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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叶头的家就在车站后身,一间小板屋,盖着杉树皮,里边用竹篾子隔成里外屋。老伴早去世了,丢下个儿子,小名长满,在本地工务段做工,这晚上不在家,说是值夜班去了。老叶头把范子美夫妇领到家里,点亮小油灯,生起地炉子的炭火,坐上壶水,又把茶蛋拾了一碗,让他们吃。夫妇两个早气饱了,哪有心情吃东西。老叶头拿破芭蕉扇子扇着火,一面劝道:“气什么?气坏了身子,还不是自己遭罪!我要是好生气,早翘辫子啦!不瞒你们说,我十八岁那年,八国联军闹得凶,就进了唐山铁路工厂当学徒,学了一手好本事,前后整整在铁路上干了五十二年,可是怎么着,人年纪一大,春景天闹了场病,人家嫌咱误工,把咱辞啦!钱是给了几个,砍下脑袋贴膏药,顶什么用?我呕着口气,又不肯干吃儿子挣的,就倒腾个小生意,赚点吃穿,糊弄到死算啦!”

范子美两手插在西服裤兜里,走来走去。也没听清老叶头絮叨些什么,满肚子火没处发,气愤愤地叫道:“强盗,强盗,都是些强盗!”

老叶头从白眼眉底下瞟了他一眼,悄悄说道:“你说都是强盗么?人家说那边可挺不错呢。原先我心里也是没底,慌着要搬家,前日一早晨拾了些传单,才透亮了。”

范子美一听站住脚,不大明白他说的什么,可急着想看看那些传单。老叶头叮咛他不许张扬,才关紧门,插上闩,从米缸里掏出几张纸,原来是第四野战军撒的约法八章,还有解放之声等等。范子美看了一遍又一遍,范太太也扒在他的肩头上念,末了范子美冷笑道:“别信这一套,都是宣传。”便讲了讲衡阳那个故事。老叶头听了,理着白胡子笑起来道:“范先生,你是个念书人,怎么也划不过个帐来?你前后好好想想这桩事。含着葫芦露着把的,明摆着是特务玩花样。要真是分老婆,^**那些首领也有家口,难道也分么?”

这一针,正扎到范子美的病根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自己也不是国民党,张张慌慌跑什么?再说被人一抢,钱剩得也不多,还能跟人跑到台湾去?两个党就是打破头,左不过是吵家务,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管我范子美什么事?归根到底我守中立,技术就是我的立场,谁来了也是一样。范子美想到这,念头一转,回过脸对他女人说:“darling(亲爱的)!我们不走了,留下看看风色也好。”

老叶头笑呵呵地点着头说:“到底是明白人,一点就破。要不嫌窝囊,先挤在我这儿住两天,横竖不长远了。多个人,多瓢水,多个香炉多个鬼,走到哪儿不是吃饭。”

鸡叫了三遍,纸窗上透出点青色。街上脚步响,有人吱咯吱咯推门。范子美慌了,把传单一下子撂到炭火上。老叶头摆着手道:“不怕,是长满。”拨开门闩,叶长满便闪进屋来。小伙子有二十七八岁,又矮又壮,两只眼睛黑溜溜的,一看屋里有生人,冷冷地直盯着范子美,好像要看穿对方皮里包着把什么骨头。老叶头对他说清楚范子美的来历,年轻人点点头,也不多说,蹲到地炉子前想倒水喝,水不开,就捅一捅火,一面恨恨地说:“爹,那群王八糕子要炸桥啦!”

老叶头吃惊地问道:“谁?”

叶长满说:“还不是白崇禧派的那个工兵营!后半晌装炸药,想叫工友往桥墩子上钻眼,都躲得不见影了。大伙正合计着该怎么办呢?”

范子美一听,头顶冒出火来。这座桥是他领人修的,哪个工程师不爱自己的桥,忍不住骂道:“这些王八蛋,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你们两边打仗,有本领打呀,桥又不是你的仇人,拿着桥出的什么气!——不行,我们不能坐着不管。”

叶长满冷冷地说:“刀把握在人家手里,你能怎么的?”

范子美说:“拿钱买!有钱使得鬼推磨,谁不贪财!”

叶长满一听这主意不错,天亮后立刻出去敛钱。铁路就是饭碗,是命根子,工友听说要炸桥,哪个不急?你两块,他三块,七拼八凑,都把小家底抖搂出来。老叶头从枕头底下的猪溲泡里捣出四块白洋;范太太架不住她丈夫好劝歹劝,也噘着小嘴拿出卷钞票,却把手上戴的金镏子悄悄藏好。敛完钱,大伙推举老叶头爷俩和范子美出面去找那个工兵营长。

营长是个麻子,左腮上有条刀伤,嘴歪到一边去,正在桥上连叫带骂的督促下炸药。老叶头等人请他到背静地方,婉婉转转说明来意,那家伙听到半路,把眼一瞪说:“你们想收买我么?”

范子美陪着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这座桥说不定将来你们还用得着,只要你稍微松一松手,大家都过去了。”

那营长一掉脸说:“别他妈吞吞吐吐的,像拉不出屎来一样!敲门叫响,你出多大价钱?”

老叶头从怀里摸出个小包袱,想要打开,那营长劈手夺过去,掂了掂说:“就这么几个钱!”

老叶头道:“也有二百块白洋了。”

营长冷笑一声,歪着个脖道:“笑话,还不够我嫖一宿窑子的!要做买卖,就讲价钱,这座大桥一共八孔,给我四千现洋。有五百,我留一孔,有一千,我留两孔。这笔零头我先拿着,记在帐上好了。”随手把钱塞进口袋去。

老叶头说好话道:“你看上司都跑光了,就是这点钱,也是穷哥们……”

那营长扭身就走,嘴里说道:“别啰嗦了!我的行市,言不二价!”走几步又停下说:“买卖是讲定了,限你们天黑以前交款,到时候不交,可别怨我不讲情面。”

老叶头等人气得白瞪眼,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话。气是白气,回去再敛钱吧,可是谁有呢?真给难住了。东张罗,西张罗,现卖老婆孩子都不济事。上灯以后,叶长满空着手走回家去,气色阴沉沉的,一进门就骂;“我们算叫那个王八糕子凶透了!钱白丢,桥上的炸药都装满了,光等着炸啦!”

范太太正烧晚饭,怯生生地问道:“这就炸?”

叶长满说:“那要看人家的高兴啦!”

老叶头叹了几口气,拿拳头捶着腰说:“唉,果真就没有旁的法想?”

范子美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膀道:“有什么法子?除非是那边快点来。”不知怎的,他忽然那么盼望起自己害怕的解放军了。

叶长满一屁股坐在临时搭的地铺上,抱着两腿,嘴巴搁到脖罗盖上,不再吭声,黑溜溜的眼睛映着灯亮,骨碌骨碌乱转。……

这黑夜,天阴得挺厚,刮起今年头一场北风来,满市冷清清的,家家户户天不黑就关上门,早早灭了灯。说话都不敢大声,不知要闹什么大乱子。市外的大铁桥上立着个国民党的哨兵,挟着枪,抄着手,冻得抗不住,缩着肩膀蹓来蹓去。半夜,市里飘来敲梆子敲锣的更声,一个黑影从南岸闪下来,弯着腰像猴子一样灵,轻手轻脚溜到尽南头的干桥沿子底下,鼓捣了一会桥墩上装的炸药,又蹚着水溜到下一个桥墩子旁边,又摸索了一阵……到当腰的一孔时,水深了,没到脖颈子,那个黑影悄悄浮过去,可是够不着上面装的药,用手扒着下药时钻的废眼,想朝上爬,一失手滑下来,扑通一声,桥上立时喝道:“谁?”叭叭叭一连放了三枪,水溅起来,那个黑影头一扎,沉到水底不见了。……

天刚扑明,人们正在好睡,爆炸响了,全市震得乱颤,窗门的玻璃都震碎了。等到大天实亮,胆壮的打开门缝,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才知道国民党的乱兵炸了桥,早夹着尾巴跑得精光。

范子美跟叶长满等一大帮工人跑着去看桥,心想不定毁成个什么鬼样子。谁知炸得并不厉害,只有从北数第二孔六十米的大花梁较比重些,北头的支点还在原位上,南半截炸弯了,斜着掉到江里去。桥当腰架的都是平常的钣梁,虽说炸倒了两个桥墩子,修起来也不费事。靠南岸的几孔桥,竟都好端端地立在那儿。往前一看,原来炸药没响,引线有的换成皮线,暗处的干脆都剪断了。

工友们叫起来道:“这可是个邪门!谁干的?”

范子美一抬眼碰到叶长满的眼光,发觉这一对黑溜溜的眼睛特别活,透出点狡猾的喜色,忽然想起夜来黑间睡醒一觉,听见他蹑手蹑脚推开门进来,早晨一看,窗台上净是他晾的湿衣裳。范子美当时明白了,笑着朝叶长满点点指头。叶长满一个高蹦过来,抱着范子美的腰,咯咯地笑个不停。

范子美猜透了引线的鬼,可绝猜不透叶长满爷俩都是地下职工会的会员,撒传单,保护铁路,正是他们的事。谁去留心那些无聊的勾当呢?范子美向来自认为是超阶级的,只知道爱惜桥。他爱惜桥倒是不假。解放军往南一推,广州解放后,亲眼看见^**对技术多么瞧得起,他就格外出力,后来由广州路局委派他当桥梁队长,动手抢修这座大桥。清理工作做的差不多,施工计划也草好了,只愁人手不足。这还用愁?李湘带着大队赶来了。

可是怎么还来了个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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