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获虽勇不能自举其身也,必有引之者焉。伟人伏处草茅,潜而未升之日,则必有人焉,攀引而煦沫之。故曰:“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本韩文公语)。大丈夫磊磊落落,自以材略立功名于世,而当奋迹之始,亦岂能一无所攀附哉?武穆初投刘韐,中事杜充,皆不过以一战士蓄之,而未尝以非常之人,破格相待也。未几,乃与宗忠简相遇于东京(今河南开封府)。
宗忠简公,名泽,字汝霖,今浙江义乌县人也。高宗南渡,忠简留守东京。忠义奋发,惟以恢复神州,迎还二帝为念。时黄潜善、汪伯彦辈方执政,小人道长,忠简不得行其志,愤甚,疽发背卒。临死,诵杜子美吊诸葛侯之诗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难泪满襟。”又连呼渡河者三。至今读其遗传,犹懔懔有生气焉。
高宗元年(年号建炎),武穆以偏裨,与金人战于开德(今直隶大名府开州),两矢殪其二酋;纵骑冲突,败之。又战于曹州(今山东曹州),披髪挥四刃,直犯虏阵,士皆奋击,遂得大胜。忠简大奇之,谓之曰:“尔智勇材艺,虽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古法,今为偏裨尚可,他日为大将,此非万全计。”因以阵图相授,武穆一览即置之。后复以问,对曰:“留守所赐阵图,飞熟视之,乃定局耳。古今异宜,夷险异地,岂可按一定之图?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始能取胜,若平原旷野,猝与虏遇,何暇整阵哉?”忠简怫然曰:“如尔言,阵法不足用耶?”武穆曰:“阵而后战,兵之常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忠简称善。
建炎初政,许人上书,极言政治得失。武穆上书数千言,皆切中时弊,朝廷非惟不用,反谓越职言事,削其官爵,遣归田里。专制之国,出尔反尔,事同儿戏,不值读史者之一笑也。时青州张所,方为河北招抚使,武穆往焉。所一见,待以国士,尝从容问曰:“闻汝从宗留守,勇冠三军,汝自料能敌几何?”武穆曰:“勇不足恃也,用兵在先定谋。谋者,胜负之机也。栾枝曳柴以败荆,莫敖采樵以致绞(二事皆见《左传》)皆谋定也。”所矍然曰:“君殆非行伍中人!”惟英雄能知英雄,两人之遇合殆非偶然。
此时高宗避金人之锐,暂去中原。而宗泽、张所诸军,声势甚盛,恢复之事,未必绝望也。武穆说张所,谓国家都汴,恃河北(谓黄河以北)以为固,必令金人不能窥河南(谓黄河以南),而京师根本之地方固。所深然之,即命从王彦渡河。
武穆此时,官不过偏裨,带兵数百人耳。虽有盖世之略,而无兵无饷,其亦何以自见。然盘根错节,乃知利器,观于新乡之战,而知之矣。是时武穆从王彦渡河,至新乡(当在湖北施府境),金兵甚盛,彦不敢进。武穆独引所部鏖战,夺其纛而舞,诸军争奋,遂拔新乡。夜屯石门山下,或传金兵复至,一军皆惊,武穆坚卧不动,金兵卒不来。粮尽,走王彦处乞粮,彦不许,则引兵益北。尝单骑持丈八铁枪刺杀金酋,号黑风大王者,敌众败走,因不为王彦所容,复归宗泽,为留守司统制。泽卒,杜充代之,仍居故职。
高宗三年(建炎三年),金人约反寇曹成攻东京,盖用以汉人残汉人之策,鹬蚌相持,利归渔翁。昔满清之入关,亦以此成功也。时贼众五十万,武穆所部仅八百,众惧,不敢前,武穆曰:“吾为诸君破之。”左挟弓,右运矛,横冲其阵,贼乱,大败之。杜充将还建康(故城在今江宁上元县南三里)。武穆争之曰:“中原地,尺寸不可失。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有。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众不可。”充不听。
【批评】
平原君曰:“贤者之处世,犹锥处囊中,机虽未发,其末立见。”其武穆之谓矣。少年出见长者,宜有一种英华外发,清机内沉之概,见者动容嗟赏,许为大器。此事非由天生,从容修养,自能得之。赠人以物,不如赠人以言。宗泽之于武穆,可谓相爱甚深,何难为之迁补一官。乃其所郑重相付者,偏在一册之阵图。有识者知其所赠之大,有甚于一官一邑者也。
大凡少年能读书,则求道于源,其嗜好自高人一等,然有善读不善读之分焉。善读书者,能不死于字句之中,而发挥自己之意见,所谓眼高于顶,识大于书者也。昔人有“非人磨墨墨磨人”之喻。不善读书者,得毋类是。武穆既读阵图,即能下精确之判断,为著书人补发未尽之蕴。如此则读一书自能得一书之用,而不致以书簏见讥矣。
乌获虽然勇猛善于举重,却不能提举自己(双关语),肯定有提拔推举他的人。当伟人还潜伏于乡野尚未发迹的时候,那么必定会有人提拔救助他。所以韩愈说:“如果没有人为他在人前宣传,即使这人很优秀也不能彰显;如果没有人在他死后为他宣传,即使这人做的事业很伟大,也不能流传千古。”伟大的人物,虽然是拿自己的才略立功于世,但在初出来的时候,总得有人提拔才行。岳飞初投军到刘韐的部下,后来又投事杜充,他们都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战士,并没有当他是非常的人物而破格相待。没多久,他便在东京(现在的河南开封府)遇着了宗泽。
宗忠简公,名泽,字汝霖,是现在浙江义乌县的人。高宗南渡后,忠简留守东京。他为人非常忠义,时刻念着要恢复已失去的北方土地,和迎还被捉去的两个皇帝。可惜那时黄潜善、汪伯彦一班小人刚刚执政,忠简不能实行他的志愿,愤恨极了,以致疽发而死!他临终的时候,还朗诵着杜甫吊诸葛武侯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又连喊:“渡河!渡河!渡河!”现在读他的遗传,还能感受到他那栩栩如生的样子。
高宗元年,岳飞和金人战于开德(现在的直隶大名府开州),连发两箭,射死了敌人的两个酋长;乘势率骑兵冲锋,将金兵打败了。又会战于曹州(现在的山东曹州),他自己披着发,手挥四刃刀,一直冲进敌阵,兵士都奋勇痛击,又大胜而归。忠简觉得很惊奇,对岳飞说:“你的智、勇、才、艺,虽是古代的良将也不过如此。然而你喜欢野战,不是古代传统战法,现在做他人的副将还可以,如果将来身为大将,独当一面,便不能这样了。”于是给了他一张作战阵势图,岳飞看了一遍之后就置之不用了。忠简后又问他,他回答说:“您赐给我的阵图,我看得很熟,这乃是固定的战局布置。古今的局势不同,地点的形势也不同,哪能按照定的图来布置阵势呢?而且用兵的要诀,在于出奇不测,才能取胜。假如在平原旷野,突然和敌相遇,哪里还有工夫整理阵势呢?”忠简有点生气的说:“照你这样说,难道阵法不足用吗?”岳飞答说:“先布阵而后战,这是兵家的常法。可是战法运用的巧妙,在于心机的灵敏。”忠简听了,转嗔为喜说:“对啰!”
高宗初即位的时候,允许大家自由上书,极力评论当时政治的得失。岳飞便也上了一封数千言的奏章,大都是切中时弊的话,但朝廷不但不用他的计划,反归罪于他,说他越职谈论国事,削了他的官爵,遣他回归故里。专制国家,做事出尔反尔,如同儿戏,真不值一笑。那时候青州人张所,正做河北招抚使,岳飞便到他那儿去。张所一见他,待他像国士一般很有礼貌,曾问他道:“听说你跟从宗留守时非常地勇敢,你自己觉得能敌多少人?”岳飞回答说:
“勇,是不足恃的,用兵在于先定好计谋。计谋,才是胜负关键。所谓‘晋国的栾枝曳柴惑敌打败楚国,楚国的莫敖派出不没保卫砍柴人诱敌而大败绞国’,这些都是预先谋划好的。”张所听了,吃惊地说:“你并不是一般的武人啊!”只有英雄才会是英雄的知音,两个人的相遇大约不是偶然。
这时候,高宗为避免金人的锋芒,暂时离开了中原。但是,宗泽、张所等各路军队,声势很大,若要恢复国土,不是不可能的事。岳飞游说张所说,国家定都在开封,依靠黄河以北为屏障,现在必得设法使金人不敢进到黄河以南,首都重地才能稳固。张所很赞同他的意见,就命他跟从王彦渡河。
岳飞这个时候,不过是一个偏裨,带兵只有数百人。虽有盖世的谋略,倘若无兵无饷,他也无法可想。然而在困苦艰难当中,方能见出真才,这从新乡之战就能充分说明。当时岳飞随从王彦渡河,到新乡(现在的湖北施南府境),金兵很盛,王彦不敢前进。岳飞单独引他的部下出去苦战,夺得金人的大旗,于是诸军争告奋勇,攻下了新乡。他们夜里屯扎在石门山下,有人传说金兵反攻来了,全军都很惊惶,岳飞坚持不信,睡着不动,结果金兵并没有来。后来,他军中的粮尽了,到王彦处乞粮,王彦不给他,他就引兵北进,单独骑在马上,手中拿着丈八长的铁枪,刺杀了金兵的酋长黑风大王,金兵大败而走。因为不为王彦所容,岳飞又回到宗泽那里,做留守司统制。宗泽死后,杜充来代做留守,岳飞仍保留他的原职。
高宗三年,金人约同反寇曹成一起进攻东京,想用汉人残害汉人的方法,使他们鹬蚌相争,而利益归他们。过去满清之所以能入关,也是用这个策略成功的。当时贼众有五十万,岳飞所率领的,仅有八百,军士们惧怕,不敢向前。岳飞说:“让我来为诸君攻破他们。”于是左手挟弓,右手运矛,横冲到敌军的阵线,贼军大乱而败。杜充将要退回建康(在现在的江宁上元县南三里)。岳飞争执说:“中原地土,一尺一寸也不可失去。现在我们一抬脚,这个地方就不是我们的了。将来如果想再取回,那就非用数十万大军不可。”杜充却不听他的话。
【评论】
平原君说:“贤能的人在世上,就好比锥子放在袋子里,虽然还没发出,那尖端已经显露出来了。”这就是说的岳飞。少年人出门面见年长的人,应该具有一种英气逼人,深沉内敛的气度,让见到的人为之动容叹赏,推许为大材。这事可不是天生的,是慢慢修养得来的。赠送人礼物,不如赠送人良言。宗泽对于岳飞可以说是非常器重了,帮他升个一官半职,又有何难呢?然而却偏偏珍重的托付给他一册阵图。有大见识的人会理解这赠送的东西的重大意义比赠送一官半职或一城一地更重要。
大凡少年人读书,如果能寻求学问的根本,这样他的嗜好自然会高人一等,但是还是有善于读书和不善于读书的区别。善于读书的,不会被书本中的字句给限制死,因而能够发挥自己的见解,这就是所谓的“眼高于顶,识大于书”的人。古人有“非人磨墨墨磨人”的比喻,不善于读书的人,跟这是不一样的。岳飞读罢阵图就能立刻做出精确判断,为写书的人增补阐发尚未发明晰的涵义。像这样读书,读一本书自能得到一本书的好处,知道怎么运用,而不至于被嘲笑为书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