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五月的一天,王世武拿着个锛子,上了红石山。他是得到罗区长的指示,特意去找董庆儿,为了执行中国人民领袖毛译东同志当时给沦陷区所规定的任务:“^**人应该号召一切抗日人民……将自己组织于各色团体中,组织地下军,准备武装起义,一俟时机成熟,配合从外部进攻的军队,里应外合地消灭日本侵略者。”庆儿在山上给游击队通风报信,已经成了条最可靠的关系。为了怕惹眼,王世武换上胡金海早先的一套破衣服,红嫣嫣的,像个矿工。转过山嘴,就听见风机、卷扬机……响成一片。他顺着偏僻小路,避开“老虎科”,绕到工人区,一路打听着来到庆儿的土窑前,掀开破草帘子走进去,一边问道:“庆儿兄弟在家么?”
庆儿站起来,直愣愣地望着这个细眉细眼的细高挑。
王世武笑嘻嘻地小声说道:“你不认识我么?说起来都是熟人,我是你金海哥的──”
庆儿瞥见他的锛子,脱口道:“金海哥的姐夫,是不是?”
王世武拉着庆儿的手笑道:“就是,就是。今天我找上门来,想托你点人情,有木匠活帮我揽点做做。在家里横竖没正经营生,闲着也不是事。”
庆儿狡猾地望着他,嗤地笑道:“你来了定规有门道,也不用哄我,别当我不懂。”
王世武拍拍庆儿的手笑道:“算你机灵,怨不得金海常常提起你。这件事,我也不好对你说,你也别露口风,往后自然会明白。眼时先替我揽点活,影住身子。”
庆儿想了想道:“木匠活咱摸不清,有活也说不上话。要当苦力还好办。我们组里死的死,跑的跑,杜老五正愁人手缺,我去说一声,就说我爹活着的时候就跟你熟,你看好不好?”
王世武点点头笑道:“这也好,就是要苦了我的脸,明天该变成关帝爷了。”
庆儿去一说,果然有点望。杜老五到底厉害,把王世武叫去,从眼梢瞟来瞟去,问长问短,挺不放心。幸好王世武是个精细人,早换了名字。他的嘴又巧,问了半天也问不倒,一点不漏缝。杜老五倒认为他靠实,一口答应留在组里。上班以后,王世武很会做人,不跟人吵,不跟人闹,一点都不咬群。装车运红,手脚自然不灵,有一个一差二错,贾二旦瞪着洼口眼,刚要骂,他自己先倒骂道:“呸,我这个人有个屁用,只配回家给老婆洗裹脚条子!”说的贾二旦也笑了。
组里人都爱亲近他,一些年轻人更拿着他当宝贝看,有点闲空,便缠着他说书。说起来也怪,他肚子里装的陈谷烂芝麻,也不知道怎么那样多,今天是“说岳”,明天又是“梁山泊”,好像掏个十年八年也掏不完。庆儿更着了迷,整天粘在他身边,像个尾巴。
过了十天半月,大家熟了,王世武已经看中脆萝卜嗓子等几个有血性的人。一天夜里,恰巧都挤在庆儿的土窑里,围着他说古今。庆儿娘现在常搅点针线活,替些独身汉缝缝补补,挣点零钱。她正坐在炕头上,带着灯补一件穿酥了的破红褂子,推了庆儿一把说:“起来点,你把亮都挡死了,叫怎么看得见?”
庆儿笑道:“娘,人家说的这么热闹,你怎么也不听听?”
他娘一边做活,一边说道:“听书也不用手听。我一个字也没漏,你当我没听见。”就问王世武道:“后来戚继光怎么的啦?”
王世武坐在炕当中,眯缝着细眼,咳嗽一声,又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地讲起来,今黑间他讲的是戚继光大破倭寇的故事,早年从老人嘴里零零碎碎听到一点,便添枝添叶,顺着嘴胡编。等他编到继光怎样单人独马,一连刺死十几个东洋海贼时,庆儿娘停下针,听出了神,叹口气道:“哎!于今要有他这样个人就好了。”
王世武笑道:“话糙理不糙,古今中外,能人多着咧,只怪咱眼瞎,有眼不识泰山。单拿我自己来说吧,常听人提起什么几路几路军的,可是心里糊涂,老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脆萝卜嗓子悄悄笑道:“你说的是八路军吧!连这个都不知道,还配叫什么百事通,简直变成白屎桶了。”
王世武打了自己的后脑瓜子一下,笑道:“对啦,对啦,一点不错。我真是仰巴壳下蛋,犁巴鸡!各位都是远处来的,走的路多,见的事广,别光听我耍贫嘴啦,也该讲讲这位猪八戒的本家故事,让我开开窍。”
脆萝卜嗓子小声叹道:“你们都是正经人,也不必瞒哄你们,我家里就是八路军的地面,前些年秋里鬼子‘扫荡’,把我硬圈来下坑道,哪日哪夜不叫我想那伙人?可仁义啦,专替受苦人打算,地主想多讹诈一粒租也不行,真是咱们的救命星!”
王世武紧摇着头道:“不信,不信,我就不信。人嘴两张皮,说东又说西,要说是咱们的救命星,山上一万多人,不死不活的,怎么他们瞪着眼不管?”
有人抢着说道:“王大哥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咬着屎橛子不撒嘴!人家打上山,救出多少人去,难道就没听见说?”
王世武惊道:“这是真的么?怎么日本人常说他们爱吃活人?”
好几个人齐声说:“你还信这些话呢,放屁辣臊的,哄小孩也没人信。”
王世武立时悄悄问道:“要是这么着,你们为什么不加入,也好有个救?”
大家都低了头,不知谁咕哝道:“这事一来没有门路,二来也担惊受怕的,得有点胆气。”
王世武道:“怕什么,哪里会走漏风声?我先还糊涂,听你们一说,心里透亮了,倒真想加入。我们堡子里时常也有八路军来,等我回去问问,要不要咱们,要就加入,你们看好不好?”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未后齐声说道:“也好,你就回去问问吧。”
第二天,王世武告了两天假,下山探亲。回来时,还带着一篮子糕分给组里的伙友吃。前次那几个都跑到庆儿的土窑里,眼巴巴地等着他。他一进屋,把手一拍,脚一跺道:“嗐,这个事真叫我懊悔不迭!”
大家瞪大眼问:“怎么的啦?”
王世武悄悄道:“我这叫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原先怎么不早加入?你没见人家罗区长,待人那个和气呀,一听说咱们要加入,喜欢的什么似的,还告诉我说,日本的德国把兄弟什么的……”便用手按着鬓角想了想道:“我也记不清了,不是‘拉稀的’,就是‘稀的拉’,反正是个屎包,前几天叫苏联打瘪了。这一下子,日本人算完蛋啦,于今还屎克螂掉在驴槽里,泥充大科豆!殊不知八路军早把矿山围住了,工人加入的更不在少数。”
庆儿娘放下针线,蹙着黄脸,幽幽地说:“便愿有一天,老天爷睁睁眼,保佑保佑咱们这些苦命人!”
王世武望着庆儿娘笑道:“话糙理不糙,说什么命啊,老天爷呀,都是没有影的话!天下的人谁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要不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勾结着敌人,拿着咱们当泥搓,难道谁还比谁少几辈,为什么要当孙子?^**能解救咱们,就是活神仙,求求倒有用。不过凡事还得靠自己,这回咱们加入,也得进进步,做点事情。”
脆萝卜嗓子问道:“怎么就叫进步啊?”
王世武道:“进步就是说每人都该在山上多做些事,帮助革命。比方说山上有好人,也不坏人,凡是不取奸弄巧的,又可靠,务必拉在咱们一道,人越多,力量越大,越好办事,── 这是头一件。二件更要大胆才行。敌人在山上拚命弄铁,无非想多造家伙,来杀咱们的人,咱们必得变着方法跟他作对,不让他随心随意。山上的铁,也可以多弄些下山,好造枪。将来有一天,八路军往里攻,咱们往外杀,来个里应外合!”
董庆儿把脖子一缩,伸了伸舌头说:“这不是要命的事么?”
有人怨他道:“要命就别干!瞧你那个兔子胆,没等怎么的先吓哆嗦了!”
庆儿发急道:“哆嗦?我才不哆嗦呢!明天做个样你瞧瞧,管保不比你差。”
当场王世武便悄悄地登记了几个人的名字,庆儿也正式加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