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骑着自行车作过长途旅行,这回是第一次。但是长期以来,尽管我的膝盖不好,雅斯曼还是偷偷地教我骑车。如果说自行车对一个普通青年来说已经是个很有趣的玩意儿,那么它对我这么一个不久前还可怜巴巴地拖着一条腿,走不了四公里就汗流浃背的男孩子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从高坡的顶上往低洼之处直冲而下,像展翅飞翔,去探索公路的远方,等你靠近了它却又向两边豁然开朗;不消几分钟就穿过一个村子,一眨眼就能把整个村子收入眼底……到那时为止我只有梦中才遇见过这么快乐、这么轻盈的飞跑。我连上坡时仍劲头十足。因为,应该说明,迎面而来的是莫纳家乡的路啊!
从前莫纳向我描述他的家园时,曾经对我说过:“集镇不到一点,人们可以看到一个带有翼板的大轮子……”他不明白这轮子作什么用,也许他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将引起我更大的好奇心。
一直等到八月的这一天夕阳西下时,我才看见一片辽阔的草地上有只大轮子在风里打转,估计是为附近佃户提水用的。草地的杨树背后,出现了最初的城郊。我沿着绕河拐弯的公路前进,视野开阔了,风景在眼前舒展开来……到了桥上,我终于看到了村子的大街。
我下了自行车,两手扶着车把,瞧着我将要带去重大消息的处所;几头奶牛在芦苇背后的草地上吃草,我听到它们的铃声叮当。房屋全都排在一条往下通到街上的沟边,像是一艘艘收了篷的帆船,停泊在宁静的黄昏之中。进这些房屋,要走过屋前的一座小木桥。现在已是每家每户厨房里生火的时刻了。
多么宁静的世界!而我却偏偏要来把它扰乱!惶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遗憾心理这时候开始让我失去全部的勇气。正当我进退维谷时,我又蓦地想起穆瓦内尔姨婆就住在附近—拉费泰·当齐荣的一个小广场上,这更使我突如其来的软弱有加无已。
穆瓦内尔是我的一个姨婆,她所有的孩子都死了。我还认识她最小的儿子欧内斯特,他生前也是个大小伙子,快要当小学教师了。穆瓦内尔姨公继他儿子之后不久也去世了,姨婆就孤独一人住在她奇特的小屋里,里边的地毯是用样品布拼缝起来的,桌子上放满公鸡、母鸡和猫的剪纸,但是墙上却是挂着毕业文凭、亡者的半身照片和装有头发编成的圆形饰物。
她一生几经挫折和丧事,养成了一种古怪的习性和温顺的脾气。当我看到了她家的那个小场院,就从半掩着的门口高声喊她,听到她在平排三间房间的最里端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声。
“啊唷!上帝!”
她把咖啡打翻在火里—这种时刻她怎么会煮咖啡的呢?—就出来了……她的身体挺得向后弯,头顶上戴了一顶兜风系绳软帽,正好在高高的额骨之上;额头凹凸不平,里边有蒙古女人和霍屯督[霍屯督人,hottentots,非洲西南部的土著。]女人的长相,她小声地笑,露出她残剩下来的小而稀的牙齿。
我拥抱她时,她匆匆忙忙、笨手笨脚地来拽我搭在她背后的手,把一块硬币塞给我。我不敢看,大概是一个金法郎。她的神色极为神秘,其实毫无必要,因为房间里边统共只有我们两个人……等到我装出样子要问她为啥给钱或者要谢谢她时,她捅了我一下,嚷道:
“得了,得了!我全知道!”
她一生穷极潦倒,终日借贷,但又大手大脚地花钱。
“我这个人一贯很傻,也老是很不幸。”她经常用她的假嗓子说这话,但从不怨天尤人。
这位老太太知道我和她一样经济上比较拮据,往往不等我开口就把她一天来微薄的积余塞到我的手里。此后她老是这样对待我。
我们的晚餐—既凄凉又奇特—也像她开始接待我时那样非同一般。她总把蜡烛放在举手可及的地方,一会儿拿走,让我待在阴暗之中;一会儿又搁在放满缺了口或开了豁的菜碟和花瓶的桌子上。
“这只瓶,”她说过,“七〇年被普鲁士人打碎了把手,因为他们拿不走。”
当我再次看到这只带有历史性悲剧的大花瓶时,我又记起从前曾在这里住过和吃过晚餐。当时我父亲带我到荣纳省去求一位专家替我治膝盖,我们得搭乘天亮之前经过这里的快车动身……我记得当时凄凉的晚餐和老书记官身子靠在玫瑰酒瓶前面讲的种种故事。
我也没有忘记当时胆战心惊的情景……晚饭以后,姨婆坐在火炉前,把我父亲拉到一边跟他讲鬼的故事:“我回过头来……啊!我可怜的路易,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一个灰头发的妇女……”人家眼里,我姨婆脑袋里充斥了这类吓人的荒诞事。
这天晚上一吃过晚餐,我因骑自行车累了,就穿上穆瓦内尔姨公的方格睡衣,躺在大房间里。她又走过来,坐在我的床头,操着最诡秘、最尖声的嗓门,开始说:
“我的弗朗索瓦,我得跟你讲讲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的故事……”
我想:“这倒好,我又要像十年前一样整夜担惊受怕了!……”
我就听着她讲。她摇头晃脑,眼睛直盯前方,仿佛她的故事是讲给她自己听的:
“一次我和穆瓦内尔吃喜酒回来。这是可怜的欧内斯特死后我们第一次两人一同出去参加婚礼;我在那儿遇见了四年不见的妹妹阿岱勒!穆瓦内尔一个有钱的老朋友邀请他到萨勃劳尼埃庄园去参加他儿子的婚礼。我们租了一辆马车,花了好多钱。我们早晨七点钟左右从公路上回来,当时正是严冬季节,太阳冉冉上升,四周静寂无人。你猜我们在前面公路上突然发现了什么?有一个矮人,一个年轻的矮人,长得十分漂亮,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我们走过去。我们越走越近,看清了他美丽的面容,他是那么白皙、美丽,简直叫人害怕!……
“我抓住穆瓦内尔的手臂,身子像叶片一样地发抖;我以为碰见了上帝!……我对他说:
“‘瞧!上帝显灵了!’
“他很生气,低声地回答:
“‘别嚷,老太婆,我早就看见了!……’
“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等到马停了下来……到了近处,才看到他脸色十分苍白,额上淌汗,戴着肮脏的软帽,穿着一条长裤。我们听到他柔和的声音,说:
“‘我不是男人,我是个姑娘。我逃出来,精疲力尽了。先生、太太,你们肯让我搭你们的车吗?’
“我们马上让她上车。她刚坐下就晕了过去。你猜猜看我们跟谁在打交道?她就是萨勃劳尼埃那个年轻人弗朗兹的未婚妻。我们正是应邀上他家参加婚礼的!”
“可婚礼没有举行啊!”我说,“既然新娘出走了!”
“不,”她很窘地看着我说,“没有举行婚礼。这个疯女人头脑里装着千百种莫名其妙的思想。她后来跟我们解释:她原是个穷苦的织布工的女儿,她认为许多好事一齐来是不可能的;这个青年对她来说太年轻了;她认为他在给她的信中所写的种种美妙的事纯属幻想。到最后弗朗兹要迎娶她时,瓦朗蒂娜害怕了。当时虽然天气严寒,刮着狂风,他和她以及她的姊姊还是在布尔日教堂的花园里散步。弗朗兹爱的是妹妹,但一定是为了礼貌周到,他对姊姊处处巴结。于是我们这个姑娘就胡思乱想了;她说要到屋里去拿块头巾,竟从那儿走上通向巴黎的公路不告而别。为了不被人跟踪,她还换上了男装。
“她的未婚夫收到她的一封信,信里她向他宣布要到她所爱的男人那里去。可实际上这并不是真话……
“她对我说:‘我做出了牺牲,这比我成为他的妻子更幸福。’是啊,我的傻瓜,他等不到未婚妻,但一点也没有想到娶她的姊姊;他朝自己开了一枪;后来人们在林子里看到了血迹,不过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后来你们把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怎么处理了?”我问。
“我们先给她喝了一口酒,回到家后又给她吃饭,让她睡在火炉旁。她在我们这里过了大半个冬天。每天,只要天还亮着,她老是裁缝连衫裙,整理帽子,使劲地擦洗房间。你瞧墙上所有这些纸都是她裱糊的。从她来过之后,燕子到别处去做窝了。但是,每天晚上太阳落山时,等她的活儿做完了,她总是找个借口到院子里去,到花园里去,或者到门外去,甚至天寒地冻的日子也不例外。人们发现她站在那儿,哭得真是伤心。
“‘啊哟!您怎么啦?’
“‘没什么,穆瓦内尔太太!’
“她就回屋了。
“邻居们说:
“‘穆瓦内尔太太,你们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佣人。’
“尽管我们再三挽留,她到了三月份就又要到巴黎去了。我送给她几件连衫裙,她改了一下;穆瓦内尔替她在车站买了一张票,还给了她一点钱。
“她没有把我们忘掉,她在巴黎圣母院附近当裁缝,她还写信问我们萨勃劳尼埃有什么消息。为了使她不要再老想着这个问题,我索性回答她说庄园已经卖掉,并且已经拆毁,小伙子一去不复返,姑娘也已经结婚。我想这些并不是我在瞎编。从此以后瓦朗蒂娜的来信就少多了……”
穆瓦内尔姨婆的嗓门轻而尖,十分适合讲述鬼故事,但她这次讲的并不是鬼故事,而我听了仍旧局促不安。我们曾经向吉普赛人弗朗兹发誓像兄弟一样地为他效劳,而现在效劳的机会来了……
明天我要把快乐带给莫纳,难道我也该把刚才得知的事告诉他来大煞风景吗?怂恿他去干一件毫无把握的事有什么好处呢?固然我们掌握了那位姑娘的下落,但走江湖的吉普赛人又到哪里去找呢?……我想,随疯子和疯子待在一起吧。德卢什和布雅东没有说错。这个罗曼蒂克的弗朗兹给我们带来多少不幸啊!我决定在没有看到奥古斯丁·莫纳和德加莱小姐结婚之前,什么也不告诉莫纳。
主意虽定,但我仍有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十分荒谬,我当然很快不予理会了。
蜡烛即将燃尽,一只蚊子嗡嗡鸣叫;穆瓦内尔姨婆歪着脑袋,头上戴着只有晚上睡觉才解下来的风帽,肘子撑在膝盖上,又重新讲开她的故事了……间或,她倏忽抬起头来,瞧瞧我有什么反应,或者看我睡着了没有。到最后我就把头靠在枕头上,假痴假呆地闭上眼睛,装出昏昏欲睡的样子。
她有点失望,压低嗓门,嘟哝着说:“啊!你睡了!”
我可怜她,反驳说:“不,姨婆,我向你保证我……”
“就是么!”她说,“我晓得我所讲的引不起你的兴趣。我不过想跟你讲讲你所不认识的人……”
这次,我松口了,不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