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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假如没有杀人案的话,聚集在此的听众,大概会失望而归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创作笔记》米川正夫译)

因为是九岁的记忆,所以模糊不清。那栋房子,在悬崖下,所以需从大路拐进小巷。大路本身是一条长坡。接近坡顶的地方有两个天然气公司的大型储气罐。也许是三个。总之,从坡底爬到坡上时,每当看到那个漆黑的储气罐,就觉得到了婆婆所在的房子。在孩子的眼中,那类似于一个目标,令人安心。

坡道的两侧是品位不俗的住家,夹杂着酒馆、杂货店或蔬菜店。路很安静,鲜少有人经过。三十年前,中国[日本的一个地区,位于本州西端。]地区沿海小镇的街道上,也几乎看不见行驶的车辆。

拐弯后第二户人家便是被木板墙围住的人家。进入狭窄的小巷后,爬约莫五个台阶,便是那家的玄关。不记得玄关的门是格子门还是玻璃门。总之,靠近院子的那边全部是玻璃门。说是全部,其实不过六扇。由此可以得知这栋房子的面积,但对辰太而言,这栋房子异常巨大。自家的房子没有那么大。自家的房子狭小、昏暗、陈旧、屋檐低矮,几乎与隔壁的房子贴在一起,留不出一丝缝隙。

那家的院子里有池塘,池塘里有鲤鱼。隐约记得池塘边缘有许多茂盛的、黑漆漆的植物,好像屋后悬崖上的茂密树木直接长到院子里似的。房子的布局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一个十分宽敞但不知道面积的客厅,还有两个极其狭窄的房间。两个房间相隔很远,所以中间应该隔着两三个房间。

辰太去那儿的目的是看望祖母阿良。中国地区的方言习惯称祖母为婆婆。听到辰太的声音后,婆婆便露出脸来,小心翼翼地把孙子让进屋内。那是个阴暗狭小的房间。祖母是那家的住家女佣,当时大约六十岁。

辰太每次去,祖母都会给他点心。她会打开角落的行李盖,拿出用粗草纸包裹着的点心。与粗点心店卖的不一样,那是珍贵的西式点心,婆婆偷偷从这家的餐桌上拿来的。即便是普通的饼干,嚼在嘴里也满是牛奶的滋味。辰太来这里,一部分原因是想吃那些点心。婆婆一面留意太太的脚步声,一面等待孙子咀嚼完毕。带回家的点心装在别的纸包里,当婆婆送别辰太时,便会从怀里取出纸包,和零用钱一起交给辰太。“另一个纸包里装着钱,记得交给阿妈,千万别掉了。”她总是这样,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那栋房子里只有婆婆和太太。太太是个肤色白皙、身材丰满的美丽女人。总是化着精致的妆。那时大约二十七八的样子,喜欢穿颜色艳丽的和服。太太管婆婆叫阿姨。她没有孩子,丈夫在远洋航船上工作,每三个月回来一次。婆婆对辰太说过,先生回来时绝不能来这里。于是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能与婆婆见面。但除去那段时间,辰太偶尔也会和婆婆一起睡。回想起来,太太其实并不情愿留宿女佣的孙子,只是为了更好地使唤婆婆,才默许了一切。

辰太一去那儿,婆婆就会问。

“阿爸怎么样了?”

“还没回来。”

辰太答道。回答的同时感到难为情。父亲平吉有时甚至连着一个月不回家。本以为他会在家待两三天,结果又不知去了哪里。父亲在外面有女人。辰太长到八岁时,就从母亲的神态里察觉到了一切。父亲曾是包工头,却得知出入自家的木匠会告诉母亲自己外遇的事。从那以后,木匠也好,泥瓦匠也好,就再也不上门了。

“阿妈呢?”

婆婆问道。这个地方习惯称妈妈为阿妈。

“阿妈在帮人缝衣服。”

婆婆叹了口气。

年过六十的阿良之所以去做别人家的住家女佣,全因为儿子的放纵任性。在家里待不下去,也与做裁缝活计的儿媳无关。做住家女佣至少能养活自己,还能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接济儿媳。

平吉并非阿良的亲生儿子。阿良的丈夫生前因某些缘故收养了一名孩童。平吉也知道自己的身世。孙子辰太与阿良并无血缘关系,但阿良依然对他百般疼爱。辰太总是记得婆婆宽大的额头、后退的发际线。从那时起,她的腰就已经弯了。

太太会让婆婆出门买东西。过来玩耍的辰太,总能看到雨中的婆婆弯着腰、撑着伞,提着购物包裹的样子。婆婆为了不让雨水打湿东西,将包裹抱在胸前。袖子、腰以下的身体被淋得湿漉漉的。雨水混着汗水从光溜溜的脑门上落下。辰太想,婆婆好可怜。

对于终日游手好闲,却使唤着这样的老人的太太,辰太喜欢不起来。事实上,婆婆没有片刻的休息。有时是因为太太的吩咐,有时即使没有吩咐,婆婆也会主动走到拉门外,默默干活。辰太并不知道,婆婆这么做是为了讨好太太,以便后者能继续默许孙子来玩。闲暇时,婆婆会缝抹布。缝抹布时的婆婆十分平静,辰太喜欢那样的婆婆。婆婆的缝法很细致,针脚细腻得像学校的手工艺品。那样的抹布,她缝了好几块。

凭孩子的脚力,从自家走到那栋悬崖下的房子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第一次去时还有些害怕,渐渐地便习惯了。街道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市场,挤满了人。那里有一间大型酱油店,路过时能闻到店里飘出的酱油味。市场里有一个看上去心眼不良的孩子。走过市场后,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的,是那条安静的坡道。

辰太一从学校回来,便会问。

“阿妈,可以去婆婆那里玩吗?”

他一周大约去一次。正在做针线活的母亲通常不会立刻答应,许久后才会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去了就马上回来。不能再要零花钱,对婆婆说,让她吃点自己爱吃的东西。”

声音之所以小,或许是因为低着头穿针引线,又或许是因为声音本来就不大。她的肩膀看上去单薄瘦小,后颈处新长的毛发相当凌乱。

回家后,母亲会问:“婆婆怎么样?”

“嗯,在干活。”

母亲便不再说话。

辰太有事瞒着母亲。父亲平吉有时会向婆婆讨要零花钱。有一次,辰太去婆婆那儿玩,恰好撞见了父亲。

“啊,阿爸。”

辰太欣喜地叫道。父亲吓了一跳,挥了挥手。父亲穿着一整套平纹粗绸制成的和服,即使从孩子的眼光来看,那套丝绸和服也谈不上崭新。父亲站在那儿,露出暧昧的笑容,低声拜托辰太,要是婆婆在的话,就把她叫过来。末了,他还不忘叮嘱儿子,千万不要让太太知道。

太太在里侧的客厅弹三味线。婆婆听了辰太的汇报,一声不吭地走到放行李的地方,打开箱盖后拿出了什么。不是包着点心的纸包,婆婆不可能给大人点心。婆婆似乎斥责了站在玄关外的父亲。父亲疲惫的脸上冷冷地笑着,从婆婆手里接过想要的东西后,嘱咐辰太,不要告诉阿妈。顺嘴问了一句要去学校吧,就离开了。父亲走后,婆婆也对辰太说,不要对阿妈讲阿爸来过。即便是孩子,也能从父亲的背影中看出落魄。

辰太只见过一次那家的先生。那时,他被婆婆带到里侧客厅外的走廊,跪坐在那里。先生正在餐桌前吃饭。旁边坐着太太。太太一边看着辰太,一边对先生说了些什么。先生穿着白色的和服,应该不是浴衣。太太好像在用团扇给先生扇风。敞开的玻璃门对面,也许是沐浴在夕阳下的庭院。先生是个秃脑袋,体型庞大。红褐色的脸稍微转向辰太,马上又不耐烦地看向别处。直到现在,辰太还清楚地记得那个表情。长大以后,有好几次,他都从不同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相同的目光。太太对缩在辰太旁,恭敬跪坐着的婆婆说,可以退下了。太太确实说了类似的话。婆婆摁着辰太的脑袋,逼他行了礼,然后弓着腰退出了走廊。看戏时,每当出现“行了,退下吧”这样的台词,辰太总是会想起太太和先生并排坐在上席的样子。紧接着,那幅画面的背后总会浮现出束着十字带缝衣服的母亲的背影。

有时也会只向太太一个人行礼。在辰太留宿的夜晚,通常会跟太太道一声晚安。太太读着书,有时答应一声“欸”,有时一言不发。

回想起来,母亲真是个好女人,甚至可以说好得过分。即使丈夫跑到别的女人那儿,她也从没跟他大声吵闹过。至少孩提时代的辰太没有那样的记忆。母亲虽是农家女,却能识文断字。帮父亲写信的,几乎都是母亲。也很擅长做菜。喜欢干净,家里虽小,却总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过于整齐。另外,她对父亲太上心了,可以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或许正因为如此,父亲在外面勾搭的女人才是那种散漫邋遢的性格。

在辰太的记忆里,父亲偶尔回家一次,母亲便会兴冲冲地跑去酒馆、鱼摊。父亲进门后想把门关上,母亲都会立刻制止,自己冲到土间把门关上。父亲那种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的散漫性格,是母亲纵容出来的。父亲回家后,她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洗得有些发旧的丝绸和服,换下他那身领口污浊的平纹粗绸和服。父亲又一次不高兴地离家出走后,她会把脱下来的和服拆开浆洗,再仔仔细细地缝好。

不知是出于包工头的虚荣,还是生意上的需要,父亲绝不会穿棉布衣服。平纹粗绸是穿的,毕竟便宜的平纹粗绸也是丝绸。粗绸和服穿旧后便不成形状,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领子和下摆脏得发亮。在辰太眼中,和服是父亲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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