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月,杏乐才能抛下工作,回家去看他母亲。他渴望再见到柏英,已经两年没见面了。请假的原因是母亲急病,公司只好勉强准假两个月。单单来住的航程,就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有一件事故发生,使他临行增加了不少困扰。他不太有度假的心情。
有一天三点,维生打电话说要见他。
“吴爱丽死了。”
“什么?”
“自杀的。我由社里得到的消息。我现在能见你吗?”
杏乐说,大概不行,但是工作一完他就来看他。“我五点在楼下等你,”维生说。“这条新闻晚报会登出来。”
杏乐相当震惊。他三周前还看到她。他想起她的声音、她的笑容。
维生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了。两人一碰面,他朋友敏锐地抬头看他。
“看到这个了吧?”维生指指手中的一份晚报说。
杏乐接过报纸。看到标题,眉毛深锁。大字体写着:“钜富千金自杀。情场失意。”
他打了一个冷颤,嘴唇觉得干干的。报上没有登出细节。她服用大量安眠药死去。因为她常常起得很晚,女佣十一点才发现她的尸体。她没有留下遗书,吴太太不肯接见记者。
吴家是社交界显赫的家庭,这种消息成为第一版的新闻。文中没有提到杏乐的名字。他们引用一个未经证实的来源说,她心情很坏,一连几天关在房里不肯出来。她自杀的动机大部分是喜欢浪漫故事的民众猜出来的。毫无疑问的,她有很多男朋友在她家走动,或者驾车陪她出去。杏乐可从来没约她出去过。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息息相关的悲剧。
“怎么?”维生问。
“我不明白。我已经将近一个月没看到她了。”
他们站在有顶的回廊上。
“来吧。我们找地方坐坐。我们要好好谈一下。”他们向南走过两条街。穿过窄窄的“小巷”来到宽广的大街上。刚刚下过一个钟头的大雨,热烘烘的人行道冒着轻烟,渗杂着汽油的味道和海水的咸味。
他们进入左边的一家咖啡馆。藤席百叶窗拉起一半,房间暗暗的。由藤席的小孔望出去,可以看见泛白的大海,驶往印尼诸岛的船只,以及港泊里穿梭的拖轮。
俩人占了一个窗口的座位,红色假皮的椅套破破烂烂,可见已经用了很久了。一只吊扇在头顶呜呜响。
维生叫了两客威士忌。
“也好。我需要大喝一杯。”
杏乐垂头丧气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维生背向窗口,手指抓抓头发,盯着柔光中杏乐的面孔。
“明天也许会登得更详细。这一定是星加坡茶余饭后聊天的好资料。你一定要对我坦白。她爱你。不可能是为了别的男人,我不相信。我也许可以替你掩饰一番。”
“没有必要。坦白说,我根本没干什么。我叔叔不会多谈。我知道他会很失望。爱丽是一个好女孩。我想她从来就不快乐,有那样的母亲和那样的父亲。她一定想要逃避。她和她母亲不一样。她知道自己长得很平庸,人又很害羞。我意思是说,她不是势利鬼──只是一个思想平实、生活平淡的女孩子。钱对爱丽这样的女孩子并不代表一切。你知道,她有一天对我说:‘我但愿能到一个小岛去,嫁给一个渔夫,当然他对我要好、要和气、体贴。不要再看到我妈那些镶钻石的假牙’。”
“真可怜,”维生说:“那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坏竹会发出好笋,好竹子却发出坏笋。你上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了。大概是三周以前吧。上上星期她打电话给我,说她母亲出去了,她很想见见我。”
“后来呢?”
“我没去。我推掉了。你知道,我不想给她鼓励。”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杏乐搭计程车回家,心里充满罪恶感。他没有杀她,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她间接的死因。
他肯和她谈恋爱,她就不会自杀了。
若不是那位丈母娘和她的地位在作梗,他也很可能喜欢她,甚至娶她哩。
孔子曾经表示,宁可要粗人,不要势利小人。爱丽眼中的“渔夫”是一个“粗人”,却不是胁利鬼。
世上他最恨、他父亲也最恨的东西……不,不可能。他不会娶她那一圈子的人。
一路上,这些想法在他心里萦绕。不知不觉计程车已经到了家门口。
叔叔坐在凉台上,身旁的竹桌上有一杯雪利酒。杏乐上楼上到一半,他叫住他,“杏乐,过来。”
他心情似乎很坏。
“吴爱丽死了!”叔叔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我在报上看到了。”
他转头看他,声音尖锐冷峻。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咦,没有哇。”
老先生指指一份小晚报。杏乐匆匆瞥了一眼。报上提到他的名字。“据猜测”──“传言说……”──“可靠的来源透露……”
杏乐把报纸往下一甩。
“是一张小报。你没办法阻止大家‘猜测’‘相信’,听到‘传言’吧。如此而已。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干了什么好事?”
“没有哇。最近几周,我根本没见过她。”
“没有吵架?”
“我没见到她,从何吵起呢?”
“我走了一个月,没出什么事?”。
“绝对没有。”
“那她为什么自杀?”
“我不知道。”
叔叔没有再开口,杏乐转身走开,看见叔叔脸上有渔夫放走了一条大鱼、自怨自艾的表情。
杏乐想找机会和茱娜谈谈。
叔叔没有再提那一回事,不过吃饭的时使显得很悲哀,很忧郁。饭后他叫司机准备车子说要出去看几个朋友。
茱娜和杏乐坐在洋台边上。天气太热了,午后才下了一场大雨,草地却干干的。一轮明月挂在椰子树梢,几位妇女和小孩沐着月色,在砂洲小贝壳和蛤蜊,在退潮时分,砂洲都露出来了。
“我不明白爱丽怎么会自杀。”
茱娜没有答腔。她斜着眼看他。
“真遗憾,”她慢慢说:“这么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我说过,你甩下她,她会心碎的。没想到她会寻短见。你也不必自责。”
杏乐盯着沙滩上的人影。
“你还没到家的时候,你叔叔问起你有没有和爱丽来往。他怕你让她怀孕,或者其他的瓜葛。我告诉他实话,说他不在的那一个月,你最多到过她家一两回。事已至此,他似乎宽心不少。你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周前吧。我记得是礼拜天。我们和另外两个男孩子玩双打的球戏。第二个礼拜天,她又打电话给我,但是我说我不能去。从此就没听到她的消息。爱丽今天早上死的。今天是星期三。你算得出来嘛。她上回打电话,也过了十天了。”
她握起他放在桌上的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她终于说了,“杏乐,记得你要我帮忙,对不对?你和韩星决定要结婚。”
“那是我的计划。”
“你说你不可能娶爱丽。”
“对呀。”
“那你就不必自责了。我没有做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一定要说出来。只有你和我有必要知道。上星期六晚上爱丽打电话给你,你正好出去了。我接的电话。她问你和谁出去。我说‘和一个女朋友’。她坚持要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姓名,看她是否认识。”
“你告诉她了?”
“没有。她狂劲大发,说她一直把我当朋友,坚持要明白真相。我忽然想到,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我就说,‘你一定要知道也无妨,他已经和那个女孩子秘密订婚了。’我听不清她下面的话,她结结巴巴又大舌头,我听不清楚。也许她放声大哭──我不知道。反正那一端一片死寂,我就挂断了。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她有没有再打电话来?”
“没有。就那一次。谁也不希望演变到这一地步。我告诉你,因为我要……因为现在我们很接近……你不生我的气吧?”
“不。总该有人告诉她。只是我真希望她能挺得住。”
“很高兴你明白这一点,希望我们随时能互相谅解。所以我才告诉你。我是想帮你的忙……”
“茱娜,很高兴你说出真相。生命很复杂,对不对?”
“我们还是进去吧。报纸要说闲话,随他们去说吧!”少妇站起来说。
“对。”
成行的日子快到了,杏乐打电报给他姊姊,通知确定的日期。他去看秀英姑姑,又设法和韩星见面,说他两个月左右就回来,他会时常写信给她。等他回来。就和叔叔提起订婚的事。
他出去找维生。要他偶尔去看韩星,看她需不需要人帮忙。他们之间没有秘密。出发前一天的下午,他们坐在一间咖啡馆内。
“你们真的打得火热?”
“是的。我们就像订了婚的未婚夫妇。知道一个女人深深爱你,实在妙极了……你什么时候才结婚?”
“我不结婚。”
“那是你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
“你还没有告诉你叔叔。”
“没有。只有茱娜和你知道。我已经到她家见过她母亲。”
“你不在乎娶一个吧女的女儿?”
“为什么要在乎?我知道自己很爱她。这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维生用食指抓抓鼻尖。“那我就不说了。”
“说嘛,有话就说。”
“她和六尿生过一个孩子。做过他的姘妇──做多久,我不知道。”
“我知道。她告诉我了。”
“你知道,那就好了。”
“我跟你讲。我们曾经吵过一架。有一天傍晚我进入奶品店。店里只有两三个客人。她和一个英国少年吉米坐在一张台子上,那个人我见过几回,我对她说‘嘿’,然后又和吉米说话去了。我不在乎。那算不了什么,我知道她只爱我一个人。我走过去和尼娜聊天,她正闲站在柜台后面。我忘了我们谈些什么。好像是说笑话。她大笑,我也大笑,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突然韩星晃过来,尖声对尼娜说:‘管你自己的事。他是我的人。’她抓着我走开。尼娜绷着脸,没有回嘴。我回头一看,那个英国人已经走了。
“后来我们一起出去,我对她说:‘你吃醋了。’
“‘当然嘛,’她说。‘我不许任何人把你抢走’,我觉得很快乐,就说:‘我看你和吉米谈笑。我没有权利嫉妒,你就有,是不是?’她说:‘才不像你和尼娜那个样子。我看到她拍你的手。’我们和好如初,热烈拥吻。我不应该大惊小怪。我知道她只爱我一个人。”
维生半闭着眼睛看他,头向后仰,一根湿湿的香烟叨在唇上。
“当然,这是真的,”杏乐继续说:“嫉妒会使人盲目。感受这一份爱!想要完全占有她,真是伟大的经验。”
“你不久就要见到柏英了。”
“不要把柏英混为一谈。那是另外一回事?你不会懂的。”
“哦!”
“我打赌你没有恋爱过。”
“真的?”
“别那样看我嘛。”
“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天真,可惜我办不到。啊,好吧!明天见。我会早点到你家来帮忙。韩星会不会来送你?”
“她说她会到码头去。”
船预备开了,维生、叔叔、茱娜、秀英姑姑都在场。韩星也站在那儿,和大家一起挥手。
船终于慢慢开走。两三级栏杆旁照例是汹涌的人潮,同样的微笑、喊声和挥别。
韩星穿着可爱的绿衣裳,带着红色围巾。
“她是谁?”叔叔说。
“她是你侄儿中意的少女。我来介绍。”茱娜说。
“这是杏乐的叔叔。这是韩星小姐,我们杏乐的朋友。她去过我们家。”
叔叔只“啊”了一声,从头到尾打量她一遍,然后就慢慢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