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晚上,白慕易和白骏夫妇从刚舅舅家出来。
白慕易试探地说:
“我送刚舅舅的人情,不晓得刚舅舅喜不喜欢这几样东西。这节礼太不成样子,我简直不好意思拿出手来。”
他们走到了路灯跟前,白骏太太就赶紧微笑着。
“送礼是人情,”她自言自语似地答, “多多少少倒不在乎。”
白慕易有一肚子话要说:第一个想要问,刚舅舅可喜欢他,可是这些话似乎还是不说出来的好。他打算告诉他们他学会了许多事:会了洋文,小楷也比前进步,公文程式也弄明白了。他办事又非常努力。学问,勤劳,人力:他三件全有。说不定下个月就得升做办事员。然后科员。然后……
他心跳起来。他恨不得白骏拥抱一下,恨不得狂跳着狂跑着,嘴里叫几句,还进出大笑。这还不够:他还得……还得……还得怎么着?不知道:他不知道要怎样才好。近来这整个世界都鲜明起来,什么都是怪可爱的样子。在这世界里他已经站稳了一个地方:和他站在一起的个个都是上等人。他可比他们还那个点:他会升上去。
他瞧白骏一眼。他忍不住要说话。
“四哥,我劝你也学点洋文。”
那个一笑。
“八十岁学吹鼓手,我不来。并且第一,我生性不合,第二……第二……”
过会白慕易忽然想起李益泰。
“这几天不看见李益泰,不晓得他……”
“大概是没面子见熟人,”白太太笑着。
白骏自言自语地:
“不晓得究竟为了什么事。”
白慕易吐口唾沫,带五成鼻音说:
“这种人真糟心!”
他记得他还对李益泰恭敬过,那完全因为李益泰对他吹了许多牛,他真觉得这位少校是怪伟大的。这简直是给他白慕易一种侮辱:他生怕别人提起那些事——“怎么你从前还相信他!”现在一想起李益泰那天当着许多人丢面子,他就感到非常痛快,并且觉得王老八是个英雄——代替他报了仇。
“这种人还是上吊的好,”他说。
停停又:
“王老八到不错,唔?……他今天不晓得在哪里过端午。……”
白骏想起了一件事。
“不错,你今天应该到你五舅舅那里去一下的。”
白慕易感到给人窝心打了一拳。
“他那里……他……我懒得去。”
“究竟是你的舅舅。你应该去拜一下节的。”
“他哪里像个舅舅!他……他……”
顿了会儿他又补足这句话:
“所以我今天只到刚舅舅家里去过节。”
白骏太太用鼻孔笑一声—一很艰听出这是冷笑还是别种的笑:
“你不愿意去倒还不要紧,只怕你五舅舅疑心你是听了我们什么话哩。”
那个把脸上的皱纹全深深地打了起来,肚子里在冒火。他想:
“我操得你屋里娘,怎么我偏有这样个舅舅!真糟了心!”
白骏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还是去一下罢:第一,他是你的真舅舅,第二……第二……”
我操得你屋里娘,“真舅舅”!舅舅有真假么!
白慕易叹口气。
“唔,就去一趟罢。”
“况且他现在又没差使……他那事情裁掉了吧?”
“唔。”
“所以你更应该去看看他:第一,免得人家说你那个……说你……第二呢……”
前面走过来的路人把白慕易撞了一下:白慕易落了后。白慕易马上赶上去,和白骏肩靠肩。
“这都是他自己弄坏的!”白慕易发脾气似地。“他脾气那样坏,待人也不好。……他工作也不努力。他本来还想升办事员哩,不努力怎么行!……自然裁掉!……真糟了心,这种人!……”
那两个不言语。白骏不知道为什么老绷着脸。白太太的笑容一直没收下。白慕易把他俩的脸瞧了一眼,又往下说:
“他有许多事真是奇怪。……他用钱不好好地用,等到没有钱的时候,”这里他放低声音, “一到没钱用,连小褂袴都当掉。……”
于是他自己笑了起来。
“真是!”白骏皱着眉毛微笑一下。“这种人也可怜。他究竟怎样会那么……?”
白太太就轻轻叹口气——轻是轻,不过别人听得见的。
白慕易也叹口气。
“他裁的时候拿到了五块几毛钱,我那天去,他们已经用完了。……他问我借钱,真糟心,我有什么钱!……他有了钱也是去吃酒。……他如今连夹袍子也当了,那件夹袍子当了三毛多钱。……”
接着又说着他五舅舅年青时期那些不近人情的事:和太太打架,烧衣裳,秀才考不上——
“人家都喊他童什么,童……童……童什么啊?”
他一面努力去想他五舅舅待他怎么坏,这样他现在的说五舅舅就不是不应当的了。五舅舅老说起他从前学手艺的事,五舅舅叫刘培本给他找个传令下士的位子:这么侮辱着他。……
“你晓得,他一生一世没有一桩事情成就了的。考秀才考不取。外公家里的产业都败在他手里。做官也没有成就,一天到晚不努力,还要吃酒,还要到夫子庙去听戏——去就把五舅妈,勇嫂,都带了去。他又……”
“老白!”有谁叫他。很熟的嗓音。
一回头——是那位沈上士。
“糟了心!”他咕噜着。
他对沈上士冷冷地点一点头,脚步子没停。
“到哪里去?”沈上士可还那么亲热。
糟了心,他只得站住和他谈天。
“四哥,你们先走一步,我同这个……”不知道说“这个朋友”好,还是说“这个家伙”好,他就攒一攒嘴,“同他稍为讲几句。”
沈上士一把拉住白慕易的手。
“长久不见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白慕易挺一挺胸,叫别人瞧见他的证章。
“我的舅舅一定要我替他帮忙,我只好随便做些……我的舅舅是云处长,他现在……”
“我们大家都想你哩。怎么不来玩玩?忘了我们了么?”
“我事情忙得很,”白慕易板着脸,微仰着头。
沈上士把抓住他的手放松。笑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可又不说。
“我还有很多事,”白慕易轻轻点一点头,掉过身子走开。
“真糟心,”他恨恨地想, “偏生遇见他!……路上的人看见了一定要奇怪哩,我操得你屋里娘!”
那家伙一点不知道规矩!……路上的人也许得笑他:怎么一个做官的有这么一个朋友!
他四面瞧了一眼,红着脸赶上白骏夫妇。
“真讨厌!不晓得哪里有这许多话要说的!……他自己不想想他是什么人!……”
“那是什么人?”白太太问。
“他是个上士!——莫明其妙的!……一点规矩也不晓得!……他还讲……他还讲……”
“不要管他,”白骏说。“明天还是到你五舅家去一趟罢。”
第二天下办公厅,白慕易听了白骏的话,去找他五舅舅。他和海螺蛳,还有一位才到差的科员康先生,一同走出来:他们可以同一段路。海螺蛳一口气说着电影。
“lwok老是开车子,没什么意思,倒不如bus kaiden,呃,老白,上次我看了whelma ponchi的片子,那真不错。……《璇宫艳史》看过的吧,chifulai真演得好,对不对。……”
可是白慕易在念着一个招牌上的洋字。
“西,爱,呃夫,伊。哼,‘伊’字上面打一点,这又不是‘阿呃’。”
海螺蛳要转湾,刚分手,他又指一家照相店对白慕易说:
“你看,这照片上的老头倒有点像shindenbou。”
白慕易把嘴角往下一弯:
“我不喜欢看他演的片子。”
他瞧康先生一眼,认定康先生做说话的对手。康先生看来有五十多岁,一脸乡下老样子。
“康先生你是哪个介绍的?”
“到处里来么?”
“唔。”
“我是一个同学介绍的。”
白慕易很响地叹口气:
“无论什么官,没有人介绍是不行的。我们处里这许多人都是有人介绍进来的,要是没有人……要是没有亲戚,没有同学,总是没有机会,……没有……我要不是……我要是没有……”
他想等别人间他“你是谁介绍的”,可是别人老不开口。
闭了会嘴,白慕易可忍不住了。
“我是怎样进来的,你晓得吧?”
“不知道。”
“我是云处长喊我来的。”
别人当然得问:“云处长和你什么关系呢?”可是那老头还是不问。
白慕易有点烦燥,取了博士帽搔搔头又带上。
“……因为云处长是我的舅舅,”他低声说,一双眼钉住康先生。
“唔,舅舅。”
康先生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这使白慕易有赌钱输了似的感觉。
天上有了黑云,像马上要下雨。一阵风卷起地上的灰,沿着大路一直向北扫去。
“灰真大!”白慕易用手掩着鼻子。 “不过河南的灰还要大。……咦,康先生你看这个洋字: ‘呃司’写个反的!这不是‘呃司’么?写个反的!……康先生你学过洋文没有?”
“我只学过英文。”
“洋文就是英文,英文就是洋文。……英文学学倒也还容易。康先生才学的么?”
“许多年了。”
“没忘记么?”
“常用,所以不会忘记。”
“现在也常用么?”
“是的。”
“康先生是办什么公事的?”
“管翻译。”
“什么!”吃了一惊。
“翻译。”
“翻洋文么?”
“是的。”
白慕易想:
“真糟了心!”
他脸红着和康先生分了手。
“真糟心!我操得你屋里娘,他管翻译!”
于是努力记一记,他刚才对康先生说错了话没有。没有,那招牌上那个“呃司”的确是写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