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候,西门夫妇都有点儿纸醉金迷,他们完全不曾理会别人对他们有所注意。西门德博士正自高兴着,在楼廊上踱来踱去,嘴角上抑止不住那分得意的笑容。看到亚英上来,立刻抢上前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笑道:“恭喜恭喜!我们昨天晚上,和青萍谈了两小时,她说她这样归宿,是很好的。不过谈完之后,你师母,――哦!不,我说错了。她的师母,又拉着打了八圈牌,这显着有点矛盾。”西门太太还是靠了栏杆在咀嚼糖果,这就接嘴道:“这有什么矛盾?我赞成青萍和亚英订婚,也并不为了这事,就劝青萍戒赌,你别以为这一趟仰光,是颇有收获,可是大部分的力量,是由我出的。”博士对于夫人无话可说,拉着亚英的手道:“我们到屋子里去谈吧。”亚英随他到屋子里,心里又不免动了一动。原来这里除了有三张崭新的花绒面沙发而外,楼板上铺的地毯,也是新的,新得上面没有一点灰迹。照这样子看来,也必是昨天购办的新家具。他只管坐下来东张西望的,脑子里却不住地在想,博士这一趟生意,纵然很好,一来是货在途中,二来带回来的是货而不是钱,究竟是赚是赔,如今还不能确定,何以他到家之后,就这样大事铺张。如今买一套沙发,非家有百万的人家,就当考量。他难道有了几百万,或千万的家财吗?
西门博士根本没有注意亚英在想什么,口里衔了半截雪茄,很高兴的架了腿,坐在新置的沙发上,喷了一口烟,将手指夹了雪茄,指着亚英道:“你预备什么时候结婚?”说着,他走过来,同在这张沙发上坐了。将夹着雪茄的手,掩了半边嘴,将头靠近了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低声笑道:“这种事情类似打铁,趁热订了婚,就当趁热结婚,不可冷了。铁出了炉,被风一吹,就会冷的,冷了的铁,可不好打。”
亚英原是一头高兴的前来,忽然听到了这话,倒是很有些惊异,望了他道:“她昨晚另外有什么表示吗?”西门德拍了他的肩膀笑道:“那倒没有,你可以放心。古人说得好,女大十八变,由我看来,倒不光是在相貌上而论。小姐的心理,也是时时刻刻有变化的。”亚英见他是以心理学家的资格来说话,这就坦然得多,便笑道:“博士这样看法,那自然是对的。不过在我个人,觉得是受了一个闪电战的袭击。”西门德又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这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哪一个青年人不希望有这个闪电的袭击呢?就说是我……”说着他伸头向门外面看了看,低声笑道:“我就希望有这么一个闪电式的袭击,可是就没有人来袭击我这老牛。喂!老弟台,你快有家眷了,以后当谋所以养家之道。你现在虽然也会经营商业,我看那小凑合究竟不是远大的计划。现在我们经手的这一批车辆和货物,自然可以挣一笔钱,我打算把这一笔钱办点货出口,再向仰光跑一趟,你看如何?我们现在应当把握一笔钱,到了战后,经营一点实业。抗战把大家抗苦了,战后我们有事业可以好好享受一下,来补偿补偿这个损失。我觉得我这个打算,是应该有的。尤其是世兄有了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夫人,战后不能不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来配合。不然的话,将一盆鲜花供养在黄土墙茅草盖的屋子里,那究竟欠妥。”亚英笑道:“这样说,我得大大的去努力。可是我哪里去找一笔本钱呢?”西门德夹了雪茄的右手一拍架起来的大腿,笑道:“有呀!你根本就有呀!令弟这一次回来,所得的将不下于我所得的。”
正说到这里,西门太太拿了一张发票进来,挥着向先生一照,笑着说了两个字,“要钱!”西门德接过发票来看了一看,点头道:“付现给他吧。”西门太太道:“还付现吗?那三十来万元,快花光了。”博士道:“那么,我就开张支票。”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了支票簿,伏在写字台上开了张支票,又在另一个衣袋里,掏出图章来盖了,立刻将支票交给太太,好像花这笔钱,全不必加以考虑。亚英心里想着,真是发了财回来了,毫不在乎。但是他挣了多少钱回来,这样狂花呢?顺带着这一个问题,便是西门博士坐飞机回来,所带的货有限,纵然是贵重的珍品,也不能一到重庆就换出了钱来。就说他根本带了钱回来,他是作进口生意,又不是作出口生意,只有带了钱出去办货,哪有带钱回来之理?好在和博士是极熟的人,有什么话要说,也不必十分顾忌,便笑问道:“这样子看来,博士回家来,两三天用得钱不少了。在昆明就卖脱一批货吗?”博士衔着雪茄喷出一口烟来,点头笑道:“你这话问得很中肯,我当然不能由飞机上带现款回来,可是……”他又吸一口烟,接着道:“可是那也没有一定。我告诉你一件奇事,运气来了,也是门板都挡不住。我们上次到宛町的时候,有令弟熟识的一个商人,带了一些川货出去,如虫草、白木耳之类。但他接了家里的急电,有极重要的事,叫他回家。他就照血本算价,把货让给了我们,而且知道我们没有现款,就写一张字据,由我们在重庆付款。我们白得一批货,在仰光遇到广东商人,卖得很好,而且得了这位广东商人帮忙;我竟是带了一批卢比现钞回来,到了重庆,你想这东西,还怕换不到法币吗?”亚英道:“在仰光带现钞出境,是不大容易的事吧?”博士笑道:“重庆市上卢比现钞,也有的是吧?别人有法子运进来,我们自然也有法子运进来。这笔钱,总算是意外财喜。这事情让我这夫人知道了,她哪肯放松?这样也买,那样也制,忙得她一塌糊涂。”亚英道:“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吗?”西门德口里衔着雪茄,微笑了一笑。
偏是西门太太在门外听到了这句话,便插嘴笑道:“你先不忙打听数目,等亚杰回来,他自然会告诉你。你若是差着什么结婚费的话,那不成问题,我们可以帮你一点小忙。”说着,她走了进来,架腿在对面沙发上坐下,向了亚英笑问道:“据人说钻石的价值最稳定,到了战后,别的东西价目或者不免波动,钻石的价格决不会跌落,这话是吗?我又不便问生人,怕人家笑我外行。”亚英道:那么,西门太太打算收藏一点了。是打算要项圈呢,是打算要戒指呢?”西门太太笑道:“钻石项圈,中国找得出几个人配戴那东西?弄一只戒指玩玩,那就很可以了。等货到了,变出钱来,我是想买一个。”她说这话时,眼睛可望了丈夫,略略带了三分生气的样子,将手点着他道:“你又该说什么奢侈了,浪费了,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钱不花干什么?你总脱不了那股子寒酸气。”西门德笑道:“我又没作声,你怎么先说我不赞成呢?”她道:“我看你那样子,就有几分不赞成。”西门博士不能怎样辩护,只是微笑。
西门太太向亚英道:“现在你订了婚,应该回家去和老太爷老太太报告一声了。你打算几时回去?”亚英没想到她把问题一转,又转到自己身上来,因笑道:“我自然应该回去一次,不过什么时候回去,还没有决定。”西门太太道:“你若是回去的话,我奉托你一件事,我觉得你府上那个环境,很不错。我也想在那附近找一块地皮,盖一所自己所愿意住的房子。”亚英道:“你们这房子不是很好吗?”她道:“我们在这里受尽了房东的冤枉气,自从温家二奶奶到这里来以后,接着又是我们博士出国,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联络我们,总算态度变了。可是我总觉住得不舒服,我有钱自己盖房子住,永远不会有人来轰我了。”西门博士衔了雪茄,架了腿,坐在沙发上,听她的话,这就情不自禁的两手一拍,叫了一声“好”。那衔的大半截雪茄,却卜突落在地上。但他并不去管它。亚英立刻弯腰下去,把那截雪茄拾了起来。西门德还不等递过来,笑道:“算了,不要它了。”亚英看那雪茄落在干净的楼板上,并没有沾上什么灰尘,倒不想到他就嫌脏了。记得当初同住一幢房子的楼上与楼下时,西门博士买那一角钱两三支的土雪茄吸,由楼廊栏杆边落到楼下石阶上,还亲自下楼来捡了去呢。亚英这样想着,脸上有点犹疑。心理学博士还有个看不出来的吗?便立刻回转身,走到里面屋子去,捧出一木盒子雪茄来,双手捧着送到亚英面前,笑道:“来一根,来一根,倒是真正的外国货。”西门太太道:“他吸纸烟,他不吸雪茄。二先生,我也要送你一点礼,送你一条纸烟吧。”
亚英看他夫妻这样客气,明知道是为了遮掩那分儿失态。但他两人究竟是长辈一流,纵然有一点失态,自也只有忍耐着。于是把手里那半截雪茄扔了,顺手取了一支整雪茄看了看,雪茄中间圈的那个纸套上面,有英文字母。便点头道:“大概价钱不小吧?”博士笑道:“在加尔各答,那不算什么,反正也花不了一个卢比。”说话时,西门太太已由里面屋子取出一个银套嵌绿心的打火机来,她打着火送到亚英面前来,笑道:“连盒子带火,都送给你了。”
亚英道谢后点了烟,因笑道:“这东西送给我,得让我多一件事去求人。”西门太太道:“我晓得,你是说不容易找到汽油了。这件事不成问题,我打算买一部小座车,有车子就有油,我也不光是要享受,有钱囤交通工具,也是生财之道。老德他在昆明,就听了一个奇怪消息,有人囤了大小车子一千多辆,那还了得,就算这消息夸张一点,打一对折,这资产的数目也很可惊人了。老德这次由仰光回来,在车子中间,可以留下一两部卡车的话,我主张不卖出去,我们坐着到郊外去玩玩也好,给人运运货也好,几个月下来,怕不是个本钱对倍。”说到这里,却听到有人接嘴道:“我师母现在成了个老生意经,眼里所看到的东西,全是货品了。”说着,黄青萍由外面进来。她身上穿了枣红色丝绒的晨衣,拦腰将绒带子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子,头发将根红辫带子扎了个脑圈。光着白脚,踏了双红绒拖鞋。那雪白的皮肤,被大红色托着,格外娇嫩。亚英是带着几分吃惊的样子,口里有个咦字不曾说出来,笑着欠了欠身。西门太太笑道:“人家真是奉命唯谨,早就来了,你洗过脸了吗?”青萍道:“谢谢,一切都由刘嫂招待着。”西门太太道:“我的化妆品,虽不高明,凑合着也可以用,不过你不化妆,这样睡眼惺忪,也就够美的了。我说亚英,你是几生修到,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作终身伴侣?你看她穿什么行头,就怎样好看,而她也就有这些行头。她到我这里来一趟,还把她的睡衣拖鞋带着,你若不造一所金屋,怎样藏下这位好小姐?”
亚英看到青萍这番装束,本来心里就一动,再听了西门太太的话,简直和博士所说一样,莫非青萍曾有什么表示,说区家太穷了。的确,她怎样能到南岸来住?还把……他还没有想下去,博士已在他脸上看到犹豫之色了,因笑着摇了两摇手道:“别听她开玩笑。青萍是怎么一个调皮的孩子,她肯到老师家里来弄这些排场?我和太太买了三套睡衣睡鞋,颇蒙奖赏,昨晚一样一样的拿给青萍看了,她闹了个爱不忍释,我太太就送了这么一套,她还不是孩子喜欢新鲜的脾气?昨晚上就试新了。”青萍听老师解释,只是不住的手理着耳鬓边的乱发,抿了嘴微笑。亚英道:“那真该谢谢了。博士千山万水,带来给太太的三套睡衣,我们就分去三分之一。”西门太太笑道:“好响的‘我们’两字。”亚英和青萍也就都相视而笑。这样一来,才把西门德那个失态的事件牵扯过去。
青萍向亚英道:“你就先回去吧,师母今天中午请客,留我在这里陪客,这一桌全是女宾,可容纳不了你。”亚英道:“我不吃饭,在这里等着你,也不要紧。”西门德笑道:“那差使也太苦了,女客来了,我也是坐不住的,我陪你过江去。”西门太太将嘴一撇道:“一张纸画了个鼻子,你好大的面子。人家迎接未婚夫人,连饭都可以不吃,你太太请客,你要躲出去。”青萍笑道:“留老师在家里干什么呢?给来客斟酒?”西门太太道:“我若不怕教坏了你,我就这样办。”博士突然站起来,伸了三个指头,比着额角行了个童子军礼,笑道:“太太,你这句话说得我最是舒服。你也承认这是一件坏事了。”西门太太笑着,没说什么,却是指了他的脸,嗤上一声。亚英想着,自从认识西门夫妇以来,没有看过他老两口儿这样耍过骨头,在年轻的晚辈面前,这样打情骂俏,那还是第一次。大概这就为了有了几个钱吧?他心里想着,望了青萍,她也忍不住笑,扭转身向屋里走。说声:“我洗脸去。”
等着她梳妆出来,桌上放了一玻璃碟子方块糖。刘嫂提来了一把咖啡壶,向几个白瓷杯子里斟着带了热气的咖啡。另一只大磁盘子,放着去了面包皮、切成薄片的面包块。相反的一只较小的磁盘子里面,却堆满了极厚的宣威火腿片。西门太太首先将两个指头箝了一片火腿,送到嘴里咀嚼着,随手又取了两片面包,一片火腿,卷夹好了交给青萍道:“黄小姐,你尝尝,火腿是真宣威货。我的手是干净的。”青萍将手伸来接着。西门太太道:“你别拿手接,我送到你口里。孩子,我们娘儿俩多亲热亲热。”说着,把火腿面包送到青萍嘴里。青萍也只好笑嘻嘻地吃了。西门太太又钳着糖块,向咖啡杯子里陆续放着,笑道:“咖啡是真咖啡,糖也是真太古糖,就是有点缺憾……”亚英笑道:“缺少好新鲜牛奶。”她摇摇头道:“不,我不喜欢在咖啡里面放牛奶,那样把咖啡的香味都改掉了。我觉得我们用的家具不够劲。杯子不像喝咖啡的杯子,糖罐子没有夹糖的银夹子。喂!老德,我想起一件事,前两天我在拍卖行看到几套吃西餐的家具,几时去买了来?”
西门德并不答话,西门太太也不追问。她只是陆续的放糖,陆续的端着咖啡杯子,送到各人面前,也许是西门博士那个童子军礼行得她满意,她也捧了一杯咖啡,送到他面前。他放下手上的雪茄,两手捧住杯碟,弯了腰笑道:“谢谢。”说着回过头来向青萍笑道:“这一点你得学着我们,这就叫相敬如宾吧。”青萍已坐在桌子边喝咖啡,偏过头来向亚英道:“我看老师和师母都十分高兴。”亚英是坐在旁边椅子上,手捧了咖啡杯子的,这就立刻放下杯子,在茶几上起了一起身,垂着两手点着头,道了一个“是”字。青萍正喝了一口咖啡,笑着一偏头,将咖啡喷了满楼板。亚英倒不怎么介意似的,很自然地坐下去喝咖啡。西门太太站在桌子角边,正将面包夹了一片火腿,于是拿了火腿面包,作个要掷打的样子,笑道:“你这小鬼头,还来和老长辈开玩笑,我把面包砸到咖啡里去,溅你一脸的水。”西门德两手捧了茶杯,也是笑着抖颤。青萍在身上掏出了一块手绢,擦抹了嘴唇,笑道:“今天大家真是高兴。老师这样的高兴,我虽不是第一次看见,可是老师和师母同样的高兴,我倒是第一次看见。”西门太太嚼着火腿面包,因点头道:“我坦白承认,的确是这样。可是我们高兴,还能比你们小两口儿高兴吗?不过你们不说出来就是了。”
亚英坐在一边,心里想着,像这老两口儿一二十年的夫妻,又在这抗战期间共过患难,生活还有什么不能相处得融合的?而他们还必须大大的发了一笔财,才能够有说有笑。以黄青萍的人世阅历而论,她尽管比西门太太年轻得多,可是她所经验过的人生享受,可比西门太太够劲。若是要叫她像西门太太这样高兴得发狂,那真非千百万不可。自己有这个能力吗?他端了咖啡杯碟,将茶匙慢慢舀着喝,脸色呆定着,举动也一下比一下迟钝。西门太太看了他的样子,却不免发生了误会,因望着他笑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把你的未婚夫人吞吃下去的。老德,你就陪他出去散散步吧。这两天,重庆跑到南岸,南岸跑到重庆,一天来回五六次,紧张的不得了,也可以轻松一下了。”西门德笑笑。亚英点了头道:“好的,我奉陪博士出去走一趟,领教领教。”西门太太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撑了桌沿,伏下身子去,将口对了青萍的耳朵叽哩咕噜了一阵。说话的时候,可把眼睛望了西门德。青萍听了她说,又是“嗤”的一声笑了。博士看了这个样子,心里也就想着,太太是个中年人了,你看她这样搔首弄姿,简直要和青春少女争上一日短长,这似乎有点过分吧?可是他心里虽如此想着,面孔上不敢作丝毫表示,但又立刻想着,这样的举动,让亚英看着究是不妥。于是在用过了早点之后,就约着亚英一路出去散步。
青萍虽是不爱乡居的一位姑娘,她在这两天看到西门德夫妇高兴得有些过分,心里也就想着,老师还有大批的货物没有运来,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生意要作。在这地方多看看,与自己总是有好处的。西门太太呢,自己感觉到有些不能掌握自己的神经,青萍在这里可以热闹些。已往是三天不见温二奶奶,心里就不大安贴,总怕会把这个有钱的好朋友失掉了。现在不解是何意思,对于这层,已毫不关心。所以自己在家里宽心请客,并不想过江去。就以所请的这些客人而论,也十分捧场。原约的时间是十二点钟,然而十一点钟刚过,这些朋友都来了。这些人里面,十分之七八是牌友,其余也是平常说得很投机的。这里只有一位高等公务员的太太,其余各位太太的先生,不是在银行里办事的,便是在公司里当职务的,她们耳濡目染,对人生另有一种看法。西门博士从仰光回来,他太太大请其客,这也正是各人所羡慕的,所以也都来了。这些人到了之后,牌角齐全,自不能坐着等饭吃。因之主妇就预备了两桌牌,请大家消遣。来的客人一共七位,加上青萍一个,正好凑足两桌,外面的堂屋和书房各安顿了一场牌。
西门太太是不断地在两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招待客人。有时自也站在牌友后面看上两牌。她在看到人家和个万子一条清龙的时候,忽然有个感想:从前人家打牌一万号叫财神,九万叫大财神,若是论到九万元,就可以称大财神的话,那自己是不知道已赛过这大财神多少倍了。这样想了,她就不能放下心去看牌,悄悄地走回卧室里去,先掩上了房门,然后把箱子打开,将几家银行里的存折,都拿着从头到尾将数目字看了一遍,心里一面计算着数字,一面又想着:纵不利用这些钱去作生意,就是拿去存比期,也可以有个相当的子金数目。心里这样想得高兴,这几个银行存折,也越看越有味,便拿了躺在床上,再看着细细地计算一番。想到许多数字是卢比票子换来的,便想到西门先生带回来的几张卢比,颇也有趣。还有那个小金元宝,拿来作个装饰品,也是重庆市上少见的东西。心里这样想着,这就不免再去打开箱子来玩弄赏鉴一番。
刚打开箱子,把卢比票子拿到手上,便听到黄小姐在隔壁屋子里叫道:“师母,快来快来,你看我这牌!”西门太太因她叫得太急,便随手盖拢了箱子,立刻跑到外面屋子来看时,青萍还没有取牌,而手上的牌就听了。不过听的是边三筒,比较难和一点。她手扶了十三张牌,回转头来笑问道:“我报听不报听?”西门太太笑道:“为什么不报听?你若是自摸了,加上门前清,不求人,缺一门,你也满了。你趁着这几天的十二分喜气,没有个不能和的。”青萍听了这话,果然按下牌报听,可是牌转了六七个圈子,始终没有三筒出现。西门太太急的了不得,眼望了桌上的牌,不肯离开,直等她这牌居然和了个满贯,她才笑嘻嘻地进房去。这才想着,自己太大意,把那些银行存款折子,都弄在床上,不曾收起来,若是让别人看了去了,却是犯了“财不露白”这一条款。赶忙爬到床上,要把这些折子收起来。可是向满床一看,并没有一个银行存折。掀开被来,掀开枕头来,依然没有。她想:落在床底下了吗?爬在楼板上,伸着头向底下看去,还是没有。
她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想了一下,这就奇怪了,进这屋子,非由外面屋子穿过不可,许多人打牌,并没有看到有一个人进来,莫非有人由楼窗子里爬进来不成?于是爬到窗子边,手扶了窗口探头向窗外的墙角看去。这下面是个小山坡,相距窗口很远,不会有人爬得进来。其他一面的窗子,却是玻璃窗,关得紧紧地,更不会有人进得来。她这就想着,这事真奇怪,难道这几个存折,会飞去不成?她坐在床上沉沉地想,究竟想不出来这几个银行存折,是怎样丢去了的,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这些东西丢在床上,于是二次掀开被褥,重新再找一遍,但依然还是没有。这就想着,这必定是人家拿去了无疑,虽然所有的存折都是往来帐,另有支票拿钱,然而这些东西都落到人家手上去了,那究竟是个麻烦。还是看支票簿子在箱子里没有,若是支票簿也丢了,那才糟糕呢!
这样想着,她才起身去开箱子。她手触着箱子盖的时候,见箱盖虽然合上的,却是不曾锁,她大大的吓了一跳,脊梁上冒出一阵汗,立刻掀开箱盖来,见所有几个存折和几张卢比票子,都放在衣服上面。这不由她自己不“噗嗤”一声的笑了出来。自己忙了半天,原来是自己送到箱里了。记性真坏,一转身的事情,就不记得了。于是她把东西重新检点一番,并没有什么遗失,才放下了这颗心,将箱盖关着,把扣在钮扣上的一把钥匙,取下将锁锁好。但她立刻想着,不要匆匆忙忙,开得箱子太急,又把什么东西遗落在外面,便将钥匙开了锁,第二次打开箱子再检点一遍,才安心将箱子盖好。
这时,那位也是在得意情景中的黄小姐,却又在叫喊了。她道:“师母,快来快来,我这手牌起的更要好,快来看!快来看!”西门太太口里虽然答应着,但是她心里可在想着,不要又为了看牌,自己再发一回神经病,还是坐在床上对箱子看着出了一会神,方才走出去,站在黄小姐身后看她的牌,并没有神奇之处,因笑道:“哪里有什么再好的牌?若是比那牌还好,你一起上手就该和了。”青萍笑道:“我不骗你,你怎会出来。外面牌打得这样热闹,你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干什么?在那里数钞票吗?”西门太太觉得这话说中了她的心病,红了脸,感到不好怎样子去回答。牌桌上一位张太太,就代她答复了,笑道:“这个日子数钞票,那是纸烟店小杂货店老板的苦买卖。发了财的人,如今是不看钞票的。至多看看美钞或卢比,那就了不起了。”这话又说中了西门太太的病。她想着,难道我在屋子里的举动,她们都看到了?以后自己要慎重一点,不要一举一动,都让他们看见了。她心里这样犹豫着,自然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怔怔地看了桌上的牌。打牌的人,自是不会把闲话当了正题,说完也就算了。
西门太太将牌看了半圈,不知何故兀自站立不住,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青萍后面,也只坐了五分钟,又离开了。她首先是到厨房里去,看看这酒席作得怎样了。可是她在厨房门口站站,见酒馆厨子的上下手,正在忙乱着。她想,这是不便再搅乱人家,便远远地站住。但她看到自己家里的佣人,也在厨房里进出参观,她想着自己倘若走进厨房,有些不成体统。有钱的太太温二奶奶就是个例子,她几时到厨房里去过呢?自今以后,要端出一点阔太太的排场来才好。要不然,就不能和自己手上那些钱相配合了。她这一转念,立刻感到不能再站一秒钟,便回身出来。她经过楼下的走廊,看到院子里陈设的那些新运到的花木,猛然间引起了自己的兴趣。她想着,钱实在是好东西。有了钱,一座荒山,不难立刻变成一片森林。我们这位博士,从前就胡扯过一些什么清高淡泊的话,人家也相信了,对他那种扯淡的话,乱恭维一阵。若真是照着他们那种恭维话干下去,我们还能在重庆住这样好的洋房子吗?你看,这位房东钱太太,以前多么厉害,恨不得我们立刻搬出去,如今不但欢迎我们住着,还让我们整个院子都占了。
于是她一面想着,一面走到茶花盆边,就近看那茶花,红是红,白是白,开得那么鲜艳,就随手摘了一朵,送到鼻子边嗅了一嗅。她这又有了一个感想了,从前在花摊子上,看到卖茶花,随便买上一枝,拿回来一看,却是假的。原来是一朵花,插在一枝冬青树的枝上,并非生长在上面的,就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买盆鲜茶花,放在家里摆摆。如今不但可以买一盆,而且买了几十盆放在这里,这不都是有钱的好处吗?以后我们博士再要翻几个身的话,凭现在的资本,那数目就可观了。她想到这里,只管将花在鼻子尖触动着,不住地微微发笑。正好青萍由楼上跑下来,遥远地看到她一人呆站在这里发笑,就走向前来挽住她一只手道:“师母,你真是高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笑?”西门太太将这朵茶花,塞在她纽扣眼里。笑道:“这样就更漂亮了。亚英的魂魄,都会被你吸引去了。”青萍笑道:“不知怎么着,这两天我看到师母,也是格外漂亮了。”西门太太伸了手,轻轻在她脸腮上掏了一下,笑道:“你这小鬼头,打趣我。”青萍道:“我并非打趣师母,这是真话。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好,自然就显着年轻了。”西门太太笑道:“这句话你又是自己替你自己说了。你才有喜事,我有什么喜事呢?我问你,你也是太高兴了吧?好好的放着牌不打,跑下楼来干什么?”青萍笑道:“师母猜猜,我下来做什么?”西门太太道:“那必定是钱输光了,那要什么紧,无论输多少,我回头给你付款就是了。”青萍道:“这个自不成问题。你看桌上都是些生人,欠帐总不大好,昨天我想着,到老师这里来,用不着带钱,所以……”西门太太不等她说完,抢着道:“这还成问题吗?”口里说着,手就伸到腰里去掏钱,顺手带出来就是一大叠十元关金票子。她不但不数,而且还是不看,就塞到黄小姐手上道:“你先拿去输,输完了,我再上楼拿给你。”青萍接了钱,自不免问是多少。西门太太笑道:“你没有听到刚才张太太说过吗?现在数钞票是小纸烟店里老板的苦买卖,你现在就花我几个钱,我也不能去计较,何况你也不会花我的钱?你拿了我的钱,你还会少还了我吗?去吧去吧,别耽误你的好牌。”说着两手扶了她的肩膀,轻轻向前推着。
青萍虽是走去了,心里可就想着,这位太太虽是向来有点马虎,但是在银钱上却不肯随便。看她这两天的情形,简直是不知道有了钱怎样去花,不知道究竟发了多大的财?青萍心里想着,在走上楼梯半中间,还回头向西门太太微微地笑了一笑。这一笑,西门太太受着以后,感到有点讥讽的意味,便追上两步问道:“黄小姐,你要向我说什么?”青萍答道:“不说什么,上楼来看牌吧。”说着话,她已走尽楼梯上楼了。
西门太太这就想着,这家伙是个人精,眉毛会笑,眼睛会说话,到了她真向人笑,真正向人说话的时候,那意思就要更深一层,你得在笑和说话以外,细心去揣度她的意思。西门太太跟着青萍走去,扶了栏杆,走一步,慢一步,最后她就站在半楼梯当中,看了院墙外面露出来的一带青山影子,只管出神。在站了十几分钟之后,牌场上的笑声,把她惊悟过来了。她忽然想着,我是在这里作什么的?上不上,下不下,站在楼梯正中。今天家里这样多的客,自己不要太不能镇静了。这附近的邻居,大概都知道我家发了财,这必需要装着像往常过日子一样,方才免得人家议论。别人对我的看法怎么样,我还不知道,若以亚英和青萍的言语看起来,好像是嫌着我有点兴奋得过火。那么,自己还是持重点的好。
这样想着,她立刻就觉得鞋子上像加了两块铁板,步子固然是移动得慢,而且整个身子也像搬移不动似的。这时内外两间招待客人的屋子,正为麻雀牌的酣战空气所笼罩,却没有人注意她的样子。她在每个人的后面,略站一站,或者参加一点发牌的意见。有时也坐在人家身后,燃上一支纸烟,两个指头夹着放在新涂着英国口红的嘴唇里,抿上几秒钟,便喷出一口烟来。那烟还真是像放箭一般的射着,觉得这才可以表示她心里没事,而表面也甚为悠闲。其实她这分悠闲,是她感觉如此。她始终没有在哪一位牌友后面看过两牌。在差不多把两桌牌友的牌都看过以后,她又发生了一个新的感想,平常看牌,只是一个人永久坐定,也不过偶然掉换一下位置而已。这时这样走马灯似的走着,不又失了常态吗?她这样一想,便耐心坐在青萍后面看了两牌。但她心里却在计划着,她新得的资金,要怎样去运用。她觉得暂留一个整数,交给博士去经营,而可以提出一笔款子来,置地造房。这款子应该是二十万呢?还是三十万呢?以当前的物价情形而论,二十万元足够造一幢精致的洋房。但是屋子里面的陈设,要阔气一点才好,那么还是三十万吧。她心里下了决断,是用去三十万。而口中也就情不自禁地喊出来三十万。正好青萍手上在作筒子条子的缺一门,见万子就打,恰恰打出一张八万。而她又并没有作声。西门太太所说的这句三十万,好像是代她发言了,牌桌子上的人都不免惊讶起来,三十万,哪里有这样的怪麻雀牌?大家全是这样疑问着,不约而同向黄小姐和西门太太两个人望着。
黄小姐始而还不理会,及至大家望了她,这才想起来了是个笑话,因回头望了西门太太道:“师母,这是你教我打的牌吗?哪里有三十万的一张呢?”西门太太被她坦率的一问,才知道两件事误打误撞混到了一处,笑道:“你打了一张八万,一张七万,一张三万,共合起来……”她一面说着,一面想着,才发觉这个算法不对,七八一十五,加三共是一十八万,二十万还不满,怎么会是三十万呢。便接着笑道:“我也不过随便的这样夸张一下,谁还仔细地算着吗?”还是那个喜欢说话的张太太道:“黄小姐,你跟着你发财的师母学学吧。银行里存款的数目字,越来越大,眼面前一切用数目字计算的东西,都跟着大了起来。就是牌上刻的字,一万二万嫌不过瘾,也得二十万三十万!”满桌的人随了这话,都笑起来。女主人自己也奇怪,今天越是矜持,越是出漏洞,真教人怪难为情的。所幸女佣人通知酒席业已办好,这就请牌友停战,忙碌着应酬一番,把这事就混过去了。
女客吃饭,并不闹酒,结束得快,到了下午继续着应战,却把女主人为了难,还是继续的看牌呢,还是另到一个地方去坐着?若到另一个地方去坐着,没有人招待客人。坐在这里看牌呢,又不住的闹笑话。因之坐在牌桌外的另一把椅子上,不住的嘻嘻地笑。而且为了兴致很浓,在席上也喝过两杯酒,这便现得脸腮上热烘烘的,屡次抬手去摸脸。这个动作久了,自也引起人家的注意。牌桌上的人,不便说是她喝醉了,客人只回头去看着她。她心里又慌了,便想着:是我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为什么大家全注意着我?这就装着坦然无事的样子,慢慢走到自己卧室里去。但到了卧室里,一眼看到那口锁着银行存折的箱子,心理上又起了一个变化。坐在椅子上,对那箱子设想一下,洋楼、汽车、精美的家具、钻石、珠宝、华丽的衣料,已往所想象不到的东西,这箱子都可给我一个很确实的答复。不但如此,战后到南京住宅区,盖一所新奇的洋楼,比住宅区原来什么立体式的、罗马式的、碉堡式的、中国宫殿式的,都要赛过他们。或者到北平去,在东城去买一所带花园的大住宅,这么一来,后半辈子就不成问题了。这是从哪里说起,不想在抗战之中,倒把自己一辈子生活解决了。博士常常劝失意的人,“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样看起来,倒不是虚无缥缈的空心丸,人生真是有这个境遇的。想到这里,真觉有一股遏止不住的快活滋味,由心窝里直冲顶门心。自己也就嘻嘻地笑了起来,自己沉静着,想了一会,想不到博士跑一次仰光,就弄得了许多钱。三年以来,跑仰光、海防、香港的人多了,虽不曾听到说有什么蚀本的,可是赚大钱的人,究竟没有几个,博士短短的日子,跑这么一趟,会挣上这样多的钱,这不是做的一个梦吧?
一念是梦,便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她打开箱子来,紧紧地靠了箱子站着,把原放下的存折存单,一张张的拿起来看看,将单上填的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实实在在的,铺在白纸上并没有一点仿佛。她不觉自言自语道:“真的一点也不假。”这倒有个人插言道:“谁说了什么是假的呢?”她回头看时,是西门博士回来了。这还是她第二个感觉,便是听到有人答言,已很快地两手把箱子盖起来了。回头瞪了他一眼道:“冒冒失失的走了来,倒吓了我一跳!”博士笑道:“这也要算我第一次听到的事,先生走进太太的卧室,也就是自己的卧室,还必须来个报门而进?”说着,他走近前来,也掀开箱盖来看了看,笑着指了她低声道:“你又把这些存折拿出来看,看了,这还能看出什么东西来吗?老看着是什么意思?”西门太太道:“我在家里仔细想着,把款子存在银行里,把资金冻结了,那不是个办法。”西门德笑道:“你和银行家的夫人在一处混了几天,就晓得了这些行话。这根本谈不到什么资金,也不会冻结,你在家里请客呢,丢了两桌打牌的人,悄悄地在屋子里算存款,我看你有点神经。”
往日博士要把这样重的言语说他夫人,夫人是不能接受的。这时,她倒承认了丈夫这句话,低声笑道:“我真有点让这些款子弄得神魂颠倒,莫非我没有这福享受吗?我看人家二奶奶有那么多钱,天天还在涨大水一样的涨,她也毫不在乎。”博士看看太太那带了七分笑,两分忧愁,一分惊恐的面色,倒有些可怜她,便笑道:“别在这里发愁了,等着牌散了,我们和青萍一路过江去,你可以看看电影,逛逛拍卖行,先轻松轻松,也好转转脑筋。”西门太太笑道:“你看这是不是怪事,我在街上走,心里就老惦记着家里。可是到了家里,又没有什么事。”西门德哈哈笑道:“这是笑话了。难道从今以后,你就永远守在家里不出门了吗?”她坐到桌边椅子上,手按住了桌子,像个出力的样子,要把今天弄的这一大叠笑话都说了出来。她突然一转念,就是让丈夫看轻了,那也不好。男人不能有钱,有了钱就要作怪。作太太的总别让丈夫看轻了,尤其是丈夫得意的时候,应该表示着比丈夫还不在乎。她这样想着,就依了西门德的提议,悄悄的到牌桌上,告诉了青萍:亚英也来了,午后同路过江去。青萍输了几个钱,原没有介意,打完了,以大输家的资格表示停战,其余三家自无话说。另一桌也因主人并没有留大家吃晚饭,自也跟着散场。西门太太将女客一个个的应酬着走了,到了屋子里,就向小沙发上斜躺下。西门德看她人既不动,话也不说,显然是累了。心里虽想着:好端端的请什么客,这不是活该吗?可是他也没有直说,向她微微一笑。
亚英和青萍这时对坐在隔壁屋里的椅子上。亚英觉得黄小姐那一份美丽,随时都在增涨,真是越看越有味。想找两句话和她说,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又因主人主妇,全不在屋子里,而且隔壁送出博士嘻嘻的笑声,觉得他们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便笑道:“你老师家里,今天有什么喜庆大典吧?我们似乎应当表示一点敬意才好。”青萍道:“我也摸不着头脑,正要问你呢。你和他们家作了很久的邻居,应该比我还知道。”亚英笑道:“让我来想想。”于是他搔着头发低头沉思了一会。这时西门德口衔了雪茄,脸上抑压不住心里发出来的笑,踱着缓步走出来。正要偷看这一对未婚夫妇的态度,把两人的话听了一半,因笑道:“什么喜庆事也没有,我太太有这么一股子劲,忽然想到要请客,才觉过瘾,她就请客。不过这在先生支出的帐上,多付出一些款子而已。”
亚英知道博士夫妇的脾气,有时先生站在上风,有时又是太太在上风,但站在上风的人,又很容易的落到下风。今天太太在高兴头上,博士迭次站在上风,截至现在酒阑人散,西门太太已感到疲乏,高兴的高潮,业已过去,这就应该烦腻了。博士自己也是在高兴头上,还只管向夫人加以批评,可是在旁观者的眼里,此风也不可长了,于是把话题撇开来,笑道:“过江去,我还有点事,假如博士和太太要过江的话,我们就走吧。”西门太太这就在屋子里隔了门插言道:“你二位请便吧。我有点不舒服,我不能劳动了。”
青萍听到说师母不能劳动,便跑到里面屋子里来探望,见她斜躺在小沙发上,两手十字交叉的放在胸前,微微地闭了眼睛。看那样子实在也是疲倦的不得了,因握了她的手笑问道:“师母还是喝醉了吧?”她是微闭着眼的,这就微睁了眼睛,笑道:“吃过饭都两三个钟点了,要醉我早就醉了,还等着现在吗?我四肢无力,也说不上是哪里有病。”说着,打了个无声的呵欠,伸着半个懒腰。可是她坐在椅子上,动还不曾一动。青萍道:“那么我们就先过江了。明天我们在温公馆会。”西门太太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青萍告辞出来,向亚英丢了个眼色,这在他,比得着一道紧急命令还要感到有力,立刻起身向主人主妇告辞。
西门德并没有要紧事过江,送着客人走了,就回房来看太太。见她还是那样躺着,就笑道:“不要真的累出病了。”她笑道:“什么道理,好好儿的会病了,我是北平土话所说,这是钱烧的吧?”西门德笑道:“不要让外人听到了笑话,我们这才有几个钱呢?就会把人烧病了。”西门太太笑道:“真有那么点。这个地方,虽然在江边上,对面就是重庆。可是这里是山上,人家很稀少,晚上治安有问题。依着我的意思,我们搬到城里去住吧。不过城里也不好,我又爱制点东西,倘若有了空袭,纵然有好防空洞,也不能把东西搬到洞子里去。最好是找一个治安很好、而对空袭又安全的地方……”西门德不等她说完,靠了她旁边的椅子坐下,拍着她肩膀笑道:“最好是进城又便利。”西门太太将他的手一推,撇了嘴道:“你想,谁又不作这样的想头?你不要和我说话,让我自己静静地在这里安息一会儿。”博士见她将两手高举,抱着头斜躺在椅子上,又闭了眼睛,便也不再打搅她,悄悄地走了出去。
西门太太虽是闭了眼睛的,心里总还在想着这个地方人家太少,总怕有点不安全。她慢慢地想着,慢慢地有点模糊不清,忽然看见抢进来几个彪形大汉,拿棍子的举了棍子,拿马刀的举了雪亮的大马刀,不由分说,将自己围了。其中一人,像戏台上扮的强盗,穿着红绿衣服,画了个绿中带紫的大花脸,将一支手枪,对了她的胸膛,大声喝道,“你丈夫发了上千万的国难财了,家里有多少钱,快拿出来!”她吓得周身抖颤,一句话说不出来。那花脸道:“快说出来!要不,我就开枪了。”她哭着道:“我们没有现钱,只有银行存款的折子。”绿花脸后面,又有个黑花脸道:“你还有金珠首饰呢?”她呜呜地哭着,还没有答复出来,又有人道:“哪有许多工夫问她的东西,无非都在这几只箱子里,我们都扛了去吧。”只这一声,这些彪形大汉,哄然一声,乱扛了箱子就跑。其中有两个人,却找来了一串麻绳,将她像捆铺盖卷儿似的,连手带脚,一齐缚着,周身一丝也动不得。她眼见那些人夺门而去,心里要叫救命,口里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急得眼泪和汗,一齐涌流出来。
西门太太在又急又怕当中,越是喊叫不出来,越是要喊叫。最后急得她汗泪交流的时候,终于喊出来了,“救命呀,快快救命呀!”她喊叫之后,立刻有人喊道:“怎么了,怎么了?”她听出了那声音,是博士说话。睁眼看到博士平平常常站在面前,立刻跳向前抓住他的手道:“吓死我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望着四周,见自己屋子里一切都安好如平常,大概天是昏黑了,电灯正亮着,其次是刚才那几个花脸所抢去的箱子,好端端的还在那里,自己身上没有一点伤痕,更也不曾被一根绳索捆绑着。凝神想了一想,原来是一个梦。
西门德将她的手握住,看了她的脸,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口里只管喘着气,两道眼光也呆呆的。这倒吓了一跳,莫非她真的疯了?依然握着她的手,连问她怎么样了。她自己已经醒过来四五分钟,才转了眼珠笑道:“没事,我作一个恶梦。这梦真怕死人,你摸摸我心里还在怦怦地跳呢。”西门德真个伸手在胸口上挨了一下,隔着好几件衣服,还可以感触到她心房扑突扑突一下下的跳。便笑问道:“坐在椅子上,你就会作梦了,梦了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她似乎感到梦里那些红花脸,还有藏在窗户外的可能,便回转头去四面观望着。
西门德拉了她同在床沿上坐下,依然捏了她的手,笑道:“现在只六点多钟呢,屋子里外全是人,不必害怕。”西门太太因把梦里所见的事,全告诉了他。西门德打了个哈哈道:“你以为你梦见的是强盗吗?那有个名堂的。”她问道:“这是主吉,还是主凶?”他笑道:“我是研究心理学的,我不是算命卜卦的,我可不会圆梦。”她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你又胡扯。”博士笑道:“我并非胡扯,根据心理学来说,你梦里所梦到的,乃是钱魔。”她还没有了解这句话的用意何在,因望了他问道:“什么叫作钱魔?”博士笑道:“你瞧这两天,你就为了有几个钱,坐立不安,弄得神魂颠倒,越来越凶,索性闹得白天坐着也作起梦来,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是几个钱在那里作祟。所以梦寐里,也是那几个钱,名正言顺的,那就该叫作钱魔了。不把这几个钱弄的……”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没有把话说下去。她将博士的手一摔,站了起来道:“人家作恶梦,你不安慰安慰我,还要把话打趣我,把几个钱弄光了,是穷了我一个人吗?”西门德等太太摔了手,他还觉得手掌心里湿粘粘的,不用说那是太太手上的汗了。他怔了一怔,觉得太太的行为虽是可笑,究竟还是可怜,也不忍再说什么了。他握了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笑道:“你不必害怕,明天我就设法到城里去找房子。”她摇摇头道:“那也不好,雾季快过去了,以后免不了常闹警报。”西门德道:“我自然会在疏建区去想法子,我不要性命吗?以前对付着过日子,死了拉倒,没有什么想头。如今多少可以混个下半辈子了,我有个不愿活着的吗?”她这才有了笑容,低声道:“这个地方房子外面多空阔,你说些大话,让人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西门德看她这情形,知道她立刻还不容易由魔窟里逃出来,若继续谈钱的事,只是给她一种神经上的刺激,便携着她的手,引她到外面屋子来,笑道:“你在椅子上好好休息一会,我还有两封信要写,写完了信,大家早点儿睡觉。今天这一天的忙乱,不但是你累了,我也够累了。今天亚英和我出去散步的时候,告诉了我许多对于青萍的事,很有趣味,回头我告诉你。”说着,他就向写字台上去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