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技术人员气急败坏的冲过来,乱嚷嚷道:“快想个法吧,范队长!再过一会吊架就倒了!”“完啦!完啦!没死人还算万幸!”范子美一屁股坐到地上,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我修这么多桥,也没出过这么多事!我的脑子失常,再也没法想了!”
那几个人一齐七十三八十四地埋怨起来:“吊架的设法根本欠考虑,从前谁用过这个?”“又是烧梁,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啰啰嗦嗦添了多少麻烦!假定用范队长的计划,早修成了。”“千错万错,都怪苏联大胡子一个人!还说是专家呢——我看是聋子耳朵,摆设!”就有人说反话道:“可别乱放炮!人家是先进的技术,你懂什么?”先前说话那人吐着唾沫道:呸!他也无非是个老铁匠出身,唬谁?——你瞅他自己也抹不开脸,围着吊架紧转呢!”
范子美抬起头,看见吉洪诺夫和李湘驾着条小船,正在检查吊架。吉洪诺夫沉着脸,看这看那的,后来又跳到吊架上,拿划船的竹篙探河,又量了了好半天桩木,脸色忽然开朗起来,跟李湘说了几句什么,李湘便朝岸上叫道:“老范,你来!”
范子美站起身,拍拍后屁股,软绵绵地顺着浮桥走到吊架旁边,那几个技术人员也跟过去,都不说话。
吉洪诺夫思索着问道:“这江底是泥的还是沙的?”
有人懒洋洋地答着:“沙的。”一面悄悄咕哝道:“不用肚子痛埋怨灶王爷,瞎找理由!”
吉洪诺夫好像从梦里醒过来说:“怪不得呀!桩子打得本来不弱,一场大水把浮沙都淘空了,根基冲得很浅,一起吊,吊架自然要歪。”
范子美装出笑脸道:“这样一说,不是吊架的毛病了?”
那几个人酸溜溜地笑道:“不是吊架的毛病怎么歪啦!”
吉洪诺夫耐着性子说:“吊架的设计没有问题,毛病是立吊架的时候考虑不周密,没想到是个沙底。”
范子美道:“这倒怪我们马虎了!谁错谁对,现在也没时间争辩。反正吊架完了,我认为根本不能再用。”
吉洪诺夫问道:“那么范队长你有什么好办法?”
范子美给问住了,半晌说道:“想想看吧。”
吉洪诺夫平心静气地说道:“我的意思还是用吊架——现在只有拿片石往江里填,填出水面,片石夹住吊架,就牢靠了。”
范子美一算,水这样深,总是六七百方石头才能围住吊架。桥上存的不到二百方,现开来不及,到四外桥上借吧,近也是百十里地,不等运到,吊架也倒了。上边催的又紧,一天几个电话,立等着年底通车,我看你们怎么应付!他的心里真像搬倒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咸,说不清什么滋味。桥不能顺顺利利完成,他觉都睡不好,苦自然苦,可是眼见吉洪诺夫的计划尽出错,又有点高兴。这种心情搅得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好像倒吊在半空打秋千,苦得不行。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号,年底通车明明是个梦想,既然你们胡出主意要填片石,就填吧!
再一看李湘,也怪,那股精神谁也不能比,风是风,火是火,跳到工人当中就把大家点起来了。战士呢,经刘政委三言两语一动员,马上转过两个连来。他们不是正跟工友比赛?谁还去计较输赢,光想拿出全力弄好吊架,别误了通车。
范子美心里想道:“这有什么用处?你们缺乏科学头脑,不会计算工程,累死也得推到明年初才能完工。
战士和工人却铁了心,拿出猛劲来。岸上靠着十几条船,从石头堆到船头,直线似的站着多少列人,石头一手转一手,飞似的送到船上去。装满一船,战士们立时架走了。吊架前扑腾扑腾响起来,水花四处乱溅,澎的战士满身满脸都是水,也不管,扔完一船又一船……可是糟糕,扔来扔去,石头在滚滚的大江流里怎么堆得起来?
吉洪诺夫拿手绢擦着脸上的汗,从木匠班跑来,后边跟着些工友。抬着像大栅栏一类的东西……再过一刻,围着吊架就装起个大木笼。岸上船上,活蹦乱跳的,又笑又叫,常响着几句话:“干哪!铁杆磨成针,功到自然成!”
范子美望着热火朝天的人们,不明白他们是叫什么咒催的,显得这样有把握?你看李湘,刘政委,都夹在运石头的行列里,一点不摆指挥员的架子。老叶头也动了手,热了,破春秋帽塞到怀里,脸色闪着红光,映着霜雪一样白的头发胡子。那是谁?像个乌眼鸡一样,闷着头也不言声。唔,是郭虾仔。这家伙平时尖嘴嚼舌的,顶调皮,怎么像做了对不住人的事,正眼都不敢看人,干活可又紧又乖了。范子美顶奇怪的是吉洪诺夫,一个外国人,拿着事情却比范子美还上心,站在船上指指划划的,还动手扔石头,那部好看的大胡子澎的净水珠——人家图的什么呢?
天色一黑,排架上挂起了汽灯,灯火映着水面激起的浪花,直闪金光。这帮人累了,那帮人接,轮流着干,谁也不肯离开现场。
熬到后半夜,李湘推着吉洪诺夫说:“你还是回去睡吧,这儿有我!”
吉洪诺夫挣开对方的手说:“我在这歇歇不是一样?”找个背风的地方躺下去,拳起腿,盖着大衣,觉得才睡一会儿,就叫人吵醒。
许多条嗓子嚷道:“石头快扔完啦,怎么办?”不是派火车到外站装去了么,怎么也没信?”
范子美点醒大家道:“拿飞机运也不会这样快呀!来往二百里,不到明天午后赶不回来。”
大家嚷得更凶:“那不断了气!”“我说是瞎子点灯,干耗油!忙乎到归期,年前还是没指望通车!”
正乱着,叶长满忽然蹦到高处,紧摆着手叫道:“别吵!你们听……”
听什么?还不是大江面上风浪响,别弄玄虚了。可是不对,是有点动静。叶长满把耳朵贴到地面上,地面明明震得乱动。这工夫,前面黑糊糊的山影后飘过来几声汽笛,两团灯光紧跟着转出山嘴,直扑着桥上奔来。乱哄哄里,不知谁叫了一声,迎着火车跑去,一个战士追上他,两个人手拉着手一齐跑。火车的海灯雪亮,扫到两个人身上,照见一个是孟志林,一个正是叶长满。火车没站稳,他们就扳着扶手往上爬,嘴里紧嚷。谁也听不清他们嚷些什么,谁也明白他们是嚷:“石头来啦!石头来啦!”
范子美像中了魔,定在黑影里不会动弹。天真变了样,人也不再是原来的人!他的见地、学问、技术,都给打破了,简直带上柳木眼镜,什么也看不透。
李湘从背后赶过来,拍拍他的脊梁笑道:“老范,卸石头去!”大步走了。
范子美仿佛大梦刚醒,抖落抖落身子,脱下美国大衣往地上一摔,跟着李湘跑进人堆里去。……
三天三夜连轴转,片石填好了,重新起吊。有人还怕不大稳当,吉洪诺夫坐到花梁上,笑眯眯地说:“怕什么?要出漏子先摔我!”大家都壮了胆。李湘、范子美等人也爬上去。吉洪诺夫的眼熬得通红,用经纬仪望着吊架上去的钉子道:“其实我们在这最保险,吊架一晃,就看出来了。”
吊架又绞动起来,花梁慢慢地往上升。范子美的心情特别舒服,对李湘说道:“工程的材料和设计倒容易用数字计算出来,工友战士的热情,我们真无法估计!”
李湘扬起粗眉毛笑道:“老范,你算看到群众的力量了!”
范子美说:“我也看到苏联同志的精神了!开始我认为苏联帮助^**,还不像美国帮助国民党一样?那些美国人到中国来,简直都是太上皇,口头说的漂亮,一件好事也不做。苏联可不同了,人家虽然是外人……”
吉洪诺夫听见谈论到他,眼睛不离开经纬仪,微笑说:“怎么,范队长,你不把我当本家人看么?我是以兄弟的情分,希望帮助新中国建设成功!”
范子美的脸一红,笑着说道:“是的!是的!”又望着李湘说:“这一阵和苏联同志共事,不知怎么回事,我自己越来越没有标准了!”
李湘用那只残废手拍拍范子美的大腿,爽爽快快笑道:“你是什么标准?美国标准?我的嘴直,说了你别见怪。你常讲自已的立场是技术,实际呢,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地地道道受了美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不过眼时可有点转过来啦。”
花梁正往上起,范子美没留心,身子朝后一张,李湘急忙抓住他道:“要坐稳哪!”
范子美正一正身子笑道:“是得坐稳才行!”
这当儿,岸上好多人都捏着把汗,眼睁睁地望着花梁,生怕再出错。两岸田野里的农民也忘了耕地,站着呆看。年轻人干脆丢下大水牛,跑到眼前来凑热闹,你一句我一句议论开了。一个说:“国民党修这桥的时候,穿西装夹皮包的官们,还有一些女摩登,不知耗费了多少钱才修完!你们起初说年底修好,我们只当是梦话,谁知真有点门,怪不得^**得天下!”
又一个指着孟志林道:“那个俊人可在半天心的钢丝绳上翻筋头呢!”
第三个抢着说道:“你没见还有个山东黑大汉,能扛五百斤的铁在半山壁上飞跑!”
旁的农民笑他道:“你胡说!别是朵乌云吧?”
那第三个人发急道:“我又不瞎,不信指给你看!”
可是到处也找不见黑大汉的影子。老叶头仰着脸哈哈笑道:“黑大汉飞了!”逗得在场的人都笑起来。笑得正欢,吉洪诺夫冷丁伸出右手叫道:“慢着!”吊架停下,调整调整钢丝,才又慢慢地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