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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说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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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常棣于兄弟,一本之荣,无偏萎也;兴伐木于友朋,众力之聚,无废功也。故安乐而弃兄弟,是自蹷其本矣;富贵而弃友朋,是自翦其助矣。

文王之于混夷也,始命南仲伐之,既城朔方御之,又遣戍役以守卫之。观采薇、出车、杕杜三章,经画之次第,防御之精密,尚可想而知也。自是以后,一坏于穆王,再坏于宣王。穆王之北伐也,迁畎夷于太原,则朔方之险,吾与彼共之,而防御不足恃矣。宣王之北伐也,仅至太原,不修城隍,不设戍兵,其计固已疎矣;而又东征西讨,以自挫其威于千亩,则畎夷有不窥其隙而动其心者乎?幽王之祸,吾固于宣王时卜之矣。

敖在郑州荥泽县西十五里,左传所谓设七覆于敖前是也。又左传:晋师在敖、鄗之间。郡县志:敖、鄗,二山名。通鉴地里通释引诗为证。而外传又有杜伯射王于鄗之文。周春秋亦言宣王会诸侯田于圃,杜伯从道左射王。岂圃即圃田,鄗即敖、鄗之鄗耶?[郑笺:甫草即圃田。]第周春秋又云:射王中心折脊而死。考之诗词,与此不类。以意度之,杜伯者,公子彭生之类也。襄公见彭生未尝死,杜伯射王当亦未必死也。且外传第言射王,不言王死,岂周春秋附会以言死欤?韦昭注:鄗,鄗京。不知何据,姑存此以俟博雅者论定焉。

鸿鴈之子于征,传云:侯、伯、卿、士也。诗本义云:使臣也。朱子集传云:流民自相谓也。按周礼地官:县都之委积以待凶荒。旅师用粟,春颁而秋敛之,凡新甿之治皆听之,使无征役。廪人掌九谷以治年之凶荒,令邦移民就谷。旅师遗人皆士,廪人有下大夫二人,则赈贷存恤之事必有大夫、士以主之,即诗所谓之子者也。劬劳于野,言之子拊循流民,身亲劳勚之事,所以美之也。若流民相谓,岂特劬劳而已耶!

维熊维罴,兆幽王之祸;维虺维蛇,兆褒姒之乱。安在其为祥哉?岂宣王末年好言符瑞,大人所以有是占欤?此端一开,无羊遂有牧人之梦,正月亦有故老之占,纷纷藉藉,相率而为讹言矣。

周室之亡,讹言亡之也。民言无嘉,讹言起于下矣。具曰予圣,讹言煽于上矣。妇有长舌,讹言及妇人矣。盖讹言兴则是非眩,是非眩则邪正淆,邪正淆则谗谮行,谗谮行则祸乱及,必至之势也。齐之稷下,汉之月旦,晋之清谈,南北之诗妖,皆讹言类也。五行志曰:君炕阳而暴虐,臣畏刑而箝口,怨谤之气,发于歌谣。是也。

节、南山、正月、雨无正,序俱谓刺幽王。郑谓十月之交以下当刺厉王。孔氏又谓雨无正,斩。四国笺云诸侯妄相侵伐,指厉王时。沔水笺云诸侯妄相侵伐,指宣王时。而论语注以为平王东迁,诸侯始相侵伐。幽、厉虽无道,尚能治诸侯,故论语注征伐自诸侯出,从平王为始。三家之说已乖剌不相合矣。而诗言亦有可疑者四焉:幽、厉之将亡也,召公知之,芮良夫知之,伯阳父知之。然犹曰其与几何,曰周室将亡,皆惧而诫其将然之辞。今曰国既卒斩,曰宗周既灭,直是已然之事矣。若未斩未灭而以斩灭期之,不几病风丧心,作诅天子乎?里巷小民为此言者,犹将隐其姓氏以免祸,不应直言家父作颂也。其可疑一也。檿弧、箕服之谣虽闻于诸侯,然及褒姒之存,王室大夫亦何敢言?今曰赫赫宗周,褒姒烕之,其可疑二也。春秋桓八年天王使家父来聘,十五年使家父来求车,是家父历幽、平、桓三王不应若是之寿。其可疑三也。谓尔迁于王都,笺以为王都为彘,刺羣臣之不从王者,厉王之流彘也。宣王在召公之宫,国人围之,召公以子代宣王,乃得解厉王之流。宣王尚不能从,而谓羣臣能从之乎?且彘不闻有都之名。其可疑四也。今按节南山为家父刺尹氏,而春秋隐三年书平王崩,是年即书尹氏卒,则诗之尹氏即春秋之尹氏,其为平王时无疑矣。公羊于尹氏卒为讥世卿,其说与家父之诗合。家父之求车也在十年之后,其作诗也在十年之前,亦为不甚悬隔矣。骊山之祸,振古未有,作诗示诫,正宜明言曰既斩,曰烕之,亦殷鍳不远之意也。且褒姒于平王为雠,陈其恶而归罪焉,亦平王意中之事,无虑其直而罹罪也。雨无正卒章明刺羣臣之不从迁者。左传瑕禽曰:昔平王东迁,吾七姓从王。从王而止七姓,则不从者亦多,何必纷纷曲为之解也。刘公瑾谓节南山、正月、雨无正皆东周之变雅,其后雅亡于上而国风作于下,于是春秋托始于隐公之元年,实平王之四十九年。其言甚伟,因广其意而详辨之。

郑氏谓十月之交是夏八月,苏子由谓阳月是夏十月。孔氏及孙莘老是郑说,朱文公及严华谷是苏说。是苏说者,则以左传二至、二分,日有食之,不为灾。又汉历无幽王八月朔日食之事,惟唐历有之,出于后人附会。是郑说者,则以春秋昭七年四月甲辰朔,日有食之,其年八月,卫侯恶卒,十一月,季孙宿卒,以此知虽在分、至,亦有灾。又汉历、古历有差。古历无推日蚀者,王基独言周无八月辛卯交会之事,不足信。以此两说抵牾。又有从而为之辞者,王伯厚调黄帝、颛顼、夏、殷、周、鲁六历皆无推日蚀法。通鉴皇极经世:秦始皇八年,岁在壬戌。吕氏春秋云:维秦八年,岁在涒滩[申]。历有三年之差,后之算历者,于夏之辰弗集于房,周之十月之交,皆欲以术推之,亦已疎矣。余谓诗志岁时,皆是夏正,此无俟远引,即观下煜煜震电之句,已知郑说之误,岂有八月震电而诗人诧为灾异者哉!

月令仲秋虽有雷始收音之句,然历考春秋、史、汉记异,未有书秋月震电者,知此时雷电不足为灾异也。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孔氏曰,左传,桓王与郑十二邑,向在其中。按隐二年,莒人入向。杜注,向,小国,谯国龙亢县东南有向城。晋书地理志,魏武分沛立谯郡,统县七,谯、城父、酇、山桑、龙亢、蕲、铚。是在晋豫州之域也。又十一年,王与郑人苏忿生之田温、原、絺、樊、隰郕、攒茅、向、盟州、陉、隤、怀。杜注,向,轵县西有地名向上。晋书地理志,河内郡,汉志统县九,野王、州怀、平皐、河阳、沁水、轵、山阳、温。轵,小注,故周原邑。是在晋司州之域,河内之地也。今据正义及诸说,则皇父之都,是河内之向,非龙亢之向矣。河内于东都则近,于西周则远。皇父若为幽王卿士,何为食采远地?其为平王时无疑。或曰,周封卿士,安得尽以近地予之?如山甫在樊,苏公在温,非皆河内之地乎?曰,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书曰,司寇苏公,以长我王国。皆言诸侯也。诸侯之国,远近惟命,非若卿士采邑,必近王室也。且都之与国,固有间矣。曰樊,曰苏,皆国名,未闻河内有向国也。若前所谓龙亢之向,又不在河内矣。

书传:忿生为武王司寇,封苏国。毛传:仲山甫,樊侯。

十月之交,刺皇父也。皇父世为卿士,又握兵枋,曾与司徒艳妻之辈惑乱幽王,以致亡国。及至平王,尤骄恣不臣,天子不敢问,下民不敢言,诗人特历数其罪而切责之。艳妻以上,数其前日之恶也;抑此以下,数其今日之罪也。胡僭莫惩,所谓天变不足畏也;不即我谋,所谓人言不足恤也。曰作言始自皇父也,曰择非命于天子也。不遗一老,有强劫诸臣之势焉;以居徂向,有不奉朝请之心焉。平王乘乱柬迁,依人立国,所以容此跋扈之臣。若幽、厉虽衰,威令尚行,未必如此不振也。

常父,王命卿士。南仲,太祖太师。皇父,此卿士或其子孙。疏曰:或皇氏父字,传世称之,未可知也。或皇父是一人,国危主弱,老将骄恣,亦自古有之也。

外传:史伯谓虢石父谗谄巧从之人,立以为卿士。史苏亦谓褒姒与虢石父比,而逐太子宜臼。则幽王卿士乃虢石父,非皇父也。

或曰:子谓节南山以下俱是平王时诗,其下小宛、小弁,一刺宣王,一刺幽王,安有平王之诗而在幽、宣之前耶?曰:诗体本是歌诵,口相传授,遭秦灭学,失其伦次者多矣。郑氏大、小雅谱固云: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小宛诸诗,汉初师移。其第十月笺亦云:则简帙错乱,非本来之旧明矣。节南山一章,安知不在移之之中耶?

或曰:节南山旧谓终南山,终南似宜在岐周地,不应在东都也。曰:诗言南山屡矣,五在雅,二在风。在风者,周南、齐风是也。以南山为终南,则齐风亦言终南耶?且秦风终南何有?则终南自有名称,何不直指而改言南山也?又诗曰我徂东山,曰陟彼北山,曰北山有杨,何以不言东山、北山为何名也?意诗言南山,犹门言东门,国言南国之类,凡在南者皆可曰南山也,何必指为终南乎?

君子屡盟,诸侯盟之渐也。出此三物,大夫盟之始也。谷梁传曰: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盟诅兴而政教号令始不行于天下,故诗以是刺,春秋以是贬也。

外传: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是叔向附会之说,左傅成有岐阳之搜是也。

沔水诗曰:吾友敬矣,谗言其兴。雨无正曰:凡百君子,各敬尔身。小宛曰:各敬尔仪,天命不又。小弁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巷伯曰: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小雅言敬。惟此五篇,所以示人处乱弭谤之道,可谓简而尽矣。

小东、大东,言东国之远近也。鲁颂:遂荒大东。笺云:极东也。周礼:大司徒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日东则景夕多风。注谓:大东,近日也。贾疏云:郑意以日出束方而西流,故言东表为近日,以极东为大东。正与鲁颂之词合矣。远言大,则近言小又可知矣。谭在济南平陵县,实是东国。因其国而及其邻封,故言小东、大东也。

舟人之子。传曰:舟楫之人。郑曰:舟当作周。朱子集传用毛说。按集古录庚父敦铭有伯庶父作王姑舟尊敦。或谓舟为丹,又以为井。董广川以为朱鲔集字舟为古文周字。顾野王释亦引诗为证。又史伯硕父鼎铭亦有王母舟母四十二字,则舟即为周,舟人之子即上文西人之子也。又按外传:秃姓舟人,则周灭之。韦昭注:舟人,国名。韩诗外传:文王举太公于舟人。舟人见经、传者惟此,姑存以备参考。

熊罴是裘,承上粲粲衣服,似不必以裘为求也。

大东五六七章,刺当时君臣后妃也。刘向曰:天官列宿在位之象,则星辰无虚名者。此诗人不敢直指,而托之星象也。曰: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讥臣失其度,而君不明也。尔雅:天汉,析木之津。天文志:天汉起东方,经箕尾间,分南北二道。石氏曰:天汉,天一所生,所以为东南西北之限。其行其合,其起其止,皆有常度,犹人臣之有常职。越度旷职,则人君为虚位,犹天汉之徒明矣。织女,刺后宫也。天文志:织女三星,在河北天纪东端,天女也。晋书:杜皇后未崩之前,三吴女子相与簪白花。传言天公织女死,为之着服。至是后崩,故知织女为后宫也。此章前后诗,俱刺幽王。大东所谓织女,岂即艳妻之类耶?不成报章所谓妇无公事,休其蚕织也。牵牛,刺将帅也。注:牵牛,即河鼓。天文注:一曰三武,天子之三将军。晋志:升平三年,月犯牵牛中央大星。占曰:牵牛,天将也。犯中央大星,大将死。故知牵牛为将帅也。不服箱,言其骄悍不可制也。启明谓大臣,其号曰太上,所谓出早为月,食晚为天妖,东西俱不可也。毕八星,主边兵。其大星曰天高,一曰边将。晋穆帝永和七年,太白入毕口。升平三年,月犯毕。占为边兵,为下犯上,余亦同。君臣无纪,将帅失律,边兵必兴。骊山之祸,诗人其先知之矣。维南有箕,维北有斗,刺后与王也。重言之,刺之深也。天文志:箕十一度,亦谓之天律,后宫姑后之位。北斗七星,魁四星为璇玑,杓三星为玉衡,又为帝居。天文志曰:斗为人君号令之主。石氏曰:第一曰正星,主阳,天子之象。故知诗言箕、斗为后与王也。诗曰:哆兮哆兮,成是南箕。疏云:箕四星,二为踵,二为舌。天文志:箕主口舌,故曰载翕其舌,犹言妇有长舌也。西枋之揭,犹言倒持太阿,授人以柄也。盖此诗与十月四章相似,但彼则明刺,此则微言耳。欧阳公谓维天有汉以下,仰诉于天之词,朱子仍用其说。果如欧言,则三恒列宿皆可控告,何独及是乎?笺言众官废职,庶几得之,惜未详言也。

杵三星在箕南,糠一星在箕口前,故以簸扬言。外厨三星在紫微宫西南角,天厨六星在东北。又轩辕右角南三星曰酒官之旗,主飨宴,故以酒浆言。诗人不轻下一字如此。

为宾为客宾自君命者也,客自外至者也。诗我有嘉宾,外传承王命以为过宾,易利用宾于王,宾之义也。诗我客戾止,左传先代之后,于周为客,易有不速之客,客之义也。祭祀之宾,举自宗人,仪礼所谓遣宾就主人,皆盥于洗,长朼是也。燕享之宾,择于大夫,仪礼所谓命某为宾是也。入则降而揖,出则奏陔而送宾,礼讫,然后与客宴,仪礼所谓寡君有不腆之酒,以请吾子之与寡君须臾焉是也。宾之与客,礼固分言之,先宾而后客,诗与礼皆然,盖周之礼也。尚书虞宾在位,周礼八议之宾,左传外传或言宾,或言客,盖偏举与对举之异文也。

畀我尸宾。何谓尸宾也?尸者,主也。孝子之祭不见亲,立尸而事之,则意主于尸,犹主于亲也。尸必筮于庙,求神意之所属也。既筮宿尸,以筮辞诏承祖考之意以绥之也。尸必以昭穆,孙可为王父尸,子不可为父尸也。既葬而虞,男则男尸,女则女尸,仪礼所谓女必使异性,不使贱者也。其合祭,则男女共一尸。仪礼曰:孝孙某,来日丁亥,用为歳事。皇祖伯某为某妃,配某氏,以某之某为尸。某之某者,子尸父而名尸,则尸一人也。其一人何也?别嫌也。何嫌乎尔?礼器:周旅酬六尸。尸有酬,礼也。男女相酬,求之实则非,称之名则似也。礼:君卷冕立于阼,夫人副袆立于东房。夫妇相授受,不相袭处,酢必易爵。夫妇且然,何有于尸也?然则虞祭不嫌乎?天子之葬七月,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踰月。葬而后虞,则虞之祭,为男耶男尸?为女耶女尸?何嫌乎二尸也?有尸矣,何为乎复有宾?孝子以人道事神也。人之饮,非主不行,非宾不欢,故祝以导尸,侑以贰尸。宾以酬尸,而尸安也,则宾为尸立也。宾为尸立,则宾尊矣。故尸入宿宾,宗人摈,诏之,主人拜之,尊宾也,尊尸也。尊宾则疑厌尸之尊,故宾从主人位于门外,主人酳尸,主妇洗爵献尸,已而后宾献,不敢以宾自居,所以尊尸也。其尊尸何也?宾为尸立也。

东南其亩,南者从,东者横也。两从两横而井成,一从一横而亩分也。南其亩者,沟洫北也。东其亩者,沟浍西也。从必注于横,横必通于从。东西之畔即洫,南北之畔即浍也。钩连曲折,可以通车徒,亦可以限戎马,故曰井田之中有兵法焉。

朱子答吕子约曰:阡之为言千也,陌之为言百也。遂人径是百亩之界,涂是百夫之界,而二者皆从,即所谓南北之陌。畛是千亩之界,道是千夫之界,而二者皆横,所谓东西之阡。

宴飨,小节也,而礼详载之;饮食,细故也,而诗屡言之,何也?先王所以通上下之情,而教天下尊贤亲亲之意也。鹿鸣燕羣臣,常棣燕兄弟,伐木燕友朋,羣臣、兄弟、友朋得其所,而天下治矣。于是为之宾主,以尽其欢;为之揖让百拜,以习其礼;为之琴瑟钟鼓,以和其心;为之酒监、酒史,以防其失;为之司射、诱射,以分别其贤不肖。盖明示以欢欣交愉之情,而隐折其骄悍不驯之气,使之反情和志,怡然自化,而不知此圣人治天下之微权也。自宴享之礼废,而上下之情不通。宾之初筵作,于是天子无嘉宾;頍弁之诗作,于是天子无兄弟;瓠叶之诗作,于是天子无友朋。怀疑抱隙,相怨一方,而天下遂自此多故矣。谁谓饮食乃细故哉?司徒、司空,天子、诸侯皆有之。左氏传曰晋以僖侯废司徒,宋以武公废司空是也。[又泽门之皙,古本泽门作皐门,则诸侯亦有皐门也。]

鸢能飞而上戾于天,风益之翼也;鱼能跃而下跃于渊,水充其气也。故曰: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生民之咏姜嫄,犹关雎之咏后妃也。后妃之化远被南国,则文王所以齐家者至矣;姜嫄之德下逮文、武,则帝喾所以始基者厚矣。故传于履帝武句,释为姜嫄从高辛帝见于天,将事齐敏。言姜姬之齐敏,则帝喾之敬德可知。此诗人善于立言,毛公之善于逆志也。郑氏则不然,以为祀郊禖之时,有大人之迹,姜嫄履之,如有人道感己,此乃上帝之气也。张融从而附会之,孔氏从而释诂之。张融之言曰:配合生子,人道之常。诗但叹其母,不美其父,明知姜嫄感上帝之气而生稷也。孔氏之言曰:人不当共天交接,今乃与天生子,子虽生讫,其心不宁,故曰上帝不宁也。其言秽亵不经,不必言;即如其说,稷非帝喾之生,则直祀姜嫄、祀上帝足矣,乃更禘喾而以祖配,不亦多事乎!推其说之弊,必至杨、墨之无父无君,禄山之先母后父而后已,岂不悖于礼而背于教哉!郑氏之意,不过藉是以文其感生帝说耳;乃附会纷纷,转展加甚,侪姜嫄于房后,比上帝于丹朱,侮圣亵天,煽惑后世,而感生帝之说至宋不改,当时人臣无敢颂言其非是者,亦可慨也夫!

郑玄之说,本于史迁。迁亦附会汉高五帝之意,特未有感生帝之说耳。老泉帝喾妃一论,极正大。子由亲老泉子,乃背父而从郑。张子、朱子,宋代大儒,亦左袒康成。邪说之惑人,贤者亦不免也。

太王之迁岐也,先营宗庙。宗庙立,则思邱墓者有所凭,所谓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也。公刘之迁豳也,先相民居。民居定,则怀妻子者有所归,所谓鞠人谋人之保居叙钦也。然太王因避狄之众,公刘动安土之民,势有难易,故事有先后也。

天保之言祭也,曰:吉蠲为饎,是用孝享。六月之言宴也,曰:饮御诸友,炰鳖脍鲤。楚茨之献皇祖也,曰:中田有庐,疆场有瓜。瓠叶之酌君子也,曰:有兔斯首,炮之燔之。至于风之采蘩、采苹,雅之行苇、泂酌,何其俭而易行欤!先王之意,非不知备物之为贵,多品之为诚,而如是止者,以为后将不可继也。后不可继,天下必有因此而废礼者,则何如俭而屡行之为愈也。先王于一岁中祀天二,迎气五,祭地二,宗庙曰羣祀,宴享无算,其间隆杀不同,杀者大约如诗所谓故屡行而不病其不足也。后世宴享已废,独有郊庙之礼迟至三年一行,或议罢北郊,或议望祀苑中,或议遣官摄事,岂不以费而害礼哉!惜乎元佑诸臣纷纷于分祭、合祭之是非,而未有识及此者也。

出话不然,则迩言是听矣。迩言者,谄谀之阶也。为猷不远,则细娱是玩矣。细娱者,祸乱之伏也。何曾侍武帝宴,退而告其子曰:国家应天受命,创业垂统,未闻经国远图,惟说平生常事及身而已,后嗣其殆乎!此子孙之忧也。

抑之四章曰:修尔车马、弓矢、戎兵,用戒戎作,用逷蛮方。岂卫在河朔,密迩北翟,故举以自儆欤?抑厉王之世,武备不修,将有窥伺阑入之患欤?内修德则彘之乱不作,外修武则戏之变不萌,所谓远猷辰告,莫大于此,而奈何听之藐藐也!

宣惩厉王之乱,欲立威以服众,故讨玁狁则有六月之诗,征荆蛮则有采芑之诗,平淮夷则有江、汉之诗,伐徐方则有常武之诗,岂所谓不务德而勤远略者耶!幽王狃于先世之威,以为天下不足复虑,专事荒淫,遂以亡国,实宣王之好战启之。故王子晋曰:昔我先王厉、宣、幽、平而贪天旤,至于今未弭也。

镐京之有戎,犹东都之有荆也。宣王封韩侯于方城,欲以制北翟;封申伯于南阳,欲以制荆蛮。其诗曰:于邑于谢,南国是式。曰:其追其貊,奄受北国。意可见矣。然其最失策者,莫如封申之役。盖南阳者,东都之咽喉,天下之形胜,四面以制诸侯者也。圃田之狩,其地犹在天子畿内,及申侯封,而宛之东南、荥阳之东北俱非周有,东都之险失,镐京之形孤矣。畎戎入周,东南诸侯无一人来救者,以申侯据形胜而塞其路也。畎戎不得申侯之援,则不敢深入;申侯不塞南阳之路,则不得召戎。犄角之形成,幽王之亡必矣。韩侯虽强,岂能踰一二千里以相援哉?其后镐灭于戎,申灭于荆,韩灭于晋,而东周遂不能国,则崧高、韩奕二诗,实周室兴亡之所系也。故召旻卒章曰: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诗人立言之旨,夫子终雅之意,深矣哉!

春秋外传:宣王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竹书:宣七年,锡申伯命。四十一年,王师败于申。按富辰曰:齐、许、申、吕由大姜。王子晋曰:胙四岳国,命为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又曰:申、吕虽衰,齐、许犹在。则申固姜姓也。左传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冑。外传:南有荆蛮、申、吕。又曰:姜嬴、荆芉,实与诸姬代相干。则申固诸戎也。竹书所谓败于申,岂即外传所谓败于姜氏之戎耶?第年岁不同,千亩又在河西,未必越国犯阙,要亦申侯同姓之戎,戎败王而申侯继之也。即此亦可见申国之强,而宣王封之为失策矣。

范宣子曰: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是东迁以后之姜戎,非宣王时之姜戎也。

禘祀之说,先儒纷纷未有定论。以禘祫为一,祖宗并陈,昭穆皆列者,王肃之说也。以后稷配喾,不兼羣庙之主者,赵匡之说也。朱文公、杨信斋皆是赵说而非王说。然细求之,二者皆不能无疑。王谓合羣庙之主,则喾宜占东向之尊,稷退子孙之位,将以稷为穆耶?为昭耶?抑虚昭之位而不居耶?吾不得而知也。赵谓后稷配喾,则雝为禘祭乐章,歌文王而不歌后稷,不应歌其所不祭,祭其所不歌也。朱子不得其说,于是以序为误,改为武王祭文王之诗。然则禘祀大典,周人竟无一诗及之耶?按祭法,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此不易之大典也。大传,礼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此礼经之明文也。合而观之,可以得禘之说矣。曰祖文王,则文王即所谓其祖也。曰禘喾,即禘文王所自出之祖也。推文世系,上溯帝喾,始为受命发祥之祖。厥初生民,时惟姜嫄,诗人已明言之矣。赵氏改大传其祖为始祖,故致诗、礼互相谬剌。若直以文王为祖而配帝喾所自出之祖,则诗词、礼文彼此发明,而昭穆之位亦不必疑其难处矣。禘喾,则姜嫄合食,文王、太姒配食,故曰既右烈考,亦右文母也。或曰:雝既禘,何以不咏喾而咏文王?曰:此作诗者之旨也。戒时王,则陈先世之功,示艰难之不可忘也。述祖德,则道子孙之贤,颂贻谋之所及远也。且揆之人情,安有美其子孙而祖宗不欣说者乎!是诗不及帝喾,所以颂帝喾者至矣。

禘以祖配,不及武王。皇考、烈考俱谓文王,而传谓烈考为武王,悮矣。武在昭位,不宜居右,且无文母反在武王之右之理。赵悳诗疑问又据三礼辨以祭法为非,是悮之悮者也。

我将维天其右之,既右享之。雝。既右烈考,亦右文母。郑俱释右为助。惟朱子集传于我将维天右句谓神坐东向,在馔之右,而雝诗则仍如郑说。今按我将祀文王于明堂,明堂之祭南向,则南者上帝,东者文王也。神道祀天所以向明,鬼道事祖所以受生气,故曰右文,位上帝之右也。雝祀帝喾于宗庙,宗庙之祭东向,东者喾,北者文王也。穆本向北,文世次在穆,配祖、宗则不敢越其序,故亦曰右文,位帝喾之右也。

文位右,太姒从文之位而居右,阴阳之义也。通典注:夫人之主处右。贾顼祭仪亦云:夫人版皆设于府君之右。是也。韩魏公祭图以妣位居考之东,故朱子疑有悮字也。

振振鹭,鹭于飞。隋书志谓:古之君子,悲周道之衰,颂音之息,饰鼓以鹭,存其风流。盖因汉鼓吹朱鹭曲而附会之也。周礼一变而致羽物,盖乐音和则鹭之飞止适其常,犹君意渥则臣之宴饮尽其欢也。记曰:鼓无当于五音,五音弗得弗和。鼓音和则乐之和可知,非专言鼓也。泮水:采芹、采藻、采茆。陆佃谓:茆取有味。士之于学,揽其芳臭,则采芹之譬也;学文,则采藻之譬也;知道之味,嗜而学焉,则采茆之譬也。其言近穿凿矣。此诗始终言鲁侯在泮事,是克淮夷之后,释菜而傧宾也。释奠、释菜,祭之略者也。释奠、释菜不舞,诗言不及乐,故知为释菜也。礼:释菜退,傧于东序,一献,无介语。诗言永锡难老,故知为傧宾也。芹、藻之类,释菜之用也。祭先圣先师,贵诚不贵物,故曰礼之略也。三者于水,泥而不滓,取洁己以进,听先圣先师之教也。故士服有藻风,诗有采藻,皆洁之义也。

周颂之文简,鲁颂之文繁;周颂之文质,鲁颂之文夸;周颂多述祖宗之德,鲁颂则称孙子之功;周颂因烈考而及文母,鲁颂则后寿母而先令妻;周颂于武王之克殷仅一二言,鲁颂于僖公之克淮夷则反复道之。此世道之升降,亦诗体之升降也。

记曰:成王以周公有勋劳于天下,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又曰:以禘礼祀周公于太庙,牲用白牡。朱子谓鲁之禘祭,以文王为所出之祖,而周公配之是也。今按之诗词,直曰姜嫄,曰后帝,曰后稷。后帝者,喾也,此禘之祭也。皇祖者,稷也,此郊之祭也。鲁之禘郊,与周无异,而谓禘文王而周公配,可乎?且禘郊一也,郊既祀稷,而禘则不祀喾,此又何礼乎?若鲁果用郊禘,自当祀稷以配天,祀文以配喾,如诗言云云,决非郊用周礼,而禘用鲁礼也。惟是郊禘所祭,不及周公,则周公更自有庙,而祭之仪文,一如禘礼,故曰以禘礼祀周公于太庙也。通考谓明堂位首言命鲁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又云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太庙,牲用白牡牺象云云,即此二言观之,可见当时止许其用郊禘之礼乐,未尝许其遂行郊禘之祀,后乃至于禘喾郊稷,祀天配祖,一一僭用天子之制,斯言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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