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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挑(tiǎo)方卖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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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门

“皮”行,是卖药的总名。又管卖药的这行叫“挑(tiǎo)汉儿的”。挑汉儿的侃儿已经通行了。皮行,江湖人多有不知的。卖眼药的叫“挑(tiǎo)招汉儿”的,卖咳嗽药的叫“挑顿(tiǎo dun)子汉儿”的,卖膏药的叫“挑(tiǎo)炉啃(kèn)”的,卖药糖的叫“挑(tiǎo)罕子”的,卖牙疼药的叫“挑(tiǎo)柴吊汉”的,卖大力丸的叫“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卖仁丹的叫“挑(tiǎo)粒粒(lì’r)”的,卖闻药的、卖避瘟散的皆是叫“挑熏(tiǎo xun)子汉儿”的,管生熟药铺调(diào)侃儿叫“汉壶瓤子”,管卖丸散膏丹成药的铺子叫“汉壶座子”,管治花柳病的药铺叫“脏粘啃(nián kèn)座子”,管洋药房叫“色(shǎi)唐汉壶座子”,管扎针调侃儿叫“插末(chā mòr)”,管注射药品的调侃儿叫“插末汉儿”。

做小帖(tiē'r)的生意

在民国元年的春天,敝人到山东烟台西望看朋友,走在烟台的西南河的地方,见一家栈房的门前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传单,嘴里说:“这店里住着一位大夫,舍药治病,谁要有病,可以进去瞧瞧,白瞧病不要钱。谁要有病,白舍你药吃,就为行好。家里有病人,说出病原来,讨药回去,也是好事呀。”随说着向过往行人的手中递纸条儿说:“接张帖儿,有病进去白瞧白看。”我见有些个人接他那传单,进店去找舍药的善人治病,敝人好奇心盛,也接了一张帖儿,跟着人到店里看看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要向店里的伙计打听善人住在哪屋呐,哪想到有人站在二门外,专管指路儿,他见了手拿小帖(tiē'r)的人就用手指着说:“你们是治病的,都到那三间北房去。”我随着人们到了那三间北屋内,一明两暗,那暗间放着棉帘子,当中的明间放着一张八仙桌子,两旁有几个条凳,椅子前边有个大洋炉子,屋内很是暖和,有个人照料大众,说话很和气,是个听差的茶房。屋内来了十几个看病的人,那听差的和这些人坐在一处,小声小语地和这些人聊着天儿。忽听见里间屋有人问道:“治病的人来了多少呢?”那个听差的人赶紧站起身形,恭恭敬敬地说:“有十几个人了。”说完了他跑到门前用手掀帘子。就见从里间屋走出来一人,那时候是在正月底,天气还冷哪。就见这人头上戴着一顶水獭帽子,身上穿着绮霞缎面的皮袄,戴着金丝眼镜,精神百倍,气派十足。这时候屋里坐着讨药治病的人,不由地全都起来,垂手侍立,也都恭敬这位先生。他往八仙桌子旁边一站,向大家说:“你们全都坐下。”这些人才敢落座。他坐在椅子上用眼一看这些人,头一个就看见我啦,说:“你这人不是给自己看病吧?”我说:“不错,我是给亲戚家的一位老太太讨点儿药。”他问我:“你们的亲戚得的是什么病呢?”我说:“年年到了春前秋后犯咳嗽。”他说:“那病好治,我给你两丸子百效丹,吃了就好。”说着话他命那听差的人从里间屋内给我拿出两丸药来,把药交到我的手内,他向我说:“那药怎么吃,你回去看看那药上的发票,上边都写着呢。”我说:“多谢多谢。”我又坐在那里不走,想要看个究竟是怎么回事。哪想人家不愿意我在屋内,向听差的说:“把这个调角(diào jiǎo)码子淤(yu)喽!”我听他说的这句江湖侃语,我懂得。“把这个调角码子淤喽”,是指着敝人我说哪,说我是“调角码子”即说是个难惹的人,把我“淤”了是把我轰出去。我当时就明白了,他们不是善人舍药治病,是档子生意,设局撞骗的。

小帖(tiē'r)子生意亦是流动性,临时集合,打走马穴(xué)的生意。

我很佩服他们“把(bǎ)点”(管能瞧出人是干什么的叫把点)的能为,能够一眼瞧出我是个不能生财的人来,有我在屋内碍眼,又碍事,把我先请出,他们好生别人的财。我听了那句行话,别惹人家不愿意,没等他们听差的说话,我就告辞而去。他们用什么法子骗屋里人钱是无法知道了。

我看望朋友去吧,在朋友家住了一宿。次日,我从朋友家出来,走到那家栈房门前,见有好几个人和店里伙计争吵,招惹得过往行人围了个风雨不透,我也挤在人群之内要瞧瞧是什么事。见人群里有人挑眉立目地大吵大嚷。他说:“好啊!十几块钱,冤了去啦!今天搬了家那不行,你们开店的和他们伙同骗财,咱们打官司!”我听他们这么一说,就知这人是昨天被那撒(sǎ)小帖(tiē’r)的生意骗了,今天醒悟过来,到这里找后账要往回退钱的。我当时犯了爱管闲事的瘾啦,我向这人劝解了几句,告诉他这事与人家店里无干,开店的是有房子谁爱住谁住,给房钱便是好客人。至于客人干什么人家开店的管不着,就是把店拆了,也找不到那舍药的人了。这人被我劝得无法,自认倒霉。我把他让到茶馆之内,我二人喝着茶,我问他怎么被骗的。他说:“那个舍药治病的人,他叫人在店门口撒帖儿(发号),说白舍药治病。我贪便宜进去叫他们治病。随着我进去了十几个人,他都白舍药打发走啦,就剩下我一个人,他用手给我诊了诊,他说我的病有好几年啦,得的是寒腿。我也没告诉他,他就诊出我的病,我很佩服他的能为,求他给我治治。他说,有个妙方,一治就好。我求他开那药方,他就用笔开了个药方,写的是:麻黄、川芎、木瓜、牛膝、杜仲、年健、入地风、洋红花、串地锦、麝香等等的药品。他把那药方写完了,他问我,你知这串地锦是什么药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串地锦是一宗最宝贵的药品,出在西藏,长有三四寸,是个小虫儿,往地里乱钻,要是配在群药之内,凭他那药的力量,能舒筋活血,追风散寒,像你这寒腿吃下就好。这群药倒不贵,唯有那串地锦一味药,买得五十几元钱,还没准儿买不着真的。我说,只要能把病治好喽,几十块钱算得了什么。他说,你们亲戚朋友有在药行做事的没有?我说,没有。他透着为难样子说,就怕你花钱很多,买不到真正串地锦。我也觉得不懂行怕买不着真东西。那听差的在旁说,咱们给张镇守使配的那药不是有串地锦,也是治寒腿的药嘛,何妨匀给他呀?那位先生把眼一瞪,申斥那听差的不该多说话。我就央求那位先生,你有那宗好药,何不行好积德匀给我,该多少钱我给多少钱。那位先生情不可却了,他说,我把药匀给你,你有五十多块钱吗?我说,我有十几块钱给你留下,我回家再取那三十几元去。他叫我把钱取出来,一共十四元八毛整,他把钱收下了,把那药交给我,告诉我怎么个使法。我还很感激他们真瞧我至重,还差三十多元,就敢把药给了我。我还说明天一定给他们送钱去。我拿着药高高兴兴回了家,以为该着除灾了,及至向街坊邻居学说此事,有人说我上当了,药材里向来没有串地锦。我被人说得有些觉悟,今天来店内找他们问问,哪想店里伙计告诉我,那舍药治病的先生昨天晚上就走了。”我听明白了他受骗的情形,才知道个中的把戏。我把那人劝解回去,我也就给了茶钱,走出了茶馆,回归奇山所啦。

后来在山东盂兰会遇见了个姓王的朋友,因为他是个江湖人,和我很不错,我将那撒小帖(tiē’r)的情形向他说了一遍,问他是怎么档子生意。据他说:“做那种生意的行当总名叫做小帖子。在屋里装治病的先生叫做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那装听差的人叫敲家子,那店外撒传单的人叫做撒幅(sǎ fú)子的,在店里指路的人叫做把二门子的。他们这种生意没有五六个人做不了啊!到处做生意,找个地方叫安窑儿,安下窑儿,做下钱就走,免得被欺骗的人觉悟了,找他麻烦。小帖(tiē’r)子生意也是流动性,临时集合,打走马穴(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的生意。”

到了如今,我国各省县市地方当局立有医药的机关,行医得经官家考取及格,发给行医的证书才能行医。这个没证书不能行医可把生意人治住了。骗人生意受此限制,也渐渐地无形消灭了。

挑(tiǎo)土海宝的生意

有一年我在营口去逛洼坑甸,那个地方最热闹的是杂技场,各样的玩艺儿都有,和天津的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安东的七道沟、北平的天桥一样。我走在一个场上,见有一人,有三十多岁,穿着打扮像个种庄稼的人。他在地上铺了一块白布,从腰里掏出几十张小四方韵纸来,往地下一蹲,他嚷道:“快来看咱们的宝贝!快来看咱们的宝贝!”我随着一些个人们观瞧他有什么宝贝,就见他从腰里取出一个绸子包儿,内里凸着,包的是什么虽然看不见,那个儿大小和那三炮台的烟筒儿差不了多少。他指着那个包儿说:“这个宝贝,是我在海边上捡的,大有用处,我打开大众瞧瞧。”说着话他打开了一看,是一块又圆又高的石头,那石头上自然长着十几个小蛤蟆。大众瞧着这个东西很奇怪,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候就听他说:“我捡了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经过多少人瞧,才知道这宗东西有什么用处。它专能治病,可不是什么病都能治,就是能治眼睛上的毛病。不论是气蒙眼、火蒙眼、暴发火眼、见风流泪、胬(nu)肉盘睛、红丝血线,一上就好。我可不是卖药的,也不是行医的大夫,我把这宗东西送给众位一点,行个方便,结个人缘儿。”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瞧大众有害眼的人没有。是系在春天,害眼的人很多,他指着一个人道:“这位的眼睛净是红丝,我给上点试试。我可不要钱,我也不卖。”那人就蹲在了地上,他从腰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儿,瓶内有水,又掏出一把小刀,一个骨头簪。他用那小刀在那海宝贝上,现往下削末儿,骨头簪蘸凉水,又蘸那削下来的末儿,往这人左边的眼睛上点,工夫不大这人就说:“劳你驾,再把这右眼上点儿吧!”他又给往右眼上抹点儿。这人直嚷:“舒服多了!”这些人都瞧着便宜,工夫不大,蹲下好几个人,这个眼睛上点儿,那个眼睛抹点儿。也真奇怪,凡上了他药的人都说:“这药很好。”看热闹人中有一位向他说:“先生!你这海里的宝贝能治眼睛上气火蒙吗?”他说:“能治,当时就好。”这人说:“我去把病人搀来,你给治治吧!”说完了话,这人就走啦。去了不大工夫,就搀了一个病人来,和瞎子一样,叫这人蹲下,求他给上点眼药试试。这人就把眼药给他点上,这人闭上眼不动了。那些先上药的人们全都把眼睛睁开,个个都觉得好受似的,全都瞧他给那人治气火蒙。足有一顿饭的工夫,他说:“你们众位瞧吧,这人的眼睛好啦!”他又从腰中掏出一把小镊子,用手指头将那人的眼皮拨开,用骨头簪儿往下拨,那病人眼睛上的那层蒙,就渐渐地活动。等到用镊子往下一夹,就取出来,他举那块蒙,叫大众观瞧,足有人的手指甲盖儿大小,厚薄也有手指甲那么薄厚。站着的人,蹲着的人,大众见他这药当时就能把眼睛治好,都夸好药。害眼的人说:“哎呀,我可看见什么了。这些年把我闷坏了,净药钱我就花得没了数啦,任什么也干不了,少挣多花,一千块钱没有啦。”说到这里,向他问道:“先生,你给我治好了一只眼啦,我给多少钱呢?”他说:“我不要钱,我不是治病先生,白瞧白看!”那人说:“我才好了一只眼,这只眼还没好哪。我再叫你白治,我良心有愧,千数多块钱都没治好,你给治好喽,我也不能叫你白治,你卖给我点药。”那人说:“我不是卖药的,我这东西不卖,谁要买也成,一千块钱,谁要谁拿去。”这病人说:“一千块大洋,买不起,你匀给我点吧!”他摇头道:“不匀不匀!”当时围着的人都央求他,好容易他才点头,匀给那人两块钱的。两块钱才买了一小包儿。他匀给这个人了,可就不成了。这个说:“你匀给他啦,也得匀给我点儿。”于是这个三毛,那个五毛,这个一块,那个半块。不到一个钟头,就匀出五六元大洋的货去。他愈说不卖,愈有人买。以后不卖了,收拾收拾就走啦。我也买了他三毛钱的。回到家中,有亲友们害眼的,给谁上点儿,谁的眼睛就好。可是有个五六年的病人,眼睛起了蒙啦,上了点药就不管事,那蒙也不下来。我很纳闷儿,他给人治下蒙来,我亲眼得见,怎么买到家内就治不下蒙来呀?要说上了当啦,害眼的人真治好了几个,这事真叫人纳闷儿。

有一年在大连的西岗子露天市场,又瞧见一个用海宝贝治眼的,也是说不是治病的医生,不是卖药的,谁要买得花钱匀他的。后来,我有位久闯江湖的朋友,我和他打听这海宝贝的事,和他探讨。据他说:这种生意,也是“挑(tiǎo)招汉儿”(卖眼药的)的买卖。他那海里的宝贝是瞎话,那宗东西是他自己“攥弄”(zuàn nong)(自己做的调[diào]侃儿叫自己攥弄)的,做那个东西“笨头儿”(本钱)得十几元钱哪。那东西的“底啃(kèn)”(物质的原料调侃儿叫底啃)是芦甘石、冰片两味药材做的。据《雷公炮炙论》、《药性赋》与各种医书所言,芦甘石、冰片,乃治眼之圣药也,他们海宝上的药末子,当眼药上是很好的,只是做买卖摆在地上要卖钱实是不易,货到街头死,肉贱鼻子闻。不论是什么买卖,一落到土地上就算完了。可是江湖人想出来这个方法,摆到地上就能卖钱。他给那害眼的人当时上好了药,还能把眼里的蒙治下来,那也是一道“样色”(yàng shǎi),和变戏法一样。他们用鸡眼先做成了那块假蒙皮,到了卖药的时候,有他们的两个“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一个装害眼的闭着眼睛,一个搀着假害眼病的人,到了他那摊上,假装不认识,叫他给治眼病,他将那鸡眼做的假蒙皮藏在了手内,在给他敲托的上眼药的时候,暗中就放在眼内。不多一时,再由眼内取出来,叫别人瞧着他那药真有效验,江湖人管他们使用的这个方法调侃儿叫做“糊(hu)的样色(shǎi)”。他们使这道样色是卖钱的惟一不二之法。还有那假装在土里掘出来的宝贝,是用冰片、芦甘石做的,就是没有那小蛤蟆,另做上几条龙儿。做土宝的生意也和做海宝儿一样,只在那宝贝的样式不同罢了。现在做这土宝、海宝生意的不能在各省市、各都城里售卖,都往乡村里赶集赶庙去了。这种生意也是日渐稀少,将来再过些年就怕无形消灭了。

挑(tiǎo)汉册(chǎi)子的生意

在民国二三年间,敝人曾在天津东马路偶步闲游。见有一人,长得很清秀,约有三十多岁,他不支棚设帐,也不摆设浮摊,用块大白在地上写字,写的是“万事不求人”。我看着很是奇怪,不知他是干什么的,站在他那里要看个水落石出。只见有十几个人围着观瞧。这个人写完了那几个字,直起腰来向观众说道:“我写的这万事不求人,可不是书铺里卖的那本《万事不求人》。我觉得天下的事天下人办,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各人有各人的短处,一个人的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任你有多大的知识,一个人也不能事事都知道,事事都懂得。当初行医的大夫最有名望的有个叶天士,他有起死回生之能,上至朝中文武,下至庶民,都知道他叶天士。有年夏天六月中旬,天气暑热,叶天士正在屋内坐着,忽听院内有小孩啼哭之声。他到了院中一看,是他家小孩哭喊不止。他问孩子,为什么哭啊?有个小孩说,是狗蝇钻在他鼻孔之内,疼得他哭起来。叶天士听说是狗蝇钻在小孩鼻孔里,他虽有起死回生之能,一时之间竟无主张,干着急想不出治法来。他熟读古今医书,什么奇怪的病症都有治法,惟有这狗蝇钻在鼻孔内他就没有办法。叫人用镊子往外夹,夹也没夹出来,狗蝇直往里钻,急得他顺脑袋往下流汗。正然着急,忽听门外,哗啷啷……有摇串铃的声音(在早年有些个串巷卖药治病的,都是提着药包,摇着铁串铃兜揽生意,俗称卖野药的),叶天士是个名医,他哪瞧得起卖野药的。他叫家人将卖野药的先生请进来,叫他治治这临时的急病。家人到了外边将卖野药的叫进来,卖药先生向叶天士问道:‘你有什么病呢?’叶天士说:‘我倒没病。我问问你吧,若是狗蝇钻进小孩鼻孔内,你有法子治吗?’卖药先生说:‘有法子治。’叶天士说:‘怎么治呢?’卖药的说:‘用热狗毛一撮儿,塞在鼻孔之内,那狗毛见了热气一犯味,狗蝇就钻进狗毛之内,然后将狗毛一揪,狗蝇也就随着而出。’叶天士认为有理,命家人如法而治,家人就揪下一撮狗毛,塞在小孩鼻孔之内。工夫不大,将狗毛拔出来一看,果然狗蝇随着而出。叶天士惊喜非常,他给了卖药的不少钱,卖药的去了。叶天士说:‘我从此不敢轻视人了。一个人知识原有限,天下事理本无穷。’”

施舍偏方的生意,江湖人称“挑(tiǎo)汉册(chǎi)子”的。

他说到这里又向观众说:“众位先生,‘偏方能治大病,草药气死名医’,那话是不假的。当初我老人家在前清太医院当差,有遗留下的妙方,专治各种奇怪病症。如若小孩被开水烫了,或有牙疼的,或有长黄水疮的,或是有耳内生脓的,或是有暴发火眼的,或是有蝎子蜇着的,马蜂蜇着的,蚰蜒钻进耳内或是蜈蚣咬着的,都能一治就好。这些个病虽不要紧,当时可没法子治的。当初我家里配过这些药,家里施舍,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如今,家中的事由不好,施舍不起了,我将这六十几样绝方印了一千本,这叫:半积阴功半济财。舍药舍不起,舍偏方也舍不起,哪位愿意要一本,拿到家中,行个方便,结个人缘。我也不赚钱,我花多少钱印的,你花多少钱买。”说着话,他从怀中取出个布包,内里包着有几十本儿。那本样式如同唱本大小,上边印着那几个字:“万事不求人。”他说:“我这本儿是一毛钱一本。今天我为传名,不要一毛钱,咱二十枚一本。都要我可不卖,就卖十本,过了十本之外,我还是卖一毛钱。哪位要哪位伸手,接着也不用喜欢,接不着也不用恼。”有好些人都抢着买,二十个大铜子买六十几个绝方,本来不贵,谁都愿意要。我亦给他二十枚,买了一本拿回家去。吃完了饭,闲着没事,打开了那本《万事不求人》慢慢地观瞧。只见那本上印的是:“小儿夜啼:用鸡粪涂儿脐中,男用雌鸡粪,女用雄鸡粪,便能止儿夜啼。”“疯犬咬伤:用真纹党二钱、羌活三钱、独活三钱、柴胡三钱、枳壳二钱、桔梗二钱、茯苓二钱、甘草三钱、川芎二钱、生地榆一两、生姜三钱、柴竹根一大把,凡疯狗咬者,遇风畏缩。欲知是否疯狗咬伤,先以蒲扇向病人扇之,如病人畏惧,即是中毒,即用此方浓煎大剂服之,如牙关紧闭者,敲去门牙灌之。如欲试服药毒气尽否?七日后用嘴嚼生黄豆试之,如嚼后欲呕者,是毒已尽,否则毒气未尽,仍须再服一剂,可保无虞。”“治癣痛流血:用龙眼肉核,剥尽光皮,将核研细末,糁于疮口,即可定痛止血,忌食粥,少饮水。”“治箭镞及针刺入肉不出方:用蝼蛄脑子捣烂如泥涂患处,换三五次即出,或用磁石亦可,即吸铁石也。”“救吞鸦片烟法:用硼砂一两、葛花三钱、青黛三钱,共为细末,以鸡蛋清调服,即吐毒水,毒重者连灌三四次。能将毒物吐尽,乃奇方也。”“接骨丹方:用独活二钱、川乌三钱、草乌二钱,共研细末,用白糖蒸极融化,另用杉木炭为细末和药蒸匀摊纸上,乘热贴患处。无论骨破指断,数日可愈。忌食生冷。”“治虫入耳方:用猫尿灌之即出。”“治脚气方:用荸荠煎汤洗之,可愈。”“治黄水疮方:用蜂窝、白矾焚化。香油调擦即愈。”这几个偏方是敝人试验有效的,披露出来,诸君用之,积德行好。至于未经试验与无效者数十种,恕不披露。

敝人曾以卖印偏方本的行当,向江湖人讨论是否生意?江湖人说:“这行儿调(diào)侃儿叫‘挑(tiǎo)汉册(chǎi)’的,亦以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说‘包口(说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包口)’挣钱。”敝人问,何以所售之偏方、秘本能有效验?江湖人云:“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赛神仙。”唉,欲使人相信自己,亦用腥加尖的手段,社会里的事亦真是如此啊!

他们这种骗局说行话叫做大粒的。做这种生意很难,没有五六个人做不了。无论是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个个都囊中巨款,不待被骗之人明白了,他们就坐上火车、轮船逃往别处了。

江湖中之大粒生意

在前年冬天,约在十月底,我云游客有事赴津,寓于西马路某客栈中,偶至北开闲游,见周公祠西有一道人,摆设卦摊。他长得又黑又胖,约有四十多岁,头戴九梁道巾,上面嵌一块美玉,身穿蓝布道袍,圆领阔袖,腰系水火丝绦,白袜云履。摊上只有一个六爻卦盒,摆着六十四个制钱。他见游人渐多,往盒里装了八个制钱,摇起来哗啷啷直响。他自言自语地嚷道:“天灵灵、地灵灵,南方丙丁火,请来老君帮我……”嚷个不休。招惹得逛北开的人们都围着观瞧,和瞧怪物一样。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吗的,挤在人群中要看其所以。

他正然喊嚷,忽见由外面挤进两个人来,是一男一女,男的约五十多岁,戴着青缎子棉帽头,穿着灰布袍,青布棉马褂子,穿两只全胜棉鞋,看他那样子好像在家纳福老人班的人物;那个女的约有四十多岁,品貌端庄,衣服整齐,是个良家妇女的样子。那个妇人冲着老道说:“道爷!我求你给占算一卦,要多少钱哪?”老道说:“二十枚。”那妇人说:“你给算一卦吧。”老道便将卦盒摇起来,摇了会儿,将盒盖打开,八个制钱往桌上一洒。他看着这八个制钱酌量了会儿,向妇人道:“你是姓李吗?”妇人说:“姓李。”他又说:“你这卦不是给自己算,是给别人算的,对不对呀?”这姓李的妇人说:“是给我们邻居算的。”老道说:“这卦是给姓赵的算的?”妇人说:“不错。”老道说:“这姓赵的是个老太太,她现在有病啊!”妇人说:“不错,她现在有病。”老道说:“她得的这病是气蒙眼,在前两个月还任什么都看不见,一个月内,两只眼好了一只,那只左眼已然看见东西了。是与不是?”妇人道:“不错,是这么回事。”老道说:“她们求你给她占算占算,还买点眼药,再治她那只右眼,是不是呀?”妇人说:“是这么回事。先前治那左眼的时候是花两块大洋买道爷的眼药。”说着从手巾包内取出两块现洋来,说:“道爷,你再卖给她们两块钱的眼药,叫她那只右眼也治好了吧!”老道说:“你不知道,我头次下山来到天津,在八月后半月,她们来算了一卦,我算出这卦是个姓赵的老太太害眼,因气所得,长了气火云蒙,任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有两种妙药,一种是吃药,一种是上药,应花四元钱药费。他怕花了四元钱再好不了,买了两元钱的药,我告诉她们买一半药就好一只眼,再买那一半药我可不卖。她们点了头就走了。现在我二次下了丫髻山来到天津,她们姓赵的不好意思来了,叫你替她们占卦治病,花钱买药。我是不卖了,叫她不用好那只右眼了。”这时候,围着看热闹的人们,都听着那老道有这么灵的卦,有这么好的妙药,人人都两眼发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都竖着耳朵,鸦雀无声地听他讲话。就是我云游客也听着入了神啦。那个妇人无法,包起两元钱,留下二十枚卦礼而去。跟着又有些人算他的卦,如若是围着看热闹的人们占卦,那老道就说没有卦,不能占算。若是由人群外边挤进来的人叫他占卦,他就给占算,不惟有卦,算得还是真灵。

一般人们都看到他的神通广大,惊服不已。惟有我云游客游的地方太多了,千奇百怪的事也看过多了,绝不相信那个老道有那么大的能耐。我要看他究竟如何,便立住不走。我看到他算了八课,那老道就说:“众位不要算了,我要回店了。如若有愿意占算什么求财问喜、谋事成空、疾病死亡、何年立子、克妻不克、寿命长短,都可以往栈房里找我,我是丫髻山的道人,不为发财,是为了重修庙宇来结善缘。”他说到这里从道袍内取来了百数多张传单,散给众人。我为了探讨社会中的黑幕材料,便拼着命似的也接了一张传单。那老道说完了话,散完了传单,收拾卦摊回归店内去了。他走后,围着看热闹的人们还是议论纷纷,都说老道是个高人,神通广大,来历不俗。我因到了吃饭时间,也雇辆洋车回归旅社。到店内吃完了晚饭,喝着茶,想起在北开所见的那个老道来,我要看看他那传单,就从身上掏出传单来,在电灯下看。只见那传单上印的是“请看报恩传单”六个大字,那几百个小字印的是:“敬启者,诸君台鉴:敝人李有仁,年五十九岁,在西沽得人里居住,开洋行为生,膝下无儿,只有一女,现年二十一岁。前在女子大学读书,劳心太过,得了干血痨症,四肢发烧,腹内淤(yu)血成块,咳嗽无痰,六七个月内不见经血,请名医若干不见功效,自想等死而已。幸遇友人言说,英租界顺兴公寓居住一位道人,占卦治病,有起死回生之能,如占卦决断吉凶顺逆,便入手医治,服药即愈,否则绝不入手。敝人闻之,亲往英租界顺兴公寓求该道人占算一课,卦上断出我女儿之病为干血痨症,分毫不差,卦断上卦,寓缘有治,服药两料即能痊愈,每料药资三元九角。当时交洋,将药一料取回,服后大见功效。又急拿洋三元九角,将第二料药服完,病症痊愈。道人之药真乃神效至极也。果中所言,我女儿数载之苦处,今一旦消除。介绍亲家十二条居住邓光德之妻,产后恶(è)露不止数月之久,医生言乃崩症,百般调治无效,今求道人配药一料,药费六元四角,将药服完,病即痊愈。又介绍李国才,居仁里住家,先在江南经商,受潮湿身得瘫痪之症,动转难移,一年有余,立求道人治好。余又介绍病症颇多,有腰腿疼的,有咳嗽出血的,有梦遗滑精的,有不种儿的,有心疼腹痛的,有染花柳的,有长疔毒恶(è)疮的,有害眼疾的,这些病人俱经道人妙手治愈,各界人人赞成。我李有仁之女儿,不遇道人,一命休矣。诸君请想:财宝如粪土,一命值千金。我数家深感大恩,商议共送谢礼,道人不收。我等无恩可报,印送报恩传单一万张,一为了结心愿,一为道人提倡名誉。我李有仁如说谎言,叫我数家死无葬身之地。各界男女老幼如有各种之病症者,急往该处求卦诊治,免受长久痛苦也。如占卦者,先交卦金两角。不看转送别人,功德无量也。道人现寓英租界顺兴公寓一号。李有仁、邓光德、李国才同启。”我看他这张传单,文理说不上,话语也不通顺。但是,我云游客虽无病,欲要探讨其中黑幕,只好学那出《剑峰山》的邱成,身无病假装有恙,到趟英租界顺兴公寓访访这位道人。

当日夜内睡了觉。次日早晨起来,吃完了早点,带上十数元钱,乘坐电车前往,不到半个钟头,已达顺兴公寓。到了门内,我向该公寓的茶房问道:“茶房,你们这公寓里住着一位能占卦治病的道人吗?”茶房说:“有一位。”他说着话冲我一招手说:“你随我来。”跟着他走到一个跨院之内,他用手一指那间北房道:“就在这屋内。”我进到屋中一看,这屋内并没有那个道人,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也和茶房似的,他见我进去,向我问道:“你是来算卦的吗?”我说:“不错。”他说:“你先在这屋里等着,先生那屋内正给××洋行的内老板治病哪。”他给我斟过一碗茶来。工夫不大,又来了俩女人,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五十多岁,又来了四五个男子,都是来占卦治病的,大家坐在屋里等道人给占卦治病。在等的时候,大家彼此谈话。这个人问那个人:“贵姓?是占卦治病吗?”那个人说:“姓王,我母亲害眼,生了云蒙……求道爷来算。我娘的病……始终也没治好。”那个就说:“我是自己得了个吐血的病,花了二百多元也没治好。”他们谈谈论论,我是一语不发。有个老头儿问我:“你贵姓哪?”我说:“姓云。”他说:“你在哪里做事呀?”我说:“探访局。”他说:“你是给自己占卦治病啊,还是给人家占卦治病哪?”我将要和他说实话,突然想起他们江湖的生意门都有一种“敲托的”(社会里面半开眼的人,管敲托的叫贴靴的,他们是装好人闲聊天,在无形之中将人的事先探明白,然后再告诉那老道去。江湖人管这种探事的人调[diào]侃儿叫敲托的)。我说:“自己有病。”他又问我:“你是什么病啊?”我说:“是饿病。”老头子听我话不投机,他赌气子躲开我和别人说话去了。我等了足有一个钟头,就见伺候那倒茶的人向我说:“请你到南屋占卦吧!”我说:“不忙哪,先给别人算吧。”他说:“有先来后到,你是先来的,请你算吧。”我就同他出了北屋,走到南屋。到了屋中一看,果然是那个老道在屋中坐着哪,靠南墙有个玻璃架,上边摆着许多药瓶子、药罐子,当中放张八仙桌子,桌上摆着个六爻卦盒,还有六十四个铜钱。八仙桌两旁有四个凳子。那老道见我进来,用手一指旁边的凳子说:“请坐。”我落了座,他将铜钱放进盒内八个,拿起来摇了几摇,摇完了,八个铜钱往桌上一倒,说:“你这卦,占的不上卦,改日再来占吧!”我说:“先生,你这是什么卦?我不上卦,是根据什么理由哪?”他说:“我这卦是太极先天卦,系太上老君所留,这种卦没有书,是口传心授的,若将八个铜钱摆得不像卦,就是来人心里不诚,占也是不灵的。”我听他这片话实无有办法,只好作罢。从皮靴掖内取出两角钱票给了他,他不要,说:“不上卦,不收卦礼。”我装起钱票往外就走,到他们那招待室内再坐会儿。那听差的两只眼直瞧我,我装作不知,且看他们的下回分解。只见他们如过关似的,一位一位地让过去占卦。我又竖着耳朵听他屋里摇动卦盒,又隔着玻璃往外张望,见由老道那屋出来的人,都是手拿药包,位位都欢天喜地地往外走。我追出去一问,没有一位不上卦的,都算出是给什么人占的卦,得的是什么病,都是花钱买了药去,十元、八元、三两元。内中有个太太,花了八十元买了一料药去。我替老道预算,哪天也有数百元的收入。

我正在旅馆门前发呆,有人拍我肩头一下说:“老云,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回头一看,是我的同学李辅星。我说:“没有事。”他说:“我就在这公寓里住着,你既没事,里边坐会儿。”我便跟他走进公寓。恰巧他住的屋子与老道屋子挨着,我进屋里一看,这屋和那屋仅隔一层木板。我向李辅星悄悄地将来意说明,不叫他说话,我要用耳隔墙听听那屋说些什么。只听那屋内说道:“今天的买卖很好,就是那头一个点头(即是指我老云说哪)不是个正点(说我是个扎手的人),是个朗(lǎng)不正(说我是个蘑菇,挺嘎的人,讨人嫌)。我说他不上卦,将他推出去了。还有点头(花钱相面的人)没有了?”我听他调(diào)起江湖的侃儿,心里就明白他们是江湖中一种骗局,正是我老云要找的材料,我得探讨探讨。又听那屋说:“既是还有个点头(花钱相面的人),将他让过来,做完了咱们再均杵(即是敲诈完了这个人,大家再分钱)。”我见木板有个缝儿,我往那屋偷着一看,见和老道说话的人五十多岁,正是在招待室向我说过话的那个老头子。就听老道问他:“那个点儿,你要出簧头(实话)没有?”那老头说:“我问他来着,是给他们孙食码子求汉儿(那妇人是给她丈夫求药),他的孙食码子要念招儿(她的丈夫害眼哪,闹得要瞎),是个火码子,你得海(hāi)拕瓦(是个火码子,是有钱的人;海拕瓦,得大敲)。”老道点了点头。那老头出去。工夫不大,就见由外边进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往凳上一坐。老道摇了一卦,向她说道:“你是给你丈夫占的卦吧?”妇人说:“正是。”老道说:“他得的火蒙眼,有六个月了,对不对?”妇人道:“正对。”老道说:“他这病我倒能治,须吃两料药才能好哪。”妇人问道:“这两料药得多少钱哪?”老道说:“这种药太贵,连吃药和上药,得一百元。你可以先付五十元买一料,先吃七天,吃上七天见好啦,你再拿五十元来取那一料。”妇人就由身上取出五十元钞票给了老道。老道给拿了药,告诉她怎么吃,怎么上。那妇人拿着药走了。

我至此方才明白,他们是在外边用种种宣传之法,将受骗的人诱到公寓之内,先在招待室内坐会儿,有他们的“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敲托的是老道的伙计)假装也来占卦,他们是先和来占卦的人说闲话儿,将来的那个人是为什么事占卦都套出来,说行话叫“敲托的向点头儿要簧”(要出实话来),然后告诉老道,老道知道了才给占算。阅者诸君想,老道还算不出来吗?那个妇人走后,我老云又听他们在屋内说话,吵吵嚷嚷的。我往那屋再看,见有四五个人和老道分钱哪。分完了钱,老道说:“咱们走吧,到库果窑里啃(kèn)个牙淋(yá lin)吧!”我老云懂得这两句侃儿,往库果窑里啃个牙淋即往娼窑打个茶围。我听了这话才觉悟过来,那个老道是“里腥治巴(li xing zhì bǎ)”(即是假老道)。少时间老道带着他的伙计们出离公寓逛窑子走啦,我才问李辅星:“你一个人住在这公寓里有什么事吗?”李辅星说:“我在屋里住着为的是吃他们的摽(biào)杵”(他们是指老道们而言,吃摽杵是分老道们的钱)。我问李君道:“他们这种生意是怎么回事?求你指教明白。”李君说:“他们这种骗局说行话叫做大粒的。做这种生意很难,没有五六个人做不了。那个老道是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他们挣钱多寡,全仗掌穴的一人。譬如掌穴的能力好,他能瓦点(即是他能敲诈),大家也能多均杵(即是他的伙计也能多分钱)。如若掌穴的不能瓦点(即是不善于敲诈),他的伙计也分不了多少杵儿(即是他的伙计们也分不着油水)。他们做大粒的掌穴之人都愿意用好敲托的(即是用最好能力的贴靴),能给他往窑里跨火点儿(即是能带来有钱的阔人),到了开瓦的时候,也能海(hāi)瓦(管要敲诈人的钱财调[diào]侃儿叫开瓦,管能多多敲诈人的钱财调侃儿叫海瓦)。所以做大粒掌穴的每逢成班的时候,都是拉拢有本领的敲托的。可是敲托的未曾要和哪个掌穴联穴(xué,即是搭班的意思),事先都耳目(管打听打听谁怎么样调侃儿叫耳目)掌穴的本领高低。如若掌穴的杵门子清楚(管掌穴的善于敲诈,敲诈技能格外好的调侃儿叫他的杵门子清楚),才和他联穴哪;如若掌穴的杵门子不清楚,他们敲托的给他跨着了阔人,他没有敲诈的本领,那也是闻香不到口啊!和他搭伙也是白受累,谁和他瞎耗精神哪?做大粒生意的掌穴的愈是有本领,再搭得着好伙计,他们上下合手,狼狈为奸,才能大施敲诈,遇见了阔人好足足地敲诈他的银钱。他们无论到了哪个商埠码头,也是多来财,吃好的,穿好的,能够解决种种欲望。这里的情形真是叫人说之不尽哪。做大粒的掌穴之人若是没有本领,也搭不着好敲托,无论走到哪个码头,也是干瞧火码子(有钱的阔人)杵头海(hāi)(银钱多),瓦不下来(不受敲诈,钱财挣不到手),挣不着钱,不用说吃喝嫖赌抽,穿绸裹缎,就是吃饭住店的时候,因为没钱,也常受店主的挤兑,他们还不如秦琼哪,连匹马也没有啊!江湖人的经济状况,也是颇有研究的意味呀。”

我听李君说到这里,向他问道:“他们做大粒的干吗到各市场去摆摊哪?”李君说:“他们做大粒的每逢掌穴的搭着伙计,联好了穴,开到哪里,先找个适宜的旅馆,将窑儿先安好了(即是先赁好房子,布置好了骗局),然后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得到外头票买卖(即是到游人多的地方去算卦),得催出响儿,才能在窑里瓦点哪(管传出名去,人人都知道那里有位活神仙,轰动社会了,调[diào]侃儿叫催响了。他们将响儿弄成了,才能在店里骗受敲诈的人,好敲诈银钱)。”我问李君道:“我在北开见那个掌穴的老道给人算卦,算得很灵,说什么什么都对。那是怎么回事哪?”李君说:“那叫临时买托儿。”我问李君道:“什么叫临时买托儿?”李君说:“他们掌穴的到了市场里,将卦摊摆好了,他就净等着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买点啦。那买点之法很不容易,那敲托的人得会把(bǎ)点(管能瞧出不认识的人是老实人忠厚人,是奸诈人,是狡猾人,是有阅历的人,是没有阅历的人,江湖人管能有这种以貌识人的本领调侃儿叫把点)。他们要不会把点,给掌穴的弄个狡猾人去,那老道甭说催响儿,就是装神仙也装不好,弄糟了就许给他们搅啦。”我问李君:“譬如他们瞧着某人忠厚老实,是个肯受冤的,他们又施用什么手段哪?”李君说:“他们敲托的如若把好了点(即是受冤的人),便向那人迎着面过去,愣给那人作揖,说,大哥你好哪?那人一定冲他发愣,敲托的就说,你不认识我了?我不是姓……那……那人一个猛劲就说出自己的姓氏,他将人家的姓氏蒙出来了。又说,你现如今在哪里住哪?那人必将地址说出,他将这人的住址蒙出来了。敲托的就按着这人说出来的住处,说,我在那里住过,咱们是邻居。那人蒙住了,辨认不清,他才向那点头(花钱相面的人)说,我求你点事,能成否?那人一定问他,你求我什么事哪?他就说,我母亲得了病症,有多年了,两条腿不能动转,据医生们说是下痿。我在月前走在这北开,见有一个老道摆着卦摊,我求他给占算一卦,问他我母亲还能好不能。不料那个老道将卦一算,没等我说是为什么事占卦。他就说,你这卦不是自己算的,是给你母亲算的,你母亲得了下痿(wěi),两条腿不能动转。我听老道的卦占算得真灵,我问他好得了好不了。他说,这病我能治,有两料药准能保好,每料药吃十五天,一个月复旧如初。我问他,那两料药得多少钱?他说,三元一料,两料是六元。那时候怪我不好,惟恐花六元钱买两料药吃不好,就花三元钱买他一料。拿回家去,我母亲吃了半个月,两条腿好了一条,还有一条腿没好。我又拿了三块大洋来买这料药,没想到老道很是奇怪,他说:上次你买我一料药,怕我冤你;这次你再买,我不卖了。我央求他也是不行,我没法子可想,碰上你了,求你去给我假装算一卦,就说给街坊算的,花三块大洋买他一料药。你行点好吧。这人情不可却就能点头,由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给这人二十枚卦礼,三块大洋,两个人找老道算卦。可是在这个时候,老道就在卦摊后大嚷大闹,招得过往行人像看怪物一样,他把粘(nián)子圆好了(聚好了观众),敲托的将这人带着挤进人群,敲托的不用嘴说手指,只要冲老道一递眼神,老道就明白了。那人说,道爷你给我算一卦。他摇完了卦就说:你不是自己算的,是替人算的,这个老太太得的是下痿(wěi),两条腿不能转动,她如今好了一条腿,还有一条腿没好,叫你给她来占卦,花三块钱买一料药,是不是呀?那人不明其中黑幕,听着很是对,心中佩服老道有点来历,他先给二十枚卦礼,后掏出三元钱,说:道爷,你算对了。我给你三元钱,你再给我们一料吧。老道说:不成!上次他不相信,买我一料药,我叫他好一条腿,这条右腿不用治了,说什么我也不卖这料药了。那人央求着,那不是白费话吗?他见老道不卖也没办法,挤出人群向敲托的人说:给你这三块钱吧,这个老道真灵。敲托的冲这人作揖道谢,他假装为难发愁的样子,叫人看着好像真事。那个人回到家里,见了他的朋友街坊能不说吗?要知社会里的风气,是专好谈奇说怪,迷信太深。他向亲友邻里一传说,只要有个有病的,他们就得上当。再往卦摊占卦,有敲托的在卦摊附近围着转悠,两只丁郎似的眼睛净望着点儿(人),瞧见他买的那托跟着人来,就知道他们宣传的力量有效,这人给他们介绍买卖来了。敲托的赶紧凑过去,假装说话探口气,将来人的事探出来,并随着这人到卦摊旁边一站,和老道一使暗令子,老道就明白来人是为何事占卦,施其引诱的手段,诓到旅馆客栈之内,焉能不受其敲诈?”

我老云听明白了这买托、过簧(彼此说了行话)、敲托、催响(要钱)的事儿,又问李君说:“怎么有人在他卦摊上算卦,他说不上卦哪?”李君说:“他遇见没叫敲托要出簧(实话)来的人,人家的事他全不知道,算也不灵,说什么也不对,倒坏了他们的生意,故而一推了之。”我问李君:“什么叫推呀?”李君说:“他们做大粒生意的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能为,得会推,会送,推送清楚,那做生意敲诈人的本领才算到家哪。”我问李君:“怎么为推?”李君说:“他们江湖人管有买卖不做调(diào)侃儿叫推。”我问李君:“什么叫送呀?”李君说:“来了点头儿(花钱相面的人),只要将钱弄到手内,立刻几句话就将上当人说走了,那调侃儿叫送点。一者钱到手啦,多费些话无用;二者言多语失,多说话没好处,不如钱到手将他送走,再来了人好挣第二个人的钱。送走了点有两样好处:一者来了点再施敲诈的时候,先上当的人是旁观之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时如旁观者醒悟了,岂不往回要钱?这是送点的好处。可是社会里有一种屁股最沉的人,到了谁家坐着不走,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话,说起来没完,本家主人心里多烦他也不走。江湖人对于这屁股沉的人,他们有一种方法,几句话就能将他送走。这种送点的意思是免得在他们敲诈的时候有人碍眼。做大粒的江湖人投师受业,练习好了能耐,先挣钱孝敬师傅。学的就是当掌穴的杵门子(到要钱的时候叫杵门子)要清楚,簧头(要实话)要利落,推送要清楚;当敲托的要会把(bǎ)点才成。”我问李君:“为什么到公寓里来占卦他说不上卦哪?”李君说:“他们江湖中的生意专会把点,把着你不是点,才说不上卦。”我问:“什么叫把点?”李君说:“江湖人管瞧事行事,瞧人行事调侃儿叫把点。如若看着某人能受他们敲诈,便说某人是点;如若看着某人透出来不能受他们敲诈,就说不是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忠厚的样子,便说是忠样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当小官差的样子,便说是柴把(bǎ)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做大官的样子,便说是翅子点;如若看着某人像听差、茶房的样子,便说是展点(仆人);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做买卖商人的样子,便说是贸易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乡下的庄稼汉,便说是科郎(kē lang)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当兵的样子,便说是冷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人物字号的样儿,便说是皇壮(zhuàng)点;如若看着某人像个懂行又不甚了解的样子,便说是个半空不撮点。你来占卦不愿受敲诈,是来探讨他们的内幕,他们焉能看不透啊?你自己说是点(花钱相面的人)不是点?”我说:“不是点。”李君说:“你既不是点,他们就不和你捣麻烦,说不上卦的意思就是看你不是点。”

我问李君:“你为什么住在这个公寓哪?”李君说:“为的是和他们均杵。”我问:“何为均杵?”李君说:“他们敲诈来的银钱,我分着花,调(diào)侃儿叫和他们均杵。”我问:“你凭什么分他们的钱哪?”李君说:“江湖中的生意有能挣钱不犯法的,叫正当生意;有几种生意虽然挣钱,暗施敲诈,他们的钱财是犯法来的。他们做这种骗人的生意,时时刻刻害怕,如若有人将他们告发了,一定得落个诈骗人财的罪名。如若有人能明白他们的内幕,再有几个官面的朋友,有好几个当官差的,我对于他们做大粒的生意人就能施以威胁手段,和他们均杵。”我问李君:“譬如他们若不均给你杵哪,你有什么办法?”李君说:“他们若不分给我银钱,我就向官界的朋友将他们的诈骗行为说明了,使出官面来,轻了将他们驱逐出境,重了捕到官署,搜出诈骗的证据,还能叫他们去住监狱。”我问李君:“你的事我明白了,你是坐地分赃啊!他们恨上了你,你可得留神哪!”李君说:“他们不恨我,还和我真亲热,绝不能陷害我。”我听了很为奇怪,不明白他们江湖人为什么还愿意交他这个朋友。我问李君道:“他们为什么还愿意交你哪?”李君说:“他们有我这个朋友,有三样好处。”我问:“哪三样好处哪?”李君说:“头样好处是用我联络官面,一则不受取缔,二则遇事能够护庇他们;二样好处是用我给他们把(bǎ)点(管能瞧出人是干什么的,能生财不能叫把点),本地各机关的人员他们是不认识的,我若瞧见有各机关的人员来了,就和他们调侃儿,不叫他们敲诈,免得惹了马蜂窝;第三样是被他敲诈的人明白了,来找他们的麻烦,我是本地人,眼皮儿宽,认识的朋友也很多,也能给他们说和事,息事宁人。我不是白要他们钱财,我是他们的护身符。”我说:“他们几时认识你的?”李君说:“他们江湖中的生意人自称叫跑腿的,忽在某省市,忽在某商埠,忽在某码头。他们生意人是这里不见那里见,他们见了面也是打听各地的事儿。他们是甲向乙说,乙向甲问。如若到了天津,只要找着李辅星,有他护庇着做生意就任什么也不怕了。故此外埠的江湖人来到这里就找我。”

我问李君:“凡是他们江湖的生意人挣了钱你就能分吗?”李君说:“不能。是他们骗财的生意挣了钱,我能分肥;若是不骗人的生意人,挣了钱不给我花,我也是没有办法。譬如那卖刀剪的说吧,他们那种生意是讲本图利,不过用生意的方法多卖些货物而已。人家卖了钱我凭什么分着花呀?”我问李君:“他们这做大粒生意的为什么都给算卦人一料药哪?”李君说:“这叫卖料汉儿的。”我问:“什么叫卖料汉儿?卖料汉儿是怎么回事?”李君说:“卖料汉儿,是他们做大粒生意最重要的诀窍。他们是欺骗人的生意,每至一处,设局骗财也不容易。在那里做生意,日期少了,骗不了几个人,所挣之钱财有限,他们用度不足也是不成;日期多了,被骗的人久而自明,如若醒悟了,岂不找他们麻烦?他们每至一处,至少的日期要做半个月的生意,多了要做一个月的生意,在这骗人的时期内,他们卖出的料汉儿是每日叫病人吃一丸子药,吃十三天为服一料药之期,如若服药人吃完了药不见效力,找他们麻烦来,他们在这十几日工夫已然将钱财骗足了,除去吃喝花费挥霍之外,无论是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个个都囊中巨款,不待被骗之人明白了,他们就坐上火车、轮船逃往别处了。用料汉支延十数日是他们搪塞被骗之人的好办法。故此做那种生意都用料汉,个中的意义就是这种情形。”我问李君:“他们有到天津三二日就走的没有?”李君说:“他们这种生意也凭的是运气。如若到了某处不走运,做个十几日的生意也没遇着有钱的阔人,骗了穷人的钱财不用说无有坐火车、轮船的路费,连他们住店吃饭还困难哪。说行话叫浅在某处开不了穴啦,这种情形也是免不了的。如若他们到了那里三二日之内,遇见了阔人,能敲诈个几千元,就不用再敲诈别人十元八元的了,及早开穴,早走为妙。倘若不走,被人家明白了找他们麻烦,挣到手的钱叫人要回去,那不是煮熟了的鸭子飞了吗?他们到哪儿遇见这种事,就来得快走得也快。”

我老云向李君将这种做大粒的内幕情形探讨明白,记录下来,在本书中谈论明白贡献于社会,贡献于阅者,遇见了这种骗人的生意,免得社会人士受骗,这也是我老云忠心博爱社会人士的一点好意。不知阅者诸君以为如何?

汉门(凡是卖药的调侃都叫汉门)的丁香座子

年前因事赴津,同几位友人往游地道,见有一个玩艺儿场,看热闹的人围了个不透风,挤进去一望,见场内有一高案,上铺俄国毯,摆设药瓶十数个,内里装的无非是药水、药面,有西医外科刀剪家具全份,都是电镀的,耀眼锃光,夺人二目。案后站立一人,长得中等身材,白白的面庞,眉目清秀,儒儒雅雅,约有二十多岁,头戴美式毡帽,鼻架金丝眼镜,穿着一身西服,好像由外省新到的镀金博士。就听他向观众说道:“敝人是××省的人,自从十九岁报考美国广博医学院,三年毕业,得有毕业文凭,在美国医院服务三年,今年春天归国,要在我们天津创立个医院。现在正然进行,大约两个月后可以实现。我住在旅馆里无事,要在医院没开幕之先创些名誉。今天来这里是施医舍药。有病的人算来着了,可不是有病就治,我就治痔疮、漏疮。十男九痔,有内痔、外痔,生了管子叫漏疮。生这种病的原因是抽烟喝酒,大肠干燥,今天咱们还不治痔疮,专治生管子的漏疮。我这里有麻药,如能用药针打上麻药管保不疼,用不了一点钟的工夫,就能将管子治出来,这叫白治漏当时就好。哪位先生如有这种病,只管言说。你的病借给我,我将手术白饶,药也白舍,治好了叫看热闹的人们给传个名,将来我们医院开幕的时候,大家给挂红送匾,替我宣传,鼓吹名誉。话我是说完了,哪位有这种病啊?”他说到这里,就见有个人说:“先生,我有漏疮,可有四五年啦,你能治吗?”这位先生说:“能治,你进来吧!”这个人穿着打扮好像是卖力气的人。他到了当中一站,那先生问道:“你贵姓哪?在天津做什么事呢?”这人说:“我姓王,在脚行当伙计。”先生又问:“你这病治过没有哪?”他说:“净钱花了百数多块啦,始终也没治好。”先生说:“我要给你治了,能够给传名吗?”那人说:“我一定给先生传名。”这时,先生叫过两个听差的人来,帮助治病。叫这病人往凳子上一躺,将裤带解开,往下一褪裤腰,露出屁股来,那两个听差的每人搬起病人一条腿,那先生用手指头往病人肛门旁一按道:“是这里不是?”病人说:“是这儿。”先生用药针往那里打了些麻药,然后又往漏管上抹了些药膏。先生他向围着的人大肆演说,什么里痔、外痔、葡萄痔、蜘蛛痔,他说了足有十几分钟的工夫,然后才拿起刀子、钩子,哈下腰去往病人身上施用手术,又有几分钟的工夫,他用钩子钩住,向病人说:“你咳嗽。”病人就咳嗽,他就随往外钩管子,随嚷:“再咳嗽!再咳嗽!”喊嚷不止,嚷得一旁的人们,听他这里直嚷,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都跑来观瞧,愈围人愈多,围了个不透风。正在这时候,他将管子治下来了,他举着那漏疮管子,向在场围着瞧的人转了一遭,叫观众瞧看。那管子约有二寸多长,鲜血淋淋,看热闹的人,无不点头咂嘴,称赞不已。这位先生将管子放在一个玻璃盘内,用药水浸好,他给病人擦抹干净,上了些药末,用药棉花堵住创口,叫他站起来,问道:“你觉疼吗?”这病人说:“不疼!”他趴在地上给先生磕头说:“先生,你要多少钱哪?”先生笑道:“分文不取,毫厘不要,你就记住给我传名吧!”说到这里,他叫病人自己看那管子。先生就向观众说:“我今天就在这里施医一次,明天就不来了。众位如有亲戚朋友得了这痔疮漏疮的,你们只管找我,我住在南马路万人旅馆,那里设了个临时诊疗所,有人找我到那里,也和这里一样,我是施医不要钱。”说到这里他一回手从案上拿起好几百张传单来,向观众散放。敝人也接了张传单,那上面印的是:“大西医士,在美国医学院毕业,得医学博士奖章,在欧美医院服务三年,今春归国,欲在津埠创立医院。在未开幕前,临时在天津南马路万人旅馆设诊疗所,施医外科、花柳科,各界人士如有患外科、花柳科病者,速来诊治,管保手到病除。每日诊病时间上午八时至十一时,下午一时至四时,星期日照常诊治,不收号金,不收手术费。暂定两个月为扬名时间,过期为止。但出诊洋五元,路远与手续费临时面议。痔漏科纯系慈善性质。按痔漏疮发源,不外乎五脏六腑湿毒内热、大肠干燥、烟酒滞气、淤(yu)血流注肛门而成,初得时肿疼刺痒,或生小肉疙疽(gē ju),疼痛难忍,日久生管,流脓流水,永不收口,时好时犯。本医研究有年,善治痔疮漏疮,有临时去管灵奇药水,生肌止痛药膏,管保手到病除,为造就名誉起见,施诊一个月。如有患此症者,速来诊治。医学博士李达兴谨启。”当时,他散完了传单,有两个听差的人给他往起收拾,这位李达兴大医士的黄包车,由车夫拉到场外,他向观众一鞠躬,上了洋车,足蹬脚铃,那车夫拉着他飞也似的回归万人旅馆去了。观众都夸奖那位医士是个大功大德之人,个个将传单当成契纸一样收在身上,谈谈论论而去。

敝人归家之后,也为这位慈善医士逢人便道,替他传名。有大马路某银号的司账王君,生有痔疮,经敝人劝导往医此病。到了万人旅馆李达兴临时诊疗所,还是真不收挂号费,到了三层楼七号房内,敝人与王君向他说明来意,当由李医士在病床施以手术,不到一刻钟,将痔疮管子取下,用药膏上好、药布兜完了,李医士向王君说:“本医施诊,不收手术费,纯为施医,但不施药,君之药费为二十四元,请当时交付。”王君与敝人诧异不止。幸王君为人忠厚,好在病已治好,二十四元不足为奇,当付以钞洋二十四元,与敝人回归,王君也未埋怨于我。不料过了数日,王君找我,说他病症未愈,管儿仍在,照样流脓流水,敝人甚为纳闷,当李达兴施用手术时,曾经目睹将管子取下,何以未愈呢?当与王君乘车往万人旅馆找李达兴医士,至该旅馆时,不见李达兴之临时诊疗所招牌,讯及茶房:“李达兴医士尚在否?”茶房说:“由星期三就往上海去了。”至此,始知受骗,怏怏而归。

后有某江湖人与王君交厚,王君向其探问此事。某江湖人说,李达兴的骗局,说行话叫“丁香座子”。做那种生意,必须四五个人,一人掌穴(管当医生的调[diào]侃儿叫掌穴),那几个当作“展点”(管当差的调侃儿叫展点)。掌穴的人必须人物漂亮,衣服阔绰,谈吐文雅,才能压得住点(管势派镇得住人调侃儿叫压点)。他们每至一处,就先在旅馆中租赁房屋,安“丁香座子”(即痔漏科临时诊所),然后再往各市场游人最多的地方去“票丁香”(管临时设场,白治漏疮,调侃儿叫票丁香)。掌穴的也得先练好了“钢口”(即是生意口),圆好了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他说上一大套话,让人听明白了,说行话叫“包口”(说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包口),将包口说完了,再给人治病。他并不是真能给病人治下漏疮管子。在未给人治漏疮管子之前,就和变戏法一样,先将假管子(那假管子系羊的五脏中的管子)含在嘴内,施用手术时,先叫病人见点“光子”(管见血调侃儿叫见点光子)。他用纸给病人擦血的时候,暗中将嘴里含的管子藏在纸内,调侃儿叫“过托儿”,将假管子放在病人的流血之处,然后再以假做真,往外取管子,叫众人瞧着他当时治出管子,管这种手彩调侃儿叫“出样色”(yàng shǎi)。他往外弄的时候叫病人咳嗽,那是“升点子”、“诈粘子”(管嚷嚷出声叫升点子,管大嚷大闹多招人来看调侃儿叫诈粘子)。他举着那个假的漏管叫众人看,调(diào)侃儿叫“叫响儿”,然后“撒幅(sǎ fú)子”(管散传单调侃儿叫撒幅子)。他们这种宣传方法叫人都相信了,就在“座子”(即他临时诊疗所)里如同姜太公,净等着愿者上钩儿。世上的事儿真叫奇怪,有了病就应当花钱喝苦水,偏又贪便宜,吃药治病不花钱,到了座子里,任凭他们“连抠带挖”(管敲诈调侃儿叫连抠带挖)。善财难舍,那句话是不假呀。等到他们将钱弄足了,料着受骗的主儿“醒了攒(cuán)儿”(明白过来了),要“出鼓儿”(管要出吵子,调侃儿叫出鼓儿)了就将东西收拾好了,或上火车,或上轮船,开了穴(xué)(开穴即是另往他方),扯活(chě huo)(跑了)了事。做丁香生意的骗完甲地又骗乙地,纯系流动性质,江湖人管他们叫走马穴(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玩艺儿,不能靠长地(长地是指固定场所)呀。

江湖艺人马万宝

在东安市场开办的那几年,杂技场内有个又黑又胖的和尚,每天拉场子撂明地,耍对大钹。成天价逛市场的人们围个风雨不透地瞧他耍那飞钹。他每逢练一阵,圆好了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就说些粘啃(nián kèn)条子(管讲说各种病原叫人听调侃儿叫粘啃条子)。我那时候太岁还没增着哪(管岁数小调侃儿叫太岁减着哪),不懂得云游四海,就知道常往东安市场兜圈子。我听那和尚说过粘啃条子,说的是:“血脉好似一长江,一处不到一处伤。寒处就成病,血热就成疮。”又说:“真头疼必死,真心疼必亡。世上没有心疼的病,想当初,曹操真头疼而死,姜维真心疼而亡。我们人得的是肚腹疼痛,有九种肚腹疼,哪九种呢?食疼打饱嗝,寒疼着凉重,气疼两肋攻,水疼轱辘辘,虫疼胃酸水,五积疼,六聚疼,七症疼,八瘕(jiǎ)疼。”他说的各种各样粘啃条子,人人爱听。说完了就卖大力丸。据江湖人说,那个和尚姓马,双名万宝,还是个尖局的化把(bǎ)(江湖人管和尚调[diào]侃儿叫化把,假和尚叫里腥[li xing]化把,真和尚叫尖局化把)。他是直隶省人,做那卖大力丸的生意,调侃儿叫挑将(tiǎo jiàng)汉儿。

自入民国以来,马万宝就净做“走马穴”(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的生意,什么奉天小河沿、大连西岗子、烟台南市场、营口洼坑甸、哈尔滨江沿、天津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保定马号、通州万寿宫、关里的鄚州庙、关外的岳州会、济南趵突泉,都有见过马万宝的。后来,他又改行啦!不挑将汉儿,又拴起腥棚(假的),收了几个徒弟,组织了××技术团,专练三把飞刀,巧耍飞钹,鸳鸯棒,伞球儿,踩铁绳,十几个人塔儿顶,样样出奇。马万宝的技术团在各码头很有个“万儿”(名儿),“火穴(xué)大转”(zhuàn,到处挣了许多钱)了十数年。他的徒弟干技术团的,还有两个人,一叫宝庆,一叫宝利。宝庆是河间府的人,他父亲叫王秉肇,是“光子”(拉洋片的调[diào]侃儿叫光子)里最有“万儿”的人物,不在大金牙以下。那宝利是他拾到的孩子,家乡住处无法考查了。挑将汉儿的徒弟里还有一个是大名府元氏县的人,名叫邓书,人称飞刀和尚,久在天津河北北开撂生意,天津河北北开的人们都知道有个飞刀和尚邓书,他专耍三把刀,耍起来呀,比天桥的狗熊程有过之无不及。那马万宝哪?也在奉天“土了点”(管死了调侃儿叫土了点)啦!生意人的下场,说起来令人伤心,我也不用说了。

天桥的旧人物常傻子

在前几年,天桥有档子生意,砸石头卖壮药的,是亲哥儿两个,人们都叫他们“常傻子”。他们每天带着一小铁盒丸药,弄些块石头,到了天桥也不找场子,只用一条凳子,将铁盒往凳上一放,常老大左手拿石头,用右手去砸,别看石匠砸石头是用铁锤,他砸石头只用手指一戳,就能戳碎了。他们用砸石头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只要人围满了,随砸石头,随着讲说病原,什么叫闪腰岔气,错了骨缝,伤筋动骨,跌打损伤,风寒麻木,只要吃了他那百补增力丸,就能保好。说完了真有人买,哪天也能卖个三元二元的。

我老云前些年常去看他们这档子生意。近几年来,他们这哥儿两个忽然不见了,我向江湖人打听,这常傻子弟兄是“开了外穴(xué)”(管出外远行调[diào]侃儿叫开穴),还是“土了点”(管死了调侃叫土了点)啦?据某江湖人说,常傻子那档子生意说行话叫“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哥儿两个都是方字旁人(北平的人管从前的汉满蒙的旗人叫做方字旁人。按,旗字是个方字旁,就管旗人叫方字旁,也成了北平的侃语,旗人的侃语),都啃(kèn)“海(hāi)草儿”(管抽鸦片烟调侃儿叫啃海草儿),几十年挣的钱都送到烟斗里,分文没有剩下。常傻子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把“招儿念了”(管眼睛瞎了调侃儿叫招儿念了),做生意的时候都是常老二拉着他上地(做生意)。幸而他那石头是砸熟了的,卖药的法子是说惯了的,不然招儿一念,就该“念啃(kèn)了”(管挨饿调侃儿叫念啃了)。他受了眼睛的影响,卖项一日不如一日,就连痛带饿,活活地瘾死在小店了。

常老二向来是给哥哥当作助手,没充过正角,常傻子死后,他没能耐挣钱,又有口子瘾,不多的日子也找傻常去了。我向江湖人问:“他们砸的石头,有些人说不是真功夫,那石头是用醋泡了的,才能砸开。这话是与不是?”某江湖人说:“不是这样,这都是妄谈。他们砸石头的生意,是有一种托门(假的步骤),成天价练习,将托门练成了,拿过来石头一砸便开。这种托门和卖针的扎透铜钱的手法是一样的。”

常家弟兄就凭托门吃了一辈子,但是那种诀窍外人不易得着。自从常傻子故去以后,北平各市场就见不着砸石头挑将汉儿的生意了。最近天桥虽有档子砸石头的,净练开石头的功夫,不会卖药。江湖人说他们不是挑将汉儿的,并且傻练,不会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不懂拴马桩(用手段拴住人)。受累不小,挣钱有限,算是档子“空(kòng)买卖”(江湖人管不会使生意门的手段的人调侃儿叫空买卖)。看起来平地抠饼(没有本儿要挣出钱来),空(kòng)子(外行)也是抠不成啊!

江湖中挑(tiǎo)沙子杵的生意

头几天,大雨数日,暑气渐退,唤起游兴,我老云往地安门外河沿什刹海,走在会贤堂饭庄东岸,望见了一群人,约有三十个,围着一个人,大家都直着眼睛听当中那人说话,我老云也站在外边听。这当中间的人说:“我不是北平人,是来找哥哥,不料来得不巧,扑了空啦!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来到北平,举目无亲,人地两生,够多么困难。我带着有高货,可是货卖与识家,我卖给谁这高货?”

他这样说着,我老云瞧着他长得瘦小身躯,风吹日晒,黑黑的面皮,两个小眼睛很有精神,他穿的一身粗蓝布裤褂,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儿,他这套词儿,说完了再说,连着说了好几遍没有人理他。忽见有个高身材又白又胖的人向他问道:“你这人卖的什么高货,打开了我们看,看看你的货,我们好买呀!包在包内,你净嚷高货,谁知道你卖的是什么高货?真是怯杓(sháo,北平的俗语管乡下人叫怯杓)。”那卖东西的说:“我这高货打开了叫你看,你也不懂。我卖的是活血珠。”这人说:“我在北平跟过官,什么好东西我没见过?我见过守宫砂、活血珠。这东西贵重无比,没有地方买去。当初我们旧主人有个二姨奶奶,得了干血痨,屡治无效。有个医生说,干血痨的病有一种药能治,吃下去准好,叫活血珠,那东西出在西藏,是多年的藏红花所出的。前清的时候有西藏进贡来过这东西,现在哪买去!我们主人托朋友向王府里求了三颗,才吃下一颗去病就好啦。我瞧见过那活血珠,也就有绿豆粒大小,是紫红紫红的,透亮已极。可是轻极了,没分量,和琥珀一样,专治经血不调,妇人的血寒,到了经期血分不至,或是赶前,或是错后,什么血崩、血闭、血淤(yu)、干血痨、久不受孕,这活血珠吃下去,能去淤血生新血,种胎生子。男子吃下去,能治肾寒,梦遗滑精。”那卖东西的人,把左手的大拇指一挑道:“你这个人是行家。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我遇见了识货的了。”那人说:“你倒是打开叫我们看看哪。”他说:“你看完了,准能买我的东西吗?”这人说:“我看了你的东西,准要跟我说的一样,我就买你的。”这卖东西的人说:“我这东西不零卖,你要看中了,就都卖给你一个人。”这人说:“你真死心眼,谁能都买呀?这又不是大米洋面,买那些个干吗?”卖东西的说:“你不都要,就不用看了。”旁边有个人搭了碴啦:“你这人真糊涂,你打开叫那一位先生看看,如果你卖的真是活血珠,这位不能都留下,我们也能分着买你的,买了行个方便,结个人缘!”卖东西的说:“我这东西是不怕放着,搁几十年都不坏的,如若镶在戒指上,和那钻石一样。”就着就有四五个人,直催他打开包儿。他慢慢地将包儿打开,大家一看,他那包内有七八十颗紫红紫红的珠子,他递给大家几颗,叫大家观瞧,果然他那珠子是没分量,和琥珀一样。那识货的人说:“这东西真是活血珠,卖多少钱一对哪?”他说:“我这东西都卖了能值五百块钱。”那识货的人急了:“朋友,你这东西若遇见等着用的,多少钱都成,黄金有价药无价。只是一样,在这儿你要那么贵没人买,你包着它别卖,看着烙饼挨饿吗?”旁边的人都直劝他贱着点卖,先有钱吃饭住店,回家有盘费。劝了他好半天,他才跺脚道:“既是众位好朋友劝我,我卖四毛钱一对,两毛钱一个。我可不都卖,只卖二十对,哪位要哪位说话,过了二十对再要卖,我卖一块大洋,少了不卖。”于是,就有好些人争先恐后地抢着买,不到一刻钟,他就卖了好几块钱。在他正卖的时候,东边有个山东人直嚷:“我找巡警和他们打官司,他骗我的钱财倒不要紧,吃下去叫人难受,够多缺德。”有三四个人直劝他说:“等他卖下钱来,然后再找他。”

及至他将钱卖到手,我老云在后跟着,他们一伙有五六个人,往一茶棚分钱去了。我老云见他们这种生意有些像那个“做老坎的”、“挑(tiǎo)生啃(kèn)的”,向江湖人们探讨此事。据某江湖人说:“这卖活血珠的人们,就是那假装南方人卖药做老坎的,是那假装外省人挑生啃的。因为他们卖的那紫金果、川丁香都熏黑了,被冤的人多了,再照那法子去冤人就不容易了。他们改变了方法,不卖紫金果,不卖川丁香,改卖活血珠了。”我问:“那假装投亲不遇,卖活血珠的人是干吗的?”某江湖人说:“那人是掌买卖的。”我问:“那假装行家能识货的人是干吗的?”某江湖人说:“那个人说行话叫扒包的(由他装作懂行的,用话将布包儿打开,因此叫扒包的)。”我问:“那贴靴的(帮着做买卖)人,装腔作势,随声附和,是干吗的?”某江湖人说:“那些人说行话叫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我问:“他们那活血珠说行话叫什么?”某江湖人说:“他们管那东西叫底啃(kèn)。”我问:“那底啃是什么东西做的?”某江湖人说:“他们那东西是用化学方法制造的。有一种药品叫小灵丹,那小灵丹是一种丹药。用个破灯台点着了火,上边烧药,将药炼成了,如同一盏红玻璃灯一样,用锤砸下来一块一块,好像红玻璃又红又亮。要研为细末,用枣泥为丸,专治各种寒症,效力很大,就是阴寒,吃下去也能准好。他们挑活血珠的生意人,将那像玻璃块的小灵丹买了来,用个碗装点烧酒,使洋火点着,使个竹子夹着小灵丹往火苗上烧,如同拉胡琴的烧松香一样,往下滴滴珠儿,将那烧化了流下来的珠儿滴在棉花内,就像绿豆大小,又红又亮,如同红珠子一样。一般江湖人管这种东西叫做沙子杵儿。使这种沙子杵儿做生意,必须换出大钱来才能成哪,可是不能轻售的。如今做老坎的人们,挑(tiǎo)生啃(kèn)的人们,做成了沙子杵儿当活血珠儿卖,也是坏了江湖人的事儿。”我问:“怎么坏了江湖人的事哪?”某江湖人说:“如若江湖人向受骗者说他们有贵重药品,能治……那人也愿买下了,及至将价钱讲妥是多少元钱,将沙子杵儿取出来,那被骗的人若见过这种东西,他一定说,就是这个呀?我在什刹海买过,叫做活血珠儿,才四毛钱一对,你卖我几十元哪,我不要了。这沙子杵儿不是普通的东西,如若像卖糖豆儿一样到处皆是,社会上的人士都能认识了,江湖人再当妇女守节的守宫砂卖几十元哪,谁也不要了。这就是生意人坏了生意人的事儿。”我问:“他们坏了江湖人的事,江湖人有办法没有哪?”某江湖人说:“若在早年,就去个江湖人和他们讲理,他们就不敢再卖活血珠。到了如今可没有办法了,江湖乱道,谁也不守规矩,江湖人的规矩也不好讲了。”我听某江湖人所说,才知道卖活血珠的生意卖的是沙子杵儿,是江湖人乱道的事。望社会里人士扩大宣传,都别上他们的当,别买那活血珠儿,以免受骗。

汉门(凡是卖药的调侃都叫汉门)之挑(tiǎo)柴吊汉儿的(卖牙疼药的)

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不论穷富,谁得了这种病也得赶紧调治。治牙疼的偏方儿是人人都有,能真有效力的实不可得。在各市场有一种卖牙疼药的生意,曾见他那药摊上写着“××牙疼药,立时止疼,不灵退洋”,有些个患牙疼的人找他当面去治,他们有一种“戳子汉儿”(管当时见效力的药调[diào]侃儿叫戳子汉儿),抹在牙上,立刻就能不疼。病人买他这种药到手,哪时抹哪时不疼,不抹还疼。病人花这回药钱,他们“挑汉儿”(卖药的)的行当叫“迎门杵”(挣的头一笔钱),即是头一回钱也;你要再找他呀,可就馈(要)你二道杵(钱)了。据他告诉病人,说是病没去根,想要去根,必须把牙内的虫子治出来,才能永久不犯。病人当然愿意去根了,多花几个钱算得了什么。将药价商议妥了,他用根细篾儿另抹上点药,待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再用骨头针儿,从牙上往外拨吧,像线头儿似的小虫子全都拨出嘴来,还都是活的。在从前敝人也很赞成他们的药品,当时就能治出虫儿来,可称得起是神药啊。不过敝人向病人打听,治出虫子来那牙还是照样地疼。我问过病人,卖药的管保险除根,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呀?病人摇头不语,实有欲言难吐之状。

在各市场有一种卖牙疼药的生意,药摊上写着“立止牙疼,不灵退钱”。

原来卖牙疼药的把虫子治出来之后,药钱到了他手内,他怕病人找,能向病人卖派几句“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叫病人花了钱受了冤不找他麻烦。那几句“钢口”话,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抽撤口儿”,跟师傅学艺三年零一节,就学的是好钢口(即是能说的意思)。要没有“抽撤口儿”卖派呀,那不是叫人“倒了杵”(江湖人管挣下来的钱又被人索要回去调侃儿叫倒了杵)了?凡是生意人,不论做哪行买卖,要叫人倒了杵儿是为莫大之耻。

敝人曾向江湖艺人问过,卖牙疼药的能够当时治出虫子来,管那个方法调侃儿叫使“样色(shǎi)”,管那虫儿调侃儿叫“肉儿”。做这样生意,必须事先将菜虫子粘在细篾底下,名曰“上托”(即是弄毛病),往牙上一绷,菜虫儿便掉在牙上,愣一会儿再取出来,小小的戏法儿,便能“馈下杵”(要下钱)来。从前做这种生意的很是发达,近年来社会的人士知识日见开化,稍有点见解的人们就不能上他们的当了。凡是欺骗人的方法,任他使得多么巧妙,绝对不能持久的。都说一天能卖十石假,十天卖不了一石真。我最不相信这种话儿,阅者诸君如不相信,请你看看“同仁堂”就知道了。

江湖中之挑(tiǎo)生啃(kèn)生意

有这么一天,我到天桥遛个弯儿,走到了金鱼池的地方,瞧见有一个人站在那儿,穿着一件大片油泥的灰布棉袍儿,头戴着破旧的豆包儿软胎帽子,嘴里头直叨念着说:“可怜哪,可怜哪!”听他的口音是南方口吻,把可怜两字念成了“克恋”韵调。在他眼前的路上,地下放着一个白手巾包儿,叠得四四方方,在这包儿上插着一根笤帚苗儿,嘴里嘟嘟囔囔的。行人瞧着他这种的神儿都很奇怪,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大的工夫就被人们簇聚得围了个大圈儿,都要听听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在这个当儿从人群里挤进一个人来,年纪就在五十来岁,他的穿着好像是宅门里的厨子,可是脸膛儿的颜色很显着憔悴,手里还拿着一根大杆烟袋哪。挤到这人眼前边,就向这人问说:“你是干什么的?”这人经他这一问,冲着他说:“我是做买卖的呀。”他听见这话,当时也露出点儿奇怪的样儿说:“你既是做买卖的,卖的是什么呀?”这人当时说:“卖的是紫金山上紫金树结的紫金果儿。”说的话都是南方口吻的韵调,乍一听简直捉摸不清楚。这人说完了,又给他重说一遍儿,围着的人才知道是卖紫金果的。跟着他又问这人:“你既是卖紫金果的,东西在哪儿哪?”这人手指着眼前的手巾包儿说:“这儿哪。”这时围着的人听见,都低头瞧地下的白手巾包儿。他又指着这人说:“你真是废物,做买卖的哪有包着卖的呀。能够有人买也得叫人瞧瞧东西呀,你打开包儿亮出东西来,叫人们瞧一瞧。”

这人在这时候哈下腰把包儿拿起打开了,一瞧里面包着有黑紫色的小枣核儿似的,可是周身有毛儿,有四五百个。它那颜色,就仿佛是炒煳了的铁蚕豆似的。他在这个时候用手拿过一个来,冲着这人说:“你卖的这是紫金果呀。确有这么一种东西,生在四川,是很贵重很缺少的一种药材。你从哪儿得来的呀?”这人说:“原是同人到那地方办事,听说这种东西是很贵重的药材,所以顺便带回点儿,送亲友或是行个好儿。现在来到北平这地方找人,不想人地生疏,费了几天工夫才把地址找着了,不想人早走了,不知往哪里去了,找是不容易了,想再回南边也是很难的了,所以就落魄在这儿了。手里的困苦那还能说吗?求亲无有,告友无门,忽然想起带着的紫金果儿在北平是很缺少很贵重的东西,何不卖出它去先济急哪!所以包好了在这儿卖。”这问主听完了这一席话,作出一种狰狞难看的面孔来说:“北平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北平是藏龙卧虎的地方,有识货的。这种东西在前清的时候内廷里是常见的,外边人看见是不容易的。说起这东西来,用假的最能够骗人,因为乃是不常见的东西。要说这紫金果呀,你是蒙不了我的。它还有个名儿叫川丁香是不是?”这人微微地一点头儿。他跟着又说:“在从前我在内监陆某家里当厨子,陆内监谁不知道哇!哪一年给他送礼的什么没有哇!尤其是这种东西,我是司空见惯的,那时候他还给了我不少哪,到眼下我家里多少还有点儿呢。要瞧你这种东西,个儿跟颜色倒不像是假的,可是要掐开了,用舌头儿试试它的味儿,就可以知道是真的是假的。”他把话说到这儿,围着的人都疑惑他是懂行的,直瞪着两眼睛,不转眼珠儿地瞧着他,侧耳听他说。卖紫金果的这个人,反倒被他说得咬音咂字儿听着,他说的紫金果儿招招有谱儿。就拿着一个说:“净说它的个儿跟颜色一样呀,里面的瓤儿是不是也得瞧瞧呀?”他拿这果儿举在这人跟前说:“掐开一个诸位瞧瞧行不行呀?”这人说:“行呀。”他在这时候就把这果儿掐开啦,分作两半儿,把那瓤儿抠出来说:“瞧这瓤儿的成色倒像是真的,可是我知道那味道儿是能够分出酸甜苦辣咸五样味来,那才是真的哪。这种东西吃下去能够入人的五脏,专治妇人各种的病症:什么两肋发胀,筋骨麻木,胎前产后,胸闷胀满,不思饮食,咳嗽痰喘,妇人的百病都可以治的。就是没有什么病的人,吃了它也是有益无损的,这种果儿的出产,就是紫金山这一个地方有,它的贵重就在这儿。”说着话就把这果儿往围着的人手内一递说:“诸位先生可以尝尝这瓤儿的那味儿。”围着的人就有接过去送到嘴唇外边,伸出舌头儿舔,咂了咂味儿,微微地点了点头儿。有人说我吃的是酸的,有人说我吃的是辣的,有人说我吃的是甜的,有人说我吃的是苦的,有人说我吃的是咸的。这识货的人看见人都尝了尝。他也把那果瓤儿舔了舔,点点头儿说:“不错,这东西是地道的,实是紫金山上的紫金果儿。到眼下要搜寻这样儿地道货呀,真是不容易了。”话说到这儿,又冲着卖果儿这人说:“你这东西让诸位先生和我一尝呀,的确是真的。怎么卖呀?说个价儿,叫诸位先生好买呀。”卖东西的人在这时候才说:“谁要是买,一毛钱两个。”这识货的人听了这话接着说:“要按这时候一毛钱买俩呀,真算便宜。要到药铺买去,一毛钱买一个怕也不容易,并且它那成色跟味道还许跟不上这个好哪。话又说回来了,货到街头死,肉贱鼻子闻。在这儿就不能够跟人家药铺里比啦,贱贱地先卖出去,弄个饭钱,要多弄个盘费你好回家呀。你要凑个盘费回了家,也比你困在这儿强得多呀。你认了得啦,让诸位一毛钱买四个吧,便宜买主儿。”他话到这儿又冲着围着的人说:“哪一位先生要买先说话,等到没有人买啦,剩多剩少,由我一人包葫芦头儿啦,把它都买了,拿回家里防个荒儿,行个方便,遇见有病的妇人给她吃去,行个好儿。”围着的人听他这一片话,揣摸这意思就有动心的,及至听见一毛钱拿四个去,天下人爱贪便宜的人有的是,都要买点儿。那卖紫金果的人脸上便显出有点儿不乐意的样子说:“一毛钱四个我不卖。”那识货的行家听见他不愿意卖,向他又说:“你这人真死心眼,不便宜谁买你的,你别瞧着烙饼挨饿,卖点盘费回家,比你为难强不强啊?”这卖东西人把脚往地上一跺说:“得啦!我任什么话也不说了。谁叫我流落到这步田地哪!错非在这个地方,要不这样着急,给多少钱我也不能够卖呀。”围着的人听他说狠了心啦要贱卖,就争先恐后地你也往前挤着递票儿抢着买,他也挤着买,一眨眼工夫,就卖出去多一半儿,所剩的没有多少啦。那识货的人就向那卖东西的人说:“得啦,收拾起来不用卖啦,剩下的我包葫芦头儿啦,走吧,跟我到那边茶馆儿去取钱吧。”

我瞧着这东西卖得贱,有点儿眼馋,也想着买他几毛钱的,当时还向那识货的行家说了不少好话,请他匀给我点儿。他听我说了这些好话,也不好不匀给我点儿。他当时说:“朋友,这没有什么,您要买这东西又算得了什么,我家里还存着点儿哪,买不买都没关系。不过这东西是很贵重的,很缺少的,我是要买点儿来也是为行好。您要买我匀给您得啦,这又算得了什么。”他向卖东西的人说:“你就把这点儿卖给这位先生吧,数一数还剩有多少个儿?”这卖东西的人又把手巾包打开了,数了数那紫金果儿,一共还剩有七十七个,我花了六毛钱买了二十七个,便宜了三个。回到家中高兴已极,和我们街坊一说,街坊说:“你上了当啦!”我还不相信,与我们街坊抬起杠来。疑团难解,我想出个主意来,到药铺里去趟,叫人家真行家认认货,真假便可分明。

我拿着紫金果儿到了一家药铺,求人家给看看,药铺伙计看完了紫金果问我:“你这多少钱买的?”我说:“六毛钱买的。”他从药抽屉抓出一把来,足有三十多个,与我的紫金果一般不二。伙计说:“你要买我们这些个,一毛钱就卖。”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纯粹是上当了。我向药铺的伙计问道:“这紫金果儿,到你们药铺叫什么名呢?”伙计说:“这宗药品不叫紫金果儿,他们卖东西的骗人,瞎诌的名儿叫紫金果儿,我们管它叫细辛。这种药并不值钱,可是不能多吃。遇见身体足壮的人,用麻黄不准过三钱,柴胡不准过四钱,细辛不准过一钱,他们卖这东西的骗人给个钱倒不怎样,倘若被骗的人吃多了这宗东西,与人命大有妨碍呀!”我听了人家这片话,东西也不敢要了;送给人家药铺,人家也不要,我只好把它扔在溺尿窝内自认倒霉罢了。

事过两月后,我到西城有事,走到新街口南,见马路边上有个人蹲在地上,眼前放个手巾包儿,包上插个草标,嘴里不住地喊嚷:“可难哪!可难哪!”我忽然想起来了,又是骗人的那小子,我要瞧瞧他们如何骗人,站在那里不走要看个水落石出。果然和我那天所见情形一般不二。最奇怪的是围着人都贪便宜,三毛五毛地买那东西。我等他们卖完了,在后边跟着他们,瞧他们到哪儿去。他们都进了一家茶馆,我也进去沏了一壶茶喝。我喝着茶的工夫,就见他们四五人在一处分钱,一共卖了两块七毛钱,每人分了五六毛钱就走了。

他们这种骗人方法,只要换个地方还能照样骗人,总是那套话,骗了一处又换一处。骗人的方法不改,还是用上就能骗钱。我又恨他们又佩服他们。有一次我遇见个江湖的朋友,和他讨论此事。据那位江湖人说:他们这骗人的买卖,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做“老坎”的,又叫“挑(tiǎo)生啃(kèn)的”。那假装南方人卖紫金果的,调侃儿说他是“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他未曾做买卖之先得先练“浑(hún)碟子”(江湖人管他们学说南方的话语调侃儿叫浑碟子),又得练“发托卖像”(即是假装着急,假装愣头愣脑的,怯头怯脑的),到了做生意的时候,他把地势采好啦,蹲在地上,冲那手巾包儿一嚷,把粘(nián)子(观众)圆上,他们“敲托”(管帮腔骗人贴靴的调侃叫敲托的)的就挤在人群里帮腔,那个识货的行家调侃儿叫“扒包”的(由他装懂行的,用话将布包儿打开,故叫扒包的),卖钱多少,骗得了人骗不了人,全仗着他扒包的,他要有能耐,贴靴(帮助挣钱的)的时候能够叫人看不出破绽来。挣下钱来,扒包的、掌穴的分头份钱;那嚷嚷尝出酸、苦、辣的人是敲托的,只分小份儿。做这种生意是不能靠长地(长地是指固定做生意的场所)的,今天在东,明天在西,也是一种打走马穴(xué)(挣一回钱换一个地方)的生意档子。可是做这种生意都是四五个人,一个人做的很少。据江湖人说,要是一个人能做这种生意,算最有能耐的人。一个人做这生意是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也得自己,扒包也得自己,敲托也得自己,别看一人班受的累多,挣下钱来也是自己的。像这做“老坎”的生意,一人做调侃儿叫“独角坎”,做独角坎的是十年百不遇的才能见得着哪。虽是骗人的行当,能做独角坎的生意人可是很少啊!

在前几天敝人撰稿完毕,觉着刷字匠的事儿很为苦闷,同三五个友人去逛隆福寺,在那庙会里曾见卖耍货的摊上有一种小孩的玩物小毛猴儿,仔细观瞧那毛猴儿就是那紫金果做的。可见那宗东西是不值钱的,做成小孩的玩物,还能卖得了多少钱哪?足见是宗最贱的药材了。

三不管的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生意

在民初的那几年,三不管有个打弹弓卖大力丸的叫高凤山。天津是个水旱码头,中外洋行林立,外洋的货物都在那里装卸,脚行都很发达。各省的人们出外谋生,到了天津,不怕没有亲可投,只要有膀子力气,水码头去扛大个儿,旱码头火车站卖点儿力气,当时就能挣钱,可算是华北的农工商业交货场,劳动区域。一般劳动的人都不能比阔佬、少爷、太太、小姐,高尚娱乐贵族化的消遣处不能去,就都常逛那平民化的露天市场伟大的三不管。他们劳动人热天不能怕热,冬天不能怕冷,有力气才能挣钱。身体多强壮,也容易受外感。如若筋骨疼痛,风寒麻木,立刻就不能挣钱。虽然有病,也不敢叫阔医生大医院诊治,他们都找那打弹弓的高凤山,买那大力丸,花钱不多,吃了就好。所以,一般劳动人有了病都找他去治。江湖人管他那生意调侃儿叫“挑将汉儿的”,每天能来个五六元钱,高凤山的收入也甚可观。

到了民国五六年间,这三不管又来了一位沧州卖艺的,长得身体魁梧,头大项短,肚大腰圆,大脸盘,重眉毛,大眼睛,高颧骨,大嘴岔,说话嗓音洪亮,他那人样就很“压点(yā diǎn)”(江湖人如若长得相貌好,气度惊人,调[diào]侃儿叫压点)。他往场内一站,几句话就能圆上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前棚(场上)的本领他练趟单刀、七节鞭,叫挂子行的人看见还不“里腥(li xing)”(凡是练武的人都称是挂子行;不假,调侃儿叫不里腥),真是“尖挂子”(江湖人管有真功夫的把式调侃儿叫尖挂子)。他要是“捋(lu)起粘啃(nián kèn)条子”(江湖人管向场外的观众讲说病原调侃儿叫捋粘啃条子),还真有包袱。那粘啃条子很多,我说出一个,阅者便能了然。他说:“大力丸能治腰疼,可是腰疼不一样,有受了寒的腰疼,有血脉不周流的腰疼,有闪腰岔气的腰疼,有房事过度肾虚的腰疼。那位说,什么叫受了寒的腰疼?告诉你,着了凉就重,出点汗就轻,那是受了寒的腰疼。什么叫血脉不周流的腰疼?告诉你,坐着疼,躺着疼,起来活动活动就不疼了,那就是血脉不周流的腰疼。不使劲不疼,一用力就疼,那是闪腰岔气的腰疼。如若咳嗽不敢使劲,眼前净冒金星,酸疼酸疼,那是卖煎饼的说睡语——摊(贪)多了,往前使劲大发了,我这里不治!”以上就算是腰疼的粘啃条子(病原),其余的头痛、腰疼、膀子疼等症都有粘啃条子。其中的意思与上论的相同。他随说随着抓,能把大家逗乐了(调[diào]侃儿叫抖包袱),他有这几条能耐,大受劳动人的欢迎。他往下“催啃(kèn)”(江湖人管当场售货能够多卖,推销的力量好调侃儿叫催啃),夯头也好(即是嗓音好),碟子也正(即是口音清楚),他做了不到一年就响了万儿(即成了名)啦。凡是逛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的人都知道沧州有个卖大力丸的高大愣,他的收入每天能有一二十元。高凤山的生意大受影响,日日衰落。高那人也好,有气性,改了行。将(jiàng)汉儿不挑(tiǎo)了,投个师傅改说评书。这些年三不管挑将汉儿的就是高大愣“火穴(xué)大转(zhuàn)”(江湖人管发达了调侃儿叫火穴大转)了。

劳动人如若筋骨疼痛,风寒麻木,立刻就不能挣钱。他们都买那大力丸,花钱不多,吃了就好。江湖人管这种生意调侃儿叫“挑将(tiǎo jiàng)汉儿的”。

江湖人要想发达,净仗着本领不成,还要相貌好,能够惊人。社会里的百行人也是如此呀。我老云闯荡江湖走了十几省,见过许多打把式卖艺的,都是“搪空(kòng)不搪相(xiàng)”(江湖人管外行人调侃儿叫空子,管行家调侃儿叫相家)。外行人看着两个人打对子火火炽炽,就给钱,真行家看了说:“他们是腥挂子(即假把式)。”惟有霸州李(他姓李,是霸州人,各省人敬他,都称他为霸州李)所练的把式,一点不里腥(li xing)(假的),纯粹是“尖挂子”(受过训练的练把式卖艺的人)。上海、大连这两个码头,“老汪家”(江湖人管老大们调侃儿叫老汪家)都捧他。凡是江湖中的人,提起霸州李来,全都说:“那是尖挂子。”他在清末民初的时候曾到北平,同又说评书又练挂(武术)的沈岚俊在东安市场撂过场子。因为没“火穴”,他又走外码头了。可是霸州李到了天津,在三不管不打“清挂子”(净练把式要钱,不卖药,江湖人调侃儿叫打清挂子),也挑将汉儿。因为他的人样子不如高大愣,生意也不如老高,他们还是亲师兄弟哪!所以,我说社会里的人向来是认假不认真,有多好的本领也不如相貌惊人。从古至今,有多少能人都是受这种制,未能发达,不怪刘备见了庞统轻视于他呀!

三不管的做大票的生意

我在民国十五年赴津有事,住在荣华大街南头普通客栈之内,有个福州的乡亲李君住下关×安客栈,我常去看他。那客栈是三层院子,西院挂着个黑漆金字牌子,上边的金字是“军医朱洞×”。我见他那里求药治病来的很多,一拨接一拨。据李君说:“这位朱医官是位大慈善家,他这里治病不要钱,白看病还不算,格外可怜穷人,还给药吃,也不要钱。不论内外两科、花柳病、妇科、小儿科的病,治一个好一个。现在他的名誉可大了,无人不知。”我这人向来遇事多疑,我问李君:“他在栈房住几间哪?”李君说:“十二间。”我问:“十二间房每天多少钱哪?”李君说:“每间五角,十二间六元,他包了西院是每天五元钱。”我问:“他用着多少人哪?”李君说:“两个助理医生,一个看护,一个药剂师,四个听差的,一个车夫,大约着有十几个人。”我觉得他那十几个人,连住店带吃饭,哪天也得十几元的。要连穿衣服、药费,听差的、车夫薪水都算上,哪天都得几十元的费用。那位朱医官有这个举动,这个慈善行为,家中得有多大产业能够这样行善?他为什么不在本乡行善,来到天津住客栈哪?为什么不赁房开医院,住客栈多花钱哪?我越想越可疑,越想他的疑问越多。我猜想之际,李君又向我说:“这位医官手术最妙,不管是什么病,都能手到病除,你要不信你去看看。”我说:“往哪里去看?”李君说:“他每逢星期到三不管去治病。”我问:“在三不管什么地方哪?”李君说:“在天乐戏园子西南,黄福才的书场后边。”

我听他所说,记在心内,到了星期日这天,早早吃完饭,到三不管去看朱医官舍药治病。我到了三不管,果然瞧见黄福才的书场后有个大布棚,棚底下有三张桌子,四围有几条长凳,虽是夏天,有人用喷壶将地洒湿了,十分凉爽。场内有三个人,都年在三十岁,大褂外边罩着白围裙,胳臂上套着白布袖口,正往桌上摆设东西。接连不断有些个病人,都在等候朱医官治病。我往桌上一看,那上边放着全份的西医使用的西洋外科家具:耳撑子、嘴撑子、鼻撑子、肛门撑子、阴门撑子、听病袋、反光镜、小便探管、抽水管、大小各样刀子、剪子、缝针,这些东西电光镀得锃光,耀眼夺目。还有十几个玻璃盘,十几个洋瓶子,内装药水、药面子。有几卷药布、胶布、洋纸、棉花。他们这里一样样摆完,又摆上四个大玻璃镜框,内里有××军医官执文凭、××市的证书。我看他这些东西就值个几百元,那执照、文凭、证书也都惊人,及系我看完了,那棚底下的人围了个风雨不透,足有百数多人,都谈谈论论。我听了听,都是说朱医官手术好,药也好,手到病除。

我等了会儿,就见四面的人往外一闪,说:“朱医官来啦!”我往西边一看,来了一辆新式的胶皮车,车头上有四只电灯(可没点着),双脚铃,那车夫穿着一身绸子裤褂,正在年轻。那车上坐着的人戴着一顶巴拿马的草帽,白夏布大褂,青绮霞纱的马褂,青缎申鞋,金丝腿儿的眼镜。这人坐车来到,透着精神。车到棚下,朱医官下了车走进场内,我仔细一看,他长得约有三十多岁,白胖白胖的面庞,黑漆似的两道眉毛,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儿,四字口,两撇胡子向嘴上撅着,笑容可掬,很像个大医生、军医官的派头。

朱医官往场内一站,那四面围着的人都直鼓掌欢迎。少时,他向四面的人先说了一遍冠冕堂皇的慈善话,然后他说:“凡是有病的人,都在凳上坐着等候;没有病的人,对不住,请你们原谅病人,给病人坐着,退到凳外看热闹吧。”他的话真灵,没病的人全都站起来退在凳外,坐着的净是病人啦。他将马褂、夏布大褂脱去,剩下一身短衣。由西问起,他问头一个病人:“你得的是什么病哪?”这个病人约有四十多岁,两只眼睛闭着,说:“先生!我得的是气火眼,闹了二年多了,始终也没治好,现在成了气火蒙了,求你行好积德给我治治吧。”朱医官就在桌上拿来他的家具,给这人往眼上抹了点药面子以后,说:“你先闭上眼不要动,不到一个钟头,管保这药力行开了,当时把那蒙给你治下来,能叫你看见东西。”这个病人就闭上眼睛不动,等那药力行开了好把病治好了。朱医官又向第二个病人问:“你得的什么病哪?”这个人说:“我得的是牙疼。”说着,将嘴张开叫他瞧瞧。朱医官说:“你这牙疼了多少天哪?”这人说:“七八天了,药也上了不少,始终也没见效。”朱医官说:“你这牙是虫食牙,火太大了,又得给你止疼,又得给你将虫子治出,才能去根。”这个人说:“先生你行行好吧。我这牙疼起来,扯得半个脸都不好受。牙疼虽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朱医官在桌上拿起来一个注射药针,在药水瓶内吸进点药水,叫他把嘴张开,用药针往他牙床上一扎,将药水打进去,随后抽出注射针来,向那人问道:“你这牙还疼不疼哪?”这人面露喜容,立刻站将起来作揖,说:“先生你这药真好,打上就不疼了。”朱医官说:“我再给你上了药面,管保一袋烟的工夫,那虫子全部治出来。”说着,用个药勺往瓶子内弄了点药面,往他嘴内上好,叫那病人张着嘴,往外流“哈拉子”。他又问第三人:“你得的是什么病哪?”这个人说:“我得的是恶疮。”说着将左腿的裤子往上一提,露出他那左腿来,在腿肚子上有像核桃般大的疮,那疮口张着往外流脓。朱医官说:“你这疮,我给你将毒水去尽了,烂肉也去掉啦,净剩下好肉芽儿,我再给你上点生肌长肉的药,不出七天,叫你复旧如初。”这人喜欢已极。他将注射药针拿起来,又由药瓶内吸了点药水,往那人的腿上打了一针,然后用刀子往那人腿上剐割烂肉,那人也不觉疼痛。观众都佩服他那药的力量,割完了,又用胶皮水激子使药水一洗,洗完了他问道:“疼不疼啊?”这人说:“不疼。”朱医官说:“再给你上些生肌长肉的药就好了。”说着,又往伤口内上点药膏,他往旁一闪,那听差的就给他用药棉花堵住,使药布一缠,手术敏捷,很是利落。我老云看着他又奔过那第一个病人去,叫他仰起头来,用个钳子去取那眼内的气火蒙,他用手一翻那人的眼皮,右手用钳将蒙夹住,慢慢地往下扯,随扯随叫那人咳嗽,不大工夫,将蒙取下来。他问道:“你这蒙治下来,你看得见东西看不见哪?”这个人说:“看得见了。”朱医官伸左手的三个手指头向他问道:“这是几个?”病人说:“三个手指头。”他又改了一个手指头,向病人问道:“这是几个?”那人说:“一个指头。”这时围着看的人全都拍巴掌,鼓掌喝彩。朱医官说:“你这眼睛好了一只还有一只,因为今天来的病人太多,时间宝贵,不能再给你治了。你等到明天去往栈房找我,再给你治那只眼睛。”说着递给他一张传单,说:“这传单上有我的地址,你按这上面的住址去找吧。”这病人接过传单点头应允。朱医官又给别人看病。

我老云看了六个钟头,见他治了三十多个病人,不论是什么病,轻者当时就好,手到病除;病重的当时见效。可是当时见效的病人又分两种:寒苦的他倒给包药,或吃或上,按症施用,分文不要,管保好病,不必再来。阔的病人,他给张传单,叫那病人按传单地址去找他再治。我对于这有钱的人找他再治很是怀疑,总怕他有敲诈的行为。他治完了病,围着的人全都不走,朱医官又向大家说:“我是咱们直隶的人,家中有几十顷地。我父亲自四十五岁得病,得的是疮痨,病了几年,花了几千块钱,也没有治好。感觉医生虽多,净是庸医。病人的痛苦,花钱误人,有冤无处诉,才叫我入医学校读书。出洋留学,学习为医,费了十数年的光阴,在中外医学校毕业,学成了中西医术、内外两科、妇科、小儿科、咽喉科、眼科、花柳科,全都能成。年前归国,奉我父母之命,施医三年,积德行善,过了三年之后才准要钱。我因天津这地方是个水旱码头,中外人士华洋杂处,什么人都有,才到这里施治传名。暂时不能设立医院,先在南关下头客栈内立个临时诊疗院,等到过了三年,我再设立医院。如今是白治病不要钱,不论哪界人要是有病,不论是轻是重,只管到栈房内找我,我都能给治好。可是有几种病别找我,都是什么病哪?瞳仁散光、瞳仁反背,这样的眼病我不治。男女有得臌(gu)(肚子膨胀的病)症的,七日管好;也有五样治不好。哪五种臌症治不好哪?男子要得臌症,从眼泡肿起要往下肿肿到两只脚上,就治不好了,那叫‘穿靴’。女人得了臌症,要从脚上肿起肿到眼泡上,就治不好了,那叫‘戴帽’。若是周身全肿,肚脐眼也肿起来,也治不好了,那叫‘绝症’。如若得了臌症的男子身上肿了,用手去按,若是按下深坑鼓不起来也治不好了,那叫‘绝症’。若是男子得了臌症,夜内滑精,也治不好了,那也叫‘绝症’。”他一样样地讲说,将各科共有多少绝症全都说出来;然后又向围着的人说:“只要得病之人得的不是绝症,我就能治。按着传单的地址找了我去,总能设法叫人好病。”他说完了,又撒了百十多张传单,才出了场子,上车回店。那听差的人们慢慢地收拾东西。

我也往回走。一路之上,就听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的江湖朋友对于朱医官议论纷纷,还有骂他的。据他们说:“金点(算卦相面的总称)的生意怕袋子金(算卦的一种),汉门(凡是卖药的调[diào]侃儿都叫汉门)的生意怕大票(大生意)。票票神仙都来到,受骗的人还少得了吗!”我老云原就疑惑他们是骗局,听了这江湖人的话,更知道是骗人的了。我有心向这种生意探讨他们的内幕,每天必到那栈房看看他们施治的情形如何。有天我到了那栈房,见门内院内吵吵嚷嚷,好像有人打架。我向店里伙计问是什么事争吵,据伙计说是做“大票”的生意出了“鼓”儿啦!我听了这话不懂,向他问是什么话。他说:“这是江湖侃儿,施药治病,冤人骗财的生意,行话叫‘做大票的’。他们骗人家钱财,人家醒悟了找来不依,要和他们打官司,调(diào)侃儿叫‘出了鼓儿了’。”我听店家所说,知道朱医官做的是“大票”。我就常向江湖人探讨,做大票的生意是怎么回事。有好些个江湖人都不知道,说那生意是汉门里最大的生意,内中的秘密不大明白。我问了多少人,都是不知道。

目前赴济有事,遇见一位老江湖,我将做大票的生意说了一遍,问他懂不懂。那老江湖说:“这大票的生意很不容易做,他们那当医生的是大票的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当这掌穴的最难,第一要长得相貌不俗,谈吐好,学识充足,对于中西医都得精通,才算够格。投师学艺,做师傅的收了徒弟,不教给他后棚生意,只教前棚的生意;那后棚的生意学会了能够挣钱,不到年份,师傅绝不传授。什么叫前棚生意呢?一是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二是说前棚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三是叫点,四是卖弄,五是使样色(yàng shǎi)(做好弄鬼的东西),六是抖搂样色(实现以假乱真的效果),七是吸点,八是叫响儿。他们这种生意不能水做,必须火做(江湖人管做穷生意调侃儿叫水做,阔生意调侃儿叫火做)才成哪。做别的生意有几元钱的本钱就成。干这个要穿着阔绰,住大客栈,出来白治病,不能当场要钱,还得会找地方,看好场子,到了上地(该做生意)的时候,桌案上摆的医科家具等物,就值几百元。他们做前棚的往场内一站,得能圆粘子,使场的四面围好了人啦,他才说前棚的钢口(话),给围着的人好大便宜,将人吸引住了,再往下叫点(引诱病人看病)。‘哪位有病,可以说话’,就往凳上一坐,白瞧白看,用药也不用给钱。‘你们把病借给我,我用药,用手术,给你把病治好,叫大众瞧瞧’。这样说,就有那病人贪便宜,叫他给治。他们治病有几样儿手到病除的:痔疮、漏疮、气蒙眼、火蒙眼、胬(nu)肉盘睛、多年的帮聚疔毒恶疮、牙疼、耳痔、跌打损伤。可不是真治好了,他们耍的是手彩,调(diào)侃儿说,使的是‘样色’(yàng shǎi)。那‘样色’有:‘大卯’、‘小卯’、‘贴儿’、‘糊儿’、‘肉儿’、‘丁香’。什么叫‘大卯’哪?譬如,有个病人说他得的是心口疼的病,屡治不愈。他说他能当时治好。叫病人将上身的衣服脱下来,赤着背,他取出一个针来,约有二尺多长,叫围着的人观瞧。他说:‘三国的时候有位华佗,能治各种怪症,都听书上那么说,谁也没有看见过,今天我叫大众看看。这个针有二尺多长,从后心扎进去,从前心出去,穿心一针,能叫他多年的心口疼除了根,永不再犯。’他说着,叫病人往场子当中的凳上一坐,左手一按病人的身后,按着穴道一扎,眼看那针扎进一半去,他离开,右手攥着针叫大家看,说‘这针扎进一多半了’,冷不防他左手一拍病人的前胸,啪的一声,说:‘扎出来了!’大家往前边一看,果然露出三寸多长的针尖来,看的人们都很惊佩他那针法。他这样扎着,不叫病人动转(给他们当幌[huǎng]子),等着针的力量行开了好去病。他有了吸引人的幌子,可就卖弄他的本领,向围着的人说:‘真头疼必死,真心疼必亡。三国的曹操,喜爱关公,上马提金,下马提银,三日小宴,五日大宴,赐锦袍,赠赤兔,不过要关公保他。不料关公河北寻兄,封金挂印,过五关斩六将,拖刀斩蔡阳,又保了刘备,水淹七军,威镇华夏,吓得曹操几乎迁都。那关公走麦城被东吴擒去,誓死不降,斩了首级献与曹操。那曹操见了关公的人头,说道:美髯公别来无恙。那人头须发皆张,吓得曹操得了头疼之病,久治不愈,一命呜呼!那是头疼。真头疼必死,我们没有得真头疼的。三国的姜维扶保阿斗,邓艾偷渡阴平,刘后主降敌,姜伯约不得已使了个狠毒之计,使敌国主将彼此相争,大事将要成,他累坏了,心疼而死。真心疼必亡,我们人没有真心疼的。这位说是心疼,那绝不对的,他得的是胃脘疼的病,不是吃东西着急,就是吃饭的时候生了气,胃脘受伤才生这病。我今天把这病治出来叫他去根,永不再犯。叫众位看看他这病。’说着他由案上取个罐子来,用手将那根针拔下来,往罐里点些纸,将罐往病人的心口窝一拔,工夫不大,他将罐子起下来,举着罐围着场子一转儿,叫大家观瞧。那罐内有黄不黄红不红,粘粘糊糊的东西,谁看了也以为是他治好的。他又叫病人自己去看,说:‘你这病治出来了,从此再也不犯。’病人也得信服他,观众也信服他。其实那病是真没好,到了时候,还是照样儿疼。”

据老江湖人说:“他们这针,并不是真由后心扎进去,从前心穿出来的。他那针上有毛病,使的是手彩。他拿那长针往人后身扎的时候,只扎进几分深就止住了。那针是两节的,后半节粗,是空筒儿,前半节细,他用手一扎那前半节就退在后半截筒内。看的人们不明白他的机关,好像那针都扎在人身以内似的,前身露出来的针尖,也不是与那后边的针一式,是他左手内藏着个两头尖的针,一头扎前身少许。不知他那鬼病的人,就以为是扎的那针由前边露出的针尖。使用这穿心针是得像变戏法一样,把(bǎ)托(假的东西)护严了,不叫人看破才成,这个两半截针就是这样。他那罐里的东西,也不是由人身内拔出来的。他那罐内原就有这些东西,是药末做的,用时里边预先放点水,只要一见热气就化成粘粘糊糊的,谁看了也以为是由人身上拔出来的。这种‘大卯’的样色(yàng shǎi)就是这样,他叫人看,说说道道,调(diào)侃儿叫‘卖弄’。他们那由眼睛里,用药能治出气蒙、火蒙也是假的。那是‘样色’,说行话叫‘糊儿’。那蒙是小鸡的眼睛上剥下来的一层薄皮,成天价用药泡着,用时卷在手指盖内,以上药为名,将那皮放在眼内,病人的眼还有一线光明,被那皮遮避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故意地叫那病人看东西,病人一定说:‘任什么也看不见了。’围着的人都知道病人的眼睛看不见啦,然后他再慢慢地往外取那薄皮。将皮取出来之后,又露那一线的光明,他们又伸手指头,故意地试人目力,叫病人说是几个手指头,病人就能看出是三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围着的人就信仰他们能治病。刚才还不见什么哪,这一会儿又看出什么来了,真有点儿手到病除的药力。这就是‘糊儿’的样色(那由病人身上治下来的漏疮管子也是假的。使用的样色,在前文丁香座子说过一回了;那治牙疼的药,能由病人口内治出虫子,在前文也说过)。这做大票的生意医治百病,当时有效,把人冤得信以为神医了,他在那些病人身上“把(bǎ)簧”(看出病人的底细)。看着病人穷,他就给药打发走了。临走还对病人说:‘这药你拿回去用,准能治好的。如若不好,你就不用来了。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那病人回到家内吃他的药,一定不能好,可也不来找他们再治,记着那舍药的先生‘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吃他的药没治好,得另找能治好该病的有缘先生吧。他们叫那不能生财的病人不再来麻烦,使病人绝了念头,说行话叫‘送点’。如若不会送点,那病人总来白治,够多麻烦,也赔不起那些药啊!若是没有送点的本领,江湖人讥诮他,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们舍药的时候,瞧着哪个病人能够生财,设法叫病人去栈房找他们治病,在屋中受他们的敲诈。管这往栈房内诱病人,说行话叫‘叫点’。这些事都是做大票的徒弟没出师之先,给师傅效力时应当做的事,大约着不到三年时期,绝不传他们后棚的生意。那后棚的生意都是能挣钱,第一是要‘水火簧’。什么叫水火簧哪?譬如,病人要是穷,没有钱治病,他们也敲不出钱来,叫做‘水点’。譬如,病人要有钱,能够骗得出钱财来,叫做‘火点’。怎么要簧(要出实话来)呢?如若来到他们的栈房内,有五六个病人,他们就挨着个儿问。向病人问:‘你这病有多少日期啦?’病人说:‘二年多了。’他们又问:‘二年多治过几回呀?’病人说:‘也没怎么治它。’他们就知道这个病人是‘水点’了。请想,谁要有钱,有了病也不能耽误二年多都不治呀!如若久病不请医不服药,一定是个穷人。他们做大票的将簧要出来,知道是水点,就给他点儿药打发走了完事。如若问病人:‘你这病有多少日期哪?’病人说:‘四五个月。’他们又问:‘四五个月就没治吗?’病人说:‘这四五个月请了好几个医生也没治好。到各医院都看过了,药吃了好几十斤,也没见效。’他们就知道这是‘火点’。请想,这个病人要没钱怎么请那些医生?没有钱各医院也不能去呀,一定是有钱的。他们做大票(大生意)的要知道是火点啦,就不叫走,他们给治病,得施手术,不是扎针就是上药,用个拴马桩(用话把人扣住)的手段将病人拴住了,暂时不能走,缓缓地商议,叫病人上套。施展他们‘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的手段,叫病人自己钻套,受他们的敲诈,总是说他们‘白治病,施舍药品,手术是随身带,不算什么,药品贵重,赔不起的’。或是叫病人自己情愿捐助药资多少,或是说病人用的药品太贵,准能好病,得自备药资。最难的事儿是‘坠票’。阅者诸君若问什么叫‘坠票’,我再将这桩黑幕揭穿,公诸社会,以便诸君对于大票生意完全明了。譬如某病人家中有钱,是个富户,他贪图便宜,有病白治,就到了栈房,找做大票的生意给他诊治。做大票的也要出簧(要出实情)来,知道他有钱,可是身上没带着,要治病花药钱,病人也愿意了,可得派人跟他去取,当时说明了是多少钱,做大票的掌穴(xué)(这一伙人的头儿)的派个人随着病人回家取钱,调(diào)侃儿叫‘坠票’。也有随着病人把钱取回来的;也有病人醒了攒(cuán)儿(明白过来了),事情反悔,不能给钱的;也有的病人觉悟他们是骗子,饶不给钱,还把坠票的打一顿的,什么情形都有。可是有本领的坠票的,都不怕病人觉悟、病人醒攒儿,他们遇上多狡猾的人也能把钱取回来。坠票的本领也分‘要簧’(要出实话来)、‘迷魂法’,他们跟着病人取款,走在路上问病人你在哪儿住?做什么事?如若病人说在××地方,在某商店做事,这钱便能平安取回。如若病人说,在某租界捕房做事,当便衣西捕。坠票的立刻就得明白这笔款不能要的,要不成钱,白挨顿打,还许给收起来。如若病人说,自己没钱得向亲友家借,坠票的得串给他几句话,叫病人向亲友撒谎,借钱使用,以免说出实话,被病人亲友窥破骗术,给他们破坏。”

做大票生意,在那些年,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北开,各租界能有几十档子。天津地广人多,张三被骗,李四还不知道哪。骗人的是一个挨一个,被骗的是一拨接一拨。虽说他们这种生意伤天害理,巧取民财,也是病人贪图便宜,才能上当。这也不能净怨做大票的不好,谁叫病人爱图便宜哪!我老云不上当的主意,就是四个字秘诀:不贪便宜。这些年我再到天津,可就见不着做大票生意的了。据我调查,天津做大票生意的被官家取缔了,调侃儿叫“卯啦”。他们被卯的原因,我也调查过几次,据我调查来的情形有三:一是传授不好,鼓点(受骗的人明白了,和他们翻了脸,调侃儿叫鼓点)朝(cháo)翅子(有人告了官了),叫人知其内幕,被官家取缔了;二是医术不佳,常治死人,被官家取缔了;三是卫生当局取缔无证书行医者。

按江湖上老人所说,江湖人的传授最好不准做“绝后杵”(最后一笔钱)的买卖。我问过什么叫绝后杵,老江湖人说:生意人管钱叫杵头儿,管银子叫拘迷(ju mi)杵,管洋钱叫色(shǎi)唐拘迷杵,管挣人家的钱的法子叫杵门子。管挣钱的方法好,比别人能挣,调侃儿叫杵门子硬;管挣钱的方法不好,没有人家挣钱多,调侃儿叫杵门子软。管挣人家第一次的钱调侃儿叫头道杵或叫迎门杵(挣的头一笔钱),管挣二次钱调(diào)侃儿叫二道杵,其余的三道、四道,也是这样。生意人能有预知来人身上带着多少钱的手段,调侃儿叫把(bǎ)杵门子;如若没这种本领,调侃儿叫不会把杵门子。譬如,会把杵门子的生意人见来人带着十元钱,当时设法要挣他个七八元,给那被骗的人还留个三两元。那才是江湖人挣钱的高手,不能叫被骗的人空着兜走。就是被他骗了之后,怨恨心虽有,还能轻些。如若见人有十元钱,他们都给骗过去,叫被骗的人分文不剩,调侃儿叫“挖(wǎ)了他的绝后杵”(最后一笔钱)啦。那被骗的人连个喝茶吃饭坐车的钱都没有,当日饿着肚子走回家去。日后他明白了,是骗了他,那怨恨的心最重,一定说:“他们真厉害,将我的钱全都骗去,连个车钱都没给留,真叫狠透了,我非得找他要回钱来才能算完。”这样,被骗的人找他们往回要钱,调侃儿叫“倒杵”(往回拿钱),又叫“倒(dǎo)拦头子”。看起来做什么事也是留点余地,别太狠才好。狠毒人没有好结果,还是厚道点好啊。不知有真正夹磨(jiá mo)(师父传授真本事)的老合(江湖艺人)以为然否?可是那做大票的生意人,有好些个都是杵门子太狠,净挖人家的绝后杵,被骗人醒了攒(cuán)儿(明白过来了),找他们去吵闹,归了官司。官家知其内幕,临时诊疗所、施医、施药,都是骗人的团体,才认真地取缔。

在早年,我国还没有西医,他们做大票生意的人,只练会了扎针就能蒙人。按着中国的医书《针灸大成》,使铁做成针,只要扎不错穴道,绝不会出险。按着四阴针、四阳针、四大总针、八法神针、九转还阳针、鬼门十三针、王灵阁一百零八针等等扎法,都是中国原有的国粹,我国人学会,颇能起死回生。到了如今西医畅兴,那注射各种药针的方法,都是由外洋各国学来的,若没出过外洋,也得在我国各大医学校才能学会。江湖中做大票生意的人们,哪能出外洋,学习行医呀!就是在本国,也没有入医科大学的资格。他们所学的治疗外科手术,与注射药针的手术,俱都不精,全是胆大敢于愣下手。但是这些事极其危险,用刀子割疮,稍微失神,就能将血管割断,一时措置不当,血流不止,就有性命之忧。那六百零六药针,若扎在血管里,药性行开,花柳病能够好了,如若扎在肉内,当时胳膊红肿,一日就能丧命。做大票的人们,常常出这种危险。他们办坏了,就“急流扯活(chě huo)”(快跑)。人死与不死,他们就不管了。也有跑不了遭了官司,被法院判为庸医杀人之罪的。地方当局因为这类事迭见不穷,为保护人民起见,对于伪造行医证书与无证书行医、无官署售药许可执照售药的全都取缔了。做大票生意的人在天津立脚不住,全都开了外穴(xué)(到外地去挣钱)。据江湖人传言,我国各省城、各都市、各码头全有卫生机关,管理一切卫生事务,他们受到了限制,没有行医的资格,不能行医。可是,一般做大票生意的江湖人,因为在省市里面受了限制,不能再以大票骗人了,便开了外穴,跑到乡村市镇,如法再去骗那乡愚无知之人,较比在各省市、码头骗人还容易。于是乎江湖的骗子手们也组织医药的团体,摇旗呐喊,假借救济人命为名,去敲诈乡人。呜呼!一般被骗的人,成为有知识劣人的俎(zu)(砧板)上肉了。

三不管的挑(tiǎo)火粒的生意

有一次我到了天津,同着朋友去逛三不管,走到了上权仙南边,见那里的玩艺儿场全都没有了,也都盖了房子。往南走着,德美后兜个圈子,只见巷内十分冷落,好几十家娼户只剩了两三家,连个游逛的人也没有,可见天津也萧条了,德美后一落千丈实是可惨,较比十年前是不同了。我们往南走了不远,听见一阵锣鼓喧天,见开洼里棚帐接连,游人甚多,我看见了露天地的玩艺儿场,才知道三不管的艺技场因为盖了房子又都移在南边了。往各处一看,见那各场的玩艺儿也没有十年前齐全,较比民初的三不管缩小范围,连当年的十分之三都说不上了。在西头有个药摊,摊子上边摆的是几个药瓶子,几个碟子,有几块烂铁压着那包药使的票纸,有个玻璃框儿,里面是官家的许可执照,摆在旁边。有个妇人,约有四十岁里外的年纪,坐在个凳上,眼前有个小煤炉子,上面放着个小铁锅,里面熬的是什么也看不透。见那妇人向观众说:“这药叫化食丹,专治小儿百病,消食化水。不论是食积、奶积、大肚子痞积,跑肚子拉稀,红白痢疾,存食存水,吃了这化食丹准能保好。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我当面考究,当面试验,叫众位看一看我这药的力量。”她说着又由摊底下拿出个小簸箕,那里边放着好些米粒,好些个豆儿。她说:“男女老幼如若脾虚胃弱,吃了东西不克化,你就吃咱们这药,管保能消食化水。”说着她拿起几个黄豆,一个个地往药锅里边扔,扔在锅内,就见豆儿一冒火苗儿就烧没了。最奇怪的是,她往那锅里边扔一块块羊肉,却呼呼直着(zháo),冒了一阵火苗儿,冒了一阵烟儿,就化没了。她说:“众位看见我这药的力量了没有,能化东西不能?我这药卖一毛钱一粒。”她说着用个小勺儿往外弄那药,一个一个往碟子上放。那药是白的,也有黄豆粒大小。她又说:“今天是礼拜,我们减价一半,卖一毛钱两个,买一服送一服,一毛钱买四粒。那位说,你这化食丹今天怎么卖这么贱哪?这叫小不去,大不来,名不去,利不来,传不出名去不能发财。”当时就有些个人买她的药,她随接钱随着包药。她还说:“哪位买了我的药,要治好了病,可得给我传名。如果吃了我这药不见好,你把发票拿回来,将钱退回;如若不来退钱,那算是怕我。”她这样说,更叫人相信她那药真有效力。

恰巧这时候有个老头儿带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那老头掏出一毛钱,也要买那化食丹。小学生问他爷爷道:“你买这药做什么?”老头说:“给你兄弟吃呀,他不是净存食吗?”小学生说:“别买这东西,要吃在我兄弟肚内把他的五脏烧坏了呢?”老头子直点头,说:“有理有理。”我那朋友用胳臂肘儿一拱我道:“你听见没有?这小学生真聪明,他才十二三岁,就能把这事看破,年老人要蒙人,往后可不成了。”

我同着朋友往回走着讨论此事,怎么也猜不透她那药是什么东西弄的,能够把五谷杂粮和羊肉都烧着了。回到店中,我把这事记在心中,不断地向江湖人讨论此事。有个江湖人对我说,那妇人用药化豆粒儿的生意,调(diào)侃儿叫“挑(tiǎo)火粒的”。她摊子摆上,等到逛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的多了,她说说道道地圆粘(nián)子(聚拢观众),卖弄“前棚”(场上)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往锅底放粮豆儿,叫人瞧着他那药有化粮豆子、猪羊肉的力量,调侃儿叫“抖搂样色(yàng shǎi)”。她先说卖一毛钱一粒药,又改卖一毛钱四粒,那叫“海(hāi)开减价”(高开低走),又叫“催啃(kèn)”(管推销货物往外卖东西挣钱叫催啃)。她说,吃好了传名,要不好回来换钱,不找她退钱算是怕她,叫做“使神仙口儿”。我老云调查她那药,为什么扔下粮豆儿在药锅里立时就着,江湖人多不肯说。我好容易探讨得来,把他的黑幕揭穿。向阅者报告:那药里有火硝,要不东西到锅里就着哪!不知者以为我给他们宣了不好,坏了他们的事。其实骗人几个钱倒不要紧,钱花了别叫人受伤啊!火硝这东西到了肚子里,人受得了吗?我问过吃化食丹的人,吃下去那药觉着怎么样?都说吃下去跟着烧膛,心里发热,口干舌燥,净想水喝。看起来这宗买卖我给他们劈了是有益于社会。与她有点碍处,我就不管她一个人了。

江湖中之做老烤的生意

各市场庙会上常有一种摆摊子卖老虎骨头的。那摊上是块毯子铺在地上,一个长条的笸箩,四条老虎腿,一把小钢锉,一把小锯,有些纸张。如若有人看那虎腿,骨壮筋强,爪儿似爪,那骨髓油骨内骨外都浮着。凡是做这种生意的人,都是关东的居多,不论在哪个地方做买卖也没有摆长了的。据他所说,他是关东的人,专指着打围场挣钱养家,如今是来找他的亲戚,随身带些货物。这种虎骨是贵重的东西,要到各药铺去卖,能卖一块多钱一钱,专治风寒麻木、腰酸腿疼、多年的寒腿、肾寒肾虚、梦遗滑精、小肠疝气、五痨七伤、左右偏坠、左瘫右痪、半身不遂、诸虚百损。如若有这些病症,可以买点虎骨回到家中泡酒喝。这种药酒喝长了能够舒筋活血,追风散寒,强筋壮骨,提气补神,增加饮食,延年益寿;再吃长了,能够种子。为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吃的日子多了,生有儿女,接续后世香烟,人生在世防备老,草留根深等来春。为人若是无有后,到了老来徒伤悲。他说:“我这虎骨在药性里说是大热的东西,专门治寒,可不治热病。如若是热病,愈吃愈坏。还不治暴发火眼,风火牙疼。那些病喝了虎骨酒,愈喝愈疼。那位说,你这虎骨卖多少钱一两呢?我这东西卖一毛钱一两,我可是待不长,卖几天我就走了。”

他们这样说,就真有人买。有人买的时候,他把虎骨放在凳子上,用麻袋片垫上,使锯现往下锯,锯下来用戥(děng)子(小秤)现平。我老云是好说真理。我国的药品是草药不值钱,牛黄、麝香、虎骨、人参、鹿茸、狗宝、犀角、西藏红花、羚羊角,全都值钱。他们这卖老虎骨头的,有那样好东西何不往药铺去卖?管保比他们零锯着卖省事省神,还能多卖钱。他们有真东西应当往真识货的地方去卖,何必与不识货的人费话?不问可知,他们那东西是假的。至于这假东西是什么东西做的,局外人是不容易知道的。

卖虎骨的这行儿调(diào)侃儿叫“老烤”,做这种生意的人,都得穿乡下人的衣服,说话要愣像儿。

我还在护国寺庙上见过一个卖老虎骨头的带卖麝香。据他说,那麝香出在关东三省,是香獐子的肚脐儿,每逢到了夏天,香獐子往山石上一躺,把肚脐张开,那各样的虫子都往它肚脐里钻,它一疼肚脐就并上,撒腿乱跑,可是香獐子也知道他那肚脐是宝贝,如若有人捉它,它也是先把那宝贝毁坏了,不叫人得着。鹿护犄角,象护牙,狗护宝,牛护黄。要捉香獐子得有好法子。那香獐子专好听音乐,如若要捉它,得上山中吹动音乐,它只要听见了就闻声而至,到了吹打音乐的附近它就不走了。地上有酒制的果品,它吃得醉了就能拿活的,拿住了就得到它的麝香。麝香有生的,有熟的。七年为生,八年为熟。这宗东西,最贱的卖一元二毛钱一分。好的当门子麝香,卖两块多钱一分。麝香这种药专能通人的七窍,通人身上的穴道,好膏药里没有它不成,好闻药里没有它不成。这麝香要带在身上别进花场子,如若进了花场子,那百样的花儿全都自落。就是怀胎受孕的妇女,带着了麝香也能把胎坠落了。他把那麝香说得天花乱坠,就真有人来买。

我要知道他们的内幕,就向江湖人探讨,他们那假老虎骨头、假麝香,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有个老江湖人,对于这行生意的内幕是很知道的。他说:“卖虎骨的这行儿调(diào)侃儿叫‘老烤’,做这种生意的人,都得穿乡下人的衣服,说话要愣像儿。师傅收徒弟教给徒弟前棚(场上)的生意,到了那里,怎么看地势?怎么撂生意?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捋粘啃(lu nián kèn)条子,把各样的病都说出来,才能说药铺的虎骨贵得多,他们卖得很便宜。为诱惑人上当,惟一不二的妙法就是卖的时候如若遇见了‘火点’(江湖人管有钱的人调侃儿叫火点),如何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人家想买两角的,他能翻上去叫人买两元的。倘若那‘火点’有虚弱之症,他们还使枪里加花之法,取出鹿胎来,叫人买他们的鹿胎,或是鹿胎丸药,或是虎骨鹿茸丸、虎骨膏。火点若正点(江湖人管有钱人忠厚朴实调侃儿叫正点),数十元钱也能到手。他们教徒弟是什么都教,就是不教给徒弟做那假虎骨、做那假麝香、做那假鹿胎。徒弟学会了卖虎骨鹿胎的本领,得往各处做生意,卖了钱回去好好孝敬师傅。得给师傅挣几年钱,师傅才肯把那‘攥弄里腥啃(li xing kèn)’(江湖人管自己亲手做假东西调侃儿叫攥弄里腥啃)的方法传给徒弟。”

我问那江湖人,他们那假虎骨、假鹿胎、假麝香是什么东西做的?那老江湖人说:“他们那是用的骆驼后腿,是三节。骡、马、牛、驴的后腿都是二节,做出来也不像真的。惟有那骆驼的后腿是三节,他们就使那骆驼后腿做假虎骨,可是这做假虎骨也极不容易,较比学什么手艺都难,那老虎爪是雕爪做上的,那腿爪相连着的虎筋是牛筋弄的。若是把三样材料得着,得用极好硬炭火,慢慢地熏烤,把那骨头烤得油儿外浮里溢了,把爪筋烤上也费若干日的工夫方能做成。那鹿胎倒容易,只用羊胎能充着卖。费事的地方是往羊胎上的嘴内镶几个小牙。有些懂行的人说那胎成了个儿就长牙,安上了牙才能像真的。那麝香倒不假,只是那是药铺把麝香卖完了,他们买了皮儿来,用各种香料做得了假麝香往那皮儿里装,那皮儿也有真麝香的味儿,就是真懂行的人,也能上他们的当。”

据我听某江湖人所说的情形推考,做老烤生意的人所卖的腥啃(kèn)(假的吃的药),若是买了去当真的吃了还不至于有多大的害处,不过耽误了病是真的。我老云在中年的时候往各处云游,很见了许多老烤儿的生意。到了如今,这种生意在各大都市是少了,各县的山场庙会集镇是多的。他们不在各大城市做生意,往乡间去卖,其中的原因是因为各大都市地方有卫生当局,对于无执照售药取缔得很严。他们卖的这种假东西,若是遵着市政卫生章程去领执照也怕不成,那卫生的管理法就不能容许的。所以凡是卖老烤的都没有零售药品的执照,时常受人驱逐,也是他们不能在都市省城存在的重大原因。再者都市的人士知识开化,对于他们这假东西一看就能看破,上当的人少,他们不能多挣钱,就都奔了乡间,乘着各县的人知识浅,取缔得不严,去骗乡下人去了。做这种生意的也是时代落伍者,受着人类知识进化的淘汰。他们还是脑筋太旧,牢守旧规,绝不改革。据我老云所料,再过个十年八年哪,这行儿的生意也就没有了。

江湖中卖点之内幕

在天津北开有一种卖眼药的,在场内放个茶杯,杯内满满的凉水,水皮上放些锅烟子,把一点儿眼药放在水中,那点眼药有黄豆大小,浮于水面,能够自动地追那锅烟子。凡逛市场的人看着奇怪,就能立着观瞧,这叫做“跑马招汉儿”(江湖人管这种卖眼药的调[diào]侃儿叫跑马招汉儿),他们也仗着这宗东西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杨某每天在鸡鸭店后身摆个摊子,圆粘子,卖眼药。除去他的本钱以外,哪天也能挣一两元。在民初的时候,人们的生活程度尚低,若每天有一两元的收入,也甚可观了。

杨某每日做生意的时候,总见有个麻子脸的人在旁观瞧,由他摆上摊子起,到他收摊为止,天天如此,几个月的工夫,一天不少,准来看他做生意。那杨某可就明白了,把那麻子脸的有何用意猜透了。这天杨某出来摆摊子比平常早着一个钟头。那麻子脸的人也来得很早,这时候有闲工夫,瞧热闹的人还没有来哪。那麻子脸的人便向杨某说:“先生今天摆得早啊!”杨某说:“今天吃饭早点儿,故此早摆会儿。”麻子脸的人说:“先生的买卖很好,我看了几个月啦,实在佩服!”杨某说:“你贵姓啊?府上是哪儿的人哪?”麻子脸的人说:“我姓李,叫李茂林,南皮县的人,离着马场很近,李家庄住家。”杨某说:“李先生在天津什么地方住哪?”李茂林说:“我住在关上。”杨某说:“你做什么事呢?”李茂林说:“我没做事,在亲戚家住闲。我自从长这么大也没做过事,现在家中的日月也不好,到天津来找事,住在我叔父家中八个月了,也没找着事。我要和先生学学这宗买卖行不行呢?”杨某说:“你要是愿意学,今晚上收了摊我们找个地方谈谈。”李茂林说:“好吧,你先做买卖,等你收摊的时候我一定来,回头再见。”说罢欢天喜地地去了。

杨某就知道李茂林是“点儿”(江湖中如若看谁能够生财就说谁是点儿)了。杨某觉着有点儿能生笔大财,他心中高兴。当日做生意也多卖钱。到了收摊的时候,果然李茂林来了,向他说:“杨先生,你我实在有缘,今天不成敬意,请您吃个便饭馆。”杨某将他的“啃包(kèn bāo)”(江湖人管做生意用的全份家具,行话叫啃包)送回家去,就与李雇了洋车往北大关十锦斋饭馆用饭。雅座里坐下,当然是李为主,杨为客,由客要菜。杨某足足地要了十几个菜,两个人喝着酒可就聊起来。李茂林请求他收自己做个徒弟,传授他卖眼药的生意。杨某说:“你的年岁比我小不到十岁,不能收徒弟,我收你做个师弟。”李茂林痛快极了,立刻就叫师哥,说:“师兄你只管收我这个师弟吧,将来我要挣了钱,一定得多孝敬你!”杨某说:“你的叔叔在天津做什么事呢?”李茂林说:“他开个杂货铺。”杨某说:“那铺子在什么地方哪?”李茂林说:“在北营门。”杨某听他说出杂货铺开在北营门,心里喜悦极了。阅者诸君若问杨某为什么喜欢?这也和说书一样,来个书中暗表。

杨某既看着李茂林是个“点儿”,要在他身上生财,因为不知他穷富,向他仔细追问,是要他的“水火簧”(江湖人管没钱的人叫水点,管有钱的人叫火点。欲知人有钱没钱,由谈话里猜出来,那行话叫水火簧)。杨某听说他叔父开的买卖在北营门,就知道那买卖资本雄厚,他叔叔有钱,他能多借,是个火点,杨某才喜欢。阅者若问他怎么知道那买卖是个大买卖?这是江湖人的“地理簧”。什么叫地理簧哪?譬如有两个商人都说他自己有买卖,若问他的买卖在哪里?北平的说在施家胡同,天津的说在河北大街,就知道开的买卖不小。江湖人对于各地街巷都留心访查,北平施家胡同净是银号,天津河北大街净是大杂货铺、大瓷器店、烧锅、五金行、山货店,所卖的东西不指着卖门市,都是大发行往各处走货,由北大关直到北营门全是阔买卖。如说那买卖开在小胡同内,那可就是小杂货铺了。杨某知道李茂林是个火点,存心要多弄他几个钱,就说:“兄弟,我要是收徒弟,他得给我挣几年钱,我由徒弟身上生了利,才能把全身的本领教给他哪!我收你这个师弟,不能当徒弟对待,你这个岁数,家中有老有少,我早早地把能耐教给你,你挣了钱好去养家,可是你怎么对待我呢?”李茂林说:“兄弟是个外行,一切的事都不懂,由你吩咐,无论有什么事我都能应。”杨某说:“我把眼药怎么配法,都用什么材料,怎么个卖法,一个星期都能教会,你得酬我大洋一百元。”李茂林听说要百块大洋,似乎为难,又向杨某商议求他减少。杨某执意不肯,并且向他表示,虽然花一百元,把本领学会,挣钱没数,能吃一辈子。临完了李茂林向他说,这件事他不能做主,得和叔父商议,叫杨某听他回话。他们二人吃了个酒足饭饱,一算账七块多,李茂林给了钱。由十锦斋分手,各自回归。

过了几天,李茂林找他说,凑了五十元,那五十元等过几天再付。杨某认了可,于是二人就过了钱,实行传艺了。杨某把配药的方法叫他看着,都用什么材料,哪样用多少分量,也都告诉他啦。学了三天,又把那制药之法学会了。李茂林又说:“师兄!你把这制药法子教给我了,那由眼睛里往下起蒙又怎么起呢?”杨某说:“那是假的,若是我们的眼药真能起下蒙来,气蒙眼、火蒙眼,治一个好一个,还用摆摊?我早发了财啦!”李茂林问道:“那假蒙是什么东西做的?”杨某说:“那假蒙是我们宰了小鸡,由鸡眼上起下来的一层皮,不用的时候在酒里泡着,不能叫它干了,到了出去做生意的时候再取出来。藏在瓶内。如若有病人害了多年的眼病,视物不明,有了云翳,我们给他往眼内上药的时候,暗将那假蒙藏在手内,如同变戏法一样放到他眼内,在那时病人就被假蒙蒙住,看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故意地伸出几个手指头,叫他看是几个,他越说不对越好,可以乘那时夸奖我的药。叫他等着药力行开了,准能看见东西。待会儿再用手掰开他的眼,慢慢地往下起那假蒙,取出来举着让人观瞧。那按行话叫做‘高托’。然后再伸几个手指叫病人猜,他说对了,围着的人就知道我们的药效力如神。再卖吧,准有人买。弄这假蒙,行话叫‘使样色(yàng shǎi)’(实现以假乱真的效果),我们吃香东西就仗着这道‘样色’哪!”他说完了,又取出一个假蒙实地演习一回。李茂林如梦初醒,他知道了这黑幕啦。杨某又告诉他种种的行话,种种的诀窍。果然一个礼拜全都教会,李茂林又把那五十元付过,又拿出二十元钱,由杨某给他布置全份家具,小箱子、瓶子、发票、药品,都弄好啦。李茂林给他叩头,携带啃包(kèn bāo)(江湖人管做生意用的全份家具叫啃包),高兴回家。

李茂林到了原籍,往各乡镇去做生意,在集市上找个相当的地势,摆上摊子,茶杯盛满了凉水,浮面上撒点黑锅烟子,又取出那潮脑制的药末掐成小薄饼似的,放在水皮上,那潮脑就自己活动起来,催得锅烟子在水皮上乱转,招得人围着观瞧。李茂林也学了一套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向围着的人说:“我这杯水,就好比一只眼,那黑锅烟子就好比人眼中的病,这点眼药追得那黑锅烟子在水皮上乱跑,如同在眼内追病一样。人生在世,无论是穷富,都有两只好眼,倘若眼睛有了病,任什么也不能干。我们这是家传的眼科,到了我这辈就是第五辈,这是五世真传的秘方,叫做‘拨云散’,专治眼科七十二症,三十六症内障眼,三十六症外障眼。什么叫内障眼哪?凡是由怒气伤肝上了眼,心有急火上了眼,肾经虚弱上了眼,那都是由五脏六腑得的病,叫做内障眼;如若羞光怕日,见风流泪,那就由风燥所得,叫做外障眼。人的两眼,瞳仁属肾,黑眼珠属肝,白眼珠属肺,大眼角属大肠,小眼角属小肠,上下眼泡属脾。我这眼药,能治风蒙火蒙,胬(nu)肉盘睛,鱼肉遮光,暴发火眼,见风流泪,烂眼皮,烂眼边,治一个好一个,治一百好俩五十。就是不治瞳仁反背、瞳仁散光,其余的眼科七十二症都能保好!那位说,你这药准能治好吗?如若治不好,你把摊子踢了,不算欺生。那位说,我们叫那卖假药的冤怕了,你说你这药好,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卖瓜不说瓜苦,卖酒不说酒薄。众位如若不信,我敢当面试验。哪位有害眼病的,你把病借给我,我把药送给你,治一回试试,如若能好,果然有效力啦,众位再买。”

他这样说,果然有那害眼病的人叫他给治,他也按着杨某的样,先使“样色(yàng shǎi)”(实现以假乱真的效果)后“高托”(高级的托儿)。只是一样,到了卖的时候没有人买,即或有人买,也不很多。他照这样赶了些日子集,赶了些日子庙会,所卖的钱不够他住店吃饭的,还赔了七八元。及至到了茶杯内那潮脑制的药没有了,他就按着杨某所传的方法去制,制完了往水中一放,也真奇怪,那药在水皮上浮着不动,连着试验十几次也是不灵,急得他也不做生意了。又觉得杨某不能骗他,怎么会制不好哪?于是,他数百里路程奔到天津,再往北开去找,那杨某也没有了。到他家去找也搬家了,天津都找遍了也没有。他到这时才知完全被骗。百数多元花了,岂能甘心!急得他害了一场大病。幸而有他叔叔照料把病养好啦,叫他回家。

李茂林回到家中,赋闲无事,时常地往附近赶集。过了一年多,忽然在集场里见有一群人围着,他挤进去一看,见地上摆着摊子也是卖眼药的,还摆着一些牙,不止卖眼药,还带治牙。他看卖药的人是个老头儿,约有五十多岁,卖弄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比杨某强得多,到了使“样色(yàng shǎi)”(实现以假乱真的效果)的时候,也比杨某利落,卖钱的时候也比杨某能卖。李茂林动了心啦,只见这位卖眼药的老先生在耳朵边上有个瘤子,他自称叫韩大疙瘩(gē da)。他瞧着人家把买卖做完了,天光也晚了,集上的人渐渐散去。在韩大疙瘩收摊的时候,李茂林就向他搭讪说话,非请韩先生吃饭不可。韩先生也很开通,和他在集市里找了一家饭馆,要了几样酒菜,两个人喝着酒,韩大疙瘩向他问道:“你做什么买卖?”李茂林说:“我是挑(tiǎo)山招的。”韩大疙瘩噗哧一笑,把酒盅也掉地上了,摔了个粉粉碎,乐得前仰后合,弄得李茂林莫名其妙。他等韩乐完了就问:“韩先生你为何笑得这样?”韩问道:“这是谁教给你的侃儿?”

李茂林就把他花了百数多元,拜杨某为师兄的事说了一遍。韩某才知道他是招汉杨“卖的点儿人”,向他说道:“你问我笑的是什么?告诉你吧,你要是向哪个江湖人说你是‘挑山招’的,谁也得乐坏了。”李茂林说:“这是怎么个缘故呢?”韩某说:“我们江湖人管人的粪门调(diào)侃儿叫‘山招儿’,管卖什么都叫‘挑(tiǎo)’,你说是‘挑山招’的,那不是卖屁股吗?”李茂林把这句侃儿听明白了,觉着自己花了百数多元,没学成什么还被杨某耍笑了,气得脸色更变,直骂杨某,非要到天津找他拼命不可。这位韩先生还算不错,好言相劝,算是把杨的“鼓儿”平了(江湖人管有人和他们打吵子叫出了鼓儿,管有人把他们的是非调停了结了调侃儿叫平了),并且向李茂林表示,他愿意收李茂林做个徒弟,分文不要,只叫他给效一年力。李自然愿意,就拜韩大疙瘩为师,随着他师傅往各处“顶凑子”(江湖人管赶集调侃儿叫顶凑子)做生意。

有了闲工夫,李茂林就问师傅,杨某对他是怎么回事?韩某说:“咱们这行儿调侃儿叫‘挑(tiǎo)招汉儿’的,可是卖眼药的那叫‘挑招汉儿’的,像那说是由土里得了宝贝,卖眼药的那叫‘海宝’。像咱们这眼药放在水皮上,追着锅烟子乱转悠,卖眼药的叫‘跑马招汉儿’,那杨某给你配药调侃儿叫‘攥弄(zuàn nong)’(自己做的调侃儿叫自己攥弄)汉壶,可是他教给你的都是‘里腥(li xing)’的。”李茂林问他师傅,什么叫里腥的?韩大疙瘩(gē da)说:“凡是假东西,调(diào)侃儿就叫里腥的。说假话叫‘里腥钢’,冤人撒谎叫‘里腥人’,弄假东西叫‘里腥啃(li xing kèn)’,假洋钱票叫‘里腥页子’,假洋钱叫‘里腥拘迷(ju mi)’,不说真名实姓叫‘里腥万儿’。”李茂林问:“他给我配的那药,放在水皮上就追着那锅烟子乱转悠,我把他制造的药使完了,我自个儿制造的药,放在水皮上就不动。方法也是他告诉我的,怎么不灵哪?”韩某说:“姓杨的没真收你这个师弟。他为骗你几个钱,把你当‘点儿’(江湖中如若看谁能够生财就说谁是点儿)卖了,哪能把真方法告诉你?他教给你那法子,也是‘里腥’的。他给你制造点真受使的东西,也不过蒙你些日子,他好远走高飞,等到你把那些受使的东西用完了,再找他也没有了影儿啦。”

李茂林至此才知道杨某的骗局是怎么回事。他向韩某问:“怎么他做生意也能挣钱,您做生意也能挣钱,我做生意怎么就不挣钱?”韩某说:“我们这行生意的本领分为三棚:设法招引人围着观瞧,那叫‘圆粘(nián)子’(聚拢观众);向围着的人说话,叫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向围着的人说病原,都叫‘捋粘啃(lu nián kèn)条子’。‘圆粘子’、卖弄‘钢口’、‘捋粘啃条子’都合在一处,叫做前棚的能耐。到了有人买药,设法多卖钱,那叫‘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向买药的说大话,告诉他们准能治好病,那叫‘神仙口儿’。先使‘神仙口儿’把他说得放了心,容买主给了钱,再说‘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治不好那是不该着好,百日灾难,九十九天好不了,那叫‘抽撤口儿’。病人把药买了走,听我们几句话,若是治不好也不来找我们麻烦。那几句话调侃儿叫‘拉后门’。设法叫那买主多有几个,调侃儿叫‘催啃(kèn)’。那卖钱的方法,那卖钱的诀窍,调侃儿叫‘杵门子’。‘翻钢叠杵’、使‘神仙口儿’、使‘抽撤口儿’、‘拉后门’、‘催啃(kèn)’、‘杵门子’都合在一处,叫做后棚的能耐。那杨某把前棚(场上)的能耐都教给你了,后棚的能耐他没教你,你如何能挣钱?”

李茂林听他把这些事说破,才明白了,向韩某说:“若不是师傅说,我这辈子也明白不了啊!”韩某说:“你只知道前棚是什么,后棚是什么,至于前后的本领,还得我慢慢地教给你,最要紧的是由前棚归后棚的时候,使那中棚的诀窍我传给了你,你才能挣钱。前棚、后棚、中棚连环着使用好喽,行话叫会了一个‘包口’(说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diào]侃叫包口),有一个包口的能耐就能吃一辈子。”李茂林听他师傅所说,觉着这江湖内的事儿,往浅了看是一层纸儿;往深了看,深如渊海,无有止境。他就好好地听说,存心给他师傅效力一年。韩大疙瘩(gē da)把他的本领按班就序地传给他。不到两个月的光景,他把前中后三棚的能耐全都学会,起初还是师徒同摆一个摊子,韩大疙瘩看着李茂林做生意,逢集赶集,逢庙赶庙,做了些日子买卖。李茂林是乍出牛犊子不怕虎,胆大敢言,气力壮,吃张口饭卖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有这样的手法便是好手,比他师傅还多卖钱,很听师傅教训。韩大疙瘩品出他的心性,把全身之能一点不留,倾囊而授,让他单独赶集赶庙,挣了钱往回捎。六七个月足挣了好几百元钱。韩大疙瘩这个徒弟是收着了。到了一年的限期,由李茂林约出人来,摆宴谢师。以后挣了钱虽然是他个人的,逢年过节都孝敬他师傅些财物,爷两个的感情总算不错。

李茂林做了几年生意,就成了“挑(tiǎo)招汉儿”(卖眼药的)的大将(江湖人对于各行生意中最有本领最有名望的调侃儿叫大将)了。有一年他到了济南府,在趵突泉做生意。我老云正在那里,我看见了一桩奇怪事,有两个卖眼药的挨着摆摊子,我两头一忙,看这头是个四十多岁不足五十岁的人卖眼药,摊上写着“××堂杨”;那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卖眼药带摘牙,摊上写着“××堂李”。这两个人打对仗争持不决,那个姓杨的筷子敲茶杯招了一圈子人,圆上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卖弄钢口,这边姓李的向围着的人说:“咱们这买卖公道,先试验好了后要钱,不像那咪咪万儿,挑(tiǎo)山招的倒贴拦(江湖人管姓杨的调侃儿叫咪咪万,挑山招是卖屁股,倒贴拦是还找钱)。”我听着很是纳闷,按着江湖的侃儿这个姓李的是骂那姓杨的,怎么江湖人这么没有义气哪。往下再看更哈哈啦,姓李的在人群里直嚷:“再咳嗽!……”有个人就直咳嗽,他这一吵嚷,那姓杨的摊子就没有人围着了,他那里的人都跑到姓李的那里挤着看热闹。此时就见杨某坐着不语,气得脸上变颜变色。我看着这种事心中很是不平,直到姓李的做完了生意,就见在他收摊的时候,来了几个老江湖人,齐向李茂林质问:“为什么不按着规矩做生意?都是挑招汉儿的,应该两个摊子彼此离开一丈多远才能摆哪。相隔相(江湖人普通的称呼是个相家),离一丈。姓杨的是先来的,你是后来的,先到为主,后到为宾。你来了应先拜望姓杨的,然后做生意。你不按着规矩还“升点”,拉人家的粘(nián)子(江湖人管大嚷大叫调侃儿叫升点,管他吵嚷使围着姓杨的人都跑他姓李的那里去了,调[diào]侃儿叫拉粘子),是怎么回事呢?”李茂林见这些人来质问他,便把当初他叫姓杨的冤了,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众老江湖人听后说:“那也不能怨姓杨的不好,当初你是‘空(kòng)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他卖点(糊弄人)也不为过。”李茂林说:“我不恼他把我当点卖了,我恼他不该告诉我,我是挑(tiǎo)山招的,我和谁调这句侃儿谁也咧瓢(liě piáo)(江湖人管乐了、笑了,调侃儿叫咧瓢),太冤苦了我啦!众位不用管,他走到哪里,我追到哪里,我叫他挣不着钱,我们摽(biào)啦(管两个人熬了调侃儿叫摽啦)。”众老江湖人听明白了,都嗔怪姓杨的不该耍笑人。大家做主,叫姓杨的花钱请客,给李茂林赔了个礼,才算了结此事。我老云把在济南看见的这档子江湖人卖点的事儿援笔录出,以供阅者做谈天资料。江湖的黑幕真是层层皆是,揭穿不尽哪!

江湖中之挑(tiǎo)青子汉儿的

民国八年,我在烟台因事与友人陆子扬往牟平县找人,走到城西莱山,那天恰巧赶上集场,有无数的乡民乱挤乱蹭,叫喊之声十分热闹。在北头戏台旁边有一群人,围了个风雨不透,我挤进去一看,见里面有一档子生意,地上铺块毯子,有个小皮匣,一把破扇子,一把小刀。有个人长得凶眉恶眼的,向大众指指画画地说:“我不是此地人,我是济南府历城县的人。我们是亲哥两个。我有个兄弟在龙口学买卖,不料他没出息,把柜上的钱拐跑。我出来找他,手足之情,他虽不务正,我得把他找回家去,不能叫他漂流外方。我找了好几个月也没找着,我的路费花缺了,走在贵宝地,举目无亲,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我得求求众位,我可不是要饭,也不白求众位。我家是打铁为生,有个祖传秘方神效无比的刀伤药。当初我家可不卖这药,配得了只为行好积德,不论是街坊邻居,认识不认识,谁要做活不留神把手割破了,或是和人斗殴,刀砍斧划,到我家一说,白给一包刀伤药,抹在伤处,当时就止住了不能流血,消肿止痛,长得还快,伤不重当时封口,伤重了三两天封口。到了济南府向人打听吧,西关铁铺王家舍刀伤药,无人不知。我们这药原是不卖,如今我困在这里没办法啦,配了这药卖给众位。那位说了,赶集赶庙,有那传真方卖假药的,说得挺好,到了用时不见效力,叫他们蒙怕了,你的药我们也不敢买。倒是这样,前人洒土迷了后人眼。眼是观宝珠,嘴是试金石,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试验!我把这药当面试验一回。叫众位看看,如若众位看着有效力再买,倘若看着没有效力,算我蒙人,谁也别买了。”

他说到这里,伸手把刀子拿起来,他这刀子约有一尺长,看着就很快。他又说:“怎么试验呢?我把大腿上割个口儿,往上抹刀伤药,抹上就能止疼止血。”他又把刀子放下,一掀小布匣,从里边取出好多包药来,说:“众位!我要自己由这堆药里取出一包来,众位也许说我这药有真有假,真的三成,假的七成,三七搅着,二八对着。我别自己拿,叫哪位替我由里边拿出一包来。哪位受累替我取一包?”他这样说,就有那好事的人走进去,伸手给挑出一包来。他把那药包接过去,当众打开。那药是末儿,红中发白的颜色,他用手把左腿的带儿解开,把裤子往上一捋,露出半截腿来,他右手拿着刀子,大声喊嚷:“我要割了!这也不怪众位不真信,是那些个婊子养的把人冤怕了,我割回试试。众位看我割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止住了血也不流了。果然是这样,大家都买我一包,行个方便,结个人缘。卖多少钱一包哪?卖一毛钱一包。那位说我要买,你先别忙,这时买我也不卖,等我试验好了再买。今天我是先卖五十包,可是买一包,还格外地送一包。过了五十包之外,是一毛钱一包不多送了。”他说到这里,用刀子往大腿肚子猛然去割,看的人们,胆小的闭上眼,不敢睁开瞧。他刀子一割,顺着大腿往外流血,直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直嚷:“好疼啊!”他围着场转了一遭,流了不少血,然后往场地当中一坐,他把药在伤口上一洒,伸手拿起破扇子就说:“有人说受了伤用布蒙上,留神受风,受了破伤风可活不了。今天我叫众位看看咱的药有多大的力量。”说完用扇子往伤处呼呼地扇起活儿来,足扇了二三十下,他才把扇子放下,向四外人说:“众位看我的药怎样,止疼消肿不流血吧?”大众往他腿上一看,果然不流血啦。那血凝在伤口上,好像要封口一样。连我老云看着都佩服他的刀伤药了。于是他就说:“哪位买,一毛钱两包。买一包送一包,五十包为止,多了不卖,买着也别欢喜,买不着也别恼。哪位要哪位伸手!”他这一说,围着的人争先恐后地抢着买。我老云也看出这当面试验的药品好,掏出一毛钱买了两包,买完了,办事回归。我把这两包药好好地收存起来,想着遇事行个方便,结个人缘。

事情过了几个月,我到了大连,住于浪速町客栈。有一天,该栈的厨师傅贪酒吃醉,一时不慎,用刀将手割破,血流不止。我把这药取出来,向他们夸海口,说了朗言大语,我这药神效无比。及至把药上好了,那厨师傅疼得更厉害了,血还是流得不止。没露成脸,当时难看,人家另寻找别的药去了。我后来才明白上了当。那卖刀伤药的是个走闯江湖卖药的。

我向江湖人探讨卖刀伤药的内幕。有某江湖人说:“卖刀伤药的这行调(diào)侃儿叫‘挑(tiǎo)青子汉儿’(江湖人管刀子叫青子,管药叫汉子,青子汉儿即刀伤药也)的。干这行的生意也大有研究。按他们的行规是‘打马走穴(xué)’(江湖人管今天在东,明天在西,不靠长地方,满处乱跑的流动性质的生意调侃儿叫走马穴)的买卖,其骗人之法也分前后棚。前棚的生意,第一是‘圆粘(nián)子’招引观众,越人多越好,及至人多了,调侃儿叫‘粘子火炽’,围多了人时,嘴里所说的话,一件件,一桩桩,按行话叫‘卖弄钢口’(卖弄说话的技巧)。他们用刀往大腿上真割,叫人看他那药有效力没有,行话叫‘抖搂样色(yàng shǎi)’。”我问某江湖人:“什么叫样色?”某江湖人说:“凡是以假事叫人看着像真的,那种方法就叫样色。”我问某江湖人:“怎么他那药在他自己用着当时就能见效,到了我们手内就不成哪?”他说:“那药原就是假的,在谁手内也不能止疼止血。卖刀伤药的往伤口上药能够止血,那是障眼法,全凭扇子之力。”我说:“不错,当初那卖刀伤药的实是有把破扇子,他上了药的时候,曾用扇子往伤口上乱扇来着,可是他扇那扇子是怎么个用意哪?”某江湖人说:“他们卖刀伤药的人,使那样色也有研究,如若将用刀子把皮割破,那血正流得旺哪,多好的药,也不能在那血流正涌的时候把血止住,他们割破了肉,光围着场子乱转,等着把那血流的涌劲过去,然后往场内坐下把药上上,连药带血用扇子一路乱扇,那寒风把血吹得凝住了,自然不流了,可是别动弹,如若站起来走动还是流血。他们那行人在那血止住的时候,都是坐在地上不动,坐着卖药,以免再往外流血,失去信仰之力。”我说:“不错。当初我见那卖刀伤药的就是弄完了样色(yàng shǎi)(实现以假乱真的效果),坐在地上不起来,坐着卖药。可是他那药能止疼吗?”某江湖人笑道:“割谁的肉不疼?疼是真疼,他是强挣扎假装不疼。”我说:“如今医院里治外科疮症有一种麻药,如上了麻药,割时就能不疼。他们为何不用呢?”某江湖人说:“那药价值很贵,若用一次得两三元的才能止疼,他们江湖中的人做一次生意,能挣多少钱?麻药虽好,他们也用不起。”我说:“他们挑(tiǎo)青子汉儿的本领也有高低吗?”那江湖人说:“当然本领有高有低。那本领高的能多挣钱,得着挣钱的好诀窍,行话叫杵门子硬;那挣钱少的是没有得着挣钱的诀窍,行话叫杵门子软。他们的本领高低全由杵门子软硬而定。”我说:“他们卖药的时候为什么都使用限制的办法?说他多了不卖,就卖五十份。买一份送一份,过了五十份之外,再买就不送,一毛钱就买一包。那个用意是怎么回事?”某江湖人说:“那种方法是海(hāi)开减买(开价高,低价卖),最容易引人上当。有一种布摊,伙计们卖布带吆喝,一丈多布,先吆喝两元多,渐渐地往下落价,落来落去,能落到一元零五,世上的人都有贪便宜的通病,瞧着便宜就买。江湖人也用此法,行话叫做催啃(kèn)。他们先说出,就卖五十份,有了限制,人们才争先恐后地买,透着火炽,挣钱多寡,在他们催啃的能力而定。”我听某江湖人所说,才知道挑青子汉儿的催啃之法。我问他:“这卖刀伤药的行当这些年怎么见不着呢?”某江湖人说:“现在行医售药就有卫生机关主管,考取证书。卖刀伤药的没有售药执照,到乡间还能售药骗财;都市省会地方便受取缔,不能做生意。”这些年大地方就见不着这个行当了。况且,江湖人做生意都以容易挣钱为妙,谁也不愿受疼流血,干那行的人也日见稀少,挑青子汉儿的受了淘汰,无形中要消灭尽了。

江湖中的小省儿生意

民国十年春季,同友人王、马二人经营口有事,住在东马路客店。每日三人必经洼坑甸露天市场游逛,那里热闹已极,比天津的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北平的天桥都不在以下。到了四月间,我见洼坑甸市场忽然冷落,游人稀少,各样的生意都收拾行李要往他方。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向人打听才知道这些档子生意都去“顶神凑子”(江湖人管庙会调[diào]侃儿叫神凑子,管赶庙会去调侃儿叫顶神凑子)。

在离营口不远二百里路,有个岳州庙,是个最大的庙会,每年四月开庙。那个庙会较比直隶的鄚州庙、祁州庙,北平东的丫髻山,北平西的妙峰山还热闹。我是平生好游,就要往岳州庙会去逛逛,最便利的是火车有往返票。那岳州庙原不接铁路线,因为到了岳州庙会的时候,东三省的人不论远近都去赶这个庙会,铁路机关鉴此,做这一回买卖,在那里添个临时站,并且各路都有火车往那里转去。虽哈尔滨、吉林、长春、大连等处,也售往返票,还是便宜已极,由营口车站购票往返才几毛钱。

我们到了岳州,因为那里没有客店,临时得住民房。每逢开庙的时候,那里的住户,也都投机把房间腾出来,赁与客人居住,较比普通客店房价便宜,就是不大洁净。他们那里的习惯是顺山墙一溜长炕,炕上烟盒一个,关东烟叶大家共吸。而妇女则每人一个烟袋。

到了庙里去逛,可就应了那句话了:大庙逛庙内,小庙逛庙外。庙大里面能容纳各样生意,逛庙的人逛里边成了。小庙地方小,容纳不下各样生意,只有香火道场,是玩艺儿都在庙外。岳州庙会虽然有名,只是庙内地方小,我们往庙外去逛,见各杂技场的玩艺儿都是看过的。那一溜饭棚有几十家子,成桌的酒席都有,贱的随意便饭。卖骡马的、卖山货的、卖估衣的、卖香料的、卖梳篦(bì)的、卖绸缎布匹的、卖化妆品的、卖鞋袜的,应有尽有,无不齐全。我们走到山路旁,见有算卦的、相面的、变戏法的等等生意。

有一档子生意我看着各别。是一个摊子上铺块毯子,上放观音大士像一尊,那摊上有些纸张。摊旁有个和尚,围着的人,妇女居多。那个和尚有三十多岁,长得獐头鼠目,很是狡猾的样子,他嘴里嘟嘟囔囔说的是:“我是千山慈云寺的,奉师命下山,普济慈航,救治有灾之人。不论是男是女,只要有病,可以向我讨药,吾佛的万灵丹,能够治百样病,我和尚是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有病,只管讨药。该着有缘,佛爷赏药;如若不该除灾,佛爷不赏药。”他这样说着,有位五十多岁的妇人讨药,和尚问她:“你是自己讨药,还是给别人讨药?”这妇人说:“我给我儿媳妇讨药,因为她净有病不生养。”和尚说:“你给佛爷撂香钱吧,看你们有缘无缘?”这妇人恭恭敬敬地取出五毛票,放在摊上,还跪在地上叩了一个头。在这个时候,和尚向观音佛说:“如若该着她儿媳立子,我佛赏药;如若不该她儿媳立子,我佛就别赏药。”他说着就见由观音佛的手内有个窟窿里掉出一包药来。那和尚打开一看,是几十粒蜜丸子,如黄豆粒大小。他数了数,共四十九丸,向那妇人说:“你把这药拿回去,每天晚上用开水送下一丸子,未吃药之先,得烧一回香,那香炉中所用的灰,可得取七七四十九家的香灰凑成一炉。往各家去要香灰,必须在星斗出全了的时候。人家问你要香灰干什么?你就告诉他:我这里舍药,能治百病,吃了药准好。”那妇人不住地点头。他又说:“你如若说别的,这个药可不灵。”妇人也不住地点头。我看了会儿就往各处去逛。

假和尚舍药也是一种生意,江湖人称“小省儿生意”。

天黑回寓歇息,我那朋友王君,对于江湖事全都懂得。我说:“金(算卦相面)、皮(卖药)、彩(杂技戏法)、挂(练把式卖艺的),什么生意我都有个一知半解了,惟有这和尚卖药的生意,我看着不懂。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王君说:“这和尚舍药也是一种生意,据江湖人说,这行儿叫‘小省儿’,那个和尚也是‘里腥(li xing)化把(bǎ)’(江湖人管和尚调[diào]侃儿叫化把,管真和尚叫尖化把,管假和尚调侃儿叫里腥化把)。做这小省儿生意的,也得投师入门,若是没有江湖的门户,可做不了生意。他们同行的人见了不认识的新上跳板(刚入这一行的)的,就和他盘道(互相盘问根底,看谁的能耐大),如要被人盘问短了,不惟不叫做这生意,还把所用的东西全都拿走。就是有师傅、有江湖门户的,对于盘道的事儿不大明了,被同行的问住,也有被人把东西拿走的,那只可找师傅出头找他们,再往回要东西。干江湖事,没有门户,不会盘道是不行的。他们这行儿做生意也分前棚、后棚。前棚的本领讲究‘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做包口儿’(说完了一个故事,再要香钱,请观音赏药,调侃叫包口)、‘叫点儿’(叫住能让他们挣钱的人),后棚的本领就是‘翻钢叠杵’(用语言要出几回钱来)、‘拉后门’(没治好病的人回来找麻烦,用几句话把人说走)等等事儿。惟有做小省儿的,不能在省市码头靠长地(长地是指固定演出场所)。若是天天做这一套,日久天长,也没人信了,最好是‘打走马穴(xué)’(做一次买卖换一个地方),今天往东,明天往西,冤了谁,上当就一回。他们这行里专找信神佛的人,做生意都赶各处的香会,因为各处信佛的人都爱赶香会往各庙里烧香,他们投这个机,吃善男信女是准成的。江湖人管他们这种生意所圆的粘(nián)子(观众)调(diào)侃儿叫‘疙瘩(gē da)粘子’,四面围着他们的人,不过几十口子,绝不够几百人,若是围几百人的大粘子,那就是敲锣鼓式的武生意了。圆好了粘子,总是说他不要钱,是奉师命下山来结善缘,或是说募款修庙,究其实也得多少给几个钱方能给药哪,还是指佛穿衣,赖佛吃饭。他说什么病都能治,叫有病的人讨药,行话叫做‘叫点’,也是叫人上当也。那个观音佛的手内有个窟窿,有时人讨药讨不出来,或讨得出来,也没别的妙法,只因那佛像内有个铁盒子,那盒子的门儿没有插关,只凭一块吸铁石,那拐棍的下头,暗露桌案底下。如若他看着讨药的人像个花钱的,就把桌案底下的拐棍一转儿,那吸铁石就离开了盒子门儿,那门一开,就由里边掉出一包药来。如若看着讨药的人不像花钱的,就不动拐棍儿,那吸铁石离不开盒子门儿,焉能掉下药来呀?他们叫人给他尽义务扩大宣传,就是利用妇女们知识浅薄,受信佛的驱使。他叫病家的人于每日星斗出全了的时候往各家要香灰使用,并且还叫向给香灰之家说,这是××山××寺的和尚讨来的,这药不是花钱买来的,他这药能治病,什么病吃了也能好,治好的病太多了。病人的家中人向各家这样说,他们岂不是给做小省儿生意的尽义务扩大宣传?再者,那给香灰的人家也是信佛的,不信佛焉能烧香?听着有僧人舍药,只怕没病,如若有病,就得去找他们讨药,只要去向他们讨药,撂个香钱,就得了。再看着讨药人忠厚有钱,就用那‘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的方法大敲一下,进一步敲诈的办法,就得叫病者家中的人,请他到家看病人是什么病,调侃儿说‘入窑儿’。”

有一年,我老云在某处见有一个病人家,请来一位僧人(即是做小省儿生意的),听僧人说:“你们这病人是游魂扑影。”病人的父母问他:“什么叫游魂扑影呢?”和尚说:“病人在好的时候,因为时运不好,被游魂怨鬼扑了一下才生的这病,故此叫游魂扑影。”病人的父母问:“游魂扑影好得了吗?”和尚说:“有游魂扑体,还有游魂扑影。人走在街上,忽然倒地就死了,那是游魂扑体;幸而你们这是游魂扑影,若是扑体就没法治了。”病人的父母说:“这可怎么治哪?”和尚说:“这得请佛赐灵符,赐点炉药才能治哪!”病人的父母说:“求师傅多慈悲!”和尚说:“你们给香烛等物钱,我去买应用的东西,今夜上坛,讨了炉药灵符,明天送来。”这样,病人家就会量力而为,几十元乃至几百元都不算什么。

做小省儿生意的多在各庙会,不料日前我老云去逛隆福寺,见生意场内也有个小和尚做“小省儿”。他虽没有佛像,舍药治病、赚人钱财之法,与我所见所听的略有不同。好在他用的汉壶(江湖人管药调[diào]侃儿叫汉壶)与切糕丸相仿,倒无多大的害处。

江湖中之挑(tiǎo)顿(dun)子汉儿的

北平这个地方,到了初冬,天旱缺雪,忽冷忽热,时令不正。有些个江湖人都投机做“顿子汉儿”的生意。

日前我老云笔管的工作完了,有朋友约我往天桥去巡礼,走在电车总路西边,见有一群人围得挺严,里边有个人说说道道的,不知道干吗的。我挤进去一看,见是个摆地摊的,地上铺着一块毡子,有个小方匣子,两个洋瓶子,有些个门票纸,几个兔子脑袋,几个兔子腿儿。那匣子前边有块漂白布,写着“×××堂秘制兔脑丸,专治男妇老幼五劳七伤,春前秋后咳嗽痰喘等症,如用此药白开水送下,效验如神。”那个卖药的人,穿着青布棉袍,像个乡下人。我听他说:“这咳嗽不是一种病,咳是咳,嗽是嗽,有声无痰那是咳,有痰无声那是嗽。有声有痰,才叫咳嗽。咳嗽痰喘不一般,白痰轻,黑痰重,吐了黄痰就要命。内科不治喘,外科不治癣,有风寒咳嗽,有肺热咳嗽,有肾虚咳嗽,有三焦火盛的咳嗽。不怕吐痰一大片,就怕痰上带血。我们这是三代祖传的秘方,用三十六味草药配的兔脑丸,这里边也没有牛黄、狗宝、珍珠、玛瑙,净是不值钱的药。偏方能治大病,草药气死名医。咱们这药不贵,卖一毛钱两丸子。病重的两丸子准能保好,小孩半丸子,病轻的一丸子。如若吃不好的,发票为凭,只管来找我原钱退回。如若吃不好不来找我退钱,那算你怕我。今天是十五,减价一半,卖一毛钱四丸子。哪位要哪位说话。”

他这样说着,就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又咳嗽又喘,向他问道:“你不是说外科不治癣,内科不治喘吗?怎么你这上面写着‘专治咳嗽痰喘’呢?你说这喘是怎么回事?”他说:“不是外科不治癣,是外科的病数着癣难治;内科也不是不治喘,是内科的病数着喘难治。告诉你吧,人的肺是三斤三两重,六叶两耳,肺管有节,左通气嗓,右通食嗓,上有三八二十四个窟窿,分为二十四个节气。六叶在前,两耳在后,人的呼吸气全仗着肺的力量,如若肝经火盛,催得肺叶扎煞了,那就喘。你问这喘怎么回事?告诉你是拢不住肺叶了,必须吃咱这兔脑丸才能好。”老头儿说:“吃你这药准能好得了吗?”他说:“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百日的灾难,九十九天好不了。如若该着你除灾,该着我露脸,你吃了这药准能好。我要自己说我的药好,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这不是卖档的,是天天在这里摆的长摊,你不放心先买两丸子,拿回家去吃吃试试,如若不好,你就算上了当。吃着见好,你再来买。”那老头儿就买了他两丸子。他又告诉老头,这药到了临睡觉的时候用鸡子清儿对点儿香油送下去,准能止嗽化痰。老头儿点头去了。我在他那里看着,也有那买主儿说:“你再给我来两丸子,头两天买了两丸子,吃着不错。”

我看得很入神儿。我的那位朋友却不明白江湖道,他扯着我走了,非要往天华园去听大鼓,乃至到了那里听谢文英唱了一段《拴娃娃》。山东的犁铧调儿虽好,我不是好那条道的人,把朋友稳住了,脱身由那里出来找个江湖的朋友去讨论这卖咳嗽药的是怎么回事。我到了这江湖朋友家中,向他问:“我见了个卖咳嗽药的,他是怎么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怎么说的,怎么卖的,是不是生意?”某江湖人说:“卖咳嗽药的这一行调(diào)侃儿叫‘挑(tiǎo)顿(dun)子汉儿’的。干这种生意不是总干这个,春夏秋三季干别的生意,到了入冬的时候才能做这买卖,因为到春夏秋三季咳嗽的人少,就是有咳嗽的人也不是时令咳嗽,都是身体虚弱、久病身虚的咳嗽,那种人病的日多了就应了那句话了:久病是名医。对于请医买药有了经验,绝不照顾江湖人。做这种生意日期是最少的,只能在初冬之际做几天。”我说:“怎么才做那几天呢?”他说:“人若到了六月,要热也禁得住,热惯了也不理会。可是在四月底将热的时候,人们都嚷热,那是没热惯哪!到了十月的时候,天气将冷,一般咳嗽的人都是受外感的多,老病人冬令犯的多,遇见卖咳嗽药的,花钱不多,买几服试试,等到真冷了,咳嗽日子多了,咳嗽惯了也不大理会。吃过几样药总没好,再见了卖咳嗽药的也不买了。况且那咳嗽病也碍不了多大事,能禁得住,他不治了。”我说:“干这行的有何奥妙?有什么骗人的方法吗?”他说:“干这行的也得受‘夹磨(jiá mo)’。”我问:“什么叫受夹磨呢?”他说:“我们江湖人管得过什么传授调(diào)侃儿叫受过夹磨。”我问:“这行都有什么夹磨哪?”他说:“第一是得拜个老帅。”我问:“什么叫老帅哪?”他说:“我们江湖人管师傅调侃儿叫老帅。譬如江湖人见了面,说,你们老帅是哪位呀,那就是问师傅是谁。”我说:“拜老帅有什么意思哪?”他说:“要拜个老帅是为学能耐,投明师,访高友,才能学出真本领。在未拜师之前,最好是先打听谁的买卖成快,再拜谁。”我问:“什么叫买卖成快呢?”他说:“江湖人管谁的生意能够挣钱,谁的本领地道,调侃儿叫买卖成快。譬如有江湖人谈论说,谁的买卖成快,就是谁的本领好,是有了挣钱的诀窍。”我问:“拜了师傅都学什么呢?”他说:“学的是攥弄(zuàn nong)(自己做的调侃儿叫自己攥弄)啃(kèn)、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捋粘啃(lu nián kèn)条子(向场外的观众讲说病原)、归包口(说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包口)儿、催啃(kèn,催要钱)、鬼插腿儿(先说白舍后要钱的手段)、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神仙口儿、拉后门(没治好病的人回来找麻烦,用几句话把人说走)子。”

我问:“什么叫‘攥弄啃’呢?”他说:“我们江湖人管配制药品调侃儿叫攥弄啃。”我问:“这攥弄啃的法子还有什么秘密的事吗?”他说:“干这种生意一半仗着底啃(kèn),配那咳嗽药倒不是真用治咳嗽的药品,或用糊面,或用杂药末子掺点底啃。”我问:“什么叫底啃哪?”他说:“那底啃是海(hāi)草儿。”我问:“什么叫海草儿哪?”他说:“我们江湖人管大烟调侃儿叫海草儿,如若配药的时候就往里掺那东西。可是不一样,有往里掺烟灰的,有往里掺淋泥的,有往里掺生土的。”我问:“掺海草儿有什么用处?”他说:“大烟这宗东西,如遇见肚疼、心口疼、劳累过度、红白痢疾、咳嗽痰喘,抽上一口烟立刻就管事,吃什么药也没它的效力大。江湖人有四种妙药,吃下去立见神效。这四种药叫:顶药、抗药、戳药、串药。那顶药里就仗着海草儿的力量。攥弄这咳嗽药,也是和顶药一样,如有人买了去吃到肚内,准保不咳嗽,立见功效,病人哪知道这是顶药啊!只知吃着见效就是好药。可是一样不好,这种顶药全仗大烟的力量,吃的那天管事,能够不咳嗽,到了第二天大烟的力量没了,照样儿咳嗽,有些个人常买这药,吃的回数多了,能够觉悟喽,吃就见轻,不吃就见重,许是顶药吧。知识开化的人,还能猜透了药内有烟灰。”我说:“照你所说,这卖咳嗽药的多么鬼也不成,骗人就是一回,长了绝不成,管保没人照顾,这算不得高明。”

他说:“这卖咳嗽药的,也能叫人多照顾,另有妙法,能叫人多买几次,不醒腔(醒悟)。”我说:“是什么法子哪?”他说:“卖咳嗽药的配有两种药,一种是有大烟灰的,一种是没有大烟灰的。到了往外卖的时候,得瞧事行事,如果遇见初次照顾的主儿,可以卖他那有烟灰的,叫他吃了见效,好相信这药有效力。如若见了熟主顾,可不能天天卖那有烟灰的,若是天天给他有烟灰的,他吃着就能明白了,知道是顶药,就不来照顾。按着规矩,遇见熟主顾,知道他天天来买,一天给他有烟灰的,一天给他没有烟灰的,叫他吃着药这天见点轻,不大咳嗽;那天又不管事,还是咳嗽,吃了药也不管事,一定还来问,就告诉他:病有轻重,药有加减,再来一服力量大的吃下去,管保见效,这样还能多卖一倍的钱。再给他一服有烟灰的,他吃下去顶住了不咳嗽,就不疑惑是顶药,还能照顾。如若天天给他顶药吃,也能卖两回钱;若是每隔一天给一服顶药,能够卖个十回八回的也不醒腔。这样就是他们秘而不传的妙法。”我听他所说,才知道卖咳嗽药的必须得受江湖的传授,得会了攥弄啃(kèn)(配制药品调侃儿叫攥弄啃)与攥弄两样啃,才能多骗人几次,多挣人几次钱。

我问:“他们这卖咳嗽药的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还与别的生意不一样吗?”他说:“敲锣鼓的生意得多招人,那叫大粘子。卖咳嗽药的用不了许多的人,那叫疙瘩(gē da)粘子。他们圆粘子之法有两样,一种是使点张子,一种是使戏头。”我说:“什么叫点张子哪?”他说:“用个一尺见方的大布摺子,画上几张五脏图、几张病图,调(diào)侃儿管那东西就叫点张子。如若要使它圆粘子,可以打开了,用手指着那图儿叫人看,向人说各种的病原与五脏的生克制化,把人吸引住了就能做生意卖药。”我说:“什么叫戏头呢?”他说:“江湖人管一种稀罕物,样式各别的东西,能够招引人看着可爱,调侃儿就叫戏头。你常见街市上有一种卖糖的,使个玻璃管招引人叫人瞧,那管里的药水就能催动那管内的小葫芦,那个东西就可以叫戏头。譬如,你说的那卖兔脑丸的,摊上摆着几个兔子脑袋,也可以叫戏头。他们要圆粘子时,一半凭口齿之能,一半凭戏头,把人招得围上了,那就算圆好了粘子。这样说吧,江湖的生意一行有一行圆粘子方法,绝不相同的。”

我说:“什么叫捋粘啃(lu nián kèn)条子呢?”他说:“江湖人管人有病调侃儿叫粘啃。当医生给病人粘弦(niān xián)(江湖人管大夫诊脉调侃儿叫粘弦),叫病人对他们有信仰力,就得一诊脉把病原说出来,说他是怎么得的病,病是怎样,说得对了,虽没吃药哪,听他这一说,就能相信这个大夫能把自己的病治好。当医生的要成名挣钱,得会说病原。江湖中卖药的要想挣钱,也得会说病原。他们管说病原调侃儿叫捋粘啃条子。”我说:“他们捋粘啃条子有什么用哪?”他说:“为的是叫人听着他对于咳嗽病是有研究的,那药吃了也有效的。捋粘啃条子是叫人信仰他们的能力和他们的药力。”

我问:“什么叫归包口呢?”他说:“江湖人对于他们做什么生意,由圆好粘子(聚好了观众)起,滔滔不绝,振振有词,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一件件、一桩桩,说到了卖钱了,调(diào)侃儿叫一个包口。譬如,他们把粘子圆好啦,向围着的人说说道道的,说到了他那药卖多少钱一服,即是归了包口。”

我说:“什么叫催啃(kèn)哪?”他说:“那卖药的归了包口,他向围着的人说:‘我这药卖一毛钱一服,今天我为传名,减价一半,卖一毛钱两服,多了可不卖,只卖十服。有要的接我一张发票,接着了算有他一份,接不着算买不上,接着了也别喜欢,接不着也别烦恼。过了十服之外,再有买的,我还卖一毛钱一服,少了不卖。这就是为传名。常言道:名不去,利不来,小不去,大不来,传不出名去,不能发财。’他这样说着,那围着的人‘既在江边站,都有望景心’。他们原都听着有意思就要买哪,及至听着有便宜,买一份送一份,又有限制,过了十份就没有便宜。社会里的人好贪便宜心盛,就争先恐后地抢着买。这样抢着买可就是被江湖人用催啃的方法给催的。江湖人做生意有了催啃(催要钱)之法就能多挣钱。如若没有催啃的法子,到了做生意的时候也挣不了钱。再者说,他们到了催啃的时候,也不能固定了就卖十服,也得瞧着行事,如若围着的人多还可以说二十服哪!围着的人少也可说卖五服哪!久干这行的有了阅历,那包口是随着围看的人变化的。如若人多听着入神的少,那入神的就是买主,人多了也许说卖五服;倘若围着的人少,听着入神的倒多,也可以说这回卖十五服。总而言之,催啃的时候虽有方法,也得见机而作,死法子好学,但瞧事行事、见机而作是不容易的,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我问他:“什么叫鬼插腿儿呢?”他说:“这个鬼插腿儿是江湖中的妙法,在做生意的时候,如若见围着的人听他们卖药的人所说的话全都不入神儿,预料到卖的时候也是没有人买,一腔子力气不能白费,好多的话不能白费。虽然看出没有人买他们的药,用这个方法,能叫那不买药的人也花几个钱买。鬼插腿儿的方法是强使人受骗用的,江湖人不会这个法子是不能挣钱的。”我问:“鬼插腿儿的法子是怎么使哪?”他说:“如若卖药的圆好了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说过去了粘啃(nián kèn)条子(讲说病原),要归包口(说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包口)啦,就说:‘众位,我这药本钱很大,利是很薄,今天为了传名,我每人白送一服药,拿回家去,如若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有了咳嗽病的,你给他吃了试试。倘若吃了我这药不咳嗽了,见了效啦,这是咱的药好,也别管这药里有什么。公猫母猫,拿住了老鼠那是好猫。我这药要送可不能全都送,有几种人不送:聋子不送,我说什么他全没听见,送给他也没用。哑巴不送,他也是耳朵聋,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送给他也没用。小孩子不懂世务,药不比吃的,给了他吃出错来更糟,我是不送。那位说,你这药都送给什么人哪?我送那在家中知道孝顺父母,在外边懂得交朋友的人。今天我是固定了多了不送,只送十五份,哪位要哪位先伸手,接我一张门票,接着了算有一份,接不着没有,接着也别喜欢,接不着也别恼。’他这样说着,那围着的人贪便宜心盛,都争先恐后地接那门票,等到十五张门票全都撒完了,他可就得说:‘这种药配着不容易,众位别看轻了。前人洒土迷后人眼。有一回在一个地方有个朋友,拿了我一服药去,到了家觉着不花钱的东西扔了吧。后来他听人说我这药吃着有效力,再找那药没有了。君子人好办,小人难治。今天我送这药,有个拦避(bǎn)墙儿(前提),要说白送白吃药也不好。这么办!我是每服药收一毛钱的本儿,每服一丸,我再送一丸。如若吃着不好,把这张门票给我拿回来,一毛钱退给你,另外还赔车钱。哪位吃好了给我传名,如若没接着门票的要买,可卖两毛一服。’这样说法叫鬼插腿儿,不知不觉地,十五个人就卖一元五毛。要没这种传授,插不进腿去,不用说一元五,一毛五也卖不了啊!”我听他说明了这鬼插腿儿的妙法,感觉着江湖人对于骗取人的钱财,是迎合社会上人爱贪便宜的心理而研究出来的种种方法,使人钻入他们的圈,上他们的当。可见上江湖人的当都是贪便宜的人,这也是社会中的缩影啊!

我又问他:“什么叫翻钢叠杵哪?”他说:“翻钢是一档子事,叠杵又是一档子事。可是翻不了钢,也叠不上杵。社会里不论是哪一行儿,要到了有主顾上门的时候,都愿主顾多花钱,多买柜上的东西。可是,别的行当虽有这样的心理,至于多花钱不多花钱,全都是由那买主,不能强逼着多花钱。惟有江湖人,不论是做什么生意,对于挣钱的事都有研究,能够有准挣钱的把握。江湖人管这准能挣钱的方法,调(diào)侃儿叫杵门子。如若本领高的使用他们的杵门子的时候,还能瞧势行事。譬如这卖咳嗽药的,来了一个人问他:‘你这药怎么卖的?’他说一毛钱一服。人家掏出钱来说:‘你给我来一服。’他手中给人包好,两只眼睛可看着人家的钱,如若见买药的人钱不多,就卖他一毛钱完事;如若见买药的人带的钱多,当时要多挣他几个钱,就问人家:‘你这药是自己用还是别人用?’买药的说:‘是自己用。’他就问:‘你这咳嗽有多少日子哪?’买主说:‘两个多月了。’他就说:‘两个多月,得吃十几服才好,又多花钱,又多耽误日期,又多受罪。你买一服双加料的吧,两丸准能好,两天就保你除根,永不再犯。’买主说:‘双加料的比这一毛一服的好吗?’他说:‘病有轻重,药有加减。这药本贵,没有钱的人吃不起,要不有钱的人得了病怎么好得快哪!舍得多花钱吃好药,一毛钱一服的,净治咳嗽,加料的药能补气。像你这个年岁,面上这样颜色,是气虚咳嗽,吃上这双料的药又补气,又润肺,两丸子吃下去,把气补足了,再也不咳嗽了。吃那药得二十多天才能好,双加料的吃两丸准能好。’买主说:‘双加料的卖多少钱哪?’他这一问价就算成功了,这些话没白费。江湖人管说话调(diào)侃儿叫团(tuǎn)钢儿。用几句话叫人多花钱,这几句话的意义调侃儿叫翻钢。如若翻钢成了功,就能叠杵。我再说这叠杵之法。‘我这双加料的药卖八毛钱。’买主说来一丸子,他以为两丸子算一服,花八毛钱买两丸子。卖药的将两丸子药包好喽,到了给钱的时候,就说:‘八毛钱一服,胜似那不好的十服,每服一丸,两丸子两服,才花一元六,两天就好啦!这就是有钱的好处。’那买主若忠厚就不争竞了,一服一丸就一丸,多花几毛就多花几毛。如若买主不大忠厚,说:‘不是两丸子一服吗?’少不得多费几句话,还得给一元六。江湖人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就由一毛钱绕搭人家,多卖一元五。若是不会翻钢叠杵的,那只好买一毛钱的卖一毛钱的吧。”

我把他说的翻钢叠杵的事听明了,才想起,有一次我家小孩有病,往某大药铺买牛黄解毒丸,那站柜的伙计和我说了几句话,叫我改买牛黄清心丸,由几分钱改了几毛钱不算,他叫我买两丸子,我以为两丸子是三毛,结果不是,三毛钱一丸子。我有心买一丸子共三毛钱吧,他说:“买两丸,早晨吃一丸子,晚上吃一丸子。”我没法,花六毛钱吧!直到我懂得翻钢叠杵的事儿,才知道他们大汉壶瓤子(江湖人管卖生熟药的大药铺调[diào]侃儿叫汉壶瓤子)也翻钢叠杵。难怪某大药店的规矩:哪个伙计哪天卖的流水多,格外有花红哪!那么多分他几个钱,就是伙计叠杵的特别待遇呀。我联想到看《济公传》小说。济公叫人往药铺买良心,药铺伙计说他们没有良心,买主说,少买点,他们说,一点良心也没有。按书上是演义,其实并不演义呀!我们的街坊老太太每逢到药铺去抓药,一进门把药方往柜上一放,先不买,先叫伙计按她的方子给算算多少钱,算完了她才抓哪。我总嫌她麻烦,抓完了再算不一样吗?敢情抓完了再算真不一样,你虽感觉着贵呀,也不能抓好了再叫人退回去。我们街坊的老太太她就是能预防叠杵的,她也是饱经世务,多了阅历,少上当啊!

最后,我问那江湖朋友:“什么叫神仙口儿?”他说:“江湖人管向人说大话,夸张其词,能使人相信了的话语,调侃儿叫神仙口儿。譬如,卖咳嗽药的人向围着的人说:‘我这药专治咳嗽,不论远年近日的,吃了这药准保好。如若吃着不好回来找我,原钱退回,另外还赔车钱。哪位吃着我的药不见好,不来找我退钱,那算你怕我。’这样说的话就是神仙口儿。”我问他:“怎么我见有那卖药的向围着他的人说,这不是那路劫卖药的,传真方,卖假药,如若蒙哄人,男盗女娼。这样起誓发愿的话,要调侃儿叫什么哪?”他说:“这样的说话调侃儿叫劈雷子。”

我和那位江湖朋友谈了半日,听说的只是挑(tiǎo)顿(dun)子汉儿的内幕,虽没把个中的事探讨尽了,我将所得来的写了出来贡献于社会。望各界人士将我所说的作为谈话的料儿,没事常谈,也可以叫不知道的人们少上当,少受骗。

三不管的花柳座子(治性病的屋子)

天津那个地方,在民初与十五年以前,娼家是极其发达。在河东东天仙一带,河北窑洼一带、北开一带、西头等处、各国租界里,上至班子,下至老妈堂,家家都很茂盛。此外,河北三条石还有个落马湖,没到过那个地方的,都以为多么神秘,其实那落马湖是几条极窄的小胡同,有些个矮小的屋子,点着阴阴惨惨的灯,屋中坐着那和鬼的模样差不多的妓女。门前有龟奴不住嘴地吆喝。还有些人接连不断地去逛,那是人间地狱!说起来真是惨之已极!可是那花柳病都是从那里来的,就是我说的这些地方传染出来的。娼窑既多,花柳病也就闹得厉害。那个地方是个工商劳动的区域,没有家眷的人很多,嫖娼宿妓得了病找谁去治?大医院虽有,那势派,知识幼稚的人都不敢去,只有经各处寻找大夫,三不管最为适宜。

有两种花柳座子,一种是租赁了屋子,门内摆放些个瓶子,内装药水,门前挂个布幌(huǎng)子,上画一个毒蛇盘绕着一个人,周身皆烂,上写“专治花柳,管保除根”。门上的玻璃写着“包治杨梅大疮,鱼口便毒,入骨毒串,升天落地,杨梅落后,定期保好,不愈退洋”。这种买卖叫做洋汉座子(卖西药的屋子)。还有个人,每逢游人盛多之时,在门前讲说花柳病,那染病的老乡们听他们说得很近情理,就能叫他们调治。进到屋内,钱少了来瓶药水,钱多了扎针六〇六,可是他们那药水,喝下去当日就见轻,病人一定相信,一瓶一瓶地买吧,喝下去几瓶也好不了,日久了病人才觉着喝下药水去就见轻,不喝就重。这种顶药,据我探讨是他们用西药房的会典所制,我老云对于西医是不通,西药是不懂,至于此种药有无害处,不得而知,只知道是顶药,治不好病的。至于给人扎六〇六的手术,多是不精,扎坏了的人可就多了。庸医杀人,信不诬也。还有那门前写着“××堂专治花柳,管保除根”的,做这种中药的生意是满街上贴海报,各厕所贴海报。门前不讲演的,都是指着海报的力量找买卖,老虎吃鹿——坐等儿。他们那海报还印着什么“杨梅入骨,七天保好”,“五淋白浊,当日保好”,“升天落地,管保除根”,“不熏不顶不断后”的话语,还有印着“假药骗人,男盗女娼”的字样。

花柳座子门内摆放些个瓶子,内装药水,门前挂个布幌(huǎng)子,上写:“专治花柳,管保除根。”

敝友李君在津某租界洋行服务,他是孤身一人在津,性好冶游,一时不慎,染有淋症,起初还扎挣不治,后来闹得重了,面黄肌瘦,不能做事,他请了病假,往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游逛,见了某花柳座子(治性病的屋子)门前有“五淋白浊,当日保好”的字样,当时购丸药两服,归寓服下,次日即能止淋,喜于有效。两丸只服其一,那一丸还没服哪,腿腋间立即肿起,疼痛难忍,他知道淋症见效,转成鱼口,忙着去找该堂主人,据他说是毒气过重,必须服追毒丸将毒气追出才无事。敝友李君年轻没有阅历,听他所说的种种理由,信以为真,又用洋两元购追毒丸一服,归寓服下之后,觉得有尿,但是撒尿时尿管痛如刀割,满头是汗。用灯照看,尿中有血块,愈发地相信,料是毒已逼出。三二日间,鱼口已消,复旧如初,淋病也渐愈,饮食增加,一星期后就能服务,从此无事。不料转年春天觉着胸间微痛,疑为劳累所致,不意毒气复发,个月之后,周身骨节疼痛,两足行路艰难,脚后跟不能着地。向人谈论,都说他是梅毒入骨,当初染花柳病时,未将毒气去尽,到了春天应当吃一剂大败毒,他也未用,才闹得毒气入骨。李君认为某堂主人的药当初没把毒治尽,复至某堂向其主人理论,心想叫他赔偿损失。不料经该主人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没要上损失费,又花洋两元,购买搜毒丸一服,只有绿豆粒大小的七个小红丸,服下去之后,翻肠倒肚,上吐下泻,闹了一日,若不是壮年人,就许一命归阴,至夜内才止了,不吐不泻,劳累得四肢无力,一觉睡醒,口内肿起,满口牙齿无不活动,立即醒悟,某堂主人曾嘱咐张口睡觉,不然闷了口,牙齿活动,牙床红肿,他吐泻的力量难支竟自忘了,一觉醒来,竟受闷口之灾。治病未见效,四五日之间竟掉去七八个牙齿,幸而现时有镶牙馆可以镶补,不然饮食艰难,竟受半生之苦。经那次吐泻之后,骨节也不疼痛,行动如旧,又能做事了。过了一年又逢春天,迎头在中药商店买服大败毒汤,蛤蟆、蜈蚣、蝎子、金银花、当归尾、蝉蜕、僵蚕、天花粉,熬了一大锅,不用说往下喝,看着都怕人。喝下去之后才能不犯,春天无事。到了冬天又闹毒串,不是左胳膊疼,就是右腿疼,这毒气串在哪里哪里疼痛,他又支持不了,虽没七擒孟获,可是四次又找到某堂,该堂主人又卖弄钢口,卖他七丸药,吃了也没好,又花去大洋三元。后有某友给他配了一服熏药,是七包药末,叫他熏治。用法:粗大碗一个,用炭末烧着,使厚纸围住碗口,上卷成尖小口儿,将药末洒于炭上,从尖口上冒出烟来,用鼻子吸入。每日如此熏吸一次,七次熏完。每逢睡觉时口含木棍一根,以防闷口。不料李君熏至第四次,夜内周身皆青,被毒气侵入,一命呜呼。那送他熏药的友人也闻风而逃。可怜李君有母,只此一子,由八岁入学至二十二岁中学毕业,学有打字的技能,娶有媳妇,经人介绍在津服务,遇友不良,每夜冶游,染有花柳,一误于不择良医,二误于服顶药,再误于毒药,被友人所制熏药熏死。少年无知,也可恨也可怜矣!抛其父母妻子,至为可惨!

我老云自从李君故后,虽有云游天下之志,不敢去游烟花柳巷,更愿探讨花柳病何处能有良医良药,不能误人,广为介绍,以免染花柳病之人受庸医之害。探讨多年,始知卖花柳病药之秘密的黑幕。今将老云探讨得的种种情形,写出来贡献给阅者,更愿阅者传播于众,免受他人之愚而误终身。

有老江湖人对我说,花柳座子(治性病的屋子)这种生意也分前后棚。前棚生意是在游人最多的时候,在自己铺子旁边放个案子,铺块毯子,用“点张子”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什么叫“点张子”哪?就是尺数来宽的白布,长了可有十数丈,做成布折子。每一折是两面,共有十二面,上边画成小人,或是画长梅毒,或是画长鱼口的,画成十二样花柳病图,这种东西就叫点张子。他们前棚做生意的时候,就用手指着点张子上的图儿招引人,把人引得围满了,算是圆好了粘子,再向观众讲说,各样花柳病是怎样得的?应当怎么治?调(diào)侃儿叫“捋花啃(kèn)条子”。凡是长过花柳病的人,以及正闹花柳病的人,都得听着入耳,觉着他们对于花柳科是有研究的,是有好法子能够治好的。等到人散了的时候,进到他那屋中求他诊治。他们花柳座子的人做前棚生意,捋花啃条子,就是给自己宣传,往屋内叫病人。及至把病人叫下来到了他们的屋内,挣下钱来与挣不下钱来,那就凭他们后棚的本领了。后棚的能耐好的人遇见病人,不怕病人没心叫他们给治,没心花钱买他们的药,是和他们打听打听治法,只要经他一说,立刻能叫他们治,也愿意花钱买他们的药了。病人信服他们,就是仗着他那“神仙口儿”。阅者诸君若问什么叫神仙口儿,这也有好几种分别,有把神仙口儿用在幌幌(huàng)(江湖人管往墙上贴的广告调侃儿叫幌幌)上的,广告上印着“三天保好,不效退洋”这八个字,就是神仙口儿。如若谁有花柳病,冲这八个字就敢叫他们给治,心里还想着:我这花柳病准得好了,××堂的广告上印着哪,三天保好,他治不好,不效退洋,他们一定有拿手,不然也不敢写那大的口气,反正他治不好把钱照样退还哪。及至到了他们那里买了药,向他们问:“你这里的药是准保好吗?治不好退钱吗?”他们就说:“是这样。可是吃了我们这药可得忌口,只要忌住了口,一定能好,不好了退洋。”病人花了钱,放心回家。倘吃了药不好,找他们退钱,他们是不退的,还有话说,还有理由,反倒责备病人你吃了我这药没忌住口,你这几天吃了发物啦,我这药便没有效力,这样我不能退给钱。老江湖人说,他们这种措词调侃儿叫“抽撤口儿”(即是退身步儿),我老云所说的这抽撤口儿只是吃了发物,以没忌住口为措词,其实他们的抽撤口儿不仅是这一样,有个几千样哪,不论哪样也是强词夺理,矫情话儿,其用意是不“倒杵”(江湖人管挣到手的钱又叫人家给要回去,行话叫倒杵。可是做生意最怕倒杵,如若没倒杵,还好;倘若叫人真倒了杵去,同行人都以为莫大之耻,互相讥诮,某人叫人倒了杵了)。做花柳座子(治性病的屋子)的人有把神仙口儿用在“抽撤”上的。什么叫“抽撤”哪?他们管包药使用的发票调(diào)侃儿叫“抽撤”。那发票上也印着“三天保好,不效退洋”的字样,其用意叫买主放心而已。还有那患花柳病的人,欲治又怕治不好,不治病又难受,在这犹疑不决的时候,也许一狠心不治了。可是他们做这种生意的人对于这犹疑不决的病人,就施用神仙口儿说:“你只管治吧。这不是摊子,这天在这里摆,明天不来了。门面字号,也跑不了。治不好,第四天你来,把你的原钱退回。”病人听了,就放心大胆地把几块大洋给了他们。及至钱到了他们手内,如入虎口,立刻就说:“你吃了这药可得忌口,吃不得发物,忌房事。如若忌住了,你的病就好啦;倘若忌不住,你可是白吃药,白受罪,好不了病的。”病人以为吃药忌口是医药行的概例,信而不疑。总想不到这些话是他们的退身步、抽撤口儿。

可也有些人吃他们的药能把花柳病治好的。据我调查的情形也有分别,有两种药能把人的花柳病治好。一种是顶药,一种是猛烈药。那顶药如同有瘾的人抽大烟,吸点就好,不吸就受不了一样。那猛烈性的药说起来也真怕人,就以那上吐下泻的小红药丸说吧,那种药要叫儒医去配,吓死他们也不敢给人吃的。那种药是什么东西制的,至于那么厉害?说起来这种药是中国的中药店都有,名叫“红升丹”。据我向医药界人打听,说:“这红升丹是硝石等烈药,按着丹药用炉烧制的,炉底上片,片上是末,这种东西是治疗毒恶疮使用的。如若疮上有了烂肉,上了这药能治得全像水一般顺疮口流出。那红升丹的末儿力量小点,红升丹的片儿(又叫红粉片)力量还大,也不知哪位高明先生把这药研究得能治花柳,用个不到一钱多重,使枣泥搓成丸子,像黄豆粒大小,只要吃下去,这药到了人的肚子里,行开了药性,翻肠倒肚,搅肠疼痛,把人弄得上吐下泻,多足壮的人也受不了。可也奇怪,如若染上花柳病的,小便胀烂,入骨毒串,吃下去受一回人罪,五六天工夫,就能好病。”我曾问过他们,为什么使这种药给人治病?他们还有理,说是以毒攻毒。凡是儒学的医生都是胆大心细,用药查性,辨天时气候,对症下药,他们哪敢用治恶疮的红升丹给人治花柳病啊!我老云对于用这种药的人,总是替他们捏一把汗,怕把病人治死。这种药吃下去,都得闷口,毁坏牙齿。如若有染花柳病的人,买了药吃下去,上吐下泻闷了口,就是这红粉片制的药了。

还有一种不吐不泻的药,可是日子慢些,有花柳病的人服了那药,得过一个星期后才能有效,还不论是升天落地、杨梅落后、杨梅入骨,只要是花柳病,吃下去就好。病虽可好,但有一种缺德的坏处,即那药能断后。凡是吃过那药的人永远不能有后,不能生儿女,断绝宗祧(tiāo),罪大已极,图一时之利,贻人终身难除之害,实是与阴功有亏。病人不知,定受其愚。我为了此事探讨他们的黑幕,将他们的内幕揭穿了公诸社会,使社会里的人们免受其害,我自己奖励一句:也是我的好处啊!那么,那治花柳病的人们是用什么东西配的断后药哪?那药虽是几种药制成,或是十几种药制成的,只有一种药不应当用,用了断后;可是没有那一种药,吃下去又没有效力,又治不好花柳病。阅者若问这一种药是什么,说起来也是治恶疮往下治烂肉的药品,这种药中药商店都有卖的,叫做轻粉。这轻粉是由南省来的,大约是汉口货,用竹桶装着,两元钱里外就能买一小桶儿,还不算很贵。可是里边有一半假的,原桶来时就有假。我和药行的人研究,这药里的假东西是生石膏弄的,真假有个分别:真轻粉有亮光,又白又薄,如雪花一般;那假的是碎块儿,没有亮光。我向药行人探讨这轻粉是什么东西制造的,据药行人谈:“轻粉是水银的原料,用矾升化的。”那水银的毒质最大,虽经炼冶,治疮去烂肉生新肉即可;若是吃在肚内,岂不断后?怎么知道他们卖的药里有轻粉哪?试验此物惟一不可的法子,只要是吃了花柳药不吐不泻,也闷口毁人的牙齿,那药里就是有轻粉的了。

这两种药虽然闷口,断人子嗣,还不至于要命。还有一种花柳药能够要人的性命。会配这要命的花柳药的人还是很多,不止于卖花柳药的人。凡是染过花柳病的人与吃娼窑饭的人,只要见谁有治花柳病的药方子,立刻就要过去,抄写下来,写在一个小折子上。如若有人得了花柳病,他就把折子取出来,叫人往药铺按着折上的方子给抓药。像这样逞能的人很多很多,真是愚人好自用。只要病人吃了他那药,误而愈,他便夸示他那好药方;如若吃坏了或是吃死了,他一跺脚,两眼发直,出身透汗了事。这种现象我老云可就看多了。医生治病,是一样的病都不能用一样的药。因为病有轻重,人有强弱,药有加减。春、夏、秋、冬四时的气候,用药俱是不同,绝没有不加减,不分四时,不管病人强弱都是一个药方的。好给人治花柳病的人若明白此理,就不多管闲事了。可是有花柳病的人也千万别信不懂药性的折子式的先生才好。

最可怕的是一种熏药。若配的时候也得用十几种或七八种药,内中的主药就是一种,水银。据药行人说:“那种配熏药的水银是用铅炼了的,其毒质害人与不害人,就在那水银的制炼得优劣而分。炼得得法,佐了群药,也都相宜了,才能不害命,可是也得闷口。如若那水银制炼得不得法,配的群药不相宜,熏上就有性命之忧。”那熏药据我见过的有两种:一种是药末,用炭去熏,往鼻子里闻。怕药味吸入口内,嘴里还得含一口水,才能避免药味不入咽喉。还有一种用香面子调和匀了,制成小窝头形的,把它放干了,用时用火点着了往鼻子里熏。嘴内也含一口水,避免药味吸入嗓子之内。这种药用水银为主,其害较比轻粉还大,熏了之后,就不害性命也是断后,绝了子嗣。我老云把这些个害处说明了,望阅者诸君在茶余酒后和朋友们多谈这些事,或可减少染花柳病的人,少受这些害处。

老云再为染花柳病的人们进一忠言

前几天我谈了一回治花柳病的花柳座子(治性病的屋子),把其中的黑幕揭穿了,并且还说了爱多管闲事爱逞能的人,他把治花柳的药方写在折子上,如遇了染花柳病的人,他就把折子取出来,叫人吃他那种药,吃坏了的多,吃好了的那是家中的德行。不料我说了不久,就接连不断地出了好几档子吃花柳药害了性命的。据《时言报》十月四日载:平东公主坟住有刘克勋,在河南做事,因冶游得了花柳病,回家调治,有孙某按折子上的药方,专为人调治花柳。刘克勋服了他的药,上吐下泻,咽喉肿痛,三日不进饮食而亡。虽然验尸埋了,他们的官司还没解决哪。这种事看着有多危险!那个折子先生虽然没有害人的心,可是那药把人治死了。虽然他有应得之罪,已死的人也是粗心,选择不慎哪。望各界的人士关于这类事努力宣传,使染花柳病的人有所警惕,有了病找官府考试正取的花柳科大夫调治,千万别用折子先生们的成方,免得出了舛错,也是爱护的善意,宣传此事也有功德呀。望阅者茶余酒后多谈这种事,使没受过害的人有了戒心才好。

挑(tiǎo)柳驼儿

“柳”是唱,如唱戏,唱曲之类皆是“柳门”的生意。关于戏剧,有不少评剧家探讨梨园行事迹,在报上分门别类都披露过了,敝人不便多谈,今将“柳门”里的生意“挑柳驼儿”的,与阅者诸君谈谈。

什么叫“挑柳驼儿”的?就是在各市场、庙会假装唱戏卖膏药的。做这种生意,必须懂得梨园行的规矩,要不然可吃不开。在北平这个地方,做柳驼儿的生意人勿用和梨园行联络;若是在乡村镇市“顶凑子”(即是赶集的侃语)或是“顶神凑子”(管香火庙会调[diào]侃儿叫神凑子),非得和戏班联络不成的。

每逢农人普收的年头,乡镇中的会首们都临时凑款,写台大戏谢神。或唱三天,或唱五日,最多不过一个月。到乡下唱神戏班儿俗称叫跑野台子。跑野台的戏班里都有个外老板,专司往乡镇联络会首们写戏。戏班到了乡镇,不管班里有多少角儿,管住处,管吃食,管灯。可是管生不管熟,管灯不管油。戏班到了,将粮、米、茶、炭、灯在下处预备好,就全不管啦。戏班里跑野台子的时候,班里没有准人数,不论是谁,只要懂得梨园行的规矩,到后台冲祖师爷磕完了头,菜饭得了,抄起来就吃,那同行的义气较比大都市的戏班儿还强呢!

做柳驼儿的把膏药预备好喽,小包袱往身上一背,随着戏班儿打走马穴(xué)(走一处,不能长占,总是换地方挣钱,江湖人叫走马穴)做买卖,也不用住店,戏班的下处里住着,还不用花钱到饭店里买饭吃。戏班的饭得了,白吃白喝。和后台的老板们联络好了,每逢散戏的时候,做柳驼儿的戴个秦叔宝的帽子,拿把单刀从后台跑出来,说:“别走!我还有一出哪!”把听戏的人们叫住了,他从台上跳下去,在台前头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卖膏药,所用的手段都是“鬼插腿儿”(江湖人管先说白舍后要钱叫鬼插腿儿)。

据我所知道的,挑(tiǎo)柳驼儿的最有名儿的叫袁桂林。如今在平、津等处做柳驼儿的生意人,都是他支派传流下来的。按照老江湖艺人流传下来的生意行当,饶能挣钱,还不鼓点(受骗的人明白了,和他们翻了脸,调[diào]侃儿叫鼓点),也不能卯(江湖人管被军警机关取缔调侃儿叫卯)他。

如今江湖乱道,入了生意行,只要有能挣几毛钱的能耐,不等着样样学会了,就抛了“老帅”,“荣扯”(管老师叫老帅,管偷着跑了叫荣扯)喽!不惟社会里风俗日下,就是江湖的艺人也都江湖乱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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