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衣裳上了市。大家忙着预备过端午。有个穿自由布学生装的人在街上踱着,瞧瞧糖食店,瞧瞧广东店,他手插进衣袋,摸着他的皮夹子,踌躇了好一会。
“送什么东西好呢?”
他念着店门口的广告:
“美味粽子……价廉物美,送礼最宜……”
“听讲广东粽子要几十块钱一个哩,真糟了心!”
可是他记不起几十块钱一个的究竟是粽子还是月饼,他就取下他的博士帽搔搔头又带上。他在玻璃前面照见自己的影子:高高的颧骨突出狭脸上,胸脯上——一块证章!
“送礼最宜……”
许多男男女女在他身边插过。他瞧见玻璃里有个人冷眼看他一下。他身上一阵热,出了点汗,马上挺一挺胸脯走开。
为什么那个人要看他一眼?
“他是不是晓得我第一天穿洋服?……这件洋服不合身么?——做了五块六毛钱哩,真糟心!”
低着脑袋瞧着自己身上这学生装:从衣到裤脚,到鞋子——一双黑得放光的牛皮鞋。似乎没有什么不合身,不过胁子窝那里有点紧,脖子有点不好受——领子上那个铁丝扣子一搭上,就像被谁勒住了咽喉似的。
“不是不合式,”他对自己说。“我是第一次穿洋装,还没有穿惯。”
太阳正厉害,把柏油路晒得融化了,脚一踹上去就留下一个疤。他脑门上给日光熬出油来,不住地淌汗。后脑给博士帽遮住没晒着。
市钟短针在三点前面,长针在九字上。
“真糟了心!”他吓了一跳。“已经三点……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三点二十五分了!”
得赶快回去:两点钟上办公厅。他得好好做事,守着办公时间,将来前途是……
“但是已经迟到了一点二十……一五,一十,十五……迟到一点二十五分!……真糟了心,我操得你屋里娘!……”
汗像瀑布似地直滚,他走得更快。
“我白慕易从来没有迟到过的。”——读者诸君,原来他就是我们亲爱的白慕易!我们几乎不认识他了。
白慕易想送刚舅舅一点端节礼的,还打不定主意送什么好,可已经三点……一五,一十……三点二十五分!
走过一家绸缎店,白慕易瞧瞧那家店里的挂钟——
一点正!
“咦,还早啊。”
十字路口那家书店里的钟是两点五分多。
白慕易的脚步又加快起来。
“签到簿一定收去了。”
他肋骨感到隐隐在疼。刚舅舅瞧着签到簿没有白慕易的名字准会不高兴的:
“假也不请,办公厅也不到,这样随随便便,做什么官!”
不过当面不会骂他的:刚舅舅是他的亲戚。不过刚舅舅以后也许就不相信他,不会给他升上去。……
白慕易把眼角上嘴边上皱纹都打了起来,右边肋骨更有点难受:走一步就疼一下。
他瞧瞧汽车,瞧瞧马车,都比他走得快。甚至于黄包车也比他快。希望有个……有个……那叫做什么呀,那个缚在腿上就走得快的——他听说书的说的,梁山上一位姓戴的用着这东西。要是洋货店里有这东西买,他当了当也得去买一个。……
射似地走到t字路口,向西转湾。
电线柱上一口市钟:他一瞧,差点儿没昏过去。——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五,三十,三五,四十……五点四十五分!
“怎样弄的呀!”
一回到办公厅,汗不留情地淌:仿佛听得见流着的声音。可是还没摇铃:两点差一刻。
“我操得你屋里娘!”他对同事们说“我当是两点多了,拼命地跑。”
“迟点儿有什么关系,”赵科员笑一下,牙齿像屋檐似地挺出到了嘴外面。
“那总不好,”白慕易喘着,拿博士帽扇着。一面他极力装做很平常的样子。
现在白慕易和这些做官的都是同事,都是朋友。他天天和他们打在一起,一块玩,一块谈笑。他学到了许多事。有时他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一来到了这世界里的呀,不是做梦吧?官儿大的也没什么架子,并且还特别待他客气:他是刚舅舅的亲戚。他的日子究竟一天一天过得好起来了。对同事们说话的时候,他极力不把快活的样子漏出来。他觉得每个同事都怪可爱,仿佛他们是专为逗他喜悦而生的。他们的生活也非有他不可,因此他们无论谈什么,他白慕易总参加进去的。只有谈到做衣裳的时候他就不插进去,还远远地跑开。要是有谁跟他谈到夹袍单袍,他就变了色,咬着牙。
“这混账东西挖苦我!……”
上了床他老睡不着。
“那姓唐的晓得我那个事情么?……他怎么要同我谈夹袍子?……”
这是他一生的一个缺限,十辈子也补不起来的。
可是谈洋服的事他得参加的,李科员和赵科员谈着裤子的长短,他就插进嘴来:
“我是欢喜不长不短的,”这里他把腿子伸出来。“你看,这样正合式。”
“但是现在作兴长,”李科员瞧了白慕易一眼。
赵科员问李科员:
“你看我做什么颜色的好?”
“天气热了,该做浅点的。”
可是白慕易不同意:
“颜色深的才经污,你看,”他指指自己的学生装:青灰色的。
李科员仿佛没听见白慕易的。
“我有套法兰绒的定好了,明天试样,老赵你明天可以看看,也许你……”
“法兰绒的?”白慕易惊奇着脸嘴。
“唔。”
“哦?那我倒要看看,”他把博士帽取下来。“明天试样的时候你也通知我一声,我倒要看看。”
李科员试样的时候白慕易说了他的许多意见:裢子太长,裤脚也太大,袖子太小。最后问:
“多少钱?”
“三十块。”
“三十块?”白慕易点点头。“不算贵。”
他把那件法兰绒的衣拿到他自己的学生装上面比一比,又点点头。
“唔,三十块不算贵。”
那个西装店里的裁缝瞧了白慕易一眼。
李科员和赵科员正在跟那裁缝说得起劲,白慕易又把李科员手里那条试样的裤子一把扯过来。
“就做单裤子了么?……唔,不过天气是热起来了。……唔,不过做夹的牢些。” 裁缝又瞧瞧白慕易,再瞧瞧李科员。李科员拍一下白慕易的肩。
“今年冬天想做套西装,裤子用棉的,老白你说好不好。”
“衣呢?”
“当然也是棉的。”
“我看顶好用丝棉。”
在办公厅里白慕易也常爱发发议论。
“穿洋服我是不喜欢打吊带的:吊带吊在颈子上,还要打个结,我不喜欢。我主张做这样的洋服,”他指指自己的学生装,“这种洋服是不要打吊带的。如今有许多做官的都穿这种洋服哩。”
有位办事员是白慕易的知己,姓毛,别人叫他海螺蛳,据说是因为他鼻子高的缘故,可是白慕易想不透为什么鼻子高就是海螺蛳。可是海螺蛳请白慕易看了一回电影,听过一次清唱之后,他们就很谈得来。海螺蛳和白骏也很要好,常到白骏家里去,也请白骏夫妇吃过几顿饭。海螺蛳爱谈电影,一谈起那些外国电影名星,他就说着洋文。
“fanponk的武艺真不错,但是演起爱情片子来,他不如yohan gilpu。”
海螺蛳的履历上写着北大英文系毕业,怪不得他英文那么好哩。
白慕易非常想参加这样的谈话,可是他不懂那些洋鬼子的名字,真糟了心!
海螺蛳那科的人没有一个说英文像螺蛳那么好的,大家都高兴听他说,他们也有点懂,譬如他说fanponk,那当然就是“范朋克”:这倒还容易听懂的。
“我觉得火烧……火烧什么啊?”白慕易插嘴。“唔,我觉得这个还好。”
可是白骏说他不爱这类的片子。
“这种片子真不敢领教,第一,片子那样长,一集一集的演不完。第二……第二……”
“至于我是,根本不爱中国片子,”海螺蛳站了起来。“譬如janie gaino中国有这样的名星么。……呃,老赵,听说janie gaino嫁人了哩,她的huchbanden是个商人。”
白慕易想:
“我一点不懂,真糟了心!”
他应当学点洋文。第二天他问海螺蛳:
“洋文字究竟是怎样个道理?一共有多少字?”
“二十六个。”
二十六个!那容易。《千字文》还有一千个字哩。
“那样容易么?”白慕易不大相信地。“二十六个字一学会,就能够讲洋话了么?”
海螺蛳搔搔头,楞了一会。
“二十六个字母是……是……”海螺蛳不顺嘴地说,“英文里面的字是字母拼起来的,好像……好像……譬如中国字是一撇,一横,一直,或者一点,或者一勾,这些笔划凑成字的,二十六个字母好像是这些一点,一横,一撇……”
“哦——”白慕易这可完全明白了。“哦——”他点点头。“那么你倒讲讲看,譬如爱比西地里面那个‘爱’——那在我们那地方是念‘偎’啰,这个‘偎’ 你倒说说看:是一横呢,是一撇呢,还是一点?……”
那个瞪着眼摸不着头脑:
“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问那个‘爱’一就是‘偎’,是什么东西。如果‘爱’就是一横,‘比’是一直,那么‘爱比’——这是下江话,我们是‘偎皮’,那么这‘偎皮’就是七八九十的‘十’字。……你只要告诉我这二十……二十几个啊?”
“二十六。”
“二十六。你只要告诉我这二十六个字母是二十六笔什么笔划,不就我懂了么?……”
海螺蛳又搔着头皮。他说不出。
“你不是洋文大家么?”白慕易有点瞧他不起。
可是白慕易究竟跟海螺蛳学会了二十六个字。和同事们上夫子庙,走过大街的时候他总念电灯广告上的洋文:
“爱勒,伊,渥,恩。哼,那个‘渥’字写歪了。……爱勒,阿呃,鸡,爱区,梯。‘鸡’也是个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