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仁信看到魏璧人的嫣然一笑,知道是大事已定,也向她笑道:“张三爷为人就是过分的爽直一点,其实这个人胸无渣滓,比那些自弄聪明的人要好得多。在这方面,你能予以谅解,你们就可以合作了。”魏小姐架了两只脚,将皮鞋尖互相颠动着,她垂了眼皮,去看自己的皮鞋,对于吴先生的话没有加以答复,但是桌上放的那枚钻戒,她也没有仔细观察。吴先生悄悄地离开了这间小客室,自让张三爷来招待客人。
到了次日上午八时,魏小姐和张先生出现在广东馆子里吃早点。在魏小姐的左手无名指上,已有了一枚亮晶晶的钻戒了。桌上并没有其他的陪客。魏小姐和张三爷隔了一只桌子角坐着,魏小姐在薄施脂粉的晨妆脸上,不住透露一点笑意。老张道:“你觉得太起早了一点呢?然而在我们算是起来得最晚了。我们平常的生活照例是四点半钟起来的。”魏璧人道:“我们住在重庆的小姐们那样早起来干什么?打算作小偷么?”张三爷笑了一笑,还不曾加以答复。魏璧人又问:“吴先生怎么没来,你也不请他来吃顿早点么?”老张端起面前一大杯牛乳,做了个半饮的姿态,咕嘟一阵,喝下去大半杯,然后笑道:“我约他,他也不会来的,他应该知趣一点。”魏璧人道:“其实他就来了也无所谓,我也没有什么话是要瞒着第三者来说的。”张三爷向她脸上看了一看,笑着摇了两摇头道:“小姐们真是难于伺候。”
魏小姐将筷子头夹了桌上碟子里一只甜酥饼,送到小红嘴唇里,用四个雪白的门牙,咬了一小角,却又放下来,抿嘴微笑着。老张道:“你这份儿微笑,大有用意呀。你说我这是假话么?”她笑道:“并非假话,而且很天真。你在小姐下面加上一个‘们’字。大概是碰了不少钉子。就以小黄而论,你就被她玩弄得够了。谁都像我这样好说话?”老张道:“这是你误会了。我和黄青萍,完全是一种普通友谊。她自己就宣传过了,她爱上了一个姓区的。”魏璧人笑道:“你以为她这是真话?”张三爷笑道:“我无意于她,她也犯不上向我说假话。”魏璧人将嘴一撇道:“你无意她。你就有意于她,也得成哦。你说犯不上对你说假话,这是真的。但是并非对一个人说假话,她需要对每个人说假话。她真正所爱的是她一个小男同学。那孩子姓李,才十八岁。她之爱他,正像你们爱那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样。那样年轻的孩子,懂得什么爱情,她不过把他当个玩物,玩弄他。”张三爷道:“她爱上姓李的是爱,爱上姓区的也是爱。无论爱的是哪一位,那都操之她自己,她为什么要瞒人?”魏壁人道:“她爱虽爱他,却不能嫁他,因为他年纪太小了,什么干不了。就是将来,也不能预料他成为一种什么人物。小黄是个深谋远虑的女孩子,她不肯嫁这样一个小丈夫,让自己的前途陷于渺茫。然而她又爱这么一个实在天真的少年。她就在这个矛盾情形下,促成了一个不公开的局面。”张三爷不扶茶杯也不拿筷子,静坐着把她的话听下去。她说完了,他点点头道:“我相信你这话是真的。但为什么你不老早对我说?”魏小姐将手上筷子倒捏着,将筷子头连连的点着他道:“你对于女人实在是外行,这话在今天以前,我肯告诉你么?就是你相信是真的,你也会疑心这有几分酸素作用。而且你正被她迷住了,你也不会相信。”张三爷这才端起玻璃杯子来喝了口牛乳,笑道:“我说的话,你也不会相信,我和她在一处谈过两次话。她对于人情世故,看得那样透彻,简直不知怎样对她说话。”魏壁人笑道:“这是你说欺辱我们这世故不深的。”张三爷听了这话,放下杯筷,两手按住桌沿,突然笔挺站立起来,向她道:“你说这话,不是比打我几下还厉害吗?”她笑着点点头道:“我的三爷,这是饭馆,这不是你们招待所,你坐下来说话。”老张这才坐下来笑道:“我对你真是鞠躬尽瘁,你说我老粗,你说我不懂得温柔,我都承认。你说我有心欺负,那真是黑天冤枉。”魏壁人笑道:“真要说你欺负我呢,那也是我自己示弱。我向来很要强,不愿说甘受人家的欺负。”老张将两只手摇着道:“欺负这个名词,在韩小姐面前,可别再说了,她不肯到桂林去,就是说怕举目无亲有人欺辱她。”魏小姐笑道:“这就是你们不了解女人的地方。韩小姐若肯跟了老赵走,她就干脆嫁了他了。她和我一样离不开重庆。”老张对这话是充分的不理解。“那为什么”,这一句问话。由心里直冲到口里,但是只说了个“那”字,以下还有几个字却没有说出来。魏小姐笑道:“你问那为什么吗?我干脆告诉你,重庆一切内在的情形像上海。”老张望了她脸上很久,因问道:“重庆像上海?”她笑着点点头道:“像上海,这由于各人的看法不同。像我们这种小姐,那就觉得这里像上海。上海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我们要钱花,上海有法子可以找到钱。想花钱,上海也有地方可以把钱花了出去。你们老说桂林的风景,让我们到桂林去,真是老实人说的话,风景给予我们什么呢?”老张听下这话,心里有一百二十四个不以为然,可是对于魏小姐这种人物,是不能太违了她的意旨的,便默然吃碟子里的点心,没有把这话向下说。魏璧人斟了一杯茶,将茶杯送到嘴边,将嘴唇抿着慢慢地呷,可是抬起眼皮望了他微微地笑着。老张见她那瓜子脸儿,皮肤雪梨一样的嫩,红嘴唇里,露着雪白的牙齿,黑眼珠在粉红的脸上转动着,真是娇媚。也只有笑了一笑。她笑道:“你笑着想说什么。无论什么好看的鸟。只需你在树林底下听它的鸟声,不许你取回来喂着养着,越是可爱的东西,你越不可把它关闭起来。她的美丽,使她们自由培植起来的,她没有自由,她就美丽不起来。”老张真没什么可说了,只好把那杯将喝完的牛乳,端起来高高举着,将杯子底朝了天,把那牛乳余滴喝了下去。口里还啧的一声,好像在这上面,尽着最大的努力,就可以把魏小姐那扫兴的话给答复了。而她呢,只是看着老张微笑。
老张放下牛乳杯子,手按住了杯口,向她笑道:“平常我一张嘴,也是呱拉呱啦的,但是一遇到你们小姐们,我就没有了主。你为人是很天真,可是你说起话来,我还是甘拜下风,所以我昨天的事,免不了请老吴出来作介绍人。以后我想……”他说着,伸手来搔搔头发。魏壁人望他微微地笑着,抿了嘴没作声。老张静悄悄地坐了几分钟,伸手在衣袋摸索了一阵,摸出一方手帕,擦擦额头上和脸腮上的汗。魏小姐笑道:“你不用踌躇,你要说的话我全晓得,今天晚上,你请我吃顿好晚饭吧。”张三爷听了这话,好像麻姑长爪,已搔着自己背上痒处,心里和身上,都感到非常的舒适,立刻精神抖擞,将身子挺起来坐着,向她望了笑道:“吃西餐,还是中餐呢?一切无不听命,你下午在什么地方?还是我派车子来接你呢?”她端着茶杯凝神了一会,笑道:“你约好了时间地点,我自然会来。可是你要耐心的等着,也许等一二十分钟,也许等三四十分钟,也许等一两小时,你可有这个耐心?”老张在衣服袋里,掏出了自来水笔本子,很快写了两行字,撕了一页日记,交给她看,微笑了一笑的望着她。她将那页日记看过了,立刻将手揉成团团,一回头打算扔到屋角落里痰盂里去,可是她的手还不曾抬起来,打开放在怀里的手皮包,将纸团子扔在里面。老张笑道:“你还留着那字条干什么?”魏小姐道:“你想,我若把人家当面下的请帖扔到痰盂子里去了,那不是太给人家以难堪吗?”张三爷由心里发出来的笑容,刚刚是要从脸上收拾下去,听了这话,那笑意又从脸上浮了出来,将他吊角眼梢画上了几条鱼尾纹。魏小姐虽然年纪轻,她很知道欲擒故纵的一切手法。见张三爷已十分高兴了,便拿着手皮包站立起来,将皮包按住桌子角笑道:“我应该回去看一下了。昨天没有叫开门,被邻居关在外面。今天若再不回去,佣人说着主人失踪了,恐怕她会把我的铺盖行李都裹卷走了。”说着,她含笑点了个头,从从容容地走了。她于是走过几步之后回转头来向老张看了一看。她看他又在小日记本子上写什么,也就不再打招呼。心里可就想着,这小子大概生怕把约会的时间地点忘记,又在那里再下一笔注脚了。她心里如此想着,脸上带了三分笑意,再向前面走。就在她没有收住笑容之时,看到黄青萍匆匆走了进来。她抢上前两步,一把将魏璧人抓住,低声笑道:“抓住犯夜的了。”她脸上微微带了一点红晕回头看了一看,这才低声笑道:“老张在里面呢。”青萍道:“他在里面就在里面吧,青天白日的,我怕他干什么?”璧人道:“不是那样说,这样早来吃早点,我想你也不会是一个人吧?你倒爱一个人先进去,受他那无谓的纠缠。”青萍站着凝了一凝神,笑道:“你走了,他一个人也不会久坐在那里的。我在门口站一会子吧。”青萍和她说话,眼光已射到手指上戴的钻石戒指上去,忽然一转口道:“那么,我还是进去吧,再会!”她也不再加以考虑,就开快了步子,走到大茶厅里来。老张会过了茶点账,正站起身来,见有一个摩登女郎响着高跟皮鞋走过,他自不免迎了看去。立刻迎向前道:“黄小姐早呀,这边坐。”青萍倒并不避开他,走到他面前笑道:“三爷,恭喜呀!”他耸了两耸肩膀道:“你遇着小魏了。”青萍笑道:“我们的消息是很灵通的。你请便吧,我有个约会。”老张因她以恭喜在先,已不便在这时和她说什么,便笑道:“早上难得遇到的,我应当会个小东。”她笑道:“岂但会个小东,简直应当会个大东,你要领我天大的人情,昨天分手之后,我很劝了小魏一番。”老张点着头道:“感激之至。那么,今天请你吃晚饭。”青萍望了他微笑道:“请我吃晚饭?还是顺带公文一角呢,还是专门请我呢?顺带公文一角,那不恭,我也不领情。专门请我,那恐怕也不可能。三爷,改天再会吧。”说着,她已走开,到另一副座位边上去了。
她站在那里缓缓地拖开了面前的椅子,向这边微笑着点了头。张三爷对于她这种态度,虽有点感到不快,可是也觉得这是应有的现象,他想着索性客气一点吧。走进前来,向她伸出了手,青萍只好和他握了一握。就是这样巧,便是这个时候,区亚英由外面也进来了。他虽知道黄小姐是广结广交的,但对于这种现象,却有点看不自然,所以他猛可的在餐厅门口站定,就没有进来。
老张回身向外走去,和他擦身而过。亚英也很快的,就近看了他一眼。等张三爷走远了,亚英才走向青萍这座位上来。她抿嘴向他望着,亚英在她侧面坐下,对于刚才的事,好像不知道。笑道:“我生怕来晚了,赶着跑来的,昨晚上我接着你那张字条,觉得今天早上这个约会实在是好,如其不然,我一个人也会独自来吃早茶的。”青萍把她面前自用的茶杯,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年轻轻的人,活泼一点,别尽向苦闷的一条路上走呀!凡事总是乐观的好。”亚英哈哈地笑道:“你误会了。我告诉你一个笑话,上次我和你谈过的那个李狗子夫妻两个,对我特别客气,硬拉着我要我搬到他们家里去住,我婉转着道谢。他那位夫人竟是要到旅馆里来搬我的行李。我猜着他们今天早上必然会来,所以我就预备溜开来。”青萍道:“在经理公馆里住着,不比在旅馆里强的多吗?你搬去好了。”亚英道:“第一,是我们约会会感到不便。第二,他们那种识字有限的人,实在气味不相投,终日盘桓,叫我和他们说些什么呢?”青萍笑道:“你成了西天路上取经的唐僧了,一路的山妖水怪都要吃你这唐僧肉。我想那位李经理太太年纪很轻吧?”亚英不觉得两只手同时举起,向她摇着笑道:“这话可不能开玩笑,李狗子虽没有知识,倒是一个心直口快的朋友。”
这时茶房正陆续的向桌上送着点心碟子。青萍取了一个大包,两手劈了开来,把里面的鸡肉馅子,翻了出来,翻落在面前空碟子里。亚英道:“你不吃这馅子吗?我曾遇到过这样一位小姐,把大包子的肉馅儿剔了出来,光吃包子皮,这倒是无独有偶了。”青萍也不说什么,放下包子皮,将筷子夹了那鸡肉馅儿送到亚英面前,笑道:“别糟踏了,你替我把这鸡肉馅儿吃了吧。”
亚英当然不能辞谢,立刻端起面前的小碟子将馅儿盛着。青萍便吃了那包子皮,又举起筷子陆续吃桌上那些碟子里的点心。她看到亚英把那鸡肉馅儿吃了,才含笑说道:“人的口胃相同,叫我吃下去,应该也是好吃的吧?”亚英笑道:“这情形就是这样,在我觉得好吃,就有人觉得不好吃,甚至还有人厌恶。不过大家说是好吃的,总可以认为是好吃。”青萍道:“这话对了,不问鸡肉是清炖,是红烧,或者剁碎了作大包子馅儿,鸡肉总还是鸡肉,年轻女人会例外吗?”亚英始而还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及至她说到最后一句,这就明白了。哈哈笑道:“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多谢!多谢!”
说到这里,他提起茶壶来慢慢的向杯子里斟着茶,自然眼睛也看在茶杯里。他低了声音道:“我正等着一个很大的期待。”青萍看了他笑道:“大声点说呀!让我听清楚一点。”亚英放下茶壶,且不喝茶,两手交叉着,合抱了拳头,将手肘横了靠在桌沿上,很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望到点心碟子里去,脸色沉着了,还是用那不大高的声音,答道:“我决不是开玩笑,可是我又没有那勇气敢和你说。”青萍将面前一只空茶杯子向桌子中心推了一推,也将手肘横倚靠在桌沿上,向他笑道:“你就勇敢一点吧!碰了我的钉子,反正当面也没有第三个人。”亚英道:“我觉得……”说着他扶起筷子来,夹了一块马拉糕,但他并不曾吃,将糕又在面前空碟子里放下了,筷子比得齐齐的,手扶了筷子头,因道:“抗战已经几个年头了,我们青年……”青萍将手摇了两下,笑道:“我们两个人谈话,哪里还用得着自‘七七事变’以来那一套抗战八股?干脆,你自己要怎么样?又打算要我怎么样?”亚英抬着眼皮看她一眼,觉得她颜色很自然,便道:“我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想劝劝你,可不可以把无味的应酬减少一点?”青萍先是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对的,我要避免一切应酬了,不但是无味的应酬,就是有味的应酬,我也要避免,只是我有个等待。”
亚英听到这里,忽然省悟,起来将身子挺了一挺,因点着头道:是的,你有一件事托我,我没有替你办。”青萍笑道:“你说的是要你对付那个姓曲的,只要他不来麻烦,我也就不睬他了。”亚英道:“那么,他现在没有来麻烦你?”青萍道:“你给我一支香烟吧。”
亚英在身上摸出烟卷盒子来给了她一支烟,她将两个细嫩的手指,夹着纸烟,放在唇里抿着,燃着了,一偏头,喷出一口烟来,烟像一枝羽毛箭向前射出去。她然后微笑道:“他为什么不来麻烦我?也许一会儿就会来麻烦我,这不去管他。你打听出来,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吗?”亚英道:“打听出来的,他不是你说的叫曲子诚,实在的名字是曲芝生。碰巧李狗子就和他有来往。”青萍对于这个消息觉得很兴奋似的,将身子一挺,望了他道:“那么,你一定知道他的实在身份了。”亚英道:“据李狗子说,他在公司和银行里,都挂上了一个名,无非办办交际的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姓曲的自己却是很有手法,替文化机关办了一个西餐食堂,开了一家五金号,又开了一家百货店,这一切他自己都不出名,所以你打听不出他究竟是哪家的老板。为什么不肯出名呢。据李狗子说,他真正的事业,原不在此,他自己有两部车子,西跑昆明,东跑衡阳,而同时还和几个有车子的人合作,他们手上操纵有大量的游资。什么货挣钱,他们就运什么进来。到了重庆,货也不必存放,在市区里郊外有好几处住宅,暗暗的作了堆栈。他们这样作,把一切纳税的义务,相当的都避免了。挣一个,是一个,所以在城里开几个字号,不过是作吐纳的口子与办货入口的幌子,必不得已,这才把字号拿出来,总而言之,他是一个游击商人。”青萍斟了一杯茶端了慢慢地喝着,微笑道:“那么,他不是社会上的一个好人。”亚英道:“我现在经商了。商人对于现在的社会,你看有什么贡献吧。他还是游击商人呢,这是商界的一种病菌,没有游击商人,商界上要少发生很多问题。”青萍道:“那么,你对于这一个游击商人,是不同情的了。”
亚英对于这个姓曲的,本是无好恶于其间,若谈到作生意,自己何尝不是作生意,自己何尝不是流浪商人。只是青萍所说,他屡次追求她,这很有点让自己心里不痛快。在不痛快之中,就情不自禁的拿出正义感来,向姓曲的攻击了。他看到青萍脸上红红的,似乎是生气,又似乎是害羞。她将举起来的茶杯沿,轻轻地碰着自己的白牙齿,眼珠在长睫毛里向桌面注视着。亚英道:“你不用沉吟,我同意你的办法,惩这小子一下。”青萍眼珠一转,放下了茶杯,向他低声笑道:“别嚷呀!傻孩子。”说着她将皮鞋尖在桌子下面踢了两踢亚英的腿。亚英在她这种驱使之下,比她明白的指示去对付曲芝生,还要愿意得多,便正了颜色道:“不开玩笑,我觉得对于这种人,用不着谈什么恕道,上次你写给我那一张字条,你只指示了我的方针,并没有指示我的方法。”
青萍微笑了一笑,又向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怎好指示你什么方法呢?我们的关系,不过是朋友而已,我还不能够教你替我太牺牲了。”亚英道:“这是什么话!朋友就不能替朋友牺牲吗?”青萍点着头笑道:“我若让你白牺牲,那我太忍心害理了。”亚英也忍不住笑了,望了她,把头靠在肩膀上,作个涎皮赖脸的样子,因道:“你能说出这话,你就不会让我白牺牲。”青萍笑道:“你很会说话,但是……”她端起茶杯来又喝了一口茶。亚英却也不作声,将筷子夹着碟子里一块杏仁酥,不断的分开,把那杏仁酥,夹成了很多块,青萍笑道:“诚然,我不会让你白牺牲的。我给你一个很兴奋的消息,我可以……”亚英看她脸上带一点笑容,眉毛微微扬着,透着有几分喜意。亚英突然的将筷子放下来,两手按了桌沿,瞪眼向她望着。她笑道:“你立刻兴奋了,实在,你也是可以兴奋的。”说着点了两点头道:“你镇定一点,听下去吧。我可以和你订婚。”亚英果然心里震动了一下,把身子向上一挺,但他立刻镇定了,笑嘻嘻地望了她道:“你这话不会是开玩笑吗?”她还端了那杯茶,慢慢地抿着,微笑道:“你相信,这婚姻大事,有开玩笑的吗?自然也许有,可是你看我黄青萍为人,是把婚姻大事和人开玩笑的吗?”
亚英只管笑着,手里拿了茶杯,却有点抖颤,望了这鲜花一样的少女,却说不出话来。青萍在茶杯沿上瞟过眼光来,扫了他一下,将牙齿微微咬了下嘴唇,对茶杯注视了一会,因道:“这话我早就可以对你说。可是我想到你的家庭未必是欢迎我的,我不能不长期考虑一下。可是我又怕老不和你说明,你会感觉得希望太渺茫了。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老是向我表示着前途失望。”亚英嗤嗤地笑道:“我听了这消息,不知道要对你说些什么是好。不过你既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哪一天定规这件事呢?”青萍道:“我说了,就算定规了,还另要什么手续?”亚英道:“我应当奉献你一个戒指吧?”青萍道:“我们不需要那些仪式……”她说了这句话,却把尾音拖长了,又忽然笑着点头道:“当然,要给我一枚戒指,我也会给你一枚,这随便哪一天都可以。”说着,她回头向茶房招了招手,把他叫过来,低声问道:“你认得我?”茶房弯了一弯腰,笑道:“我们的老主顾,黄小姐!怎么会不认识。”青萍道:“认得就好,你给我拿两杯红酒来,不要紧,我们一口就喝干,不会和你招是非。”说着,她打开手皮包,拿了几张钞票,交到那茶房手上,又道:“我有个条件,不能当红茶送了来,一定要用小高脚杯子。我就是需要这点仪式。”
那茶房手里捏着那卷钞票,已没有任何勇气敢说一个不字,悄悄地走开了。亚英且看她怎么样,只是微笑,过一会,那茶房果然将一只瓷盘,托着一条雪白的毛织手巾来。他将毛手巾一掀,下面是两只小小的高脚玻璃杯子,里面盛着鲜红的酒,他将酒杯在每人面前放下了一杯。看了两人一下,退下去了。青萍举着杯子笑道:“亚英,来呀!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们就举行这简单的仪式!”亚英望着她,眯了双眼笑,两手按了桌沿,要站起来。看到她还是坐着,依然又坐了下去。青萍笑道:“镇定一点,这还是婚姻的初步呢,举起杯子来喝!”亚英心里想着惭愧,我倒没有她那样老练,于是也颤巍巍地举起杯子来。青萍看见红酒在杯子里面荡漾,笑道:“你别忙,先喝一半。”说着伸过杯子来和亚英的杯子碰了一碰,然后喝了小半杯。就向他点个头笑道:“还有这半杯,我们掺着喝吧。”亚英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自是照着吩咐,将杯子送了出去。青萍就把自己这杯酒斟到亚英杯子里来,然后举着空杯子,让他把酒再倒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听到有一种尖锐的笑声道:“黄小姐好哇!请客没有我!”他们看时,西门太太后面跟着西门德博士,穿了一套毕挺的青哔叽西服,口袋上拖出黄澄澄的金表链,手里夹着一件呢大衣。这不由两人不放下酒杯,前来迎接。西门德握住亚英的手道:“好吗!人却是发福了。”亚英笑道:“在小码头上劳动了几个月,少吃了一点重庆的灰尘。”青萍也挤上前迎着老师。西门德拖开桌边的椅子,一面坐下,一面望了桌上笑道:“居然有酒,可是又有酒无肴。”西门太太也坐下,见他两人原是隔了桌子角坐的,又向酒看看,见酒杯里只剩了一半,笑道:“我刚才看到你二位,把杯子里酒斟来斟去,这是什么意思?”亚英笑道:“自然有一点意思,不过……他说到这里,笑嘻嘻地望了青萍,把话顿住了。她笑道:“你就说吧,老师师母也不是外人。”亚英这才笑嘻嘻地道:“博士来得正好,请都没有这样凑巧。请西门先生西门太太给我们作个证明人,我们现在订婚。”西门太太拍着手叫起道:“好哇,这是二百四十分赞成的事。我们来得太巧了,我说呢,你们为什么斟了两杯酒,互相掉换着喝。原来是订婚,贺喜贺喜。”西门德坐在旁边只管皱着眉,望了太太,可是他不但不敢拦着太太,而且还在嘴角上故意透出了笑容。青萍了解他那意思,她笑道:“师母,请你原谅我。为了亚英家庭的关系,我们举行着极简单的仪式,请师母老师不要声张。”西门太太想了一想摇头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万一有问题,我保险和你们疏通。不过你老早为什么不通知我呢?”青萍将嘴向亚英一努,笑道:“就是他,我也是十分钟前才通知的。”西门太太看看青萍,又看看亚英,只是不住的笑。
这时,茶房又送来两小壶茶,青萍就问老师师母要吃什么点心。西门德借了桌上酒杯,笑道:“我们来得最恰当不过,你两个人都把这酒喝了,把大典举行完毕,我们再谈话。”青萍便将一杯酒递给了亚英,笑道:“当老师师母在这里,我们干了杯。”说着,自己也端起杯子来。亚英于是将杯子举起来,靠了鼻尖,由杯子上透过眼光去,向了她笑。她也就一般的举着杯子看看,然后相对着喝了。回过杯子口来照杯。
西门太太看着,只是笑不拢嘴。她一面提壶斟茶,一面向她先生道:“我们恭贺这小两口儿一杯吧。”西门博士和太太作了一回小别,更现着亲热多了,太太的话没有不遵之理,立刻照样的斟着茶,夫妻双双举着茶杯,向区黄二人微笑。他们二人也自是举杯相陪。西门德笑道:“恭祝你二位前途幸福无量!”大家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西门太太道:“我们来得真巧,迟不来,早不来,正遇到你们两人喝交杯酒的时候就来了。这一分儿巧,比中储蓄奖券的头奖还要难上万倍。”青萍提起西门太太面前的小茶壶,站起来向她杯子里斟着茶,笑道:“师母,我敬你一杯茶,我敬领你的盛意了。”斟完了茶,坐下去,笑道:“老师回来,我一句也不曾问候,似乎不大妥当,应该让我问候两句。”西门德点头笑道:“你不用问,我已经替你带来了小意思,是百分之百的英国货,决非冒牌子的。说着在西服袋里摸出几样东西来,两手捧着交给了她。她看时,是一枝自来水笔,两管口红,两瓶蔻丹,两盒胭脂膏。青萍看了看上面的英文,虽不大认得,伦敦制造那点意思,却还猜得出来,两手捧了在胸前,靠了一靠,表示着欣慰感激的样子,笑嘻嘻地向他道:我谢谢了!可是我是想问问老师在仰光的情形,并非一开口就要向老师讨东西。”西门德道:“我是跟我太太学的,还是坐飞机回来的。无论是来自香港,或来自海防,或来自仰光,总得向人家讨点化妆品。你还年轻呢,女人都是这样,你会说个例外?”亚英插嘴道:“就是我也晓得,何况博士还是心理学家?”
这时茶房端了两个盘子,送到桌上,一盘子是腊味拼盘,一盘子是鸭翅膀。西门太太一见,食指大动,也来不及用筷子,就右手两个指头钳了一截翅膀送到嘴里去咀嚼。亚英在桌子下面用脚轻轻踢了踢青萍两下腿,笑着向西门德道:“博士是哪天到的,我老三呢?”博士道:“我是前两天到昆明的,有点事情勾留了两天,昨天下午到了重庆。今天一早就由南岸过来。我正是要来告诉你亚杰的消息。他辛苦一点,押了车子回来,还有几天才能到,不过他不会白辛苦,将来车子到了,我们当然要大大地酬劳他一下。黄小姐,他带来的东西多,你要什么舶来品,可以让你挑。”
西门太太一连嚼了三截卤翅膀,又扶起筷子来在腊味拼盘里,夹了两块卤肫咀嚼着,笑道:“这是新出锅的卤味,好吃得很。黄小姐,你也爱吃这个?”青萍将嘴向亚英一努道:“是他趁师母说话的时候,悄悄地叫茶房送来的。他就很知道师母爱吃这个。”西门德伸着手拍了两下亚英的肩膀笑道:“小兄弟,你成!你虽没有学过心理学,我给你打上一百分了。”青萍笑道:“老师还是谈谈仰光的事吧,我急于要知道。”西门德道:“你还是要到仰光去运货呢?还是要到那里去度蜜月?”青萍毫不感到羞涩,点了头笑道:“也许两者都有。”西门德道:“那很好,不久我也许要再去一趟。可以事先给你们布置布置。”
西门太太两手都被鸭翅膀的卤汁弄脏了,她伸着十个指头合不拢来。博士立刻在西服的小口袋里,抽出一条花绸手绢,塞到太太手里。黄小姐自信决不肯小气的,但像西门老师这样拿了这样贵重的舶来品,擦抹油腻,却还是作不到的事。心里这就想着,老师真阔绰了,这次由飞机飞回来,大概挣的钱不少,少是论百万,多也许上了千万。他若果发这样大的洋财,那么,和他同来的亚杰,也不会少挣钱。区家那个清寒的境况,大概会有点变化了,便笑道:“我有点事,恐怕要先走一步,今天下午我专诚去拜访老师和师母。这一顿早点,请老师不必客气,由亚英会东。”西门太太见她说着话,已拿起桌角上的手提皮包,大有就走之意,便道:“你们会东,我受了。可是你们刚刚订了婚,应该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子,为什么你就要走开?”青萍拿了皮包,指着亚英道:“我有事要走,他知道的。也就是为了刚才的事,下午我们再谈吧。”亚英倒不用她嘱咐,就点着头说:“她真有事。”于是她和大家点个头先走了。亚英眼望到她走出了餐厅,却也追了出去。
西门太太摇着头,连连说了几声“奇怪奇怪”。博士道:“你觉得他们是不应当订婚的吗?”西门太太道:“不是不应当,青萍什么有钱有势的人都不肯嫁,怎么会看上了亚英?就是看上了亚英,也不稀奇,何以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出来?你只听她说,比我们来的以前早半小时,亚英也不晓得,这不是一件怪事吗?我早知道她的,她常是玩弄男人。她不会玩弄亚英吧?”
博士想再问两句话,亚英已是带了笑容大步子走回座位来。西门太太又将手指钳了一只鸭翅膀吃着,望了他微笑。博士笑道:“二世兄。你很得意吧?这样一个美貌多才的小姐,重庆市上有多少呀!”亚英道:“这实在是我出乎意料的事。照说,她不会看得起我,不过我有点自信的,就是我待人很诚恳。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说什么,也不会做什么。”西门太太摇了摇头道:“你这话有点靠不住。比如我并没有听到你说请我吃鸭翅膀,怎么会送了这两盘子东西到桌上来呢?”亚英道:“那我是一番敬意。”她笑道:“我也没有说你是恶意。这也不管它了。青萍是我学生,你是我老贤侄,我们没有不愿意你们合伙之理。只是你应当知道青萍这孩子调皮得很,你若是和她斗法,你落到她迷魂阵里,你还不知道是怎样落进去的呢。你说用诚恳的态度对付她,那是对的。只是怕你诚恳得不彻底,那就不好办。依着我的意思,你最好到南岸我家里去,和我们作一次谈话。并非我们多管闲事,你不是请了我们作证明人来着吗?”她的话是对亚英说的,可是她的眼光,就望着了她丈夫。西门博士道:“对的对的,我们要设法提早完成你们这件好事。青萍不是今天下午要到我那里去吗?你可以明天上午到我那里去,顺便算是接她回来。也不仅仅关于你的婚事,这一趟仰光,无论赚钱不赚钱,我跑出了许多见识,我们应当商量个在大后方永久生存的办法。据现在看来,抗战一时还不结束,我们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故乡去吃老米。”亚英道:“我正也有这点感想,那么,我一定去。”说着,伸出手来搔了两搔头发,呆了眼睛向西门夫妇笑道:“最好请两位证明人把话说得婉转一点。”西门德伸了巴掌,只管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一百廿四个心,我们决不耽误你的事。
亚英大喜过望之后,心里也就想着青萍,这次突然的答应订婚,实在有些不能理解。这件事像作个梦一样,未免解决得太容易了。他在喜欢之后,心里发生着疑问,就也很愿意有人从中敦促成功。这就想到天下事,这样的巧,由仰光飞来一个博士,就在两人喝交杯酒那一分钟内来到。若是这证明人真可作个有力的证明的话,这不能不说是命里注定了的姻缘了。他在西门夫妇面前坐着,一直在想这段心事,他手上拿了一只空茶杯,就只管转弄着。西门太太笑道:“仙女都到手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出神的!”西门德笑道:“这叫做踌躇满志,也叫既得之,患失之。”亚英也就哈哈一笑。这时,西门夫妇在一个发洋财的阶段中,自然是十分高兴。亚英这分滋味,比发洋财还要高兴,也是在脸上绷不住笑容。他觉得应当到几个极关切的地方去把这喜讯透露一下,但是立刻就想到这喜讯应当先向哪一方透露,最后想到黄小姐是不愿声张的,正不知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若是糊里糊涂把这事公开出来,把事情弄僵了,倒叫自己下不了台。他心里来回想着,倒把自己难住了,不知向哪里去好。西门太太有这碟卤鸭翅膀,放在面前,她也是越嚼越有味,简直坐着忘了走,还是博士提议,要去买几张后天票友大会中的荣誉券,方才尽欢而散。
亚英会过东,走出餐馆,站在街边人行路上,觉得街面都加宽了几尺,为什么有了这样的感觉,自己也是说不出来。看到路上的车辆行人像流水般来往,心里也就想着在重庆的人,全是这样忙,那都为着什么,自己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今天特别悠闲。其实说,今天悠闲吗?心里却又像搁住了一件事似的,老忙着,不知道怎样是好。既然是身子闲着,心里忙着,到哪里去也是坐不定,索性去连看日夜两场电影。他把一天的光阴这样消磨着。晚上回到旅馆里去安歇时,人已经疲劳不堪,展开被褥来睡觉,却比任何一次睡得安稳。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方才醒来。
这天是有事情可作的,西门德先生约了去谈话,尤其是第一次荣任迎接未婚妻的专使,感到特别兴奋。他漱口洗脸之后,早点也不吃,就过江来。西门公馆的路线早已打听得很明白,顺了方向走去,远远看到山半腰万绿丛中一幢牙黄色砖墙的洋楼,有人指点就是那里。心里先就想着:原来西门德住在南岸,有这样好的地方,怪不得他家老早闹着房屋纠纷,而他并没有搬走的意思了。心里想着,便望了那里,顺着山坡一步一步走去。却听到身后有吆喝着的声音跟了过来,回头看时,有四五个脚夫,挑着盆景的茶花,闪着竹扁担,满头是汗。因为那花本有三四尺高,花盆子也就很大,所以挑着的人非常感到吃力。有个白发老头子,肩上扛了大半口袋米,也杂在挑子缝里走,他似乎有点吃力,闪在路边站定,将米口袋放在崖石上,掀起破蓝布衣襟,擦着头上的汗珠。他望了挑花盆的人,叹口气道:“这年头儿,别说国难当头,有人苦似黄连,也真有人甜似蜜,真有这大劲头子,把这样整大盆的花向山上挑,我就出不起这份力钱,找个夫子给扛一扛米。”亚英听他说的是一口北方话,倒引起了注意,便也站住了脚,向他看了一眼。这位老人家也许是一肚子苦闷,胀得太饱了,简直是一触即发,却手摸了小八字须,向亚英点了个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有钱人花的钱,还不都是苦人头上榨出来的。譬如说,我这口袋里的米吧,若不是囤粮食的主儿,死命的扒着不肯放,哪会涨到这个样儿。我们现在第一项受不了的开支,就是买米吃,为了在米上打主意,什么法儿都想尽了。”
亚英见老人家这样和他说话,又看到他一大把年纪,扛了米爬坡,这情形很够同情,便道:“老人家,你是北方人吗?”他点着头道:“谈起来,路有天高,黑龙江人,亡了省啦。这么大岁数,真不知道有老命回去没有。两个孩子都是公务员,他们来了,扶老携幼的,大家也就全来了四川。一家十几口,分的平价米就不够吃,就是这不够吃的米,还得渡了江又爬山,才能背了回去。”亚英道:“府上还很远吗?”老人摇摇头道:“谈什么府上?上面山窝里一架小茅棚儿就是。我左右对面的邻居,倒全是财神爷,人比着人真难过。你不看见刚才挑茶花上去吗?这就是一位新财神爷买的。他前儿个才由天上飞回来,一趟仰光,大概挣下好几百万,钱多了没法儿花,把这些不能吃又不能喝的玩意儿挑回去,有这个钱,帮帮穷人的忙多好!”他说着不住的摇头,手提了口袋梢纽着的布疙疸颠了两颠。亚英道:“老先生,我们同路,这小口袋我替你背一肩吧。”老人听着,向他身上穿的海勃绒大衣看了看,笑道:“那怎么敢当。”亚英道:“没关系,年轻的人出点力气,只当运动运动。”说着,也不征求老人同意,把那一袋米提了过来,就扛在肩上。
这老人正反也是提不动,既有这样的好人和他帮忙,也就无须过于客气,便跟随在后面道:“那我真是感激万分。这世界上到底还是好人不少。”亚英一直把米袋提到山垭口上,要分路向西门德家去,才交还那老人。他走的这条路,也就是那挑茶花人走的路。这才晓得老人说由仰光飞回来的新财神爷,就指的是西门德。心想他前天才回来,怎么招摇得附近邻居都知道他发财了,这事未免与他不利。就这样想时,四个人由后面赶上来,前面两个是挑着食盒,上有字写明了“五湖春餐馆”,其后两个人,却抬了一张圆桌面,并不有点踌躇,径直的走向西门德住的那楼房里去。他想,这个样子是他们要大请其客了。这倒是自己来的不巧,好在是博士约的,总不会来得唐突,这样想着,也就坦然地走进西门公馆,果然的,楼下院坝子里摆了满地的盆景。西门太太手里抓了一大把纸包糖果,靠在楼栏杆边望了楼下面几个脚夫安排花盆,嘴唇动着,自然在咀嚼糖果。一个女佣人提了一只完整的火腿,正向楼下走。西门博士手里夹着半截雪茄,指点她道:“你先切一块来,用热水洗干净了,再用盆子盛着蒸,蒸熟了,再细切。”说时一回头看到亚英,招招手笑道:“快来吧,我有好咖啡,马上熬了来喝。并且预备下火腿三明治,这样早,你没有吃早点吧?黄小姐昨晚睡在这里,现在还没有起床呢。”
亚英一面上楼,一面就想着,只看他这份儿小享受,由仰光飞回来,比由重庆坐长途汽车出去的时候,大为不同,这怎能不教人想作进出口商人呢?他一面想着,一面向楼上走。这楼梯今天也开了光,洗刷得干净。由最下一层起,铺着麻索织的地毯,直到楼廊上,因之人走进来,并没有一点声音。他们家那个刘嫂,也是喜气迎人的向下走,两手捧了一个咖啡罐子,她把左手的长袖,卷起了一截,展出新带着的一只手表,看见亚英,便抬起手来看了看表,笑道:“才八点多钟,来得好早。”亚英心里十分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也只有报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