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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杂技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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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门

“彩”是“彩立子(lì zi)”。凡是变戏法的行当,皆称为“彩立子”。在这彩门里尚有种种的分别:变戏法叫“彩立子”;变戏法儿带赞武功叫“签子”;卖戏法的叫“挑(tiǎo)厨供(gòng)”的;变洋戏法的又叫“色(shǎi)唐立子”;什么人头蜘蛛啦,人头讲话啦,山精海怪啦,统称为“腥棚(假的)”。管上台变大戏法儿叫“落(lào)活”,又叫“卸活”;管变小戏法儿叫“抹(mo)子活”(也叫单色儿立子);管做堂会叫“家档子”;管变戏法儿变露了像儿叫“抛了活”;变戏法的管使用家伙上有鬼儿的法子叫“门子”。其余的所变的各种戏法儿也都有侃儿:管变仙人摘豆叫“苗子”;管变壶中有酒叫“拉拉山”;管变杯中生莲叫“碰花子”;管变罗圈当当叫“照子”;管变大海碗叫“揪子”;管吞剑叫“抿(min)青子”;管吞铁球叫“滚子”;管变菜刀叫“大腥”(特别假)。种种的戏法儿,皆有侃子。在江湖艺人中规矩最严的行当,如今就是“彩立子”这一行了。

彩门中之挑厨供的

变戏法儿这一行儿,自从有这行直到清末庚子年前,只有变戏法的,还没有卖戏法的。据他们彩立子(lì zi)行(变戏法的)人所谈,在庚子年后才有“挑厨供”的。在东安市场将开办的时候,有个“厨供杨”在东安市场卖仙人点戏,由其收徒,传流此艺;现今华北各省市、各商埠码头,皆有厨供杨支派的门人做“挑厨供”的买卖了。

剑、丹、豆、环,不算戏法,那算是真功夫。吞宝剑受几个月的苦处才能学好。

挑(tiǎo)厨供(gòng)的(卖戏法的)与彩立子(lì zi)行(变戏法的)之规矩。变戏法的人,只要能会变,不拘大小,什么戏法都许变,是无人阻拦的。卖戏法的可就不同了,他们做买卖必须使高案子,不能打地摊儿,变的戏法儿不能变抹(mo)子活儿(小戏法)。所变的都是什么仙人摘豆、三仙归洞、金钱抱柱、破扇还原、金钱搭桥、巧变金钱、棒打金钱、霸王卸甲、仙人解帕、空盒变烟、空盒变洋火、巧变鸡蛋、平地砸杯、巧变烟卷、木棍自起等等的戏法。这些戏法儿除去仙人摘豆、三仙归洞、平地砸杯、破扇还原等彩立子行常用,其余的戏法儿,变戏法的人们也不常使用。卖戏法儿的人们不准变的戏法,如罗圈当当、大海碗、吞宝剑、吞铁球、八仙过海、扇碟扇碗、八仙对果、大变酒席、巧变火炉、巧变黄酒、五子夺魁、寿桃寿面、九龙闹海、十二连桥、十三太保、巧变珠灯、九莲灯、巧捕家雀、滴水成冰、冰开献鱼、海底捞月、封侯挂印、杯中生莲、口内喷火、口内生莲、飞鼠盗粮、火内套彩等等,这些戏法不惟不准他们变,并且还是不准往外挑(tiǎo)(即是不准卖的)。戏法儿原就是假的。变戏法儿的使的是门子(变戏法的管使用家伙上有鬼儿的法子叫门子),卖戏法儿的所卖的种种玩艺儿完全都是腥活(假的),他们要把真门子都给卖了啊,变戏法的就不用变了。江湖艺人所作的买卖,行行儿都有规矩,并且还能遵守,这样还值得人们钦佩的!

挑(tiǎo)厨供(gòng)(卖戏法的)的前棚。卖戏法的艺人投师受业,学的是前后棚的能耐。什么叫前棚的能耐呢?哪叫后棚的本事哪?前棚的能耐分为“圆粘(nián)儿”(招徕观众)、“拴马桩儿”(把观众吸引住,不让走)、“卖弄活儿”(花言巧语)、“撒幅(sǎ fú)子”(分发门票,相当于今天的优惠券)、“把点儿”(找准蒙骗对象)。

挑厨供的圆粘儿种种。卖戏法的都是支个大案子,后边以靠墙的为美,墙上可以挂布摆子。那布摆子上写的是××堂,多是××魔术团几个大字,两旁的小字是“传授戏法,当时管会”。底下写的是手法门戏法:仙人摘豆、三仙归洞、仙人解帕、巧解丝绦、破纸还原、棒打金钱、霸王卸甲、飞钱不见、月下传丹;彩门戏法:空盒变烟、空盒变洋火、巧变鸡蛋、平地砸杯、破扇还原、金钱搭桥、金钱抱柱、木棍自起;药法门戏法:茶能变墨、一杯醉倒、千杯不醉、活捉家雀、美女脱衣、飞豆打蝇、口内喷火;符法门戏法:八仙转桌、大搬运、抽签叫点、牌九骰(tóu)子(骰子俗称色[shǎi]子)、打麻雀、黑红宝。别看他这摊子上写的是戏法儿应有尽有,样样俱全,不许卖的还是不卖。摊子上越写样数越多越好,如同买卖的牌子写“中外杂货一概俱全,零整批发,不误主顾”,意义是相同的。他们的案子上放个万宝囊的匣子,万宝囊的袋子,两个茶杯。到各市场开始游逛的时候,他要做买卖啦。先用两只手托着茶杯对撞,撞得那杯当当当地直响,嘴里叨叨念念的,先变个三仙归洞啊,或是变那仙人摘豆,游逛的人们渐渐地围着观瞧,他瞧着围着的人够多了,算是“圆”好喽“粘”啦,他可变不了多少戏法了,在这个时候就该着卖弄活了。

他们卖弄活的意思是说:“我们所卖的各种戏法儿人人可学,当时就会,不拘男女,军商各界,要是学会了几手戏法儿,回到家内,可以打个哈哈,凑个趣儿。您要学会这一杯醉倒吧,是手儿药法门的戏法,要是自己好喝酒,有那爱吃您便宜酒的人,你干有气,碍着情面没法子治他。要学会了我这一杯醉倒的戏法儿,只要你把这种药放在酒内,他喝下去一杯,到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准把他醉倒喽!还有一手戏法,也是药法门的,叫仙人脱衣。只要你把这种药藏在指甲盖内,用的时候,在他身后头悄悄地把药往他脖领儿里一弹,抽不完一个洋烟的工夫,管保他刺痒难挨,立刻就脱衣裳。还有一手戏法,叫活捉家雀,你要到鸟儿市买个鸟儿得花多少钱?把我这手戏法学会了,只要瞧见家雀儿落在你的房上或是院内,有多少拿多少。还有一手戏法叫小鬼叫门,你把这戏法学会了,跟谁玩笑,能叫他一宿也睡不着觉,总听着门外有人叫门,打得街门啪啪直响。这两手儿也是药法儿,哪位要学容易。”说到这里他就拿起一沓儿幅子来,叫大家瞧上半张字,幅子上印着××堂字样,有“专教戏法,当面管会,如若不灵,准保退钱”的字儿。他拿着这沓儿幅子,向围着的人说:“哪位要学这四手戏法儿,我这幅子上印着呢,只要认识字,一看就会,不认识字找认识字的念给你听,一念就会。哪位要学这四手儿戏法,您给一毛钱!一毛钱学四手戏法不算贵吧?今天这么办,我是张天师卖眼药——舍手传名,哪位要学这四手戏法,我要半毛钱……爽性豁给众位一个便宜,半毛钱也不要,谁要学给四大枚,才合一大枚一手儿。可是全都买我可不卖,就卖二十份,过了二十份之外,再有学的还卖一毛钱。把话说在头里,也许你不学,也许我不卖。哪位要哪位伸手,先掏钱后接门票。”(江湖人管他们先说大价儿然后往下落价儿的法子叫海[hāi]开减卖,亦是引诱人贪便宜的方法)于是就有许多人掏钱买他的门票。这是他们卖弄活儿的意义。往外卖他们的门票,调(diào)侃儿叫“挑(tiǎo)幅子”。他们挣钱的方法,最小的意思不过如此。那挣大钱的方法,几千元几百元的能耐,都在“后棚”哪,要能“挑(tiǎo)雨头字”(卖符咒的)才有大钱挣呢!挑雨头字的事儿,在谈“后棚”的时候再为详谈。

敝人曾买过他们一张门票,上边印着四手儿戏法子,现在把那法子写出来贡献给阅者(以下是幅子上印的字样):“‘一杯醉倒’,用钱到药铺去买闹杨花少许,研成末儿,放在酒内即成。”敝人曾于民国四五年在津埠向某名医学过医道,对于药性稍有一知半解。凡是到药铺单买闹杨花、巴豆、红矾、大戟、芜花等等药品,药铺的商人准是不卖的。因为这些药毒质甚大,若是用之不当,最能害人,甚至于有性命之忧,所以闹杨花是买不着的。“‘仙人脱衣’,药铺内买细辛一大枚,用其毛儿,如用桃毛也可,用时弹在脖领内。‘活捉家雀’,用酒浸小米儿数次,晒干了,撒在地上,鸟儿食之醉,不能飞了。‘小鬼叫门’,用钱到药铺买胆南星数枚,研为细末,用醋打成面糊,抹于门上,夜间当作啪啪之声。”以上是卖戏法儿的所卖的药法门四种戏法。综观上言,这四手戏法儿俱是骗人。“一杯醉倒”买不到闹杨花;“仙人脱衣”用桃毛,何必问他;“活捉家雀”敝人试过不灵,捕鸟儿的人们用笼用网也不甚难;“小鬼叫门”,胆南星药铺虽卖,也试不灵。阅者要问:你何不找卖戏法自去“倒(dǎo)杵”(往回拿钱)啊?人家直说世上的事儿是没君子不养艺人,为要四大枚,谁能去当小人?斗气也不值哟!

卖戏法的后棚。卖戏法的艺人投师访友,学习前棚的能耐最易,要学后棚的能耐那可就难了。前棚的能耐,任你学得多好,只能挣个店饭钱,绝不能“火穴大转(zhuàn)”(江湖的艺人有能耐至某处挣了大钱,调[diào]侃儿叫火穴大转)。有许多卖戏法的艺人,就是会前棚的能耐不会后棚的能耐的。也有天生愚鲁学而不成的,也有师傅心独不肯传给他们的。要学后棚的能耐,一半得有天赋的聪明,一半得受师傅的真传授才能成的。前棚的能耐好,挣钱块数八角;后棚的能耐好,挣钱花不了。

今将卖戏法的后棚挣钱方法贡献阅者。他们后棚的能耐分为数种:一是“把(bǎ)点水火”(窥测买主的虚实);二是“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三是“挑雨头字”;四是“使样色(yàng shǎi)”(实现以假乱真的效果);五是“平点”(施展手段让被骗的人自认倒霉)。有此五大技能才能成名,才能大转。卖戏法的艺人若是把(bǎ)点(窥测买主的虚实),必须在作前棚的时候能够把出点来。譬如卖戏法的在挑(tiǎo)完了幅子(传单)的时候,见观众围着不走,他们就拿起牛牌(一种或用纸,或用乌木,或用竹子做成的赌具)来,在案子上一个人推小牌九儿,叫观众看着回回是他手内起好牌。什么对大天哪,对大四呀,天杠啊,这种意思是向观众“亮托”(江湖艺人在场内施展他的技能,使人瞧着羡慕,调[diào]侃儿叫亮托)。在他们亮托的时候,两只眼睛得向观众瞧着,谁冲牌九出神儿谁是“点儿”(江湖中如若看谁能够生财谁就是点儿)。认出点儿来了,应该急速地把买卖推了(即是叫观众散,调侃儿叫推了)。推了买卖之后,这个点儿还是站在他的案子旁边不走,原来那是点儿听他们变牌九的时候说来着:“哪位要是赌钱输的钱太多了,可以学学我这‘叫牌法’,要是学会了叫牌法,管保把你所输的钱还能赢回来。可是学这叫牌法去赢人不成(内含着抽撤口儿,即来回说呢),输了钱往回捞成了。”譬如某甲最近因为赌钱输了钱了,听他所说的意思,一定从心内就愿意学习他的叫牌法,花钱不多,真的能把输的几百元捞回来,焉能不干?这点儿(某甲)有了这个意思,看着他变牌九能够净起好牌,天杠、对大天、对大四,一定得看着出神儿,他这一出神儿不要紧,可就叫卖戏法的把出他是点来了。某甲当着观众不好问他,很愿意看热闹的人都走开哪。在这个时候,卖戏法的不变了,观众散去了。某甲可就好向卖戏法儿的搭讪着说话了,卖戏法儿的也搭讪着跟他闲聊。两个人一接近,几句话的工夫,卖戏法的就把点儿“跨”走了(生意人把点儿带了走,调侃儿叫跨走了)。

阅者诸君要问,他们把点儿跨到哪里去了呢?凡是做这种生意的,必须在他摆场子的地方附近赁间房子,预备着后棚有了买卖,把点儿跨了来好入“窑儿”(窑儿就是他们那间房子)。点儿跟着他们到了窑内,卖戏法的必须先问点儿贵姓啊,府上哪里啊,现在哪里恭喜呀。点儿以为这些事都是社会交际场中所用的门面语,也不注意,便把自己的姓名籍贯说给他,做什么事也就随着说给他了。卖戏法的问这些事儿,是要簧(要出实话来),好知道这个人的财可生不可生,譬如这点儿告诉他们,说在某侦缉机关有个差事,卖戏法的可就不敢生他的财了。按社会中潜伏的骗子手们没有不顶“老柴”们瓜的(江湖艺人管侦缉人员调[diào]侃儿叫老柴,又叫柴把[bǎ]点,管害怕叫顶瓜)。挑(tiǎo)厨供(gòng)(卖戏法的)的生意也是骗术啊!他们没事还顶老柴家的瓜哪,哪敢敲老柴的钱哪!设若某甲是个贸易点(商人),或者是个“科郎(kē lang)点”(农人),那可就跑不了啦,用他们那“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的手段了。什么叫翻钢呢?生意人为什么叫吃张口饭呢?就是凭他那张嘴儿能说会道,俗话说是“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他们生意行的人都是先跟师傅学会了钢口,才能做生意哪。譬如某甲跟他们商议好啦,花十元钱学他的叫牌法,把皮靴掖子掏出来,露出一沓儿洋钱票来,五元一张、十元一张的,有个几十张,他们就后悔了。这是个有钱的点儿,十元卖屈了,还想着再多要钱,立刻就翻钢儿,能把以前所说十元钱价目作废了,改为五十元。饶着他多挣了钱,点儿还很愿意。生意人管推翻了前言另作商量调侃儿叫“翻钢”,由十元改为五十元叫“叠杵”。最奇怪是他们翻钢叠杵的时候,无论如何,不叫点儿(江湖中如若看到谁能够生财谁就是点儿)醒攒(cuán)儿(管觉悟过来叫醒攒儿);如果被点儿醒了攒儿,那不是煮熟了鸭子又飞了吗?

再谈谈“挑(tiǎo)雨头字”的事儿。什么叫挑雨头字呢?卖戏法的第一挣大钱就指着卖这宗东西。在我国清末光绪的时代,社会里的人士还都迷信呢,到了民国打破了迷信,一些画符念咒的事儿才渐无人信。凡是画符咒的时候,都是有雨字头儿,像(chi)、(mèi)、(wǎng)、(liǎng)等等有雨字头儿的字儿,哪个都有雨字头吧。他们卖戏法的管卖符法的调侃儿叫“挑雨头字”。如若有点儿要向他们学习什么打牌、掷骰(tóu)、抽签、纸牌种种的玩艺儿,他就告诉点儿这些赌博的玩艺儿都是符法门,要学哪手儿也得七天的工夫。他把符画得了包在纸内,叫点儿拿了走,去天天磕头烧香上供,还得在满天的星斗出全了才成呢!到了七天的限期,把符带在身上吧,赌钱去是准赢不输。真是哄不尽的愚人,真有花个十元八元买了他这道符的,还有花五六十元的,甚至于有花几百元的。你要看着他们画的那符,还是很奇怪。用一支毛笔放在茶碗内,碗里放点凉水,用的时候他一念咒,拿起笔来蘸凉水往黄毛边纸上去写字,写得了是红的,如同是朱砂字一般,谁看着也得纳闷儿。最近敝人调查成功了,才知道其中的缘故。原来他那凉水里有毛病,用的时候悄悄往水里搁点碱末儿,那碱末儿在水内化开了,用毛笔把凉水和匀了,画在黄毛边纸上,凭那碱水的力量,就能把纸变成红颜色。这也是一种化学的方法,不知道的便以为奇罢了。这种符咒叫“水符子”。另外还有一种“火符子”,是用硫磺、焰硝和几味金石性的药品制成的。点儿是“空(kòng)子”(江湖艺人管受他们冤的人调侃叫“空子”),绝不醒悟。他们使的是“跟头包儿”。原来他们有一种方法,无论用纸包裹什么东西,叫别人当面瞧着是包在里头啦,打开再看是个空包儿。那东西在包的时候就弄在外头掩藏起来,这种“跟头包儿”他们是时常使用的,这种欺骗愚人的法子调侃儿叫做“灶点”,又叫“安瓜灶点”。

挑(tiǎo)厨供(gòng)(卖戏法的)的这行人,最有能耐的得馈(要)十几道杵(即是冤人花十几回钱)不叫点儿(江湖中如若看到谁能生财谁就是点儿)觉悟。如若点儿觉悟了,他能带上一张符叫点儿同他去赌。到了赌钱场儿,不论耍牌九啊,或打麻将呀、斗纸牌呀,能当场赢钱,饱载而归。凡是挑厨供的,都得是“老月”才能成哪!什么是“老月”呢?江湖人管吃腥赌(假装赌钱)的人调侃儿叫耍“老月”的。在江湖侃内,管十个钱数调(diào)侃儿一叫“柳”(liu),二叫“月”,三叫“汪”,四叫“载”(zhāi),五叫“中”,六叫“申”,七叫“行”(xíng),八叫“掌”,九叫“爱”,十叫“句”(ju)。为什么管腥赌的人叫“老月”呢?盖因耍腥的都是两个人使对子,在赌钱场儿叫暗令儿,江湖管俩人调侃儿叫“月点”,故称他们为“月”。社会里半开眼的人又管吃腥赌的人叫“耍俩点儿”的,也是取其二人之意。卖戏法的在赌钱场儿赢了钱回来,他向点儿说:“你看见没有?我这法子最灵无比!”赢的钱可就暗含着归了他啦!

生意人有多么可怕呀!张嘴儿,动身儿都有他们的利益。他们把点儿挖到“绝后杵”(管点儿花最末一次钱调侃儿叫绝后杵)为止,遇到了忠厚人,用同吃同嫖的手段交朋友。交了朋友,叫点儿心里虽是觉悟了,冲着交朋友的情面,不好意思和他们翻脸,只好自认倒霉。管施用这种手腕调(diào)侃儿叫做“平点儿”。如若是平不了啦,点儿(江湖中如若看到谁能生财谁就是点儿)逼着他们倒(dǎo)杵(往回拿钱),或是要打官司的时候,他们还有最后一个法子,如同说评书的先生们说拿白菊花一样,三十六策,走为上策,给你个急溜扯活(chě huo)(快跑)。再不明白,我再补充一句,就是逃之夭夭了。奉劝社会上好赌的人们,千万别上他的当,花钱惹气,耽误正事,有多么不值!

这些年因卖戏法的冤人太多,到处撞骗,也有和他们打了官司的,弄得各省市、各商埠地面上官人知道了他们种种败劣的行为,对他们这行人,不是“卯喽”,便是“淤(yu)喽”(江湖人管军警机关取缔他们调侃儿叫卯喽,把他们轰了调侃儿叫淤喽)。这些挑(tiǎo)厨供(gòng)(卖戏法的)生意的人,在这几年虽然遍地都是,因为各处不是卯喽便是淤喽,已然要不能存在了。敝人推测,这行生意还不能说已百年(寿终正寝)了。

挑厨供的卖点儿

有山东人于星五,年二十多岁,随其胞兄在大连做皮货行买卖。每逢他胞兄不在柜上之日,必往游西岗子。那西岗子露天市场较比北平的天桥、天津的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不在以下,每日锣鼓喧天,各种的杂技,各样的生意,都在那里支棚设帐,拉场子做生意,应有尽有,无不齐全,就是天天去逛,也不会腻。于星五把西岗子逛惯了,有一天他又到了西岗子,见靠油房的墙根有一圈人,挤进去一看,见里边有一张桌旁,上铺洋线毯,毯上有黑漆盒,绿豆茶杯,白绸子手绢,古铜制钱,几张乌木的牛牌,一副扑克牌,一根短小黑漆棍,那案子前边有几尺白布,上边画着各种戏法图儿。案后边站立一人,长得细条身材,白脸膛,五官清秀,三十岁里外的年纪,脑袋上留着美式分头,黑漆似的头发又光又亮,穿着一身西服,嘴里镶着金牙,很漂亮,说话是北京口音,听他所说的是卖戏法儿。于星五站在人群里看这变戏法的变了几手,真是干净利落,人人叫好,及至卖的时候,一毛钱一张,卖个三四十张。就以他卖这小戏法儿说,哪天也有个十元八元的挣项。若再有人学大戏法哪,挣个几十块钱也能成啊!

于星五看着卖戏法的能够多挣钱,实在眼馋,有心也干这行儿,只怕不易,人家不愿意传给外人。他心里存着这个意思,每逢有闲工夫就跑到西岗子看卖戏法的。他与看热闹的不同,人家是看完了一散,他是来在人前头,走在人后头,看着出神儿,脸上总有笑容。日久啦,那卖戏法的似有觉悟,见他天天来看热闹,永远不花钱,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景的心。不学小戏法,不学大戏法,天天来看,定是别有心意,也许要上跳板(也许要学变戏法)吃这行儿。于星五的心意被他看破,两个人“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偶然有了闲工夫,彼此点头说几句话,渐渐地熟合了,各道姓氏、家乡、住处,于星五才知道这卖戏法的姓汪,叫汪福林,可是汪福林也知道他是于星五,在皮货行做买卖。

两个人认识了,有商量的可能,于星五预备了二三十元作为交际,特意的在日落之时往西岗子找卖戏法的汪福林,约他到街里吃饭,汪也没驳回,就同他前往。两个人到了一家饭馆,找了个雅座,要了些酒菜,随喝随聊,于星五把他的心意说明了。汪福林说:“我们这行都不收徒弟,即或收徒弟,也得选择相当的才能收哪!徒弟得给师傅挣五六年的钱才能成哪。你这个岁数,要按着规矩再学几年徒能成吗?”于星五说:“我可不能学几年徒,因为我家中有父母,我已然娶了媳妇。这些年跟着我哥哥在外边做买卖,我哥哥总看不起我,说我不能自立,事事都得依靠他。我要不吃皮货行,自己另谋求别的事。我就看着你们这行好,无拘无束,随随便便挣几个钱养家,比什么都好。我要学你们这行,叫我哥哥看看,我离开他几个月就能挣钱。这是我的心意,你怎么也得成全我才好哪。”汪福林说:“我不久还要往别的码头做生意哪,这怎么办哪?”于星五说:“你要走好办,我跟着你走,先不叫我哥哥知道,等我能挣钱了再来见他。”汪福林说:“你要跟我学这行,你怎么谢候我呢?”于星五说:“我不明白这行规矩,你告诉我呀。”汪福林说:“你至少也得给我二百块钱,我才能教给你,管保三个月后你能挣钱。”于星五说:“二百元钱我也能办到,只是现在不成,你定规好了咱们哪天走,临走的那天我能办到。”汪福林说:“就这么办吧!我要走的头几天就先给你个信儿。”两个人把事商量好喽,用完了酒饭,由于星五会了账,他二人各自回归。两三天必见一回面。有一次汪福林告诉他:“我后天走,你办得到吗?”于星五说:“能成。这几天我哥哥正没在柜上,后天早晨我就来找你。”说罢,欢天喜地地去了。

到了第三天早晨,汪福林就见于星五拿着个皮包,一块绒毯而来,他说:“我们什么时候走?”汪福林说:“这就走。你的事怎样?”于星五把皮包打开,叫他看了看里边的财物。汪福林喜形于色,立刻收拾行李,雇了两辆车奔向码头,上了火轮船等候开船。及至船开了,于星五才问他:“我们往哪里去?”汪福林说:“我们往安东去。”于是他们在船上谈谈论论,也不寂寞。及至轮船到了安东,雇车拉到三不管去住店(安东县名又沙河子,那里最热闹的市场是露天的三不管,与天津的三不管名称相同)。

于星五虽是皮货行的商人,他还是买卖人的规矩,吃喝花受了商家的习惯,不肯浪费,不敢妄用银钱。而汪福林是个久惯走江湖的,他的习惯是爱花钱,这就应了那句话了:来得容易,花得也容易;来得不明,去得也模糊。他们在店中包的是单间,每日房钱就是八毛,伙计的零钱还不算。两个人出去吃顿晚饭就花一元八角,抽烟卷都是三炮台的。于星五眼见的,口吃的,耳闻的,事事都觉着阔绰,感觉比那皮货行人大方了。他想着自己要学会了卖戏法,往后可以到处摆阔,到哪里也得受人欢迎,高兴得得意忘形,嘴里也是哼哼唧唧地唱小曲儿。

第二天汪福林往市场上做生意,就带着于星五,连着做了三天,哪天也挣十几元钱。第四天汪福林就教他四手戏法:一手是“三仙归洞”,一手是“空盒变洋火”,一手是“巧变烟卷”,一手是“仙人解帕”。于星五真聪明,一夜学会,汪福林教给他一套生意口,怎么圆粘(nián)儿(招徕观众),怎么往外卖,都教会了。他在店里不出去,叫于星五去做生意。于星五到市场做了一天生意,挣了三块多钱,回到店里都交给师哥,汪福林不住嘴地夸奖他。他第二天又去做生意,在市场挣了两块多钱,拿着回店。及至到了店中,见他们住的那间房锁上了,叫伙计给他开开门,伙计说:“你们不是不住了吗?”于星五说:“谁告诉你我们不住了?”伙计说:“那个姓汪的雇洋车把东西都拉走了,店钱也给了,他说不住了。”

于星五这下可就愣了,猴吃芥末——净剩瞪眼啦!越想越急,又不知道汪福林挪到哪里,天又晚啦,他急得直要掉眼泪,二百多块大洋都在皮包里哪。他万般无奈,去找个贱着点的客栈住一夜吧,晚饭也没吃,一宿也没合眼,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了忍着一会儿,醒了之后,还往附近各栈店打听有汪福林没有。问了些家,都没有。他又往市场上去找,也没找着。最后他觉悟了,才知道是被人所骗,又冷笑,又咒骂,如同疯了一样。幸而身上还有几元钱,不至于挨饿。他思前想后,什么主意全都没了,直埋怨自己,跟着自己哥哥有多好,背着他偷了二百六十元,都叫自己花了,本领没学成,被人骗了。没脸回大连,就想在安东以卖戏法为生。及至再摆摊,不用说卖,连粘(nián)子(观众)也圆不上了。他直落到乞讨,住小店。几个月的工夫,到了天气寒冷支持不住了,才往大连给他哥哥写信,幸而他胞兄有手足情义,给他寄了路费,才回到大连。他向哥哥哭诉被骗情形,自愿悔过。从此柜上的财政永远不经他手,是人都看不起他,低头忍受了好几年。

有一年他到奉天去送货,在小西关看见了汪福林,两个人鸣警成讼。我老云正逛小西关,听于星五在巡警那里诉其被骗的事儿,一件件,一桩桩我都记住了。可是,他们成了官司以后如何我没有打听,大约着汪福林得受刑事处分。

我曾向江湖人探讨被骗的事儿。据江湖人说:“那是‘挑(tiǎo)厨供(gòng)’(卖戏法的)的把于星五当‘点儿’卖了。”(把于星五当外行人蒙了)我问:“于星五怎么会上那当?”某江湖人说:“真聪明人不贪便宜,也不上当;假聪明人,鬼机灵,他觉着他对于世上的事都很明白,看着哪样事好,哪样生意挣钱,他要干哪样。江湖人调(diào)侃儿管他那种人叫‘机灵空(kòng)子’。世上的人,越是机灵空子越能上当,不上当便罢,上了当就不轻。”我老云学会了这句侃儿,增强了警惕性,所以我遇见事就要谨慎小心,怕是上了当之后,还被人叫一句“机灵空子”!

江湖彩门之腥棚

江湖人的侃儿,不拘对什么事,凡是真的,调(diào)侃儿叫“尖的”;凡是假的,调侃儿就叫“腥的”。

在各省县市、各商埠码头,前几年兴过一种玩艺儿,有“人头讲话”、“六条腿的牛”、“三条腿的大姑娘”、“人头蜘蛛”。江湖人管以上这些玩艺儿调侃儿都叫“腥棚”,足见他们的玩艺儿全是假的。在前些年这几样玩艺儿还盛行一时,这种玩艺儿也都赚钱。原是这样,向来社会风俗专好谈奇说怪。阅者如不信,你买包茶叶到茶馆沏壶茶喝,管保你喝不完茶就能听见些个奇奇怪怪的事儿,何况三条腿的大姑娘、六条腿的牛,花两个铜子就能看一看,谁不想饱饱眼福呀?我看过多少腥棚的玩艺儿,也看不出他们的毛病。

江湖人的侃儿,不拘对什么事,凡是真的,调(diào)侃儿叫“尖的”;凡是假的,调侃儿就叫“腥的”。玩艺儿全是假的,叫“腥棚”。

有一年我云游到沙河子,那个地方名又叫安东县,是我国木行的大聚处,每年到了夏天,各省木行的人都携带资本到那里买货。安东县最热闹的地方是三不管,那个三不管的地方较比天津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有过之无不及。在那三不管儿就有个腥棚,也有三条腿的大姑娘,我看了几次。事有凑巧,有一天他们那腥棚的坎(kǎn)子(收门票的人)们,因为向人要迎门杵(即是门票钱)和人打起架来,经我给他们说合了,那个腥棚的老板和我交了朋友。我向他说:“你叫我把合把合门子(即是看看你们的毛病在哪儿)成不成?”他和我很要好的,不好意思说不成,他说:“等到推了棚的时候叫你把合把合(看看)得啦!”我听了非常高兴,连地方也不动,净等天黑了瞧个明白。到了天晚啦,游人俱都散去,他叫我进去看看。到了里面一看,那三条腿的姑娘刚站起来,她站起来也是两条腿,那地上还掉着一条腿,我看那条腿直动弹,真是叫人纳闷。忽见地上的板儿一起,从地下的坑内蹿出来一个人。我看到此时方才明白,这个三条腿的大姑娘是两个人凑的。在她坐着的底下挖了个坑,内里藏着一个人,藏起一条腿,由坑内伸出一条腿,凑成了三条腿。我将他们的“腥门子”看破了,才知道江湖的腥棚是一腥到底(江湖玩艺儿有许多是真的,调[diào]侃儿叫半腥半尖。惟有净假的没有一点真的,调侃儿叫一腥到底)的玩艺儿,江湖人管那种玩艺儿叫做“腥棚”是名副其实了。

江湖艺人孙宝善

余在民国十年前后赋闲无事,羁于旅舍,每日午后必往天桥巡礼。在魁华舞台后边,有个玩艺儿场,周围四通长凳,当中设一高案,铺以洋毡,皮包一个,粗布毛巾一块,约有尺来见方,毡角放茶碗一个,当中放着五个红豆。案后立着个矮胖矮胖的人,长得四方大脸的,两只手先敲茶碗,后变五个红豆,招惹那逛天桥的人们围得不透风,挤着观瞧。我记得他身后挂个布匾,两旁八个小字:“专教戏法,当面学会。”当中有三个小字“幻术家”,三个大字“孙宝善”。他是在天桥卖戏法的,每天游人盛多之时,就在做那“挑(tiǎo)厨供(gòng)”(卖戏法的)的生意,凡是老逛天桥的人都见过这个孙宝善。直到民国十八年,这孙宝善才“开穴(xué)”(江湖人管出外调[diào]侃儿叫开穴)。据彩立子(lì zi)行(变戏法的)的人说:“要讲究使苗子(江湖人管变仙人摘豆的豆儿调侃儿叫苗子),就数孙宝善第一。”他变的豆儿个头最大,可豆儿越大越难变,两只手十个手指,要藏那五个豆儿,越小是越容易藏的。孙的豆儿只是他一个人能用,到别人的手内可就变不了啦!他有个徒弟叫祁栋亮,身材小骨体瘦,如若变仙人摘豆的时候,不使孙宝善的苗子,另使自己的五个小豆儿。我因烦闷无聊,学他几手戏法,无事消遣,日期多了,与孙宝善交为朋友,和他三五日一见。二年有余,耳濡目染,得知厨供行内幕与孙宝善的小史。

孙宝善是北平人,自幼念书的时候就顽皮无比,常常逃学。他的“老戗(qiāng)儿”(江湖人管父亲调侃儿叫老戗儿)土(死)得最早,只有他的“磨(mó)头”(江湖人管母亲调侃儿叫磨头)在堂。他是念排琴(江湖人管昆仲一人,无兄弟姐妹调侃儿叫念排琴),成天价去逛东安市场。在清末民初,东安市场有个卖戏法的老人,姓杨,江湖人都叫他“厨供杨”,那是北平卖戏法儿开荒的人(江湖人管首创之人调侃儿叫开荒人)。孙宝善在厨供杨的摊子前边,天天去起腻,后来他就给厨供杨叩了瓢儿(认师傅调侃儿叫叩瓢儿),学习卖戏法。他初学之时不会做后棚的买卖(即是不会在屋内教人学戏法,挣大钱),也不会做前棚的买卖(管变仙人摘豆圆粘[nián]子、卖戏法叫前棚的买卖)。他光卖那仙人点戏。在早年,厨供行的人收了徒弟,都是先教徒弟们做仙人点戏的买卖。仙人点戏就是用两个小纸本,印上些戏名,一出出印上,每本三十页,每页印三十出戏名,每本共有几百出戏。如若有人在前本暗中记了一出戏,再翻第二本儿,问他哪页有他记住的戏,就能猜出记的是哪出戏。在民初的时代,卖仙人点戏的,各市场全有,每天能赚两三毛钱的利益,虽是没有本钱的生意,也颇能养赡自身。到如今可就见不着这种生意了。到了民国十年前后,孙宝善就成了厨供(gòng)行的大将(江湖人管最有能力的人调[diào]侃儿叫大将)。敝人曾听江湖人传说,孙宝善虽是个大将,他是个没“开赚”(没赚过万儿八千的调侃儿叫没开赚)的生意人,后棚的买卖最软(即不善于敲诈人财的意思),只会做前棚(场上)的买卖。若是讲究搁场子(在明地做生意)、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做包口(说完一段故事,再售其货,调侃叫包口)、使拴马桩(用话扣住了观众,不让走了,调侃叫拴马柱)、挑(tiǎo)幅子(撒传单),他哪天也能挣个两三元钱。他每天出来挣钱,就指着卖几手小戏法,向来不会将学戏法的人带到屋中去敲诈。我和他交了几年朋友,没见过他出过“鼓”儿(江湖人管骗了人家的钱,被骗的人觉悟了,找他们打官司动凶,调侃儿叫出了鼓儿)。挑(tiǎo)厨供(卖戏法的)虽是个腥(假)到底的生意,他骗的人们只是不痛不痒。不料,到了民国十六七年之后,国都南迁,北平的市面萧条,逛天桥的渐渐稀少。因为时势变迁,孙宝善指着卖戏法只能卖三四毛钱,一家数口,受了经济的恐慌,挤得他无法,也和同行人学会了“安瓜瓦点”(即是敲诈秘诀),大瓦特瓦(即大敲特敲),哪天也能敲到手内百八十元,收入日渐增加,衣食丰足了。那被骗的人也随着增加,受骗之后醒了攒(cuán)儿(明白过来了),都找他往回要钱,不是吵闹,就是打官司,他的鼓儿(吵子)天天不断。孙宝善顶了瓜(即是害了怕),他携着果食、怎科子(果食是他媳妇,怎科子是孩子)跑到天津去了。到了天津,在三不管(天津市南市的一个露天市场)撂地,又挖个点儿(敲诈个人),弄到手中千数多大洋,怕点儿倒(dǎo)杵(怕被敲的人往回要钱),又携家眷跑到奉天,在小西关做了几天买卖,染了时疫就土了点(即是死了)。孙宝善死后,他的媳妇带孩子回到北平,孤门孤户,又无恒产,为经济所困。未几,孙宝善的媳妇也土了点啦,抛下个七八岁小孩,孤苦无依,有多可怜!天桥的人们还有义气,有好几家收养其子。不料,那孙宝善的孩子竟不学好,到了谁家就祸害谁家的东西。害得孙宝善之友人无计可施,只好不要他。在年前我还瞧见他一次,至今这个孩子到哪里去了,恐怕飘零无所,流落他方了。我当初还想着要学些骗术图个眼前快乐,自从瞧见孙宝善家败人亡了,吓得我云游客也不敢妄为了。老合们(走闯江湖的同行们)!我说的这段故事,不可不想自己,殷鉴不远,急速醒悟吧!

江湖艺人去平留津的大金牙

最近我老云走在各处,时常听见各商号由广播电台播出来玩艺儿有:“金龙宝殿修在了中间哪……唉……”不用我老云说,阅者诸君就能知道这是大金牙拉洋片唱的曲儿,生意人最难得的就是能够“响万儿”(成了名了)。

焦金池学会了拉洋片,他镶了两个金牙,人人不叫他焦金池,都叫他大金牙。

如今要提起大金牙三个字来,几乎无人不知了。他们一家数口都叫金牙,有老金牙、大金牙、小金牙。老金牙姓焦叫焦永顺,是河间府任丘县的人。他自幼儿就投入江湖中学习“柳海轰儿”(管唱大鼓书的行当调[diào]侃儿叫柳海轰儿的)。他唱了些年大鼓书,各商埠码头也都到过,跑腿的(江湖人自称叫跑腿的)人们都知道有他这个腿儿(即是知道唱大鼓的有他这一号)。他唱的是西河调儿,因为他没有什么“万子活”(管说长篇书目叫万子活),始终也没“火穴大转”(管不会唱整本大套的书调[diào]侃儿叫没有什么万子活,管没大红大紫过调侃儿叫没火穴大转),仅落个衣食不愁而已。夫妻二人就生了一子,名叫焦金池。从小儿这焦金池就跟着他父亲在外边跑腿,他先和人家弄“腥棚”(假的),至今大金牙的家中还挂着个放大相片,相片上是大金牙拉着六条腿的牛。阅者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有一回我老云到他家里看见的。

焦永顺有个亲戚姓潘,住家在天津海下塘沽,都叫他潘小秃,专以画洋片为生,现今各洋片的画片都是潘小秃画的。他画洋片是小张的五元,大张的十元,特大的三十元,先交足了钱后画。近期的半年取货,远期的一年后取货。他的生意是拥挤得很,凡是拉洋片的,都将他当做圣人恭敬。几十年来已然发了财了。焦永顺要画洋片,能够少花钱当月取货。有了这种便利的事儿,焦永顺的儿子就学了“光子”(江湖人管洋片调侃儿叫光子)啦。焦金池学会了拉洋片,他镶了两个金牙,人人不叫他焦金池,都叫他大金牙。他拉洋片能够响了万儿(有了名儿),是有几样特长:第一是他人式长得“压点”(江湖艺人如若长得有台风,有个气派,调侃儿都说他人式压点);第二是他的“碟子正”(江湖人管口齿伶俐,口白清楚,调侃儿叫碟子正);第三是他的“夯(hāng)头子好”(江湖人管好嗓子调侃儿叫夯头好);第四是他的“发托卖像(江湖人管做艺的人们到了表演的时候,脸上能够形容喜怒哀乐叫发托卖像)好”;第五是他的“活头儿宽”(江湖人管会的曲儿多调侃儿叫活头儿宽);第六是他能够“攥弄(zuàn nong)活儿”(江湖人管会编各种小曲调侃儿叫会攥弄活儿)。

大金牙有这六样特殊的技能,成了大名。电影的明星陆克、贾波林(即卓别林)在银幕上能在他们面上形容那滑稽态度,受人欢迎;大金牙的洋片曲儿,每逢唱的时候使出那“稀溜钢儿”(江湖人管逗笑的话儿调侃儿叫稀溜钢儿),听曲的人们都能咧瓢(liě piáo)儿(即是笑了),大金牙唱的曲儿也是滑稽的玩艺儿,社会的人士无不欢迎。我老云常说,艺人若要成名,受人欢迎,必须多学滑稽的艺术。我老云在江湖里调查得来,江湖的行当最苦就是拉洋片的。要做份洋片至少也得四五十元,画片子得到塘沽潘小秃去买,做洋片箱子得到山东德平县买。除了这两处的画匠、木匠,别处洋片活儿是不行的。即或有画的、有做的,弄出来的画片、洋片箱子也不能美观。他们做生意敲打锣鼓,连拉带唱,累了一天才挣个几角钱。临完了,膀子上还得担个几十斤沉的洋片箱子回家。江湖人常说:“象法(江湖人如有真本领,天天能挣大钱,处处受人欢迎,调[diào]侃儿称为象法)一包儿,空(kòng)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一挑(tiāo)儿。”那相面的先生们,只要包内有管毛笔、铜墨盒、碎纸条,到处挣钱,挣的钱多,那份家具轻巧,江湖瞧着他们行,人人羡慕,称为象法一包。那拉洋片的行当,本钱又大,受累又多,挣钱又难,担着全份洋片家具,分量又沉重,江湖瞧着他们这种笨生意,讥诮他们是空子一挑儿(江湖管事事外行的人叫空子,像拉洋片的就算空子,谁要有本领也不干这种笨营生)。据我老云在咱们中国云游了这些年,拉洋片的见多了,从来没有发达过人。像大金牙这人可谓空前绝后了。他的洋片家具与众不同,别人的箱子是四个镜头,让座的时候只能坐四个人;他的箱子是八个镜头,能坐八个人,挣钱能比别人多加一倍。要是收拾回去,一个人弄不动,也得两个人抬着,使这家伙非两个人照顾不了,他那份家具非用八九十元做不出来。每天的挣项,由早到晚才能挣一元多钱至两元钱。

大金牙的进化力量很大,在天桥儿拉个场子,他能不叫人瞧洋片,只凭敲锣打鼓唱洋片曲儿,挣个一两元钱。拉洋片的不用洋片,就是他能行,别人恐怕学不到的。齐化门(今天的朝阳门)菱角坑有野茶馆时,徐狗子将他几份洋片架弄到台上,也掺在杂耍(多种形式的曲艺演出)里,算场玩艺儿。一些贵族式的家庭,有喜庆宴会也常常邀他。大金牙的洋片也登了大雅之堂,妇女们听时,他能唱些雅趣的曲儿,话匣子片儿也灌了许多,销路很是不错。广播电台常常邀他,播出来的曲儿人人都能听见,他的玩艺儿真是普遍了。

大金牙生有二女一子。大姑娘叫焦秀兰,二姑娘叫焦秀云,三的小子乳名叫小丑儿。他的月丁码姜斗(jiàng dou),真是撮啃(zuo kèn)(江湖人管两个大姑娘调[diào]侃儿叫月丁码姜斗,管长得美貌调侃儿叫真是撮啃),焦家姐妹受他们戗(qiāng)的戗儿夹磨了,能柳海轰儿,在平津两地火穴大转(焦家姐妹的祖父调侃儿叫戗的戗儿;传授她们会唱大鼓,调侃儿叫夹磨了能柳海轰儿;她们挣了大钱,都叫座儿,调侃儿叫火穴大转)了。在前年他们全家班每日在天桥献艺,高朋满座,始终不掉座儿。那小丑七八岁就能上场,打个鼓套,抓个碎包袱(逗笑的小玩艺儿调侃儿叫碎包袱),垫一场活,也能挣一两元钱。他的发托卖像,颇有乃父之风,叫他小金牙,是名副其实了。大金牙的收入丰富,便染了不良嗜好,北平这个地方实行戒毒的时候,因为大金牙顶了瓜(即是害了怕),全家赴津,杯弓蛇影,以讹传讹,都轰动了,要喷(江湖人管洋枪调侃儿叫喷子,要枪毙了调侃儿叫要喷了)大金牙。人人传说不一,闹得满城风雨,结果算是没有那回事。直到焦秀兰喜期之前,大金牙全家归平,谣言始息。

老金牙焦永顺是个旧礼教的人。焦秀兰嫁的丈夫并非艺人,且系发妻,是他极力主持的,绝不使其孙女生财,为人作妾。他的主张是值得我老云佩服的。焦秀兰出嫁后仍在焦家做艺,所挣的金钱也按股均分。他小夫妻生活起居也颇安逸,快乐无忧。现今大金牙全家因受津埠人士欢迎,在那里献艺,已久未回平了。天桥儿尚有大金牙的徒弟,也叫小金牙,系已故说评书的张福全(张福全系说《施公案》的群福庆师弟)之子,受大金牙的传授,拉场子撂明地,仿照其师的艺术,颇能挣钱。因为他师徒在江湖中是光子(拉洋片)里开荒(江湖人管首创叫开荒)的人物,我老云在《江湖丛谈》的艺人传内写出来,贡献于阅者。

江湖艺人快手卢

北平这个地方,变戏法的艺人可真不少,在各市场、庙会拉个场儿做“明粘(nián)子”(聚好了观众)的,有几十个,要找一个堪称上选的人才很是不易。据我调查,“立子(lì zi,变戏法的)行”摆明地的有两种档子:一种又练玩艺儿又变戏法的。变戏法是引人“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练玩艺儿要钱,那不是纯粹戏法,说行话是“签子(变戏法带赞武功叫签子)活”,不过是彩门(变戏法的)的一种玩艺儿,不能以戏法挣钱。有一种在场内立着一对圆笼,上边写着“×××堂,专应堂会,巧变戏法”,对面放着个小长笸箩,一个毯子,一把破铁壶,几个旧式的茶杯,锣鼓三件。变仙人摘豆、巧耍连环,招引人圆粘子;变大海碗、罗圈当当等等玩艺儿要钱,不练各种功夫。这样是纯粹的戏法。只是没有一个能用小戏法搁场的。

在民国十三年,营口洼坑甸市场有个辽阳人叫王老疙瘩(gē da),他就专变小戏法,他那啃包(kèn bāo)(装着挣钱的用具的包)就是一个小笸箩,十几个小茶杯,一个小铜锣,十几件子东西就能变戏法挣钱。他也没有圆笼,小包儿背着轻松,走也方便。到了哪儿,场子站的人多,挣钱更多。是江湖人都佩服他,说:“象家(有真本领,能挣大钱的人)一包儿,空(kòng)子(不懂江湖内幕的人)一挑(tiāo)儿。”天津当年曾有个戏法罗,也是那样。

北平变旧戏法的有个快手卢,是河北涿州的人。自幼儿就学会了立子行,大小戏法学了无数。他的人样也好,口齿伶俐,嗓音洪亮。在他年轻的时候专做明地(不是屋子的演出场所),往各市场、各庙会,撂场子变戏法儿。他也会点前棚,圆粘子,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使个活票点儿(即今天雇的托儿),他瞧着人够挣钱了,“扣个腥儿”就把人吸住。什么叫扣腥儿呢?就是他们变戏法的在场内用个纬帽插上个鸡毛,说能变只鹰;用毯子盖上个兔子尾巴,说能变个活兔,把看热闹的人吸住了。就是不变这两样,变个海碗来条金鱼就要钱,直到把钱要完了,也不变那黄鹰和活兔儿。他不过使那个方法把人吸住,行话叫扣腥儿,调(diào)侃儿叫使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

快手卢的戏法变什么也比别人手快,变得格外利落,久看他变戏法的人就叫他“快手卢”。他得了这个名儿才享了大名。他又赶上清末的时候外国人士到了北平,那外国人要看中国的戏法,快手卢的家档子又挣了大钱。唱大戏得有箱,变戏法得有档(dàng)(道具)。他练的往身上挂活(变戏法的人往身上藏东西,行话叫挂活),比谁挂的都多。别看身上藏了那么些东西,往台上一走,放开脚步,行动自由,不露痕迹,“落(liào)活”(他们变戏法的人管由身上往下变东西行话叫落活)也干净。他所落的活:十三太保、九莲灯、九龙闹海、八仙过海。落完了一件戏法,还能多饶上一两件,使人惊奇,其艺术过人之处实是不少。他常做外国的家档子(堂会),还练了一嘴的外国话。清室各王公府内也常看他的戏法。光绪年间,提起快手卢几乎无人不知。

有个美国魔术跳舞团的经理人名叫玛齐师的来到北平,见快手卢的戏法变得好,与他订立合同,邀快手卢搭入该班,往南洋群岛、菲律宾、小吕宋(菲律宾的一个最精华的岛屿,明朝初称为小吕宋)、香港、台湾等处献艺,颇受欢迎,均获重利。只是他恋家乡,不愿久走外国,他等到合同的期限满了,就回到了中国。他回来的时候,还费了很大的周折。庚子年变乱之后,东交民巷的各国人每逢有喜庆宴会招待宾客时,都邀快手卢的戏法。他每逢变的时候,铺垫话儿不说中国话,能说外国话,还能用外国语当场抓哏(gén,现场抓笑料)、抖个包袱,把“色(shǎi)唐码子”逗得咧了瓢儿,怎么不挣“色唐杵”(江湖人管外国人调[diào]侃儿叫色唐码子,把人逗乐调侃儿叫咧了瓢儿,管挣洋人钱调侃儿叫色唐杵)呀!有些外国人在南洋群岛看过他的戏法,到了北平,点出名来叫人给找快手卢,看看他的玩艺儿。他出了一趟外洋,不只能挣回钱来,学了些色唐钢儿(江湖人管说外国话调侃儿叫色唐钢儿),还在色唐的“穴(xué)眼”里立了“万儿”(江湖人管中国人到了外国的地方享了大名,调侃儿叫到色唐穴眼里立了万儿)。

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彩立子(lì zi)行(变戏法的)的人见中国戏法不吃香了,有好些个人会投机,挑(tiǎo)起幌子来,弄份音乐,旗上写着“外洋新到洋戏法”。穿上洋服,在台上变起活来,就能挣钱。其实那些个戏法并不出奇,只是社会里的人好奇心盛,不论什么,只要挑出色唐的幌子就能蒙住人了!哪怕是色唐码子放的屁呢,也能有人说真香。中国戏法实在比外国戏法好,据说他们变的罗圈当当、仙人摘豆,能叫人围着看四面儿,绝不能看漏了。那洋戏法,只能看一面,左右后三面不准外人看,如若上台前边看,他们变的戏法甚是新奇;若是站在后边一看,可就稀松平常了。洋戏法无论多好,只能兴旺一时,不能久存。那仙人摘豆、罗圈当当,虽是旧戏法,变了多少年也能有人看。那外国戏法只要变的日子多了,就没人看啦。阅者如不相信,像当初他们变的“人头讲话”,在如今就没人看了。而旧戏法是百观不厌哪!当初洋戏法盛行的时候,变旧戏法的人也受了些影响,惟有快手卢,不惟不受影响,并且还挣外国人的钱。有些人只见他挣外国人的钱,比挣中国人肥得多,生了羡慕之心,这个也拱,那个也挤。只是那外国人不看他们的玩艺儿,专看快手卢,拱也不成,挤也不成,快手卢“火穴(xué)大转(zhuàn)”(挣了大钱了),很挣了不少钱。只是他染了不良嗜好,好抽大烟,好养活鸟儿,把平生的钱财俱都耗尽。到了他的晚年,有家档子(堂会)就去做生意;如若没有事,他就到福海居去听评书,最后他成天不在家,只在王八茶馆喝茶,困了就冲(chòng)(打盹),冲得腰弯了,弄得身体受伤,到了变戏法的时候,常常“抛了活儿”(江湖人管变戏法变漏了调[diào]侃儿叫抛了活儿)。因为他的人缘好,看主都能原谅,虽然常抛活儿,也没什么关系。

他到了晚年,每逢有家档子(堂会)就带着他儿子卢万祥走堂会,所去的地方是北京饭店、六国饭店、各国医院、各使馆兵营。他们父子净做堂会,把地上搁场子上的事就失了传啦。直到如今,快手卢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快少卢只能做堂会上台表演,那撂场子、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使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扣腥儿、使杵门子(到要钱的时候叫杵门子)等等江湖事,全都不会,只能做堂会。到了如今,国府南迁之后,北平这个地方市面萧条,社会里的人们都不大办事,堂会的事日见稀少,他又不会上地(做生意)抓钱,幸而北京饭店、六国饭店执事诸公念与快手卢多年之好,极力维持。所有外国人要看戏法的时候,都找快少卢,不找别人。据卢万祥说,他现在一家数口就仗着他父亲旧日的朋友维持,衣食无愁。快手卢有朋友如此,也能使朋友看父敬子了。

天桥的戏法场

天桥的戏法场久长的只有金家玩艺儿,他们场子在公平市场北半部振仙茶园后身。不止天桥,各市场、庙会变戏法的十有八九都是他金家的徒弟。他们是哥儿两个:大爷有麻子,都叫他金麻子;二爷叫金万顺,现在东安市场撂地(在明场上演出)。

金麻子久占天桥,他是“彩立子(lì zi)”(变戏法),也不翻斤斗,也不拿大顶,不练三把刀,不练大铙钹,专讲变戏法。所变的玩艺儿,空壶取酒、玻璃变鸡蛋、杯中生莲、纸变蛤蟆、破扇还原、仙人摘豆、三仙归洞等等的小戏法,也不过变这些个东西垫垫场子,引引人“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而已。挣钱的戏法是先使“揪子”(管变大海碗内有金鱼的戏法调[diào]侃儿叫揪子)、“照子”(管变罗圈当当的戏法调侃儿叫照子),每逢要钱费劲的时候,用“抿(min)青子”“逼杵儿”(管吞宝剑调侃儿叫抿青子,没结没完地要钱调侃儿叫逼杵儿)。剑、丹、豆、环,不算戏法,那算是真功夫。仙人摘豆非童子功不能学;月下传丹、变大琉璃球儿,没有一年半年的功夫也变不好;吞宝剑受几个月的苦处才能学好。九连环比这三样还难练。除了吞宝剑能挣钱,逼得下杵来,其余的三样,费那大的劲,只能圆粘子使用,要钱是没人给的。每逢夏天,他们圆粘子不使戏法,用“土条子”(管长虫调侃儿叫土条子)就能吸得住人。变戏法的都是大人掌买卖(变戏法挣钱全靠大人,不能靠小孩,调侃儿叫大人掌买卖)。变戏法有小孩,不过是“多抖搂包袱”(管当场抓哏逗笑,调侃儿叫抖搂包袱),有的是自己的孩子,有的是收的徒弟。可是他们离开了小孩挣钱费劲,差不多都有个小孩。变戏法的挣钱能力如何,得看他们包袱多少。别看天天变这样儿,不会让你看腻的,总会有人爱看的哪!他们常说:“你们众位当做旧玩艺儿看,我们当新的变。”金麻子生有二子,也是变戏法。他收的徒弟很多,有郭进才等十数个。金家的戏法是彩门中最盛的,虽然是土地玩艺儿,发财不易,养家糊口是能成的。我老云说他们这种生意是平民化的。

狗熊程家原籍是吴桥,在北平落户,久居朝阳门外。他们老哥们儿是五个人,小哥们儿是十几个人,都以变戏法为生,他们久占的不是天桥就是东安市场。在我老云读书的时候,程福先就在东安市场东院耍狗熊。凡是逛市场的人们不叫他们戏法程,叫他们狗熊程。直到如今提起狗熊程来,几乎无人不知。自从东安市场的东院连三并四地盖房,将杂技场儿都挤没啦,他程家的玩艺儿才迁于天桥儿。他们每天上地(做生意)是打锣敲鼓、踢腿窝腰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圆上粘子就练三把飞刀,耍大铙钹。最惊人的玩艺儿是扔木球。那木球儿比鸭蛋还大,扔的时候在脑袋上戴个皮兜儿,能将球扔个十来丈高,不用手接用脑袋去接,那球儿不偏不歪正落在皮兜之内。这样还不算,他能将皮兜转在脑后,木球也扔几丈高,不用眼瞧着,低着头看地,那木球能落在兜内,百发百中,从没掉在地下过。我老云是钦佩这一手儿的。他们挣钱的玩艺儿是有个五六岁的小孩,在地上给他放三个小茶碗,口儿冲下,上边又放木球三个,用个四条腿的长板凳往木球上一放,只有三条腿儿在球上,一条腿儿闲着,叫小孩往凳子上一站,再往地上放个茶碗,碗内满满的凉水。都安放好了,叫小孩弯腰,用嘴够在地上,将茶碗咬住,伸开了两只手,在手上放两个茶杯,也是满满的凉水,凭小孩直腰的功夫,三碗水不洒,和看玩艺儿的逼杵儿(要钱),实在不易。他们所变的戏法倒视为第二,练种种武功视为第一。他们这行不叫彩立子(lì zi),说行话叫“签子”(变戏法带赞武功叫签子)。狗熊程到了天桥,净练武功不耍狗熊了。我问过他们,这几年为何不耍狗熊?他们说,买个狗熊得几十块大洋,教会它练玩艺儿,没几个月工夫不能用它挣钱。还得花钱喂,处处小心,稍一大意就能“土(死)喽”,糟践一个牲口好几十元。这个年头买卖平常,弄不起来。狗熊程是因为耍狗熊得的这个名儿,虽不耍狗熊了,人们还是叫他狗熊程。程家父子都是安分守己养家汉儿。我说,逛市场的人们给他们往场内扔钱不是“抛空杵儿”(管花冤钱调[diào]侃儿叫抛空杵儿)。

在公平市场万盛轩的前边有个戏法场子,所变的戏法,没有仙人摘豆、三仙归洞、杯中生莲、破扇还原等等的玩艺儿。大活没有罗圈当当,小活没有茶杯中的戏法,剑、丹、豆、环的功夫更没有啦。场内用几根竹竿支个三面架子,用布棚挡上三面,棚内放只箱子,弄来个小孩装在箱里,掀开,小孩就没啦;盖上,孩子就有啦。这个戏法叫大变活人,是挣钱的玩艺儿。他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的玩艺儿在天桥来说与众不同,在地上埋几个小坛子,坛内装布人,他管坛内装的布人叫歪毛,或叫淘气。叫歪毛,歪毛就在坛内连蹿带跳;叫淘气,淘气就在坛内连蹿带跳。看的人们都很纳闷,不知他使的什么方法能够叫小布人在坛内自动,许多人猜不透他的。变这个戏法的人有三十多岁,细条身材,瘦瘦的面庞。此人姓纪,他从前是做腥棚(做假买卖的)的,近几年来,社会里人士知识开化了,弄腥棚是不成啦。三条腿的大姑娘、六条腿的牛,谁都知道是假的,要钱没有人看,这种生意渐渐地消灭了。可是他颇有灵机,弄这几样戏法占个场子,也能养家糊口。其余的吃腥棚的人哪,受了淘汰,都不知哪里去了。有一次天桥的朋友请我吃晚饭,正在冬天。吃完了晚饭天光黑啦,我从朋友家中出来,听见有人吵吵嚷嚷闹得很凶。我老云顺声音寻了去,见十几个小孩子围着姓纪的,彼此笑骂。我还觉得他那么大的人和一群孩子骂什么,听后我才明白是因为什么。原来他在那场内掘了一道几十丈长的深沟,沟内埋着竹筒子,筒内有绳儿,绳头儿有钩子,那钩子钩住坛底的铁丝绷簧,竹筒子通在一个戏园子里。在戏园子里坐个人,他变戏法的时候那人用手扯着那两根绳,一根通着小歪毛,一根通着小淘气,如若他在场子里叫歪毛动弹动弹,戏园子里的人就将歪毛的绳子一动,铁丝绷簧就颠,绷起布人来,看的人们就见小布人跳跳蹿蹿,像小人钻坛子一样。天桥的小孩子真是淘气,聚了十几个都到他场子,每人撒一泡尿往那地上浇,灌在地里,将绳子竹筒子全都冻上,到了白日,他上场子变戏法就不用变了,因为小孩子淘气将他的“彩门子”(戏法闹鬼儿的机关调[diào]侃儿叫彩门子)给毁了,害得他夜内不敢睡觉,无论天气多冷,他得看着他的彩门子。怪不得他和那些孩子争吵,弄个门子得费一夜工夫,要是给毁了,焉能不急?他也算是艺中人,能有攥弄(zuàn nong)(自己做的调侃儿叫自己攥弄)活儿的才干,可惜这个时代不景气,仅能糊口,衣食不缺罢了。我老云无意之中得着他的彩门子,写在《江湖丛谈》之中,免得人们瞧歪毛、淘气时心中发闷!

天桥的摔跤场

在天桥爽心园前头有个相声场,在相声场的北边便是摔跤场。摔跤不算生意,在早年生意场里也没有这种玩艺儿。秦汉时代管这宗技术叫相扑,宋代叫角力。宋岳飞善拳棒,其拜弟牛皋欲学拳脚,因其蠢笨,难学技击,岳飞将拳术中刁拿锁扣,缩小绵软巧,钩挂连环,挨傍挤靠,闪展腾挪,分筋错骨,点穴离位,猫蹿狗闪,兔滚鹰翻等招术传于牛皋。各种动作各种性质,即今日之摔跤也。到了清朝时代始称掼跤,设有善扑营。左翼在东城大佛寺,右翼在西城当街庙,称为官跤场。相传官跤场摔死人勿用偿命,私跤场不能如是。善扑营中扑户、塌希密(摔跤级别名称),皆八旗子弟。塌希密也不易当,必须在私跤场用功。数年苦功,在私跤场摔成了头路啦,才能由各旗保送往善扑营试艺挑缺,挑上缺才算当上塌希密。凡塌希密升入前五军叫“候等儿”,等到了扑户出缺时,再由堂官监视试艺挑缺,挑中者为三等扑户,再升始为头二等。其升等挑缺时,弊幕层层。摔的跤好不如有门路,金钱运动。有官有私有弊,昔时官场的黑幕俱是如此,岂止善扑营呢?善扑营有三大技艺:有练摔跤的;有练跳骆驼的功夫,名曰“蹁骣(pián chǎn)”;有拉硬弓的。

摔跤的功夫讲究欺拿象横、通天贯日、踢抽盘肘卧、抽辙闪拧空、蹦拱揣(chuāi)花倒(dào)、耙拿里刀勾二十八种秘诀,将这些法子练成了,才能使绊摔人。据我所知的绊子有:枕头手花、手别子、拱别子、切别子、大得合落(dé hé lè)(满语,汉语是腿打腿)、小得合落、挂踢、穿裆靠、穿腿摸、手脚别子、挑(tiǎo)钩子、圈腿、桩顶、里手入、三倒腰(dào yào)、夹头手花、摩(mā)楣子、坡脚、里手钩、外手钩、握腿、倒(dào)别子、反把(bǎ)、正把(bǎ)、反别子、温别子、揣(chuāi)别子、摩(mā)膊脚、挑(tiǎo)桩、飞逮(dēi)子、里手搂、外手搂、架梁脚。最厉害为三倒腰、得合落,在早年的跤场若有使这样绊子的,都是两个人摔出仇来,拼了命啦,才能使那两个厉害招。平常日子不易见之。凡是摔跤的人,有练胳膊上功夫的,有练腰上功夫的,有练腿上功夫的,有练脚上功夫的。练这几处的功夫,天天得用家伙早晚练习。所用的家伙:大棒子、小棒子、大推子、小推子、麻辫子、锁链子、地撑(chèn)儿、滑车儿、枣木桩儿。

善扑营的长官有都统、副都统、左右翼印务等职,这些官都由亲王、郡王、贝子、贝勒兼领。每年最重要勤务为正月初九日演礼,名曰“垫差”,或曰“拿等儿”,较胜者可以升赏。正月十九日皇上在紫光阁御览视艺,是日为善扑营扑户与蒙古人在毡子上摔跤。腊月二十三日祭灶王,皇上在御苑摔跤,俗称“灶王队儿”。善扑营的扑户最有名的大祥子,身体魁梧,人样子也威武,膂(lu)力过人,个大的数他。个小的有搬腿禄儿,瘦小之躯,每逢取胜,皆以搬腿胜之,他有这种拿手,人称为搬腿禄儿。其余的有黑虎二爷等。至清末时则有宛八爷(宛永顺,宝三、沈三的师父,善扑营头等扑户)。

摔跤人比试时所穿衣服,注重上身衣服,不注重下身。上身衣服系数层布所制,名曰“褡裢”,下身裤子不论好歹,所穿的靴子,前面的脸儿凸出来,名叫刀(dāo)螂肚儿。

清室设此机会用其技艺,威震内外蒙古也。至今时代变迁,善扑营之人十存一二,也都老迈苍苍了。自入民国以来,摔跤这种技术几乎失传,幸有一班人在各杂技场撂地,虽是掉在地下挣钱,还不算江湖玩艺儿。有人讥诮彼辈为摔活跤的,太不原谅人了。如能真摔实跤,摔坏了就不用干啦。凡是撂地(到场地演出挣钱称为撂地,摔跤的场子是明地)摔跤的人,都是好喜这种功夫,经济压迫子弟下海。我老云常说,摔跤的玩艺儿在生意场内算是最实在的玩艺儿。不过他们为了挣钱,也都和江湖人学的每逢上地(做生意)先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摔几回垫垫场子,将粘子圆好啦,然后也按着把式卖艺的一样,全都站在场子当中,向四外说:“我们这回叫××和××摔一跤,摔完了和众位要几个钱,有走的没有?”说到这里往四面一看,围着观众全都不走,接着又说:“伙计你摔吧,没有走的,这场力气没白练,我们四面作个揖托咐托咐,南边是财神爷,西边是福神爷,北边是贵神爷,东边的也是财神爷,四面都作到了揖啦,摔完了,众位带着钱给我们往场内扔几个,几个大小伙子挣众位顿饭钱;没带着的白瞧白看。如若要走可早走,别等我们摔完了要扔钱的时候你再走。这可似我们小哥几个煮熟了一锅饭,给我们往锅里扔沙子。我们凭力气挣钱,也没有刮钢绕脖子(挖苦人,说瞎话)。话是交代完了,四面再作个揖,说摔就摔,插手就练。”他们练了这套江湖口,也是无法,为挣钱养家。如今我国各省运动会、全国运动会、世界运动会,都有摔跤的人参加。摔跤的这种功夫是我国国粹的一种武术,至今没有失传,也是摔跤撂地的人们能够保存国粹的一种功劳,使各界人士知道还有这类武术,实是他们的好处。如若没有他们这些人干这行儿,不用说保存这种技能,提倡这种武术,也恐无人道及了。

摔跤的功夫讲究欺拿象横、同天贯日、踢抽盘肘卧、抽辙闪拧空、蹦拱揣(chuāi)花倒(dào)、耙拿里刀勾二十八种秘诀,将这些法子练成了,才能使绊摔人。

摔跤的人物,在天桥久占的,沈友三、宝三、李永福、魏老(魏德海)、张狗子、傻子,十数人而已。沈友三在红楼开设成药铺,改卖大力丸,较比摔跤收入丰富多了,他的跤就不常摔啦。天桥的摔跤场占长久了的就是宝三跤场,他的四五个伙伴,团体性很坚固,这些年也没散帮儿。摔得火炽是他与魏老、李永福等,里子都硬,才受人欢迎。宝三的品行端正,并无嗜好,保养身体,能务本分,值得我老云佩服;并且他比别人多出戏,还耍中幡,每逢年节的时候就不摔跤,耍几天中幡,他那种玩艺儿在天桥可称蝎子屎——独一份儿。张狗子的跤场在公平市场万盛轩东边。他们这班人颇为不弱,不过比宝三那帮伙计稍为逊色。故此我老云还说,宝三的跤场在天桥算是第一,张狗子身高力大,胆小,公正,也是守本分不妄为的,无有劣行,值得人佩服。

天桥的空竹场子

在天桥杂技场练空竹的艺人,最有名的是王雨田、王葵英父女。王雨田久住南横街,父为商人,他自幼就好练叉,随黑窑厂(黑窑厂有个花会组织)的“开路”(走在花会队伍前面要飞叉开道)走过些趟会(花会),“三股子”(管叉调[diào]侃儿叫三股子)练得最为出色。清末的时候他在步营当差,入民国改当商团,又入警界,在粮食店站岗,因汽车夫不服指挥,“鞭(打)过开色(shǎi)唐轮子的”(管汽车夫调侃儿叫开色唐轮子的),后为车主势力所屈,愤而走闯江湖。他初入老合(闯江湖的)的行当是给马班子(跑马戏的)练叉,走西北穴(xué):大同府、绥远、张家口。与马班子“劈(pi)了穴”(管散了伙调侃儿叫劈了穴)之后,在东安市场与常立全“联穴”(管合伙、组班子调侃儿叫联穴),赁个场子上地(做生意),二人做艺,王雨田练叉,常立全耍空竹,每日的挣项足可养家糊口。常立全是旗人,会说评书,可是投入过评书的门户,没有“老帅”(师父),算是个“海青”(如票友下海一样意思)。他多才多艺,能抖空竹,单、双都行,罐子盖、醋碡碌(zhóu lù)(盛酒器),练的花样很多:王瓜架、猴爬杆、跳梁、回头望月、枯树盘根、反插腿、正插腿、倒爬绳……足有几十样儿。他腰腿灵活,非常精巧。他两个人,一个人练,练得出奇;一个抖空竹,抖得娴熟,很是档子玩艺儿。王雨田是个有志气的人,他在那时学会了抖空竹,后来才火穴(xué)大转(zhuàn)(挣了大钱了)。常立全染上不良嗜好,性极懒惰,每天上地(做生意)所挣的钱,只要够一天花的,就立刻不练了。他孤身一人,小店一住,别人看他没有意味,他个人却是快活。王雨田一家数口,家无恒产,与他联穴,很受影响。直到劈了穴(分了手),常立全自己上地(做生意),还是一样挣的够花就归店过瘾,明天再见。王雨田带着他的姑娘王葵英,在天桥公平市场巧耍飞叉,抖空竹。几岁的姑娘,抖起空竹干净利落,身体灵便,逛天桥的人们看完了谁都给钱,他父女在天桥就“火了穴”(即是大红大紫)啦。后来,王葵英的艺术日日进步,竟能“响万儿”(即是响名)了(曾于1956年世界青年联欢节获得银奖)。

在天桥杂技场练空竹的艺人,最有名的是王雨田、王葵英父女。

白云鹏的杂耍(多种形式的曲艺演出)班子约他父女加入,往京、沪、津、汉等地献艺,到处受人欢迎。各处的馆子争相延聘,收入也甚丰富。他们父女能以抖空竹起家,十几年的光景,置了几处房子,也小有资产。谁说艺人不富啊!

世上的事,无论学会什么,艺业在身,小则养家糊口,大则发达致富。江湖艺人只要没有嗜好,理财有法,也是一样的发达。近年以来,王雨田父女只在北平献艺,并不远行。有时候在天桥上地(做生意),有时上各杂耍馆子。葵英的人缘最好,无论是谁,也是评论她好。别看她是个女孩,通达人情,谦恭和蔼,技能惊人,还善于言谈,知礼仪,孝敬父母。在这世道衰微的时代,她能这样,很值得人佩服。如今她已然二十有余了,他父母因为她“太岁见海(hāi)”(管年岁见大调[diào]侃儿叫太岁见海),不叫她往天桥做艺,只做堂会,上杂耍馆子。天桥的杂技场是看不见她的玩艺儿了。

王桂英(是王雨田的二女儿)年方八九,抖空竹不弱于葵英,可算后起之秀。每逢王雨田往天桥做艺,就带着她去。不过,他们不能天天去的,到了天桥也是和人联穴(xué)上地(合伙演出),十天中只有二三回。据王雨田和我老云聊天儿的时候表示,他少年爱惜“开路”,众亲友都轻视他不做生产的事业就学走会(就是走花会)。不料如今,一家数口竟赖以糊口,生活无忧,真是意想不到。听他的口吻是很知足。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

学会艺,防身宝,这话不假。如今这个年月,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能维持生活,抖空竹、踢毽子,在清代时是一种消遣的玩艺儿,现在能在社会里挣钱养家,不怪他说是想不到。

三不管的杂技场

社会里的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就能吃饭;学会了艺业,是防身之宝。这几句话说的诚然不假。在前清的时代,一般的人们都练习抖空竹、踢毽子、盘杠子、扔石锁等等玩艺儿。在那个年头,不过消遣解闷,活动身体。到了如今,真有凭这些玩艺儿换饭吃的,甚至于还有发达的。王雨田、王葵英父女就仗着抖空竹维持全家生活。有那种艺术,平、津、沪、汉、济等地,也能受人欢迎。若是身无一技之长,没有饭吃,怨天怨地说没有出路,那可是白说,饿死也没人可怜。有种本领,小则养身,大则致富。养身容易,发达最难。发达的人,哪个也长得身躯胖大魁梧;可是,大脑袋,大脸盘,一定要学唱花旦,不挣钱,不成名,那就是自己的错误。总而言之,学什么行当得够什么材料。

当初北平说评书的有个顺桂全,专说《铁冠图》,这部书不叫座儿。他还收了个徒弟叫桂殿魁,桂殿魁学说《铁冠图》,起初还很高兴,说过几处不叫座儿,他扫了兴,也开了外穴(xué)(到外地去挣钱)。走到天津,在三不管才立住脚步。可是他也不说《铁冠图》,仗着他没学说之先练过杠子,有这种技能,在三不管打个场子,盘杠子,拿大顶,也能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挑(tiǎo)罕子”(江湖人管卖药糖调[diào]侃儿叫挑罕子),他哪天也能挣钱。在三不管市场发达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们,看他练玩艺儿不要钱,买他的药糖才花几个铜子,又不冤人,何乐不为?那种生意,经过十几年的光景也不土(江湖人管把买卖做得没人照顾了调侃儿叫做土了;如能做得年代多了,总有人照顾,调侃儿叫不土)。不料三不管发达得过猛了,十几年的工夫盖了多少万间房,把空场都盖没了,杂技场越弄越少,游逛的人们越来越不顺脚,也日见稀少。有资产的人们虽然往那个地方投资,欲求获重利,却不研究此事,直到了衰落得不堪言状,也无人整顿。桂殿魁的生意也受了影响,他不由得开了外穴,到东三省去做生意。有人说他到了奉天买卖不好,郁闷生疾,土(死)在那里。是与不是,我老云没到那里,不得而知了。桂殿魁有一技之长就能在外谋生,一辈子没有成名,没有发达,也是自己的错误了。

江湖中的光子(拉洋片)生意

拉洋片的,玩西湖景的,江湖人调侃儿管他们叫“光子”。拉洋片的家伙种数太多。像一个洋片箱,上边安块大玻璃,里边有七八张片子,底下有四个玻璃镜的,说行话管这种家具叫四开门,四开门是光子行的普通的家伙。拉洋片的艺人对于说唱引人,使用四开门,是人人能成的。至于挣钱多寡,也由其本领而定也。天桥大金牙、小金牙使用的洋片箱子,底下有八个玻璃镜,要兜搅生意,能每回让八个座儿,挣八个人的钱。说行话管他这八个镜的洋片箱子叫做八开门。他们这八开门的箱子,非得是光子行的头路角才能使用。本钱虽大,受的累虽大,挣项也比四开门大几倍呀。

有一种洋片箱子,上边有几个洋铁片制造的小人,箱子上边有个水漏子,箱子底下有个煤油桶,桶内盛着凉水。如若做生意的时候,得用水罐子由煤油桶内往水漏子里灌水,那水顺着一根绳流入管内,凭他水的力量就能催动了那洋铁片制造的人儿在上边乱转。光子行的人管这种家伙叫做水箱子。里边装的不是片子,也是一套套的小人。有人看时,全凭他扯起走线绷簧,叫小人来回乱动,他们那水催人动的玩艺儿叫《水漫金山寺》,仗他圆粘(nián)儿(招徕观众)。他们唱的曲儿是死套子,都唱那一套,我老云也录他们一段儿:“众位看那上边,漂漂悠悠来了两只船,船上头站着是许仙。许仙游湖来望景,偏上天降大雨,青蛇白蛇,船上头站,许仙搭船来借伞。那张天师撒开了张手雷……”他随唱随说,两只手还不住闲地扯那绳儿,叫箱内的小人随他唱的曲儿动转。唱到下雨的时候往箱内灌水。看的主儿,也见箱内流水,如同下雨一样。他唱到张天师撒开了张手雷的时候,用手猛一扯那粗绳儿,箱内有个鼓,也敲打一通,轱辘辘真响。跟着又唱什么“蛤蜊精、鲇鱼精、鲤鱼精、蛤蟆精……”他随唱随闹鬼儿,叫人瞧着他怪可乐的才能挣钱哪!

拉洋片的也有伙计掌柜的,掌柜的花几百元制几幅洋片,赁给伙计使用。其赁价无一定,由伙计每日挣钱多寡,三七分账。洋片行的掌柜的也如一小资本家也。惟有使水箱子的艺人,不能净仗家伙挣钱,引人圆粘儿,全仗他那滑稽曲儿,周身乱动,挤鼻弄眼,使人发笑得发托卖像(假装愣头愣脑,怯头怯脑)。凡是这种人有了技能,多不愿给人当伙计,个人弄份水箱子,足能糊口。故光子行使水箱子的艺人多是独立支持的。

光子(拉洋片)行掌柜的所制洋片,多是片车子,其形式系一长方箱子,上中下分为三层,每层可置八张洋片,上中两层,明显在外,最下层用箱罩着,使玻璃镜八个,箱前放四条小凳,每条可坐二人。做这种片车子生意,至少得两个人,一左一右,在左边的人手持一张洋片,唱两句,再将片放推进去。右边的人拿着一片,唱两句,将片推进去,所唱的都是死套子,什么“哎!这一张照的是,小马五儿《纺棉花》,多么好喂看!隔着那显微镜一照啊,亚赛真人呀,一个样般”。他们的洋片箱子、小凳儿,虽是山东德平县制造的;那廿四张片子,可都是照像馆的相片。其尺寸大小,大约着是一尺片子。我老云问过他们,为什么拉洋片的这行儿说行话叫光子?据他们说,江湖人管玻璃镜调(diào)侃儿叫光子,洋片箱上边是大块玻璃,下边是大块玻璃镜,我们这行离开了玻璃不行,因此才叫光子。言其是玻璃能透光是也。我老云说,照像馆离开玻璃也不成,片车子的片子是照像的材料,可以说是光子里的光子。在清末民初之时,小马五能唱《纺棉花》,社会里就轰动了,片车子的箱子都有一张小马五纺棉花,也能兴旺了一阵。到了民国十年前后,《纺棉花》渐渐落伍,片车子也渐渐落伍。前些年,天桥、东西两庙都有这种洋片。如今小马五没有了,北平各市场、庙会也见不着这种洋片了。据我老云向光子行人打听,他说这种片车子在平津一带不能挣钱了,如今都带着家伙往乡下去“顶神凑子”(赶庙会)去啦。

做光子行片车子的艺人,不知道随时改革,不知道随着社会风气演进,直到落伍了,才背着家伙到乡间去,实行去吃“科郎(kē lang)点”(农人)。十数年的光景,片车子就落了伍,社会的演变有多么得快!够多么得可怕!倘若老云有一日落了伍啊,吃科郎点也怕不成的。

有几种洋片箱子做的形式好像火车头,好像火轮船,他们光子(拉洋片)行人管那东西就叫火车头、火轮船。可是做这几样生意的艺人必须长得怯头怯脑,唱起曲来得有身段,得有发托卖像(假装愣头愣脑,怯头怯脑),连唱带抓哏(笑料),招惹得观众像看怪物一样,才能挣钱。不怪那江湖人常说:艺人要挣钱,不占一率,得占一怪!拉洋片的,怪也能占了上风,滑稽玩艺儿不分优劣,都有人欢迎的。

在我老云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常见有些拉洋片的使四开门的箱子,带彩张儿。阅者要问什么是彩张儿?就是他们那几张洋片里夹着一张《杀子报》,每逢有人看洋片看到这张的时候,拉洋片的就拿起那铃铛板,板是木质,约有一尺大小,上有八个小铜铃铛,洋片箱子上有一方孔,大小也和板儿一样。他要变彩片时,将板往方孔上一盖,立刻就变样。在没变之先看那片上画的是:王徐氏身穿重孝,在灵前哭祭其夫。及至他盖板儿立刻就变了,王徐氏将一绺头发含在口中,手执钢刀一把,手起刀落,将他儿子的人头砍下,红光崩现,血水直流。他未盖板的时候,还有一套词儿。我还记得那词是:“这一张是《杀子报》,亲妈害亲儿子,我这铃铛板不叫铃铛板,叫做阴阳板,只要将阴阳板一盖,立刻就红光崩现,血水直流,王官保的人头落地。”在早年,凭他这张彩片儿就能有人看。到了如今电影儿都改了有声片子,泺(luò)州影(皮影之一种)落了伍,谁还看他那洋片的彩张儿。

在早年拉洋片的人们使用四开门的箱子,在七张片子里还夹一张春页子,有些人看他那春页都觉着很奇怪,一传十,十传百。还有没品行的人,专爱看那“袢(pàn)簧儿”(江湖人管那春宫调[diào]侃儿叫春页子;管那男女的私事调侃儿叫袢簧儿,又叫袢托)的事。大人看那坏片子不大要紧;惟有一般才开知识的小学生看那春页、袢托的片子,实是有伤风化,引诱少年娃娃学坏。后来闹得官家知道了,将那片子给“卯啦”或“淤(yu)啦”(江湖人管军警机关取缔他们调侃儿叫卯啦,把他们轰了调侃叫淤了),才见不着那宗东西。

光子行的玩艺儿到如今简直是落了伍啦,就以天桥说吧,除非大金牙的徒弟小金牙,以半春半柳(江湖人管随唱随抓哏逗笑儿调侃儿叫半春半柳)的艺术,使用八开门的洋片箱子,还能够挣钱,其余的干这行的,连啃(kèn)都保不住了(江湖人管不能糊口调侃儿叫保不住啃了)。我说,艺人挣钱的本领还是仗着艺术,若仗着家伙是靠不住的。江湖的老合(闯江湖的)如不相信,你看看大金牙、小金牙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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