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九四六年,冬天已经过去很久了,虽然是四月,可凌厉的寒风还在吹刮着城市的大街小巷,头顶上,预示降雪的阴云飘过天空。
那个名叫德里奥利的老人艰难地拖动步伐,走在里沃利街的人行道上。他饥寒交迫,衣领高高翻起,上面只露出他的一双眼睛和头顶,他看起来像只蜷缩在一件肮脏的黑大衣里的刺猬。
小餐馆的门敞开着,烤鸡的气味飘然而出,使他的胃部顶端产生了一种痛苦的渴望。
他向前走着,了无兴趣地浏览着商店橱窗里的物品——香水、丝绸领带和衬衫,还有钻石、瓷器、古董家具、装帧精致的书籍。接着,他路过一个画廊,他素来对画廊情有独钟。这个画廊的橱窗里陈列着一幅油画,他停下来看了看,转身继续前行。他忽地又站住了,回头看了一下。此刻,他突然感到有点心神不定,一段记忆在向他袭来,那是关于他曾经见到过的某件东西、某个地方的遥远回忆。他定神再看,这是一幅风景画,一小簇树像是遭到强风吹拂,发狂似的朝一边倾斜着,天空中到处都在旋转着、扭曲着。画框上附有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柴姆·苏丁[1](1894—1943)。
德里奥利注视着这幅画,他想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搞清楚,这里面究竟什么东西是他似曾相识的。他想着,这幅迷人的画,那么奇怪和疯狂——但我喜欢它……柴姆·苏丁……苏丁……“天啊!”他突然喊叫起来,“我的小卡尔梅克人[2],就是他!我的小卡尔梅克人有一幅画陈列在巴黎最高雅的画廊里!这能想象吗!”
老人把脸贴近橱窗。他还能记起那个男孩——是的,他能非常清晰地记起他。但那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其余事情却无法轻易回忆起来,时间是如此久远,有多久了?二十年——不,更像是三十年,是吗?再想一想。那还是战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一九一三年。是的,这个苏丁,这个丑陋的小卡尔梅克人,一个爱沉思冥想的阴郁男孩,他喜欢他,几乎可以说是爱他,虽然除了他会画画之外,德里奥利想不出任何喜欢他的原因。
他多么会画画!这时,那些记忆更为清晰地浮现了——那条街、沿路排列的垃圾桶、腐烂的气味、懒懒地从垃圾边走过的棕色的猫,然后是那些女人,那些一身赘肉的胖女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双脚踩在街上的圆卵石上。是哪条街?那个男孩住在哪里?
对了,凯特法尔基尔街!老人点了几下头,很高兴记起了这个街名。然后又想起那个搁有一把椅子的画室,男孩用来睡觉的肮脏的红色长沙发;喝得醉醺醺的聚会、便宜的白葡萄酒、激烈的争吵,还有男孩那张总是阴云密布的脸,他在冥思苦想他的创作。
德里奥利想,这真奇怪。现在,一切往事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了,怎么似乎每一个他记起来的小小事实,都会立刻激发他想起另一个!
例如,那次关于文身的胡闹。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那真是太疯狂了。那件事是怎么开始的?哦,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发了一笔财,于是买了很多酒。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幕情景,当他臂下挟着一大包瓶装酒走进画室——那个男孩站在画架前面,而他的(德里奥利的)妻子站在房间中间,摆着姿势让男孩写生。
“今晚我们应该庆祝一下,”他说,“我们应该有一个小小的庆祝,就我们三个人。”
“我们要庆祝什么?”男孩没有抬头,问道,“是你决定和你妻子离婚,那么她能嫁给我了?”
“不。”德里奥利说,“我们今晚的庆祝是因为我干活赚了一大笔钱。”
“我一事无成,我们也可以为之庆贺。”
“只要你高兴。”德里奥利站在桌边拆开包裹。他觉得累了,想喝点酒。一天九个客户是挺棒的,但这能毁了一个人的眼睛。以前他从没做过多达九个人的活,九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而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中至少有七个人能以现金支付,这使他变得格外富有。但是这工作非常消耗眼力,由于疲劳,德里奥利的眼睛半闭着,他的眼白上布满了细细的红血丝,痛感集聚在眼球后面大约一英寸的一小块地方上。但现在是晚上了,他富得流油,包里装着三瓶酒——一瓶给他妻子,一瓶给他朋友,一瓶给自己。他找到螺旋式开瓶器,把软木塞从瓶里拔出,每只瓶塞拔出来时都会轻轻发出“噗”的一声。
男孩放下了画笔。“哦,主啊,”他说,“一个人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工作呢?”
那个女人走过来看画,德里奥利也走过来,一只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拿着杯子。
“别看!”男孩突然发起火来,大声喊着,“拜托——别看!”他从画架上夺过画,把它靠墙竖着,但是德里奥利已经看到它了。
“我喜欢它。”
“它糟透了。”
“这很美妙,就像你画的其他所有东西,简直妙不可言。我全都喜欢。”
“糟糕的是,”男孩说着,眼中燃着愤懑,“它们不是营养品,我又不能把它们当饭吃。”
“但它们仍然是妙不可言的。”德里奥利递给他一杯淡黄色的葡萄酒,“喝吧,它会让你快乐。”
他想,他从未见过比这更不快乐、脸色更阴郁的人。大约七个月前他在小餐馆里注意到他,当时他一个人在闷闷独酌,因为他看上去像是个俄国人或不知哪个地方的亚洲人,所以德里奥利在他桌旁坐下,和他攀谈起来。
“你是俄国人?”
“是的。”
“从哪里来?”
“明斯克。”
德里奥利跳起来拥抱他,喊着说他也是出生在那座城市。
“还不是真正的明斯克市,”男孩说,“但非常近。”
“哪里?”
“斯米洛维奇,大约相距十二英里。”
“斯米洛维奇!”德里奥利叫起来,再次拥抱他。
“我还是孩子时,曾步行去过几次。”然后他又坐下,亲切地注视着对方的脸。“你知道吗?”他说道,“你看上去不像是个俄国人,你像个鞑靼人或卡尔梅克人。你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卡尔梅克人。”
现在,德里奥利站在画室里,拿着酒杯,喝了一口咽下喉咙的时候,再次端详这个男孩。是的,他确实有一张酷似卡尔梅克人的脸——又阔又长的脸颊,外加一个宽大粗糙的鼻子。因为那双从头上急剧地向外突起的耳朵,使得这张阔阔的脸颊显得更阔了。此外,他有双狭窄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和卡尔梅克人闷闷不乐的厚嘴巴;但是那双手——那双手总是让人惊异,那么小,那么白,手指纤细,就像是女人的手。
“再给我一些酒,”男孩说,“如果我们要庆祝,那么就让我们尽兴。”
德里奥利把酒分好,然后坐到椅子上。
男孩和德里奥利的妻子坐在旧沙发上,三只瓶子放在他们之间的地板上。
“今天晚上我们应该尽情痛饮,”德里奥利说,“我囊中鼓鼓,我想也许我现在该出去再买几瓶酒。我该买几瓶?”
“再来六瓶,”男孩说,“每人两瓶。”
“好,我现在就去,立马带回来。”
“我去帮你拿。”
在最近的那家小餐馆里,德里奥利买了六瓶白葡萄酒,他们把酒拿回画室,分成两排放在地板上,德里奥利拿来开瓶器,拔出软木塞,六瓶酒全开了,然后他们又坐下继续喝酒。
“只有非常有钱的人,”德里奥利说,“才能使用这种方式来庆祝。”
“这倒是真的,”男孩说,“对吗,乔茜?”
“当然。”
“乔茜,你感觉怎样?”
“很好。”
“你会离开德里奥利,嫁给我吗?”
“不会。”
“美味的葡萄酒,”德里奥利说,“喝它是一种特殊待遇。”
他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自己灌醉了。这个过程是平常的,但仍有一定的客套要遵循,还要持重,他们要说很多很多话,一再地说——必须夸奖这葡萄酒,而缓慢也是很重要的,这样才有时间来品味这三个阶段的美味转变,尤其是对那个开始飘飘欲仙、两腿不听使唤的人(德里奥利)来说。这是他们所有人最好的时光——这时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发现它们离得那样的远,以至于让他惊愕这是哪个疯子的腿,为什么它们竟这样远远地摆在地板上。
一会儿过后,德利奥利站起来打开灯。他惊讶地发现,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的脚也随之飘浮起来了,特别是由于感觉不到它们接触地面,给了他一种腾云驾雾的快乐感觉。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偷看那些靠墙堆着的油画。
“听着,”最后他说,“我有一个主意。”他走过来站在沙发的前面,身体还轻轻地晃动着,“你听——听好了,我的小卡尔梅克人。”
“什么?”
“我有一个惊人的想法。你在听吗?”
“我在听乔茜说话。”
“请听我说,你是我的朋友,我来自明斯克的丑陋的小卡尔梅克人。对我来说,你是如此了得的一位画家,我想问你要一幅画,一幅优美的画。”
“全部都拿去,把你能找到的全拿走,但是在我和你妻子谈话时,别打断我。”
“不,不。现在听好了。我的意思是一幅能够一直伴随我的……永远……不管我去哪里……不管发生什、什么……但是总能和我在一起的……你画的画。”他向前探着身子,摇摇男孩的膝盖,“现在请听我说。”
“听他说。”那女人说。
“是这样的,我要你在我的皮肤上画一幅画,就画在我背上。然后我要你把你画的画做成文身,这样它就能永远在那里了。”
“你的想法真疯狂。”
“我会教你怎样做文身,很容易,连孩子都能做。”
“我不是孩子。”
“求你……”
“你真是疯了,你想要什么?”画家抬起头,目光迎着另一个男人迟钝的、葡萄酒般鲜亮的眼睛,“哦,我的天哪,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你能!你能的!”
“你是说文身?”
“是的,文身!我将在两分钟内教会你。”
“不可能!”
“你是说我在胡言乱语?”
不是的,男孩不可能会这样说,因为如果说有什么人懂文身的话,那只有他——德里奥利。仅在上个月,他不是用最为奇特、精致,完全由花卉组成的设计覆盖了一个男子的整个腹部吗?还有那个胸部有非常多体毛的顾客,他在那里画了一只灰熊,这样的设计如何,不是使这人胸上的毛发变作了熊的毛皮吗?他不是还在一个男子的手臂上巧妙地画了一个女士肖像,当手臂上的肌肉扭曲时,这位女士便像是活了过来,在做惊人的扭曲表演吗?
“我要说的是,”男孩告诉他,“你喝醉了,这只不过是你的酒后之言。”
“我们可以让乔茜来做模特儿。在我背上画一幅描绘乔茜的作品。难道我没有权利让我妻子的像画在我背上吗?”
“乔茜的?”
“是的。”德里奥利知道,只要他一提起妻子,男孩厚厚的棕色嘴唇就会松开,开始颤抖。
“不要。”那女人说。
“求你,我亲爱的乔茜。拿上这一瓶,喝光它,然后你会更潇洒自如。这是一个伟大的主意,这是在我以前的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想法。”
“什么想法?”
“就是要他在我背上画你的像,难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吗?”
“我的像?”
“一幅裸体作品。”男孩说,“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主意。”
“不要裸体。”女人说。
“这是一个伟大的主意。”德里奥利说。
“这是个犯浑的疯主意。”女人说。
“不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主意,”男孩说,“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主意。”
他们倒空了放在他们中间的另一瓶酒,然后男孩又说:“还是不行,我没有本事做文身。我只能把这幅像画在你背上,只要你不洗澡或不去洗掉它,你就能保留它。如果你此生不再洗澡,那么只要你活着,你就永远拥有它。”
“不行。”德里奥利说。
“对了,在你决定要洗澡的那天,我就会知道你不再认定我的画有价值了。所以,这将是你对我的艺术欣赏与否的试金石。”
“我不喜欢这个主意,”女人说,“他对你的艺术欣赏得五体投地,因此他会很多年不做清洁,弄得污身垢面的。让我们做文身吧,但是不要画裸体。”
“那么只画头像。”德里奥利说。
“我对付不了。”
“这极其简单,我保证在两分钟里教会你,你会明白的。现在我要去拿文身用具、针和油墨。我有很多不同颜色的油墨,就像你的颜料有许多不同的颜色一样,而且更漂亮……”
“这不可能。”
“我有很多油墨。我是不是有很多不同颜色的油墨,乔茜?”
“是的。”
“你会看到的,”德里奥利说,“我现在就去取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虽然步履踉跄,但是去意坚定,他走出了房间。
半个小时后德里奥利回来了。“我把每一样东西都拿来了。”他边喊着,边晃动着一只咖啡色的手提箱。
“文身的所有必需品都在这只袋子里。”
他把袋子放在桌子上,打开它,把电动针和小瓶装的各种不同颜色的油墨拿出来摊着。他把电动针插上电源,然后拿起这工具,按下开关,发出了嗡嗡的声音,四分之一英寸长的针从它的末端伸出来,开始快速地上下颤动。他匆匆脱下他的夹克,卷起左手的衣袖。“现在看好,看着我,我将展示给你看这有多容易,我将在我的手臂上做一个设计,就在这里。”
他的前臂上已经覆盖着一些蓝色的文身标记,不过他选择在一小块白净的皮肤上作演示。
“首先,我们选择油墨,让我们用普通的蓝色,我把针尖浸泡在油墨里……像这样……我把针拿直,轻轻划过皮肤表面……就像这样……借助这个小马达和电力,让针上下跳动,在皮肤上画画,油墨随之渗入,你能看见……瞧,多么容易……看我怎样在手臂的这个地方画一条灰狗……”
男孩被吸引住了。
“现在让我在你手臂上来练习一下。”用那个嗡嗡作响的针,他开始在德里奥利的手臂上画出蓝色的线条。“这挺简单,”他说,“就像用钢笔和墨水作画。除了它比较慢,倒是没有什么别的不同。”
“这轻而易举,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开始吧?”
“开始。”
“模特儿!”德里奥利喊道,“快来,乔茜!”此刻,无法遏制的激情使他有点儿手忙脚乱,他跌跌撞撞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安排所有事宜,就像一个孩子在准备某项激动人心的游戏。“你要她待在哪里?她该站在哪里?”
“让她站在那里,我的梳妆台旁边。让她梳头,我要画她披到肩膀的长发,画她梳头。”
“太妙了,你是个天才。”
女人不情愿地走过去,带着她的葡萄酒杯,靠梳妆台站着。
德里奥利脱下衬衫,又脱下裤子,只穿着衬裤、短袜和鞋子。他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地从一边晃动到另一边,他的身体小而结实,皮肤白皙,几乎没有毛发。“现在,”他说,“我是画布,你要把你的画布放在哪儿?”
“和往常一样,放在画架上。”
“别疯了,我是画布。”
“那么,把你自己放在画架上,这是你的安身之地。”
“我怎么能够?”
“你究竟是不是画布?”
“我是画布,我已经开始感觉到我像是一块画布了。”
“那么,把你自己放到画架上去。应该不会有困难吧。”
“真的,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就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前面坐,然后把你醉醺醺的脑袋搭在椅背上。快点,我就要开始了。”
“我准备好了,我在等你。”
“首先,”男孩说,“我要画一幅普通的画。然后,如果我满意,我就把它文在上面。”他拿起一支宽头的画笔,开始在这个男子赤裸的皮肤上作画。
“啊呀!啊呀!”德里奥利尖叫起来,“一条大蜈蚣在脊椎上从上往下爬!”
“安静!安静!”男孩作画娴熟如飞,并且只用一种稀薄的蓝色颜料涂抹,是为了不影响后面的文身作业。不知怎么的,他一开始画画就全神贯注起来,醉态似乎荡然无存了。他的手腕保持不动,借助手臂的快速点触移动画笔,不到半个小时就完成了画作。
“好,全成了。”他对那女人说。她立刻回到沙发上,倒头躺了下来,很快进入睡眠。
德里奥利还醒着。他看见男孩拿起针,把它浸在油墨里,然后,当针接触到他背上的皮肤时,他感觉到针头带来的痒痒的刺激。那疼痛虽然令他不适,但还不至于不能忍受,反倒能让他保持清醒。通过感受针的运动轨迹,看着男孩使用着不同颜色的油墨,德里奥利试着想象自己的背上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以自得其乐。男孩以惊人的强度工作着,他似乎完全被这台小机器和它所能产生的不寻常的效果吸引住了。
直到凌晨时分,男孩还在机器的嗡嗡声中工作。德里奥利记得,当这位艺术家最终退后,并说“大功告成”的时候,外面满是阳光,街上传来行人走路的声音。
“我想看看。”德里奥利说。男孩举起一面镜子,转到一个角度,德里奥利伸长脖子看着。
“天啊!”他大声嚷道。这是一个无比惊艳的景象,他的整个背部,从肩部的顶端到脊椎的底部,是一片绚烂的色彩——金色、绿色、蓝色、黑色和猩红色。这个文身刺得如此浓密,看上去几乎像是一幅厚涂彩饰画。男孩尽可能地依照原来的笔触,实心地填满它,不可思议的是,他利用了脊柱和肩胛骨的突出部分,使它们成为构图的一部分。而且,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即使在这样一个缓慢的作画过程中,他也成功地做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挥洒自如。这幅肖像很生动,它含有很多扭曲的、苦恼的表情特征,这也是苏丁其他作品所具有的典型风格。它不是一幅逼真的肖像,与其说是一幅肖像,不如说是一种情绪,模特儿的脸模糊而带有醉意,在大量的深绿色的卷曲笔触中,她头部四周的背景呈旋转状。
“太棒了!”
“我本人也相当喜欢。”男孩站在后面,用一丝不苟的眼光检查着。“你知道吗?”他又说,“它是值得我签名的。”于是他再次拿起那嗡嗡作响的器具,用红色的油墨在德里奥利的右手边——肾脏位置的上方——题上了他的名字。
这个名叫德里奥利的老人站在那里,恍如隔世,注视着画廊橱窗中的这幅画。往事是如此久远,仿佛所有的那些事发生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
而那个男孩?他后来怎么样了?他现在只能记起来,从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归来后,他便没有见到过那男孩,为此他也问过乔茜。
“我的小卡尔梅克人在哪里?”
“他走了,”她回答道,“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听说一个商人接纳了他,送他去塞雷,要他画更多的画。”
“也许他会回来。”
“也许会吧,谁知道呢?”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提到他。不久之后,他们搬到勒阿弗尔,那里有更多的水手,他的生意更好了。当老人想起勒阿弗尔的时候,脸上泛起了笑容。在两次大战中间的那些年过的是比较令人愉快的,那个开在码头附近的小店,每天总有三个、四个或五个要在手臂上刺青的水手光顾,舒适的房间和始终充足的工作。那些年真可以说是愉快的时光。
然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乔茜被杀害,德国人来了,他的生意也完蛋了,那以后没有人想在自己手臂上画那些玩意儿了。在那时他要改行做其他职业,年龄也已属太老。他抱着在大城市容易谋生的微茫希望,不顾一切地来到巴黎,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而现在,战争过去之后,他既没有意愿也没有精力重新开启他的小生意。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知道该做什么并不容易,尤其是在他不喜欢乞讨的时候。然而,不这样怎么活下去呢?
就这样,他一边思索着,一边依旧注视着那幅画:这是我的小卡尔梅克人的画。仅看见这样一件小小的物品就那么快地唤醒了他的记忆。就在几分钟之前,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背上还有一个文身,他已有很多年没有想到它了。他将脸贴近橱窗,向画廊里面望去。他能看到墙上有很多其他的画,所有的画看起来都像是同一个画家的作品,有许多人在走来走去,显然,这是一个特别展览。
一时冲动,德里奥利转过身,推开画廊的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长形的房间,地上铺着红葡萄酒色的厚地毯,天哪,多么美丽,多么温暖!人们都在游来荡去地观看画作,他们是些精于梳洗打扮的体面人物,每个人手上拿着一本作品目录。德里奥利只是站在门边,紧张地四处张望着,犹豫着要不要向前再迈一步和这群人混在一起。但是在他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之前,他听到身边有一个声音在说:“你想要什么?”
说话的人身穿黑色的晨礼服。他又胖又矮,有一张很白的脸。这是一张松弛的脸,上面长着如此多的肉,两颊下垂到嘴的两边,形成两块赘肉,像是西班牙猎犬。他走近德里奥利,再次问:“你想要什么?”
德里奥利依然站着不动。
“劳驾,”那个男子说,“请离开我的画廊。”
“能不能让我看看这些画?”
“我要求你离开。”
德里奥利不让步,他突然感到极度的愤怒。
“我们不要闹出什么麻烦,走吧,从这边走。”他把一只白白的胖手放在德里奥利的手臂上,开始用力把老人往门外推。
他被激怒了,“把你讨厌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德里奥利大声喊叫起来。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长长的画廊里,所有人的脑袋像是一个人似的猛然转了过来——那些吃惊的面庞齐刷刷地盯着房间尽头那个制造噪音的人。一个身穿制服的仆役跑过来帮忙,两个人试图用强力把德里奥利推出门去。人们还在站着,观看着这幕缠斗。他们脸上的表情淡然,仿佛在说:“没关系,对我们没有危险,这事正在处理中。”
“我,也有!”德里奥利大声嚷道,“我也有一幅这个画家画的画!他是我的朋友,我有一幅他送我的画!”
“他疯了。”
“一个神经病。一个胡说八道的疯子。”
“该有人报警吧。”
德里奥利猛地扭动身体,突然挣脱了这两个人,在有人阻止他之前冲进画廊大喊:“我让你们看!我让你们看!我来让你们看看!”他甩脱他的大衣,然后脱下他的夹克和衬衫,他转过身,让他的裸背对着人们。
“你们瞧!”他呼吸急促地喊道,“你们看见了吗?那幅画就在这里!”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被他的举动吸引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处于一种吃惊和不安的困惑状态中。他们盯着这幅文身作品,虽然它的色彩依然明艳亮丽,但是现在老人的背更瘦了,肩胛骨更加突出了,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效果是使得这幅画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被压碎的外观。
有人说道:“我的天啊,确实如此!”
接着,人们涌上前来集聚在老人周围,人群中传来了兴奋和嘈杂的声音。
“这绝不会错!”
“是他的早期风格,对吗?”
“真奇妙!实在太奇妙!”
“看,这是签名!”
“把你的肩膀朝向前弓一些,我的朋友,这样的话这幅画会更平展。”
“老先生,这是什么时候画的?”
“一九一三年,”德里奥利没有转身,他说,“是一九一三年的秋天。”
“是谁教苏丁做文身的?”
“我教他的。”
“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我妻子。”
画廊的老板从人群中向德里奥利挤来。此时他平静下来,一脸严肃,嘴角挂着微笑。“先生,”他说,“我要买它。”当他下巴动的时候,德里奥利能看到他脸上松松的赘肉在颤抖,“我说我要买它,先生。”
“你怎么买它?”德里奥利轻声问。
“我会支付二十万法郎把它买下来。”画商的眼睛又小又黑,他那只阔鼻的鼻翼也开始颤抖起来。
“别卖!”人群中有人低声嘀咕着,“它的价值高过这个价格二十倍。”
德里奥利张开嘴想说话,但是什么也没说出口,所以他闭上了嘴巴,然后又张开慢慢地说,“但是我怎么卖掉它呢?”他举起双手,然后让它们松弛地落到身体两侧,“先生,我怎么能把它卖掉呢?”他的声音里饱含着人世的无奈和苍凉。
“是啊!”人群中有人说道,“他怎样才能卖掉它,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呀!”
“听着!”画商走近了说道,“我会帮你的,我会使你富起来。我们一起来为这幅画做些私人安排,好吗?”
德里奥利看着他,眼神迟钝,充满着不安。“但是你怎么能够买下它呢,先生?你买下它,你又能用它做什么?今晚你把它放在哪里?而明天又放在哪里呢?”
“哦,我将把它放在哪里?是呀,将它放在哪里?嗯,只好这样了……”画商用一只肥腴的白手指摸着鼻梁。“这么看来似乎,”他说,“如果我买下这幅画,我还要买下你。这倒是有点儿亏了。”他停下来,再次抚摸他的鼻子,“除非你死了,否则这幅画本身没有价值。你多大年纪,我的朋友?”
“六十一岁。”
“但是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健壮,对吗?”画商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慢慢地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德里奥利,仿佛一个农场主在评估一匹老马。
“我不喜欢这样。”德里奥利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移动步子,“坦率地说,先生,我不喜欢这样。”没想到他直接栽进了一个高个子男人的怀里,此人伸出双手轻轻地抓住他的肩膀。德里奥利环顾四周并道歉。那人朝他微笑,用一只戴着淡黄色手套的手,轻拍着老人赤裸着的半边肩膀以示安慰。
“听好了,我的朋友。”这个陌生人说着,脸上依然含笑,“你喜欢游泳和日光浴吗?”
德里奥利抬头看他,非常惊异。
“你喜欢美味佳肴和来自伟大的波尔多酒庄的红葡萄酒吗?”这个人依旧满面带笑,露出一口洁白坚固的牙齿,中间有一颗闪亮的金牙。他用一种温和的劝诱方式说着,那只戴手套的手还放在德里奥利的肩上,“你喜欢这些东西吗?”
“是的,喜欢,”德里奥利回答道,带着一脸不知所措的茫然,“当然喜欢。”
“还有美女的陪伴?”
“为什么不呢?”
“还有一柜子为你量身定制的西装和衬衫?你看起来有点缺衣少穿。”
德里奥利看着这个举止文雅的男子,等着他说出其他的提议。
“你穿过专门为你的脚定做的鞋子吗?”
“没有。”
“你会喜欢吗?”
“嗯……”
“还有一个人早晨为你修面,梳理头发?”
德里奥利只是目瞪口呆地站着。
“还有丰满而迷人的姑娘为你修剪指甲?”
人群中有人在咯咯地傻笑。
“你的床边还有一只铃,早上用来召唤女仆给你送早餐?你喜欢这些东西吗,我的朋友?它们很吸引你吧?”
德里奥利只是呆站着,看着他。
“你知道吗,我是戛纳市的布里斯托尔酒店的老板。我现在邀请你去那里,作为我的客人入住酒店,在奢华和舒适中安享余生。”那个人停下来,让他的听众有时间品味这令人愉快的前景。
“你的唯一职责——我应该称它为你的娱乐——就是穿着游泳裤在我的海滩消磨时间,在我的客人中间行走,自个儿晒晒太阳、游泳、喝鸡尾酒。你会喜欢吗?”
老人没有回答。
“你难道不明白吗——所有的客人将因此能够看到苏丁这幅迷人的画作。你将成为名人,人们会说:‘瞧,这个家伙背上驮着一千万法郎。’你喜欢这个主意吗,先生?这让你开心吗?”
德里奥利抬头看着这个手戴淡黄色手套的高个子,还在怀疑这是不是一个玩笑。“这是一个滑稽的主意,”他慢慢地说道,“但你是认真的吗?”
“我当然是认真的。”
“等等,”那个画商插嘴说道,“听我说,老先生。我们的问题有答案了。我要买下这幅画,我将安排一名外科医生把这块皮肤从你背上移下来,那么你就可以自行离开,去享用我为此支付给你的一大笔钱。”
“那我的背上没有皮肤了?”
“不,不是,请听我说,你误解了。这个外科医生会把一块新皮植在老皮的地方。这很简单。”
“他能做到这个?”
“这不是问题。”
“不可能!”那个戴淡黄色手套的人说道,“要做这样一个重大的皮肤移植手术,他的年纪太大,会杀死他的。那会要了你的命,我的朋友。”
“这会杀死我?”
“这是自然。你绝不可能活下来,只有这幅画能安然留存。”
“我的天哪!”德里奥利嚷着。他吃惊地环顾着四周那一张张对着他的脸,在接下来的静默中,他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从那群人的背后轻轻地传了过来,“也许,如果有人出足够的钱给这老人就好了,他说不定会当场同意杀了自己,谁知道呢?”有几个人在偷偷地笑着。画商不安地在地毯上移动着脚。
然后,那只戴着淡黄色手套的手再次轻轻拍在德里奥利的肩上。“来吧,”这个人说道,他宽阔洁白的脸上泛起了笑容,“你和我这就走,去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可以边吃边谈。怎么样?你饿了吧?”
德里奥利看着他,皱着眉头。他不喜欢这个人长而弯曲的脖子,不喜欢这人说话时伸长脖子对着他的样子,那像是一条蛇。
“烤鸭和香贝坦红葡萄酒,”这人说着,他的话音里夹带着油腻多汁的咂咂声从舌头上飞溅出来,“也许还有栗子蛋奶酥,清淡而松软。”
德里奥利的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他那松弛的嘴唇湿漉漉的。可以看到口水从这个可怜的老人嘴中流下。
“你觉得鸭子怎么样?”这个人继续说道,“你喜欢它外面棕色的脆皮,还是……”
“我跟你去。”德里奥利赶快说,他已经拿起他的衬衫,疯狂地把它套过头顶。“等等我,先生,我跟你去。”一分钟不到,他和他的新赞助人一起消失在画廊外面。
在这以后,没过几个星期,一幅苏丁用一种不同寻常方式绘制的女人头像,被配上了精美的框架,涂了厚厚的上光油,出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市场上出售。事实上,在戛纳根本没有所谓的布里斯托尔酒店,这给人们留下了小小的悬念,人们不禁要为这个老人的健康祈祷,并衷心希望,无论此刻他可能身在何处,真的会有一个丰满迷人的姑娘为他修剪指甲,早晨还会有一个女仆把早餐送到他的床边。
首次发表于《纽约客》 1952.5.17
[1]chaïm soutine,1894-1943,生于白俄罗斯的犹太裔法国画家,对巴黎的表现主义绘画思潮有很大贡献。
[2]分布在西伯利亚南部、俄罗斯联邦和蒙古国境内的一个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