同的天性在指挥着它们,一种相同的意志在激动着它们。一个由鸟兽所组成的社会是一些圆的、弯曲的、立体的或三角形的、但永远是完全等同的原子的集合体。这些个性并不发生变化,并且我们可以说,有一个单一的自我在支配着它们全体。禽兽无论是单独地或集体地完成的工作,分毫不爽地反映出它们的性格。蜂群是由本性相同和价值相等的若干蜜蜂组成的,同样地,蜂房是由恒久不变地重复着的六角形小蜂窝构成的。
但是人的那种既是为了社会的命运同时也为了本人的需要而准备的智慧,则属于一种完全不同的组织形式,因此就通过一种不难想像的后果而使人类的意志发生异乎寻常的分歧。在蜜蜂身上,意志是恒久的和一致的,因为对它起指导作用的本能是不变的,并且构成了蜜蜂的生活、幸福和整个生命;在人身上,才干是不同的,理智是犹豫不定的,因而他的意志是多种多样的并且是模糊的。人追求过社会生活,但是他又不喜欢受压制的和单调的生活;他是善于摹仿的,但他喜欢自己的观念并热爱自己的作品。
如果每一个人像蜜蜂那样,生来就具有完全成熟的才干、某几种完善的专门知识、一门早已灌输在他灵魂中的科学,总之是他天生就了解他所应当完成的任务,不过缺乏思考和推理的能力,那么社会就会自动地组织起来。我们就会看到一个人耕种土地,另一个人建造房屋;这一个人铸炼金属,那一个人裁制衣服;还另有一些人储藏产品并主持分配。各人并不探究他的劳动的理由,并不考虑他所做的工作究竟是多于还是少于他的任务,而是会按照给他规定好的程序1缴纳产品,收受工资,按时休息,并且这一切不用计算,不必羡慕任何人,不用抱怨那个永远不会做不公正事情的分配人。君王就会只是治理而不是统制,因为像拿破仑说过的那样,统制就是做一个发财自肥的所有人;并且由于各人都会守住自己的岗位,什么也不用指挥,所以这些君王的工作与其说是权力和谘议的中心,还不如说是联系的中心。这就会是有组织的共产制,而不是审慎地和自由地接受的社会。
1李特列(法国十九世纪有名的大字典的编者)把ordon这个词专门作为关于冶炼和捕鱼方面的用语,它的字源不可考。可以猜想这是当地的一个农业名词,它是适用于刈草人和堆集干草人的那种有次序的工作的。——原编者
但是人只有经过多次的观察和实验才会熟练。所以他从事思考,因为观察和实验就是思考;他从事推理,因为他不得不从事推理。在思考时,他会产生错觉;在推理时,他会发生错误,并且他自以为是正确的,因而固执己见。他抱住自己的见解不放;他尊重自己而轻视别人。因此他使自己陷于孤立;这是因为,他要服从多数人的意见,就必须抛弃自己的意志和理论,即否认他自己,而这是不可能的。这种孤立状态、这种精神上的自私、这种意见上的个人主义,在真理还没有通过观察和实验而得到说明的期间,始终是存在着的。
我们最后再作一个譬喻,可以使这些事实变得更加明显。
如果突然之间,在一个蜂群的盲目的但又是辐辏而协调的本能上增加了思考和推理的能力,那么这个小社会就不能存在下去了。首先,蜜蜂就不会不尝试采用某种新的工业方法,例如把它们的小蜂窝造成圆形或方形的。各种的体系和发明都会盛行起来,直到一个长期的实践借助于一种高明的几何学证明了六角形是最有利的形状为止。后来就会发生叛乱。蜂群会要求公蜂自食其力,要求蜂后从事劳动;在那些雌性的工蜂之间会产生妒嫉,会突然发生倾轧,不久每个蜜蜂都会要求为它自己生产,蜂房将终于被抛弃,那些蜜蜂都将死亡。祸害像一条躲在花朵下面的蛇似的,通过那种甚至应该被当作它们的荣誉的能力、即思考力而潜入到酿蜜的共和国中去的。
所以,道德上的祸害,或者在我们所举的这个例子中是社会上的混乱,可以很自然地由我们的思考能力得到解释。产生贫困、犯罪、叛乱和战争的原因是地位的不平等;而地位的不平等则是所有权的产物,它是由自私产生的,它是个人的见解产生的,它是理智的专制统治的直接后果。人在孩童时期既不是犯罪的也不是野蛮的,而只是无知和缺乏经验罢了。人具有一些受他的理解力控制的不易就范的本能;起初,他思考得不多并且不善于推理;后来他吃一堑长一智,逐渐纠正他的观念并使理智趋于成熟。首先,野蛮人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而牺牲他的一切,后来觉得懊悔并且哭泣;以扫把他的长子权换取一盘小豆,后来又想毁约;文明工人在不稳定的情况下从事劳动,不断地要求增加工资,因为他和他的雇主都不懂得,在缺乏平等的条件下,无论工资怎样高也永远是不够的。还有,拿伯为了保卫他的产业而丢了性命;伽图为了不做奴隶而切腹自杀;苏格拉底为了保卫思想自由而喝下毒酒;1789年的第三等级要求归还它的自由;不久人民将要求工资平等和生产手段的平均分配。
人生来就是爱好社会生活的,这就是说他在他所有的关系中都追求平等和正义,但是他又爱好独立和赞扬。同时满足这些不同欲望的困难成为意志的专横及其后果——据为私有——的首要原因。另一方面,人不断地需要交换他的产品;他因为无法比较种类不同的价值,就满足于按照他的热情和一时的好恶作出约略的估计;因此他就进行一种不诚实的交易,这种交易的结果永远是豪富和赤贫的对立。所以人类所蒙受的最大的祸害起源于他的社会性的滥用,起源于人类对它感到非常自豪但在加以应用时却如此愚蠢无知的正义。正义的实践是一种科学,这种科学一旦被发见和传播之后,会使我们了解我们的权利和义务,从而迟早会结束社会的紊乱状态。
这种对于我们本能的渐进而痛苦的教育,我们自发的感觉这种迟缓地和觉察不到地转变为经过思考的认识的过程,在禽兽身上是根本看不到的,它们的本能是固定的,是永远不会进步的。
按照曾把动物的本能和智慧很清楚地区分开来的弗雷德里克·居维埃的说法,“本能像感觉、暴躁或智慧那样,是一种天然的和固有的力量。狼和狐狸能够认识它们跌落进去过的陷阱并且懂得躲避它们;狗和马甚至能懂得我们语言中的若干词句的意义并能听从我们;它们由此表示出它们的智慧。狗会把它吃剩的食物掩藏起来;蜜蜂会构筑它的蜂窝;鸟会做巢;它们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本能。甚至人也有本能,刚刚出生的婴孩就知道吸吮奶头,这是出于一种特殊的本能。但是在人的方面,差不多一切都是通过智慧来做的,对他来说智慧代替了本能。至于禽兽,则情况恰恰相反,它们所赋有的本能是智慧的补充”(弗鲁伦:《弗雷德里克·居维埃的观察结果的撮要分析》)。
“人们只有承认禽兽在它们的感觉中枢里具有一些物象或先天的和恒久的感觉,才能对本能得到一个明确的概念;这些物象和感觉可以像普通的和偶然的知觉通常所起的作用那样,使禽兽进行活动。这是一种永远追随着它们的梦境或幻象;在与本能有关的一切事情中,人们可以把它们看作是梦游病者”(弗雷德里克·居维埃:《动物界导论》)。
所以,虽然在程度上有所不同,智慧和本能是人和禽兽所共有的,那么使人与众不同的是什么呢?按照居维埃的说法,这就是思考或通过自我检查从理智上考察我们自己的后天变异的能力。
这句话说得不够清楚,需要解释。
如果我们承认禽兽具有智慧,我们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承认它们具有思考能力;这是因为,如果没有思考能力,智慧是不能存在的,正如居维埃自己用无数实例证明过的那样。但是我们必须注意,这位博学的观察家把那种使我们异于禽兽的思考能力说成是考察我们自己的后天变异的能力。这一点,我将通过尽力阐明这位博物学者兼哲学家的警句的办法来试图加以说明。
禽兽所获得的智慧永远不能改变它们依照本能而作出的行动;这种智慧甚至只是为了应付那些可能打乱它们的行动的意外事故而获得的。相反地,在人的方面,本能的行动不断地变成审思熟虑的行动。因此,人在本能上是爱好社会生活的,并且他每天通过推理和选择变得格外爱好社会生活了。起初,他依靠本能创造了他的语言1,他由于灵感而成了诗人;今天他使语法成为一种科学,使诗歌成为一种艺术。他对上帝和来世的看法是自发的、出于本能的,他用以表达这个看法的方法又是荒谬的、奇形怪状的、优雅的、令人感到安慰的或可怕的。十八世纪轻薄的反宗教情绪所讥笑的这一切不同的信仰,是宗教感情的表达方式。总有一天,人将向自己解释他所信仰的上帝的德性是什么,他内心所向往的另一个世界的本性是什么。
1语言的根源的问题已因弗雷德里克·居维埃关于本能和智慧所作出的区别而得到了解决。语言并不是一种事先经过思考的、任意采用的或相因成俗的手段;它既不是上帝传授我们的,也不是上帝给我们启示的。语言是人的一种不经思考而出于本能的创造,如同蜂房是蜜蜂出于本能的和无意识的创造一样。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语言不是人的作品,因为它不是他的理智的作品。而且,当语言的结构不被认为是反省的结果时,它就显得愈加值得叹赏和愈加巧妙。这是语言学所观察到的最稀奇和最无可争辩的事实之一。在其他的一般著作中,可以参考贝尔格曼于1839年在斯特拉斯堡发表的一篇拉丁文论文[1];在这篇论文中,这位博学的作者说明了语音的根源是如何从感觉中产生出来的;语言是如何经过三个连续的阶段发展的;为什么生来就具有创造语言本能的人类在其理智发展的过程中会逐渐丧失这种本能;最后他还说明了语言学是一门真正的博物学,一门科学。如今法国拥有几位第一流的语言学家,他们具有稀有的才干和深刻的哲学的眼光:他们是一些谦虚的博学者,差不多是在公众的不知不觉中发展那门科学的,并且他们埋头于被人轻视的学问的研究,好像他们想要逃避公众赞赏的愿望同别人想要追求这些赞赏的愿望同样殷切。
[1]贝尔格曼,1812年2月9日出生于斯特拉斯堡,他是语言学家,蒲鲁东青年时代的朋友。1838年,他曾向斯特拉斯堡大学文学院提出了他的博士论文:《诗学和语根的量及其本质的理论》。参阅附件中1840年7月22日那封信的末段。——原编者
人轻视他根据本能做出的一切事情;或者,如果他加以赞叹的话,他是把它当作神的作品而不是把它当作自己的作品的。这就说明了早期的发明家其名不彰的原因,也说明了我们何以对宗教问题漠不关心以及宗教仪式何以有那么多可笑的项目。人只重视思考和推理的产物。在他的心目中,本能的最值得钦佩的产品不过是一些侥幸的意外收获;他把由智慧得来的东西叫作发现——我过去几乎把它说成是创造。本能是情欲和热情的根源;造成罪行和德行的是智慧。
人在发展他的智慧时,不仅利用了他自己的观察结果,还利用了别人的观察结果;他把自己的经验记下来并保存着纪录,所以个人和人类的智慧都逐渐进步。禽兽并不传播它们的知识;个别禽兽积累的经验随着它的死亡而消失。
所以,如果我们不把思考理解为我们的本能之变成智慧的经常倾向,那么光说我们靠思考而与禽兽有别是不够的。当人受本能支配的期间,他并不意识到他的行动。如果像禽兽一样,本能是人的唯一指导力量,那么他就永远不会欺骗自己,也不会由于错误、流弊和纷扰而感到烦恼。但是造物主赋与了我们思考的能力,为的是使我们的本能可以变成智慧;并且,既然这种思考以及由此得来的知识经历若干不同的阶段,所以在开头的时候,我们的本能不是听从思考的指导,而是同它相对立;因此我们的思考能力使我们作出违反我们的本性和目的的活动;我们在欺骗自己的时候,我们做出坏事并因而受苦,直到指导我们向善的本能和使我们陷于邪恶的思考被善恶的科学所代替为止;这门科学永远使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趋善避恶。
所以,恶或错误及其后果,是两种对立的能力——本能和思考——相结合后的第一个产物;善或真理则必然是第二个产物。或者,再用譬喻的说法,我们还可以说,恶是两种对立能力相互私通而产生的产物;善则迟早将是它们两者神圣地和神秘地结合后诞生的婚生子。
由推理能力产生的所有权是躲在比较后面实行自卫的。但是,正如思考和推理是后于自发性、观察是后于感觉、经验是后于本能而发生的那样,私有制也是后于共产制而发生的。共产制,或一种简单形式的联合,是社会性的必然的目标和最初的愿望,而自发运动是通过它而表现出来并建立起来的。这是人类文明的最初阶段。在社会的这种状态下,即法学家称为消极的共产制的状态下,人和人互相接近,分享土地的果实、牲畜的乳和肉。只要人不从事生产,这种共产制就是消极的,它通过劳动和生产的发展而渐渐地变成积极的和有组织的。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思想自主的观念以及合理地或不合理地进行推理的可怕能力使人懂得:如果平等是社会的必要条件,共产制就是最初的一种奴隶制。
如果用黑格尔的公式来说明这个思想,我就要说:
共产制——社会性的最初表现——是社会发展的第一项,即正题;与共产制相反的私有制是第二项,即反题。当我们已经发现第三项、即合题时,我们就可以得到所要求的解答。要知道,这个合题必然是从用反题来纠正正题的过程中产生出来的,所以必须通过最后一次对于它们两者的特点的研究,来消灭那些与社会性相抵触的特征。两个剩余部分的结合将给予我们人类联合的真正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