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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贝冢到淡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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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子时(十二时)过后,如雾般的小雨淋湿了泉州的山野。对不眠不休一路南下的大坂将士来说,行军变得越发艰难。

塙团右卫门为了抢占先机不停地赶路。将士们疲惫不堪的样子让他心生不忍。他对后边的人说:“到贝冢就休息。”在往后传的过程中,这句话不知何时先是变成“到贝冢以后睡觉”,接着又变成了“贝冢御坊站在我们这边。大家放心吧!”。

团右卫门前进途中将经过岸和田城。该城由东军的小出吉英负责守卫,守兵不过五六百人,团右卫门完全可以不必理会。照计划跟在团右卫门后面的大野道犬将率领三千士兵围城,不让守城的士兵出城。总而言之,作为先锋大将的团右卫门完全可以忽视岸和田城。

问题是贝冢。贝冢位于纪州街道沿线,是继岸和田之后的一个大村庄。

这里有一位被当地人称为“卜汗大人”的大将。他尚未明确表示要站在东军还是西军一方。

贝冢御坊(愿泉寺)是一座大寺庙,战国时期曾是这一带一向起义[1]的根据地。世袭的主持代代名叫“卜半”,方言称之为“卜汗”。作为本愿寺分寺的主持,卜半被当地门徒视为活佛,备受尊崇。只要卜半愿意,轻轻松松就能号召起一万人发动起义。织田信长与石山本愿寺交锋时,上三代卜半就率领泉州门徒进行了英勇的战斗。

黎明时分,团右卫门进入贝冢。士兵们疲惫不堪,团右卫门的坐骑前脚骨折了站不起来。团右卫门骑着备用的马,出现在贝冢御坊门前。临街的大门敞开着。团右卫门温和地对看门的老大爷说:

“卜半大人醒了吗?”

这种时候团右卫门是个和蔼可亲、脾气温和的男人。老大爷吃惊地进去禀报。

“像城池一样的大寺庙。”团右卫门心想。

他抬头看看阿弥陀堂与大师堂宽广的屋檐,眺望瞭望塔般的太鼓楼,又低头看看护城河。本愿寺(门徒宗、一向宗)在战国时期是武装教团,因此本山、地方的御坊及分寺悉数修建成了城池的样式。

不久,卜汗带着十名僧人、两名穿僧衣的武士、三名儿小姓出现在门前,向团右卫门微笑示意。

团右卫门大为惊恐,从马上跳下来,差点跪在地上。卜汗感到很惊讶,赶紧跑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您一定累了吧。我想您今天可能会大驾光临,已经准备好早饭了。”

团右卫门走进寺庙里,看见数百名男女门徒正忙着准备早饭,本堂前面放着十个酒桶。他对忙碌着的人们挨个点点头,说:“辛苦大家了。”

“他就是大将啊。”人们感到有些意外。在他们看来,大将应该更加高大、严肃。

团右卫门还进了厨房。其中没铺地板的房间能容下十组人跳舞,铺了地板的房间有五十块榻榻米那么大。团右卫门对周围的人说“辛苦,辛苦了!”因为这时的厨房看起来像一个战场。

因为要准备两三千人的饭,厨房被淘米、看锅、烧火、搬柴火、开腌菜桶的人挤得满满当当,谁也没空理会团右卫门。即便如此,团右卫门嘴里还是不停地说“各位门徒,大家辛苦了!”这种时候,这个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好人。

不久,团右卫门麾下的几位队长——淡轮六郎兵卫重政和山口兵内、山口兵吉兄弟等人赶了上来,各自在广阔的寺庙里找了个地方休息。不眠不休的夜行军之后,有人刚爬进本堂就昏睡了过去。饥饿的士兵在寺庙的各个角落发出哭一般的声音。他们虽然嘴上抱怨团右卫门“大人这么着急干什么”,心里却一点也不害怕。只因他们知道团右卫门是从战国时代摸爬滚打过来的名将。

卜汗把团右卫门领进书房,以接待大名的礼仪接待了他。团右卫门也郑重其事地频频说“军营之中不拘常礼”,还为自己没脱铠甲而道歉。铠甲被夜雨打得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团右卫门肩上。

“您把铠甲脱了吧。我已经派人准备好了替换的衣服,请。”卜汗多次劝说团右卫门。下人把酒端了上来。

“纪州的浅野大人本来已经到达离这儿二里远的佐野,可今早拔营逃走了。”卜汗向团右卫门通报了敌情。情况确如卜汗所言,只不过“逃走”是他细心思量后选择的说法。

“多谢西边。”团右卫门说。

“西边”指西本愿寺。贝冢御坊属西本愿寺辖下。大坂方坚信西本愿寺拥护的是自己。也难怪他们这么想。

从室町末期到战国时期,本愿寺迅猛发展,下辖两万间分寺,成为日本最大的教团。很长一段时间里,本愿寺把本山设在了大坂的石山(后来的大坂城所在地)。因为织田信长命令本愿寺撤离,二者之间进行了一场长期战争,最后以本愿寺战败并撤离大坂告终。信长死后,秀吉对本愿寺实施怀柔政策,把京都的六条赐给本愿寺,允许它把本山搬到那里。本愿寺上下感怀秀吉的恩情,寺中弥漫着一股“只要是为了丰臣家……”的氛围。

家康在关原之战中获胜后,有惧于这个大教团的存在,创建了另外一个本愿寺。人们通常称这个本愿寺为“东本愿寺”,为此原来的本愿寺俗称“西本愿寺”。因为家康的动员,西本愿寺有近一半的分寺投奔了东本愿寺。因此,东本愿寺成为德川氏的拥护者,连幕末时也是“佐幕派”。相反,幕末时,过去拥护丰臣政权的西本愿寺则站到了“倒幕派”的阵营之中。

说起贝冢御坊到底归属哪个本愿寺则有点复杂。这一时期,它归属于西本愿寺,后来转投东本愿寺麾下,再后来又跟随西本愿寺。总而言之,每换一代主持就换一次阵营,上代主持归顺西边,这代主持就换东边。如今(昭和四十年代)它属西本愿寺辖下。

不论如何,团右卫门到访的这一时期,贝冢御坊属于西本愿寺阵营。按照大坂方一厢情愿的理解,它是所谓的“丰臣派”。

“卜半本来就应该这样。”

正因为团右卫门这样想,他才会热情地与住持卜半打招呼,甚至对在厨房工作的门徒那么友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家康早已有所安排。家康为了指挥这场合战进入京都二条城时,便已注意到了拥护丰臣政权的西本愿寺的存在。

过去本愿寺以讲会为基础,足以与天下霸主织田信长分庭抗礼,可如今它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实力。

“想来它应该没有能力帮助丰臣家。”家康心中虽这么想,还是进行了周密的安排。

他把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传召到二条城,对他说:“或许是老夫多虑了,本愿寺方面没问题吧?”

胜重对家康的处事方式、想法了如指掌,早已采取了相应措施。虽然如此,这个能干的官吏只是说了一句“小人再去叮嘱他们一番。”

随后,板仓胜重将西本愿寺的家老叫到所司代,大声说:

“此番为大势所趋(突发事件,指合战一事),大御所大人为天下太平计特驾临京城。想来万事汝等心中早已有数。若汝等做出不利于天下之事,贵寺主持(法主)性命堪忧。望汝等将此事转告各分寺住持。”关于细节,胜重没有再多说什么,让家老回去了。他的目的是恫吓家老。吓人的话越短效果越好。

另一方面,板仓胜重叫来东本愿寺的家老,对他们说:

“我已经告诫西边了。东边本就深受德川家恩典,大御所大人也知道你们的忠心。此番大坂之事乃大势所趋。你们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好好监视西边的本山和各分寺,看看他们是否有不妥的举动。告诉各分寺住持‘监视一事,万万不可疏忽!’”。

言下之意让东边担任间谍,暗中侦察西边的动向。“告密”与“间谍”政策乃德川政权的本质,板仓也不例外。

西边本就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因为家老被煞有介事地召唤到所司代,僧俗众人都担心“是否有做的不妥之处”,直到家老回来才放心。当年,西本愿寺担任盟主,与中国的毛利氏、播州的别所氏、甲州的武田氏组织了反织田同盟。还看今朝,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霸气。

“决不能行差踏错!”

为此,西本愿寺紧急向大坂城外的大寺院(河合的八尾御坊、久宝寺御坊、守口御坊及泉州的贝冢御坊等)派遣使者,下达了“万万不可忤逆、得罪德川大人。谨防东边。东边已下令各分寺监视我们”的命令。

贝冢御坊也接到了这个命令。作为一个僧侣,卜汗拥有非凡的谋略,心想“既然如此,干脆骗骗大坂方,借机立功吧。”听说大坂方面的先锋正南下而来,他便在这天早晨特意打开大门,准备了好酒好菜等他们。卜汗的计划是劝他们喝酒,延误他们进攻的时机。贝冢御坊的卜半凭借自己的智慧,日后以一介僧侣的身份破格获得了相当于大名的待遇。

团右卫门对此一无所知。

更加不幸的是,他相信了卜汗,向他详细打探了敌情。

卜汗说:“不管怎么说浅野大人总归是新晋大名,手下大臣们关系不好,互相猜疑、嫉妒,恐怕很难打好这一仗。”

这些都是实情,卜汗并没有说谎。不过,“因此恐怕很难打好这一仗”这句话略显多余。然而,正是这句“多余的话”引团右卫门上了钩。

团右卫门信以为真,心想:“浅野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哪里需要什么作战计划!待我一鼓作气杀他个片甲不留。”

“您在这里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吧。”卜汗对团右卫门说。团右卫门感谢他的好意,泪眼蒙眬地说:“万分感谢!虽说一切都是托了已故太阁大人的福,可卜半大人您虽身为僧人,却有武士的胸怀啊。”

在此期间,卜半手下的儿小姓及身为僧侣的家臣们负责招呼团右卫门的家臣们喝酒。

团右卫门无心长时间在这里休息。一个时辰后,团右卫门在门前上马,下令部队“出发”。没有一个人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士兵们走到门前的街道上集合,五十人排成一队。夜雨已晴,只是浓雾弥漫,连太阳在哪儿也看不清。在一片浓雾中,他们一路向南走去。

先锋部队在团右卫门的率领下行动敏捷,秩序井然。

他们出发后,到达贝冢御坊的后续部队中了卜半的圈套。他们喝了卜半准备的美酒酩酊大醉,听了卜半汇报的敌情后放松了警惕,安心在寺内休息起来,以致团右卫门的部队成了“光头先锋”。后续部队的指挥官是大野道犬。士兵们都知道道犬缺乏战斗经验,根本不服从他的命令和统治。

团右卫门手下虽然没有多少人马,可他一点不以为意,仍旧出发了。作为一个指挥官,团右卫门没有与后方的大野道犬保持密切联系,或许太过鲁莽。可率领二三百人还能坦然迎敌实在勇气可嘉。江户时代的武士们喜欢的无疑是他这一点。

“终于把冈部大学那家伙甩开了。”团右卫门心想。

这一刻促使团右卫门前进的是与冈部大学一争高下的冲动。这种冲动出于他想“扬名天下”的欲望。那是一种曾经促使战国人不断为之努力的精神。团右卫门的冲动与大坂的胜败无关,他只是为了自己的骄傲而战、而死。对他而言,功名是无价之宝。同时,功名也十分“脆弱”。为了这种像烟雾一样脆弱的东西而死,对这个男人以及那些和他相似的人而言,是一种气概。

刚过佐野不久,发生了一件让这个男人感到无比屈辱的事。

过了佐野后,因为“敌人就在附近”,团右卫门也警惕起来。他命队伍停下来,由他亲自出马到前方去侦察。在那个时代,团右卫门级别的大将都要亲自去侦察敌情。副将淡轮重政与山口兄弟跟着他。

这时,前方的安松出现了火光和黑烟。因为没有风,烟雾笔直上升染黑了天空。这恐怕是浅野部队为了看清前方情势而放的火。由此可以看出敌人已经做好决战的准备。

团右卫门来到蚁通明神北边的池塘边上时,看见对面的堤岸上拴着几匹马。有五六个人正隔着堤坝观察前方。

团右卫门本来以为是“敌人”,可仔细一看发现他们是自己人,跟他一样到这里侦察来了。团右卫门顿时兴奋起来。

“难道是冈部大学?”

团右卫门大胆地把全身暴露到堤岸上,策马前进。到近处一看,果然是冈部大学。

团右卫门骑在马上,像在轰狗似的怒吼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先锋是我团右卫门吗?难道你想违抗军令!”听到这话,大学噌一声从草丛里站起来说:

“违抗军令的是你!主马大人命我为先锋。”小心起见,大学从随从手里拿过长枪,摆出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见他如此,团右卫门把左手的缰绳往嘴里一塞,拿起长枪,加速往前冲去。

淡轮重政、山口兄弟看傻了眼。大敌当前,两位大将却同室操戈,真是闻所未闻。

淡轮重政跳到两人中间,一会儿看看前面的团右卫门,一会儿回头看看后面的大学,拼命劝架。“事已至此,不如兵分两路吧。两位大人冷静!也就是说先锋不止一路,分为两路。两路先锋有什么奇怪的。就这么办吧。”听他这么说,大学只好收回长枪。他这样一来,团右卫门也不好再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说了一句“好”,便骑马跑下堤岸。他打算就这么单枪匹马杀向敌人。

淡轮重政心中大呼“这下麻烦了”。他看穿了团右卫门的想法,想跟在他后面从堤岸上跑下去。可重政的马术不如团右卫门。马儿在被雨打湿的红土上一滑,折了前脚。重政被甩下马鞍,翻个跟头,跌进了泥田里。

团右卫门掉头回来,从马上下来,抓住重政的领子,单手把他从泥田中拉了出来。重政抓住团右卫门的手,说:“小人前去侦察。请大人回营中等候。”

这对淡轮六郎兵卫重政而言是件痛苦的事。他是淡轮的乡村武士,此刻他的家乡正惨遭浅野军践踏。

自中世以来,淡轮家就生活在泉州南部的海岸,虽然称不上是一方霸主,却也拥有自己的一片领地。这个家族在南北朝动乱时,时而跟随北朝,时而跟随南朝,立下了不少战功。

“淡轮家无欲无求。”

中世以来当地人都这么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淡轮家“频频更换主公,不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土地,只是为了保全代代相传的领地”。淡轮家一心只想守护自己的领地。到了重政之父淡轮大和守彻斋那一代,发生了处死关白秀次的事件。碰巧淡轮家为了保全领土把女儿嫁给了秀次,因而被视为秀次的同党。淡轮家代代相传的领土被悉数没收,沦为浪人。

大坂之阵时,六郎兵卫重政率先响应召集浪人的号召,不是为了获得一国一城,而是因为得到了秀赖的承诺:

“事成之日,将淡轮家的领地悉数归还于你。”

“淡轮家无欲无求”的说法由重政这小小的愿望也可见一斑。

重政希望丰臣家这一仗无论如何都要获胜。若大将塙团右卫门为了自己的声名单枪匹马直闯敌营,部队势必溃不成军。首战如果落败,城内士气必然萎靡。为此,重政才忍住悲痛,苦口婆心劝团右卫门按战场规矩行事。

“小人前去侦察。”

淡轮六郎兵卫重政不顾脸上、铠甲上沾满泥土,不停地劝说团右卫门。这样的重政让团右卫门感到可怕,说:“既然如此,你就去家乡看看吧。在下回营写首关于淡轮古都的诗。”

说完,他把重政扶上马,自己转身离开。作为一名战国武将团右卫门拥有罕见的汉诗才华一事,上文已经说过。

* * *

[1] 一向起义,一向宗的僧侣及其农民信徒为反抗政治统治者而发动的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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