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午夜前后了,当我接近屋子大门时,我关掉了汽车头灯,这样灯光就不会闪进侧卧的窗子,把哈里·波普闹醒。但其实我大可不必这样费心,因为在开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房间的灯光还亮着,所以,无论如何他该是醒着的,除非是他读书读得睡着了。
我泊好车,跨了五级台阶登上阳台,在黑暗中我每跨一步都会细心地计数,如此一来,当我走到顶上时,就不会再去多跨一个空步。穿过阳台,挤过纱门进入屋内,拧开了走廊的灯,我走到哈里的卧室门前,轻轻推门朝里张望。
他躺在床上,我能看出他是醒着的,但他没有动。他甚至都没有向我转过头来,不过我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廷贝尔,廷贝尔,进来。”
他说得很慢,轻声而小心翼翼,一字一顿地把话吐出。我把门推开,开始快步穿过房间。
“停住,等一下,廷贝尔。”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似乎在竭尽全力把话给说出来。
“怎么啦,哈里?”
“嘘!”他轻声说,“嘘!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弄出声音,你走近之前把鞋子脱下。请照我说的做,廷贝尔。”
他说话的样子使我想起了腹部中枪后的乔治·巴林,那时他站着,倚着一只装有备用飞机引擎的板条箱,双手按着肚子,用哈里正在用的那种嘶哑、紧张、半耳语的声音说着那个德国飞行员的事。
“快一点,廷贝尔,但是先把鞋脱下。”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我脱鞋,但是我觉得,如果他真的像听上去那样病得厉害,我最好还是让着他点。所以我弯下腰脱掉鞋,把它们放在房间当中,然后走到他的床边。
“别碰床!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碰床!”他安静地说着,就像肚子中弹一样,我能看见他仰面躺着,身上四分之三的地方盖着一条床单。他穿着一套带有蓝、棕、白三色条纹的睡衣睡裤,在大量出汗。这是一个炎热的夜晚,我自己也有点汗津津的,但不像哈里那样厉害。他的整张脸都是湿的,他脑袋四周的枕头上吸足了汗水,依我看,这像是生了一场严重的疟疾。
“什么事,哈里?”
“一条金环蛇。”他说。
“一条金环蛇!哦,我的天啊!它咬了你哪里?是在多久之前咬的?”
“别出声。”他耳语着。
“听好了,哈里。”我凑近身子摸了摸他的肩膀,说道,“我们得赶快,说吧,快,告诉我它咬了你哪里?”他一动不动地、紧绷地躺在那里,给人的感觉是在强忍着剧痛。
“我还没有被咬,”他压低声音说,“还没有,它在我的肚子上,躺在那里睡觉呢。”
我赶快后退一步。我简直束手无策了,我注视着他的肚子,更确切地说是注视着遮盖它的床单。床单有好几个地方被弄得又皱又乱,不可能看出下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你不是真的在说现在有条金环蛇躺在你肚子上吧?”
“我发誓。”
“它是怎样跑去那里的?”我其实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因为很明显他不是在开玩笑。我应该告诉他保持安静。
“我当时在看书。”哈里说道,他的语速非常缓慢,小心翼翼地依次说出每一个词,为的是不让肚子上的肌肉运动,“我仰卧着看书,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就在书的后面,有几分痒痒的。接着我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那是一条小金环蛇,在我睡衣上游动,不大,大约十英寸长。我知道我不能动,总之,不能动。我躺在这里看着它,以为它会跑到床单外面来。”哈里停下来,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顺着身体向下而去,最后停留在被单盖住肚子的地方,我能够看出他正在观察,以确定他的低语是不是惊动了躺在里面的那东西。
“被单上有一个褶皱。”他说,说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慢,而且非常轻。为了听清楚,我不得不更靠近些,“瞧,它还在那里。它跑到那下面去了。我能感觉到它在我睡衣上面游动,移动到我的肚子上,然后停住不动了,现在就待在那个温暖的地方,也许睡着了。我一直在等你。”他抬起眼睛看着我。
“多久之前?”
“有几个小时了,”他低语着,“几个小时,这简直是要命的几个小时。我忍不了多久了,我一直想要咳嗽。”
哈里所述故事的真实性是没有什么可质疑的,事实上,出现一条金环蛇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金环蛇在人们的屋子里徘徊不去,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令人吃惊的是哈里没有被咬。一旦被它咬是会致命的,除非你立刻控制住了它。金环蛇每年在孟加拉杀死相当数目的人,主要是在乡村。
“好了,哈里。”我说,现在我也压低了声音,“除非必要,什么也不要动,什么也别说了。你知道,除非受到惊吓,它一般不会咬人的。我们马上就能收拾它。”
我迈开穿着袜子的脚,轻轻地走出房间,到厨房拿了一把锋利的小刀,把它放进裤子口袋,以防我们构想计划时情况有变,便可以立即使用。如果哈里咳嗽,或者身体动了,或者做了什么惊吓金环蛇的事而被咬,我准备割开被咬的伤口,试着把毒液吸出。我走回房间,哈里依然很安静地躺在那里,满脸是汗。他的眼神追随着我走进房间来到他的床边,从他的眼神中我能看出,他想知道我去做什么。我站在他旁边,试着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
“哈里。”我说,此刻我几乎把嘴贴到他的耳朵上,这样我的声音就可以比最轻柔的耳语还低,“最好的办法是让我非常非常轻地把床单扯开。然后我们可以先看看情况。我想我是能够做到不惊动它的。”
“别犯傻了。”他的声音中毫无感情,因为每一个词他都说得太慢、太仔细、太轻柔了。他的表情只浮现在眼睛里,在嘴角周围。
“为什么不行?”
“灯光会吓着它,现在那下面是暗的。”
“那么,飞快地把床单掀开,在它还没来得及攻击之前把它扫脱,你看怎么样?”
“为什么你不找个医生呢?”哈里说道。他看我的那副神态像在告诉我,我应该一开始就想到这事。
“医生,当然需要。我去找甘德拜。”
我踮起脚走到走廊里,在电话簿里查阅甘德拜的电话号码,然后拿起电话要接线员赶快接通。
“甘德拜医生,”我说,“我是廷贝尔·伍兹。”
“你好,伍兹先生。你还没睡?”
“你听着,你能马上过来吗?带上用于治疗蛇咬的免疫血清。”
“谁被咬了?”这个问话来得如此急促,就像我的耳朵里发生了一场小爆炸。
“没有人,还没人被咬。但哈里在床上,一条蛇躺在他肚子上,在盖着他肚子的床单下面睡着了。”
电话里静默了大约三秒钟,接着传来慢慢的说话声,现在不再像爆炸,而是缓慢且明确,甘德拜医生说:“告诉他保持绝对的安静,不要动,也不要说话。你明白吗?”
“当然。”
“我马上过去!”他挂了电话,我回到那间卧室。当我走到哈里的床边,他的眼睛盯着我看。
“甘德拜医生马上就过来,他说要你静静躺着。”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以为我在做什么。”
“听着,哈里,他让我别说话,绝对不要说话,我们两人都得这样。”
“那你为什么还不住嘴?”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一侧嘴角开始向下急剧地抽搐起来,说完了话,抽搐还在继续。我拿出我的手帕,非常轻地擦去他脸上和颈上的汗水,当我的手指捏着手帕掠过时,我能够感觉到他的肌肉——那本是用来笑的肌肉——在轻轻颤动。
我悄悄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些冰块,用一块餐巾包住它们,然后开始把它们压碎。我不喜欢他嘴巴的动作,还有他说话的样子。我把那包冰拿回到卧室,放在他的前额上。
“让你保持凉爽。”
他紧闭双眼,从牙缝里猛地吸了一口气。“拿开它。”他轻声说,“它使我咳嗽。”他的笑肌开始再次抽搐起来。
当甘德拜的车子转到小屋前时,车头灯的光亮射进窗来。我出去迎候他,两只手中拿着冰袋。
“情况怎么样?”甘德拜问,但说话时没有停步。他从我身边走过,穿过阳台,通过纱门进入走廊,“他在哪儿,哪间房间?”
他把他的包放在走廊里的一只椅子上,然后跟着我走进哈里的房间。他穿着软底的卧室拖鞋,悄无声息地慢慢走过地板,像一只小心谨慎的猫。哈里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当甘德拜走到床边,他低头看着哈里,自信而安然地微笑着,接着点点头,告诉哈里这是小事一桩,不用担心,只需把一切交给他甘德拜医生就是了。然后他转身,回到走廊,我跟在他后面。
“首要的事情是给他注射一些血清。”他说着打开包,开始准备,“静脉注射,但我必须做得干净利落,我不想使他退缩。”
我们走进厨房,他消毒好针头,一只手拿着一个皮下注射器,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瓶子,把针头刺穿瓶子的橡皮盖,开始拉出注射器的活塞把淡黄色的液体抽进注射器,然后把注射器交给我。
“拿好这个,等我要的时候给我。”
他拿起包,我们一起回到房间。哈里的眼睛此刻睁得大大的,炯炯有神。甘德拜弯下腰凑近哈里,非常小心,就像在处理十六世纪的蕾丝,他把哈里的睡衣袖子卷到肘上而没有让他的手臂动一下。我注意到甘德拜站得离床很远。
他用极轻的耳语说:“我要给你注射一针,是血清,只是有一点刺痛的感觉,但千万别动。不要绷紧腹部的肌肉,保持放松。”
哈里看着注射器。
甘德拜从他的包里拿出一根红色的橡皮管,把它的一端由下而上地环绕在哈里手臂的二头肌上,然后拉紧橡皮管打了个结。他用酒精海绵在哈里祼露的前臂上挑了一小块区域擦拭,然后把药用海绵递给我,从我手中接过注射针筒。他把针筒举到灯前,眯起眼睛看了看刻度,挤出一些黄色的液体。我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哈里也在看着,他的脸上大汗淋漓,所以看上去闪闪发光,好像皮肤上涂的厚厚面霜融化了,并流到了枕头上。
我能够看到哈里前臂上的蓝色静脉,此刻因为止血带的作用而扩张了,然后我看见静脉上面的针头,甘德拜拿起注射器,几乎平贴着他的手臂,将针头从侧面滑进皮肤,刺入蓝色的静脉,它缓慢却坚定地进入着,就像滑进奶酪一样顺畅无阻。哈里抬头看着天花板,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了,但是他的身体丝毫未动。
结束的时候甘德拜探过身去,嘴巴贴近哈里的耳朵:“即使现在你被咬了,也会没事的。但是不要动。请你先不要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拿起他的包走进走廊,我跟在后面。
“现在安全了?”我问。
“没有。”
“他现在有多安全?”
这个小个子印度医生站在走廊里擦拭着下嘴唇。
“想必是给他增加了一些抵抗力,是吗?”我问。
他转过身朝着通往阳台的纱门走去。我以为他要走出门去,但是他在门的里侧停住了,站着注视外面的夜色。
“血清不是很好吗?”我问。
“不幸得很,事情并非如此。”他没有转身,答道,“也许能救他,也许不能。我正在考虑试图做一些其他的事。”
“我们是不是应该飞快地掀开被单,不等金环蛇发出攻击就把它扫脱?”
“绝不能!我们没有权利冒这个险。”他激动地说道,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些。
“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地丢下他一人躺在那里,”我说,“他越来越紧张了。”
“拜托!拜托!”他说着转过身,把两只手举到空中,“没那么快,好不好。这不是快刀斩乱麻就能解决的易事。”他站在那里,用手帕擦着额头,眉头紧皱,咬着嘴唇。
“你看,”他最后说,“还有一个办法可以用,你知道我们需要做的是——我们必须对那个躺在那里的动物使用麻醉剂。”
这是一个绝好的主意。
“这并不安全,”他继续说,“因为蛇是冷血动物,而麻醉剂对这种动物的效果不会太快、太好,但这比其他任何办法要好。我们可以使用乙醚……还是氯仿……”他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试图把事情想清楚。
“我们用哪一种?”
“氯仿,”他突然说,“普通的氯仿,那是最棒的。现在,快!”他捏着我的胳膊把我推向阳台。“开车去我家!我这就打电话叫醒我儿子,你到了那里,他会指给你看我的有毒物品柜。这是橱柜的钥匙。拿一瓶氯仿来,它贴有橙色的标签,上面印着名称。我留在这里,以防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现在务必抓紧,赶快!不,不,你不用穿鞋了。”
我飞快地驾着车,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我带着那瓶氯仿回来了。甘德拜走出哈里的卧室来到走廊等候我。“拿到了吗?”他说,“好极了,好极了。我刚刚告诉了他我们准备做什么。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快。对他来说,这么长时间待在那里真不容易。我担心他随时可能会动。”
他回到房间,我双手拿着瓶子跟在后面。哈里还是在先前那个位置躺着,汗水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他的脸苍白且湿漉漉的。他的眼睛转向我,我对他笑了笑,自信地点点头。他继续看着我,我竖起大拇指给了他一个“ok”的信号。他闭上眼睛,甘德拜在床边蹲下来,他旁边的地板上放着那根先前用作止血带的空橡皮管,他把一只小的纸漏斗插在橡皮管的一端。
他开始从床垫下拉出床单的一只小角。他拉动的地方正对着哈里的腹部,大约距离它十八英寸,我看着他的手指,看着它们在床单边缘轻轻地扯动。他的动作是如此缓慢,以至于无论是他的手指还是被他拉着的床单,几乎都让人觉察不到有任何运动。
最后,他成功地在床单下面弄出一条通道,他拿起橡皮管,把它的一端插到通道口,这样它们能在床单下面顺着床垫向哈里的身体滑去。我不知道把管子滑进那么几英寸花了他多少时间,也许二十分钟,也许四十分钟。我自始至终没有看到管子在动,我知道它在进去是因为它的可见部分在渐渐变短,但我怀疑金环蛇会不会感觉到这哪怕是最微小的震动。此刻,连甘德拜自己也大汗淋漓了,他的整个前额和上唇布满了硕大的汗珠。但是他的双手一点也不颤抖,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看着的不是他手中的蓝色管子,而是哈里肚子上的那块起皱的区域。
他没有抬头,但向我伸出一只手要氯仿。我立刻拧开毛玻璃的塞子,赶快把瓶子送到他手中,直到确定他抓牢了我才松手,然后他扭头示意我走近他,低声说:“告诉他我要弄湿床垫,他身体下面会非常冷。他必须有所准备,绝对不能动,现在告诉他。”
我向哈里俯下身子,把医生的话传达给他。
“为什么他不继续干下去?”他问道。
“现在他就要动手了,哈里,但是你会感到很冷,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
“哦,全能的上帝,干吧!”这是他第一次拉高声调,甘德拜猛地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又返回到他的工作中。
甘德拜倒了几滴氯仿到纸漏斗里,等着它们流下管子。然后他又倒了一些,然后再等,浓重而难闻的氯仿气味在整个房间弥漫,让人产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穿白衣的护士们和外科医生们围着一张长的白桌子。此刻甘德拜在平稳地倾倒,我能够看到氯仿浓浓的蒸汽像烟雾一样在漏斗上面打旋。他暂时停下,把瓶子举到光亮处,又倒了一漏斗,然后把瓶子交回给我。他慢慢地从床单底下抽回橡皮管,然后站了起来。
插入管子和倾倒氯仿想必是竭尽了他的全力,我回想起甘德拜转身对我耳语的时候,他的声音微弱而疲惫。“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再等十五分钟。”
我探身过去告诉哈里。“我们再等十五分钟,只是为了安全。但它可能已经起作用了。”
“那么,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为什么不看一看!”他再一次大着嗓子说。甘德拜跳了起来,他那棕色的小脸突然变得非常生气。他有一双几乎是纯黑的眼睛,此刻在盯着哈里看,哈里的笑肌开始抽搐起来。我拿着手帕擦干他的脸,为了让他感到舒服一点,我还试着在他前额做些抚摸。
然后我们站在床边等着,甘德拜一直用一种古怪的紧张表情盯着哈里的脸看。这个小个子印度人在集中所有的意志力让哈里保持安静。他的目光没有一次离开过病人,虽然他没出声,但不知怎么的,他像是一直在对哈里吼叫,他在说:“听着,你必须听着,现在你不能把事情搞砸,听见了吗?”而哈里躺在那里,嘴角在抽搐,汗水直淌,他时而闭上眼睛,时而睁开它们,看着我,看着床单,看着天花板,再又看着我,但是从没有去看甘德拜。不过,甘德拜还是以某种方式控制住了他。氯仿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它让我想要呕吐,但此刻我不能离开房间。我只觉得有人吹出了一只巨大的气球,看得出来它快爆了,但是我又不能回避。
最后甘德拜转过身来,点了点头,我明白他准备好了。“你到床的另一边去,”他说,“我们每人抓住一边床单,一起将它揭开,但是请非常非常慢,非常非常轻。”
“不要动,哈里。”我说着绕到了床的另一边,抓住了床单。甘德拜抓住对面,我们开始一起揭开床单,提着它离开哈里的身体,将它非常缓慢地往下移,我们两个都站得远远的,但同时向前弯腰,试图去看那下面。氯仿的气味令人生畏。我记得我试着屏住呼吸,但当我无法再屏住气的时候,我试着浅呼吸,如此,这东西就不会进入我的肺部。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哈里的整个胸部,更确切地说是看见覆盖着它的条纹睡衣,然后我看见了他睡裤的白色裤带,整齐地打了个蝴蝶结。在稍远处,我看见一颗纽扣,一颗珍珠母纽扣。这是我的睡衣睡裤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它们连门襟下的暗纽扣都没有,更别说珍珠母纽扣。这个哈里,我想,他很考究。说来也怪,一个人在紧张兴奋的时刻怎还有闲情去作他想,但我记得特别清楚,看见那颗纽扣时,我想到的是哈里真是考究。
除了纽扣,他的肚子上什么也没有。
我们迅速地将床单朝下拉,当他的腿和脚露出来的时候,我们让床单落到床尾的地板上。
“别动。”甘德拜说,“别动,波普先生。”他开始在哈里的身体四周和双腿下面察看。
“我们务必小心,”他说,“它可能在什么地方,说不定在他睡衣的裤腿里。”
当甘德拜这样说的时候,哈里飞快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朝下看着他的双腿。这是他第一次有动作。然后他猛地跳了起来,站在床上,交替地抬起左右腿,在空中猛烈地摇晃。在那一刻,我们两个还以为他被咬了,正当甘德拜把手伸到他的包里拿手术刀和止血带的时候,哈里停止弹跳,站着不动了,盯着他站立的床垫并喊叫道:“它不在里面!”
在那一瞬间,甘德拜站起来,他看着床垫,然后抬起头来注视着哈里。哈里没事,他没有被咬,现在他不会被咬也不会被杀死,一切安然无恙了,但这似乎并没有使任何人感觉好一点。
“波普先生,你肯定你一开始就看到了它?”甘德拜的声音里有一种挖苦的意味,要知道,在一般的情况下他是不会出诊的。“你不觉得你可能在做梦吗,波普先生?”从甘德拜看哈里的表情中,我意识到那种挖苦并没有严重到是有意的,只是在紧张之后发泄一下。
穿着条纹睡衣睡裤的哈里站在床上,瞪起眼睛看着甘德拜,他的双颊开始泛红。
“你是要告诉我,我是个撒谎的人?”他喊着。
甘德拜不动声色地看着哈里。哈里在床上朝前迈了一步,两眼发光。
“怎么样,你这个阴沟里的肮脏印度小老鼠!”
“住嘴,哈里!”我说。
“你这个肮脏的黑——”
“哈里!”我喊着,“住嘴,哈里!”他说出的话很可怕。
甘德拜只当我们俩都不存在,他径直走出房间,我跟着他,当他穿过走廊来到阳台上时,我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肩膀。
“别听哈里胡说,”我说,“这件事把他弄成这样,他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们从阳台走下台阶来到车道,接着在黑暗中穿过车道,走到他的老式莫里斯牌汽车的停泊处,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干得非常好,”我说,“很感谢你的出诊。”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有意思的休假。”他平静地说道。没有看我一眼,便启动引擎离去。
首次发表于《克里尔》 19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