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凤八商量计划的当日,就悄悄地到北京去了。下午四点钟,他应当到德义楼去画到的时候,他自然是误了卯。那赵玉玲想了一肚子的主意,打算等凤八来了,慢慢地向他进说。在那个时候,头发不曾梳,蓬了一把辫子,脸上不抹粉,也不抹胭脂,故意脸皮黄黄的,带上三分病容。屋子里炉火烧得很热,她脱了外面长衣服,只是身上穿了一件小小的红缎子窄袖紧身袄儿,下面穿了月白缎子长脚裤儿,倒显着娇小玲珑。看看表,过了半个多钟点还不曾来,她透着有点儿急了,便取了一副牙牌在桌上抹着。可是屋子里电灯大亮,凤八还不曾来。赵五奶奶坐在一边吹八寸长的旱烟袋儿,却也望了玉玲出神。玉玲抹着牌,问道:“现在几点钟了?”五奶奶道:“可不就是这话,到了六点钟了,八爷还没有来。”玉玲道:“我倒不是问他,馆子里那个刘经理又该来了。”五奶奶道:“怎么不问他呢?他那么个大将军的儿子,把洋钱当水使,若不发他点儿小财,那算你白认识他一场了。昨天不还是和你说得好好儿的吗?怎么今天到这时候还不来?”玉玲道:“是你说的,人家是个大将军的儿子,就不许有个应酬吗?”五奶奶道:“这一程子,哪天晚上有应酬不带你去?有时怕你不去,还只管央告着你呢。”
赵五笼了两只袖子,在屋子里溜达,倒是留意在听她娘儿俩说话,这就插言道:“我瞧这里面有点儿缘故,打个电话给赵副官去问问。”玉玲道:“哟!他迟了一两点钟没来,就打电话去问,那也透着太离不开凤八了。以先咱们没有姓凤的捧场,我也唱戏,我也吃饭。”她口里这样数说着,手里依然在抹牌。赵五老两口子,见他闺女一番不在乎的样子,自也没得话说。玉玲又抹了二三十分钟的牙牌,就不感到兴趣了,因将牌向桌心里一推,回转头来向五奶奶问道:“晚饭咱们吃什么?”五奶奶道:“三点钟你才吃的东西,这会子你又饿了?”玉玲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我白问一声,不行吗?今天晚上,凤八大概不会来了,十二点钟这顿饭可别指望了人请。”赵五皱了眉毛望着她道:“依我看来,这件事还是玉玲和八爷去个电话吧。你们成天在一处,知道你什么言语把他得罪了?只有你自己去和他说,这档子事才好接头。”玉玲想了一想,才点点头道:“好吧,我和他去个电话。要不,我也受不了你们这啾咕。”说着,她出房门打电话去了。
五奶奶见姑娘去了,着实唠叨了一阵,最后和赵五道:“你瞧这样子,就是玉玲自己也有点儿抓瞎。依着我就不该这样早对人家下手。”赵五板着脸道:“你!你知道什么?人家都说财神爷照进了咱们屋子,咱们发财了。再要不跟人家要几个,过两天满了合同,咱们回北京了,凤八还跟到北京去捧玉玲不成?”他二人言语未完,玉玲却是在门外接着插上了嘴。她道:“用不着跟咱们去,人家今天就先去了。”她说着话走进来,脸上是特现着懊丧的样子。赵五老两口子,倒不约而同地向她问道:“八爷说什么了?”玉玲道:“往日电话打到他们公馆里,立刻就由凤八接着。今天那接电话的人,倒问了三四起,才把赵瞎子找来接电话。他说八爷上北京公馆里去了。我问事先没听到八爷说,他说八爷在事先也不知道,是将军临时着他去的。我还要问,他连说电话里不便谈。”
赵五摇着头道:“这话怕是有点儿靠不住。他在家里是个十足的少爷,有事也不必着发他跑路吧?”玉玲道:“不用瞎猜,赵瞎子说了一会儿就来,听他怎样地说?”赵五道:“你别信赵瞎子信口胡诌,说什么五百年前是一家。他吃凤家的,穿凤家的,做凤家的奴才,他不向着他的主子,会向着咱们吗?有道是打折胳臂往里拐,我看还是帮他的主子说话吧?”玉玲道:“他还没来,我们先瞎议论一些什么?等他来了,看他怎么地说?”赵五也没跟着言语,闪坐在一边抽烟。
约莫过了半点钟,赵瞎子果然来了,他先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有早来报个信。”他推门进来之后,站在屋子中间,对各人看了一看。玉玲斜靠了沙发坐着,手里拿了竹针打毛线围巾,好像没有知道有人进来,只是低了头。赵五夫妻自然是忙着张罗了一阵。赵瞎子坐在桌子边,手捧了一只茶杯,向玉玲笑道:“赵老板生我们的气了,我们来了这样久,睬也不睬我一眼。”玉玲这才把结毛绳子的针放在怀里,向赵瞎子望了笑道:“和我说话啦,贵姓是?”赵瞎子笑道:“哟!和我来这一招啦。我也姓赵。”玉玲点点头,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我以为贵人多忘事,原来你还记得是姓赵,还来了个也字儿。这就好说了,无论怎么着,看在这个赵字情分上,多少应该和我帮一点儿忙。可是你在凤公馆里动身起,就预备着一肚子谎话来骗我们。”
赵瞎子两手按住了桌沿,身子强起了一起,向她点上两点头,笑道:“赵老板,你是不信八爷到北京去了。你总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可是贵公子哥儿的性格,未必你还能摸得尽。他们家里有的是钱,有的是势,出娘胎以来就不知道什么叫难事。想要什么,立刻就要得着什么。烦腻什么,立刻也就扔下什么。别说是到北京去,他这时候想到外国去一趟,马上叫动身,谁还拦得住?若单说八爷,也有一个例外,就是他在女人身上不使公子脾气,尤其是对我们赵老板。要不,天天四点钟一过,就到旅馆里来跑着,跑到戏馆子里,戏馆子里又跑回旅馆来,风雪无阻……”
玉玲两手摇着道:“谁听你这个?我们也打听打听八爷什么事生了我们的气。你瞧在这一笔难写两个赵字儿,给我们透点儿消息,我们也好赔个不是。”赵瞎子笑道:“八爷生了你的气没有,你问我?在您这儿的事,我能比你还摸得清吗?这个我真不敢瞎说。若说到北京去的这件事,那可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开个电话号码给您,您向北京去个电话,您瞧他能不能接电话?”玉玲听了这话,向坐在一旁的父母看了一眼。赵五奶奶道:“照赵副官这样说,大概倒是去北京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天津来。赵副官,我也不瞒你,痴心妄想的我们还指望八爷给我们大大地做个面子呢。玉玲不就是倚恃着有了八爷做后台,和戏馆子里闹着别扭吗?”
赵五在这时敬了赵瞎子一支纸烟,而且亲自控了火柴给他点着,然后又吸了一支,站在赵瞎子身边,笼了袍子袖子向他拱拱手皱了眉道:“这事就是这么一点儿糟。”赵瞎子笑道:“糟什么?”赵五道:“你想,玉玲是为了这个靠身,同前台闹僵了,前两个钟头前台刘经理还在这里和玉玲商量着,请她明天上台,说好说歹,玉玲只管向他别扭,不肯答应。那就为着和他们翻了脸也不要紧。于今和戏馆子里是闹翻了,八爷又扔了我们。这岂不是两头儿不着实。”赵瞎子笑道:“若是为了这件事为难,我多少还可以和你们帮点儿忙。那刘经理我和他还有点儿交情,我去见他,就说是我和你转圜的,明天依然请赵老板上台就是。”玉玲道:“这件事是我们梨园行自己的事。赵副官帮忙不帮忙,那都在其次。我要赵副官帮忙的事,赵副官心里自然也很明白。”赵瞎子点点头笑道:“明白我是明白,我也不能到北京去把他抓了回来。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愿意尽力的,赵老板说过了,一笔写不了两个赵字。”赵五夫妻听到他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两个人对望着,不能接着说什么。玉玲道:“除此之外……”她说时低头沉吟着,没有把话说完,就这样停止住了。
赵瞎子在身上取出一盒纸烟来,自己点了一支吸着。手上却拿了一只空茶杯子,在桌上盖着又拿起,拿起又盖着,印了几个茶水的圆圈儿,眼望了这圈儿只是出神。赵五奶奶见玉玲低了头结毛绳子,赵五笼了袖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家全都默然,她倒是忍不住,便向赵五道:“玉玲这个脾气,你是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说话最容易得罪人,其实她心眼里并无所谓。她和八爷混得熟了,就没什么忌讳。准是言三语四地把八爷得罪了,所以八爷一生气就不来了。在天津呢,还怕玉玲打电话啦,托人说情啦,有个麻烦,索性往北京一跑,压根儿让你摸不着边。赵副官,你说我猜得怎么样?”杯子里那点儿残茶,已经给赵瞎子在桌面上印干了,可是他还继续地在印着。自然,他还是向桌面上看了出神。听了五奶奶的话,脸上微微带了一点儿笑容,因道:“你那个猜法,不能说不对,也不能说全对。”
玉玲抬起头来了,她望了赵瞎子道:“照你这个说法,我已经是得罪了八爷的了。可是昨天我们分手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我有什么得罪了他呢?”赵瞎子笑道:“老板,你这么一个聪明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成日地和他在一处,彼此之间的事,你自己总知道,我们事外之人哪里猜得透?”说着,又微微笑了一笑。玉玲摇摇头道:“我们彼此之间,没什么事。”赵瞎子只是抽纸烟,却没有接嘴说什么。赵五老夫妻两口子听听赵瞎子的话音,也就很明了他的意思,可也不便接了话音说过去,却故意东扯西拉地说了很久。赵瞎子等他们说得烦腻了,然后站起身来笑道:“我要告辞了,若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告诉赵老板。”赵五笑道:“我们并非打听八爷什么消息,不过望八爷能早点儿回天津来,我们好多多地讲捧场。”赵瞎子笑道:“我是信口胡聊,你别介意。”他说着,便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玉玲在他告辞的时候,还坐着在打毛线,但到他随手带门的一刹那,却又感到自己的态度有些简慢,待起身来送客时,赵瞎子已下楼去远了。手扶了房门站着,倒是很出神了一会子。赵五首先发言道:“你们懂得赵副官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我看他是来探我们的口气来了。”他说着,两只袖子依然笼住,只管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五奶奶道:“探什么口气?凤八是大将军的少爷,玉玲也是坤伶里头数一数二的红角儿。若是别人要说娶玉玲做二房,我们就得向他脸上吐几口吐沫。除非他凤八爷说的,我们是没得一个字回音。”赵五还是笼了两只袖子不断地来往走着。五奶奶道:“老头子,现在你也该开开你那金口了。”赵五道:“我开什么金口呢?我老早地说了,有了凤八这种人,也就可以把姑娘给他了。若说为了我们以后的嚼裹没有指望了,那就老实不客气,这日子多向凤八要几个钱就是了。”玉玲两手结着毛绳子,抬起眼皮向赵五看了一看。她并没有说什么,又低下头去结毛绳子了。五奶奶道:“多要几个钱?你只知道要钱。什么全可以不问。人家是个大将军的家里,可不是胡乱进出的地方,把你闺女送到人家去当丫头奴才,你也全可以不问吗?”赵五还是笼了两只袖子,低了头绕着屋子中间的桌子打圈圈儿走。五奶奶道:“你抽风啦,尽溜达什么?也该说话了。”
赵五这才点了一支纸烟,站在屋子中间抽着,然后向五奶奶道:“当了姑娘的面在这里,我就敢说一句,不和姑娘提人家就算了。要提人家,像凤八这种人,亮了灯笼哪儿找去?像他们这种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何况我是打听得千真万确的,他跟少奶奶不和。那少奶奶也没添个一男半女,我们姑娘过了门子,把公婆哄好了,天下就是她的了。若说怕姑娘受委屈,那也有个法子,他们本房公馆在天津,就可以要求他在北京提另买一所房打个公馆。我看凤八那样花钱,十万八万地向外掏,他也不觉得身上痒一痒,这点儿花费他绝不会驳回。”五奶奶道:“哦!你是瞧了他十万八万地花钱,有些眼热,赶快就拿起斧子来敲,你猜想他为了咱们姑娘,也肯十万八万地花吗?可是人家跑了,瞎摸海!”赵五道:“你也没有向他提起要十万八万啦。你又怎么断定他不花呢?自从他捧场以来,除了高一畴、赵瞎子从中吃下去的不算,咱们也实得了他好几千。戏馆子里定座定包厢的钱,我还没有算。这样看下来,又怎能说他不花钱?话又说回来了,姑娘唱了五六年的戏,也给咱们老两口子挣了不少钱,只要她找着个好主儿,这辈子有吃有喝,那就行了,咱们还真图在闺女身上发个十万八万的大财不成?我这都是实话,要说找个大将军做亲家,咱们照照镜子,也配?可是说姑娘要找个大将军的少爷女婿,倒也不是没这个机会。”
他说着了这么一串,倒是坐下了,半昂了头只管抽纸烟。五奶奶道:“这样说,你是先愿意了,你既愿意了,干吗又做了一个还价不卖的势子?”赵五道:“哟!你不是想借了姑娘和前台闹别扭的机会,故意找人家想办法吗?怎么说是我先愿意了。”五奶奶道:“这也不过是一套戏法,谁说弄假成真?”玉玲这就不结毛绳了,把手上活计向沙发上一扔,绷着脸子道:“你们尽放些马后炮。人家老早去北京了,还想十万八万,还想弄戏法。还不到十分晚,今天晚上不唱戏,也没人来打搅,自由自在地,我该玩玩去了。”说着,她一起身,就坐到梳妆台旁,将梳子拢了头发,望了镜子里道:“妈,劳您驾,叫茶房给我舀一盆热水来,我洗把脸。”五奶奶道:“你还真要出去。”玉玲道:“你不疑心我会逃走吧?”五奶奶道:“说起话来,为什么就是这样僵着来的?”赵五道:“我去叫茶房,我去叫茶房。”他说着,就代五奶奶把茶房叫来。玉玲不多言语,梳妆一番,换衣自出门去。而她也弄成个生气的样子,倒是赵五所未及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