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矿山已经变成一座火山了,虽说没喷火,地面早顶的晃摇起来。凡是日本人都挂上枪,不三不四的特务绕山转。天一黑,山上山下,山左山右,沥沥拉拉地常响冷枪,最善于听枪的老鬼子也辨不出是种什么枪,引得各山头的炮楼子乱放罗锅炮。
活地里更不稳。灯炮子用不上三四天就碎了,风钻的零件扔得七零八落,风签用着用着便不见了,火药费的不像话,可不见多出红。烂剥皮早就疑心是工人把风签火药一类东西送给了游击队,工人们辩白道:“头上有青天,凭良心说话,山上有万儿八千人,人多手杂,你就是有十只眼,哪里看得过来?”
烂剥皮紧眨着左眼骂道:“无风不起浪,没水不行船,反正你们脱不了牵连!”但又抓不到真凭实据。
破坏越来越凶。机器一开,变压器会忽然烧起来,怎么也查不出是谁把变压器油倒干了。有一天,风机正开足马力,外边猛然响了一声,工人慌得赶出来一看,只见一个二百五十吨的风缸蹦起一丈多高,摔到山沟里去。细一察看,原来谁把风缸的送风门关上,气出不去,憋的蹦走了。
急得日本小队长广岛瞪着牛眼,擂着桌子叫道:“马猴子(八路军)!马猴子!里里外外统统的是马猴子!”
于是乱抓人。不过也是瞎诈唬,“皇军”先就怯了,不见太阳不敢动,一出事就拿自卫队煞气,骂他们跟八路军一个鼻孔出气。这些伪军当真也不可靠,有时三个两个,连枪带人,无缘无故不见了。
八月十号那天,情形更乱。采矿所的日本人急头癞脸地催着工人拆几架一百马力的风机,当天要往张家口运。听说张家口那面怕人炸,急着要用风钻打山洞,好藏飞机。日本人急得要命,工人却像老太太坐牛车,慢吞吞地不慌不忙。直弄到深夜,好歹才把一架风机的零件装上火车。
火车不便再误,先开走了。下了矿山,顺着黑沙河套往前直奔。铁道旁一路是些狼烟墩台,黄土垒的,丈把高,古时候边境吃紧,便在墩上沤起狼粪来报警。车头的灯一会亮,一会灭。再一亮时,司机忽然发现前边的铁道扒了两太丈多长,翻到一边。他连忙煞住闸,要停车,炸弹就响了。墩台上,墩台后,转出大群的人,有农民,也有今夜刚从山上下来配合的工人,直扑上来。手榴弹炸的天响,闪着红光。闪光里,影影绰绰望见一座墩台上立着个人,正在挥着牛枪发号施令。这是胡金海。
火车一打趴下,胡金海跳到车上,缴了路警的枪。游击队把坐车的工人集合在一起,胡金海扬了扬长眼眉,就像蝴蝶动着须,大声说道:“乡亲们,你们受惊了!咱们扒铁道,是要断绝山上鬼子的去路,大家也不用害怕。今天还有桩天大的喜事告诉大家:夜来八月九号,苏联跟日本开仗了!单是八路军,日本还招呼不住,再加上苏联,眼啾着就要了他的小命!这就是咱们全国大反攻的时候来啦!”
工人们听说一声,乐得双脚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游击队冲上车,又砸又摔,一霎眼工夫,车上的风机早破坏得五骨不分尸,七零八落。胡金海拿了包炸药,塞进车头的汽筒里,接上芯子,点着火炸了。然后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打了几声口啸,游击队就地卷起一阵风,眨眨眼不见了。
那伙子配合游击队袭击火车的工人也散开,各自悄悄地转回山去。庆儿便是其中的一个。他们各戴着老虎钳子,是专门来起道钉的。
庆儿太兴奋了,一时半刻也不能安生,走到半山坡,又从腰里摸出个雷管,按上芯子,点着扔到半空,炸的像枪响,引得炮楼里又放起罗锅炮。
但当他推开窑门走进家时,杜老五却把他迎头堵住,擎起手枪,沉着驴脸问道:“你这一整宿到哪去啦?又不是夜班。”
庆儿一时说不出话。他娘道:我说明天是你爹的阴寿,你连夜下山买纸钱去了,他又不信。”
杜老五乜斜着眼,呲了吡大金牙,抓住庆儿就翻。先翻出那把钳子,又翻出几块黄炸药,张开左手扇子庆儿一巴掌,咬着牙骂道:“小兔崽子,还想在我面前耍歪掉猴的!我早看透了你这个坏蛋,钉你不止一天了,还有什么说的!”
便用手枪狠命戳了庆儿的心窝一下,把他押到沙子地自卫队去,下了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