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杏乐高大的身子伏在白色的床单上,脑子里胡思乱想。他睡在一顶白白的细网蚊帐中,帐子由圆形的竹框垂下来,像彩球似的。在炎热的新加坡夜里,他全身赤裸,只穿一条短裤。身上盖着一块长四呎、对径一呎的硬枕头,也有人叫做“竹夫人”,可以避免肚子着凉,也用来搁脚。不像轻被单黏溚溚缠在身上。
他一夜都没睡好。照例懒洋洋去掏香烟。睡眼惺忪向窗外的游廊望去,廊内草帘半卷,街道的灯光仍然亮着,再过去就是新加坡港外的珠灰色大海。大海、白云都没有一丝动静。海鸥五点左右的高音合唱还没有开始呢。
他拉出塞在褥子下面的蚊帐,卷起来,丢到床头板上,顶端的圆框跟着摆来摆去。这时候空气凉得沁人,再过几个钟头热带的阳光就要猛射下来,大海便像一层融银或热玻璃,闪闪发光,照得人眼花撩乱。
他头痛得要命,嘴巴也苦苦的……当然是昨晚宴客的结果。黎明前半醒半睡,一切都有点飘渺,不真实……就连剧烈的头疼也不像真的,他知道很快就会过去。就连韩星那异国烈酒般的一吻也如梦如幻。四周的墙壁、书桌、半卷的草帘、甚至大海都像幽灵似的,仿佛一醒来就会化成梦中的形影。
他觉得自己不属于现在这个新加坡的成人生活。他倒不是疲倦,而是精力太旺了,情绪总不免要飘到梦境中。所以他的叔叔,这间屋子的主人,才会说他魂不守舍。
他开始闻到熟悉的含笑幽香,那是他故乡漳州的名花。正如某些高尚的香味,它会吸收环境的特质。你也许半个钟头闻不到,然后它突然又出现了,不知不觉迎面袭来。这种花是椭圆形,象牙色,现在边缘已泛出棕黄,是柏英两周前寄给他的。
两年前他自马来大学毕业,回了一趟故乡,从此柏英就由故乡寄花给他──春天是攀缘蔷薇,夏天是含笑或鹰爪花(一种芬芳、浅蓝的小兰花,香味也很清幽、很特别),秋天是一大堆木兰珠子(可以助长茶香),冬天是漂亮的茶花或优美的腊梅花瓣──香气淡雅,有渗透性,飘飘渺渺,难以形容,令人想起一朵花,也想起女人的微笑。
天空渐渐由暗灰转成碧绿,再化成浅玉色,远方的密云也透出黎明的微光,女佣昨晚忘记放下走廊的帘子;昨天晚上是请吴太太,女佣也许看到她的大钻石,一时昏了头吧。
画面一一由他脑海中飘过──吴太太粗俗的大嗓子,韩星在他胸口吐出的热气,与这些完全不同的还有柏英的微笑,遥远而耐久──柏英全心爱着他,给他一切,却不希望任何报答。
杏乐把枕头靠在床头板上,眼皮半垂,眼睛望着密云和大海,心中却出现另一幅图画。在地平线的云层顶端,他看见村子里熟悉的浅蓝色“南山”棱线,下面便是起伏的山丘,凉爽幽深的树林和柏英的小屋。他觉得自己几乎听到她的声音在荔枝林里回响。他很欢迎早晨这一刻,他的脑子可以轻易由现实飘到虚幻的世界。
昨晚请吴太太吃饭,她的钻石耳环,镶着钻石成品的金牙,都显得很不真实。就连韩星的热吻和披肩的乱发也像梦境一般。
他记得今天是星期六。不必上班。他小心翼翼把烟头压在烟灰缸里,又溜回去再睡一觉。
再次醒来,已经九点多了。新加坡湾东侧阳光普照,大海闪闪发光,照得他视线模糊。一艘轮船吹着低沉的号角,正向港口驶来。他走出去放下游廊的帘子。
在走廊另一端,他看见了茱娜,大约在三十呎外,透明的纱笼映出了丰满年轻的身材。茱娜是他叔叔的姨太太。也是中国人,由苏州来的,但是她迷上了纱笼,家居总是这副打扮,说是又轻松又飘逸。她的头发还没有梳起来,随随便便披在脑后,一撮乌黑的发鬓落在脸颊上。她看到他,就往这边走来,穿着金色的拖鞋慢吞吞踱着。
“早安。睡得好吧?”
“早安。”
她轻盈巧笑。“要不要阿司匹灵?”
不等他答腔,她就去而复返,由一扇法国落地窗走进他的房间。他连忙披上一件睡袍,没有扣扣子。
她涂着寇丹的纤手拿着一片阿司匹灵,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杏乐对这一套已经习惯了;女人对他向来很溺爱的。她巴不得他要一片阿司匹灵哪!
茱娜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皮肤细得出奇,面色白晰,嘴唇丰满而肉感。不到中午,她就会把面孔整修一番,画上更黑的眉毛,涂上口红,使她容光焕发,嘴巴显得小一点,雅致一点。不过现在她的双颊也有一层健康的光辉。她具有动人的眼睛和双唇,声音低低的。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但是杏乐是女孩子愿意服侍的一型。她和杏乐都很聪明,绝不会有什么瓜葛,只是谁都看得出来,她闭着眼睛都能把他叔叔玩弄于股掌之上。现在她似乎有心事。
杏乐问他:“叔叔呢?”
“到办公室去了。”
“喔,是的,当然。”他叔叔一向起得很早。
这是一个寻常的星期六早晨,他在家,他叔叔去上班,不回来吃午饭,婶婶有胃溃疡,还躺在床上。婶婶和茱娜都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广东下女阿花,和几个佣人在房子里。
茱娜将臀部靠在书边,用愉快的调子说:“你昨天晚上离席而去,实在太失礼了。”
“我知道。”
“你走出门,吴太太的大眼睛一直瞪着你。”
“当然的。”
“大叔也相当生气。”
杏乐说他很抱歉。
茱娜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柳腰款摆。她在一个漆釉的胡桃木框前站了半晌,欣赏发黄的“鹭巢”──就是柏英的小屋照片。她慢慢转过来,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我很难说什么。不过,你若不喜欢爱丽,还是让他们知道的好。”爱丽是吴太太的女儿。
杏乐扬起眉毛,然后表情又软下来说:“你这样想,我很高兴。”
“当然啦,很多待嫁女儿的妈妈都会看上你。马来大学毕业生。在英国法律事务所工作,而且”──她的声音放小了──“很多女孩子都会爱上你。你知道的。你对女孩子很有吸引力,你知道……而你的叔叔──你很清楚他对这门亲事为什么这样热心。”
她停下来,正眼注视他说:“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特别强调“你”这个字。
他把手放在头上,用力压。
“怎么啦?”她的声音充满关切。
“没什么。头痛罢了……你懂吗?。”
“当然。”她从镶金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燃了,大吸一口。“你甚至不愿为你的叔叔出卖自己。”
这时候她的眼色加深了。杏乐只看见她的黑眼珠。她不只是提出友善、客气的诤言而已。
她思绪乱转,突然说:“你是出去看韩星?”
“是的。”
“我就猜是这么回事。”
“我并没有瞒你呀。”
确实没有。他已经告诉她自己和韩星相遇的经过,但是叔叔毫不知情。韩星是一个二十二岁的欧亚混血女郎,最近才在海滩上认识。离他们家不远的东岸路上有一个黄昏展售会。很多老老少少都到那儿去消磨凉爽的黄昏。露天的摊子上有人卖冷饮、阿加阿加液、热烘烘的快餐、各种面食和洋面。下面就是海滩,再过去是绿草丛生的荒径,很多年轻的恋人便在那儿约会,躺卧,共度迷人的热带之夜。
这就是新加坡:窒人的热浪和凉爽的黑夜形成强烈的对比,沾辣酱的马来烤肉串“沙茶”便是这个调调见。贩子蹲在地板上。客人有的坐矮凳,有的也蹲着,一手拿辣“沙茶”,一手拿小黄瓜。“沙茶”太辣,烫了舌头,就咬咬小黄瓜。等舌头凉下来,又咬咬热辣辣的“沙茶”。
新加坡的爱情也是这样吗?
“你叔叔渴望这门亲事,也有他的理由,生意上的好理由。但是我认为男人必须娶他爱上的女孩子。爱丽是很乖、很文静的少女……她爱上了你,我知道……不过,你若不爱她,又何必娶她呢?”
“我想你是这屋子里唯一讲话有道理的人。”杏乐愁眉苦脸说。
杏乐的叔叔陈山泰早年离开中国大陆的家乡,来到此地当一名日薪计酬的工人。他已靠节俭和智慧闯出了一条路。第一次大战期间,他在橡胶方面发了一笔小财,是他生命的一大转机。他很精明,进一步把所有积蓄换成美元,当时美金和外币差不多等值,有时候甚至低一点。他知道美元的价值会上涨。现在他在新加坡过“堤道”那一边的柔佛有几间橡胶厂,在“广场”附近有一个两房的办公厅,东岸路的上流别墅区也有一栋优美的别墅。
吴家又不同了。他们是新加坡最古老、最富裕的世家。他们在泗水有很大的糖厂,在马来亚有锡矿,在吉隆坡拥有整条街道。陈山泰很高兴自己在星加坡社会有了这么大的进展,他是一个好强的人──由他巨大的下巴和粗短的手指就可以看出来──能和吴家联姻,是他最大的乐事。这是他成功和社会地位的最后证明。吴太太为了让杏乐知道自己对他能有多大的帮助,甚至让“巴马艾立顿事务所”担任吴氏公司的法律顾问,照料他们产业利益。杏乐工作的“巴马艾立顿事务所”对于每年丰厚的律师费相当感激,杏乐在雇主眼中的地位更提高了。
爱丽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不漂亮,也不太难看。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过浓的眉毛。她是一个单纯的高中毕业生,脸上总带着饥色。这是一个专制的母亲──胖胖的吴太太──和经常不在家的风流父亲造成的结果。说句公道话,有了吴家的产业,很多更丑的女儿都可以轻易找到另一位富家子弟,也许在新加坡有一栋房子,槟榔岛有一栋别墅,拥有一辆黑色别克车或红色的运动车。但是爱丽一心喜欢杏乐。他那半忧伤、半沉思的眼神已经把她迷住了。他似乎有一股特别的气质,显得十分迷人。杏乐对她总是彬彬有礼,很友善,但是没有其它的表示。有时候他甚至有点失礼,她也还是喜欢。
爱丽讲话有一点大舌头,曾经到最好的机构去矫正,但是“d”音和“t”音仍然沙沙响。
她的舌头可能太短了。她会把“into”模模糊糊念成“intho”。不过,这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昨天晚上是叔叔回请吴太太前两次的宴席。家庭便餐,没有别的客人。爱丽坐在杏乐的旁边,新做的头发,紧身的旗袍,看起来还不错,显得甜蜜而活泼。吴太太坐大位,叔叔,婶婶和茱娜是主人,坐在下首。不管吴太太坐在哪儿,她坦率的大眼睛,坚硬的面颊,双下巴,以及她大声的谈吐和笑声总是控制全桌的场面。她讲话的时候,大家都得洗耳恭听,就是有人想插嘴,也插不上一句话。连叔叔的话都不超过四、五个字,爱丽坐在她附近,简直就像老鼠似的。
吴太太很自信。她了解生命的一切,却不明白一件事:谁若爱上她的女儿,也会被这个丈母娘吓跑。她还犯了一个大错,以为女孩身上的钻石必能赢得男士的青睐。
茱娜若想讲话,她可以讲得比吴太太快两倍,而且有意思多了。但是她一言不发,默默倾听观望着。
她对这位阔太大十分不满。吴太太两次请大叔和大婶,却撇下她。今晚茱娜决心要引起她的注意。她担当女主人的身份,因为大婶胆小,不问世事,举止庄重,严守古礼,又是虔诚的素食佛教徒,宁可把社交活动的琐事交给年轻妇人去处理。
吴太太一进门,茱娜再次受到怠慢。她以最大方的态度欢迎贵客,对方连头都不点一下,只问陈大婶在哪里。然后就没有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杏乐下楼的时候,看到茱娜和爱丽低声交谈,老太太的面孔却垂到双下巴上,双眼半闭,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中国社会并没有规定姨太太该受奚落。通常还相反。晚宴不欢而散,茱娜很高兴。
双方家长显然希望今夜能讨论订婚的问题。有一回杏乐站起来给爱丽添茶,大家的眼睛都落在他们身上。
很不幸,吴太太用错了方法。她先是说她丈夫多愚蠢,多没用,如何追女人,爱丽听得满面通红,其他的人也很难为情。她叫他“老不羞”,茱娜一直望着爱丽的钻石胸针,尤其注意吴太太项炼上的菱形大钻石,每次她扭动身子,钻石就闪闪发光。穿戴的人也感觉到了。她还失礼地把香烟头浸在一碗鱼翅鸡汤里,不拿起来。就算她非常富有吧,唉!
其余的话题──算不上交谈──就是她各地的产业。
“我不能一一照管。恩喜什么都不懂,也不在乎。我要一个能管理一切生意、租赁、保险、股票、红利等事宜的女婿。咦,我告诉过爱丽,她结婚的时候可以任选一辆罗斯罗挨斯或加德莱克牌的轿车,随她要什么颜色──黑的、红的、栗色的,甚至金边的……”
这时候,杏乐突然站起来,很不礼貌地走出饭厅,临时还回头说:“吴太太,很抱歉我另有约会。你若要抽回‘巴马艾立顿事务所’的生意,请便。”
叔叔一时楞住了,吴太太更目瞪口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些什么?”
爱丽先站起来,打断了这顿晚餐。她用祈求、热情、渴望的眼光目送着杏乐,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她道歉一声,走到沙发上,开始低声啜泣,静静用一团手帕擦眼睛。
吴太太一再说:“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妈妈,都是你!都是你!”爱丽由沙发上叫着。她一定恨死她妈妈了!
客人走了以后,叔叔非常生气。他批评侄儿不礼貌,声音都沙哑了。他咬着香烟,一再大声拍着沙发的扶手,还吐了好几口痰。最后他上楼了;给他消气是茱娜的职责,所以她也跟了上去。
茱娜现在对杏乐说:“你叔叔认为你该向吴太太道歉。”
“为什么?”
“你叔叔要你这样。他叫我来告诉你。”
“刚才你自己还说,我若不想娶爱丽,还是让他们知道的好。”
“我只是说,你若肯去看看吴太太,说几句话,尽管去。我答应叔叔要跟你讲的。”
“你认为呢?”杏乐向来尊重茱娜的见解。
“这就看你了。你若不想和吴家联姻,将来总会有不愉快发生……假如你肯去,叔叔会觉得好受些,道歉一句又不花什么本钱。不过迟早……总要说清楚。最后会伤爱丽的心。这也没有办法……我还闻到含笑花的幽香──她叫什么来着?……柏英?──柏英送你的。哪天你和我谈谈她吧。”
“为什么?”
“我想知道嘛。”
“怎么呢?”
“因为我是女人嘛。”
她望着他,他也看看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错过了机会,她现在已经结婚了。”
“你一定不乐意,我知道。她也不愿意?”
“可以这么说。环境的压力。实在不能怪任何人。”
“但是她还寄花给你。她一定也不会写字啰。”
“不会。花朵能传达信纸所无法表达的深意,你不觉得吗?”
“喔,我要走了。我要出去洗头发,必须先打电话叫车。你若要进城,就一起来吧。”
“不了,谢谢。”
“除非你要下楼,不然我叫阿花把早餐送上来。”
茱娜临走还带着关切和好奇的表情。
杏乐一面吃早餐,一面浏览晨间的报纸。中国有革命进行着。那是一九二七年。国民革命军由广东出发,很快向江西推进。由各方面看来,这似乎真像一回事,不是中华民国成立十五年来军阀的许多内战之一。国民革命军继续前进,目标是扫除军阀,在国民党领导下统一全国。他们有清晰、健全的建国计划,得到了中国智识分子的支持。标题说“上海沦陷”。国民革命军的北伐正在进行。中华民国青年全心响应这个工作。杏乐也很兴奋。局势月月改观。他不知道北伐有没有经过他的故乡福建省,也不知道他母亲、姊姊和柏英会有什么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