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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辰太回想起来,父亲平吉似乎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回家。

一种是为了向老婆要钱。即便是养母,他也拉得下脸面向在别人家做住家女佣的老母亲讨要零用钱。向做着裁缝活计勉强维持母子二人生活的老婆要钱,就更加理所当然。父亲每次回家后,母亲一定会去米店赊粮。

另一种,是跟外面的女人吵架后。吵架的原因似乎是缺钱。平吉在包工头里算是老资格,那时却失去了客户的信任。同行不愿搭理他,打过交道的木匠、泥瓦匠、门窗店也对他不理不睬。他只能围着仅有的几个老客户,从他们那儿接活计,然后介绍给其他同行赚点中介费。渐渐从包工头沦为掮客。原本他已经丧失了周围人的信任,所以掮客也做得不顺利。焦虑的父亲似乎还在偷偷赌博。

因为和女人吵架,父亲的脖颈和手腕布满指甲挠出的伤口。唯有这一点,父亲是想瞒着母亲的。母亲虽然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在辰太因为那些化脓结痂、红肿不堪的伤口询问父亲时,母亲反而会慌慌张张地制止,告诫他千万别说出去。女人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一旦缺钱,就会变着法折磨父亲。父亲回到母亲身边也好,去婆婆工作的地方也好,似乎都是为了摆脱女人的虐待。辰太后来才知道,女人是流亡到这个城市的逃难者。

有时,父亲会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按在榻榻米上,挥起拳头不断地殴打。母亲伏在榻榻米上轻轻抽泣,任由拳头落在自己身上。那时,她好像伸出了一只手,枕在自己的脸颊下。父亲看见辰太进来后,便会若无其事地放开母亲。母亲抬起头对辰太说,阿妈没事,千万别说出去。蓬乱的头发下那张通红皱巴的脸,一直留在辰太的记忆里。

父亲打母亲并不只有一两回。每当他和女人吵架时,对自己的落魄境遇感到恼火时,就会对母亲拳脚相加。之所以沦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因为那个女人,再和那个女人相处不好的话,愤怒的火焰便会将自己吞噬。皮娇肉嫩的母亲,自然成了发泄对象。

虽然用了“皮”这个字眼,辰太到现在却还在怀疑,母亲的皮肤是否真的那么柔弱。从性质来看,母亲的皮肤并非那种吹弹可破的肌肤,也不是弹性很好的熟皮,更像一张松松垮垮贴在墙上的皮革,打在上面也没有反应,瘪下去后,又会凭借自身的弹力慢慢恢复原状。母亲的反抗,就是这种莫名让施暴人感到恼火的反抗。时至今日,辰太依旧想象得出来。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束着十字带的母亲在透进来的光线里缝衣服。她的缝纫技术很高明,总能从邻居那里接到堆积如山的针线活。那时,即便是乡下的女人也时兴穿洋装,但辰太九岁时,还见过有人在正式外出时穿和服。到了晚上,裸露的灯泡就亮起来了。在泛红的光线下,母亲经常工作到半夜一两点。量尺发出轻微的声音,小小的铃铛在布匹上轻响。那是挂在刮刀手柄上的铃铛。刮刀十分陈旧,是用发黄的牛骨或是别的什么材质做成的。那是宫岛的特产,上面画着鸟居、鹿和红叶,不过大部分颜料已经脱落。布匹上扎着无数绷针[为使两块布的记号对准和便于长距离缝制而别在布料上的针。针端带有塑料做的花或小圆疙瘩等。],以至针线包变得光秃秃的。红色、蓝色、黄色的小圆珠聚在一起。那是一直为他人缝制漂亮衣物的母亲独有的装饰,也是辰太的装饰。无论是在窗户下,还是在裸露的灯泡下,小小的彩色圆珠都散发着宝石一样的五彩光芒。晚上睡觉时,辰太的耳边会响起刮刀铃铛的声音,就像在寒风中修行的女人在家门口唱的御咏歌。“四番札所是大日寺,五番札所是地藏寺,在冥河河滩堆起石头,一块为了父亲,一块为了母亲。”在纤细摇曳的声音中,针线包上的五彩圆珠化作彩虹,飞向了远方。

辰太每周爬一次那条能看见黑色储气罐的长坡。先生从远洋轮船上回来时,婆婆总会对孙子说,不许再过来。于是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不能去。辰太只见过先生一次,就是太太说“行了,退下吧”的那次。重新跟婆婆见面的那天,辰太得到了三枚外国铜币。那是先生留下的礼物。听说先生是船长。

刮寒风的日子有时会落冰雹。婆婆会弓着腰去市场买东西,太太弹着三味线。婆婆在也好,不在也好,太太都很少同辰太说话,也不会接近他。

辰太留宿的夜晚,太太会变得格外冷漠。如此一来,婆婆便要更加讨好太太。但是,对孩提时的辰太来说,去婆婆那儿睡觉是对平淡生活的调剂。所以疼爱孙子的婆婆只好一面看太太的脸色,一面留宿孙子。

第二天早晨,辰太会帮婆婆用抹布擦拭走廊和边缘处。抹布是婆婆做的,十分厚实,沾水之后变得很重。抹布上用细线绣着纵横交错的美丽纹路,像装饰的花纹一般。婆婆有好几块这样的抹布。

一直看太太脸色的婆婆想让孙子干活的样子被太太瞧见。于是特意命令辰太打扫靠近太太房间的地方。太太却只当没看见,连一句辛苦了都懒得说。即便如此,只要留宿的孙子用抹布擦拭地板的样子能被太太瞧上一眼,婆婆便会觉得心满意足。

某天,寒风在地面上打着旋。父亲站在寒风中,松松垮垮的和服下摆被风吹得翻起。他的脸比平时还要苍白。辰太说:“婆婆不在。”父亲问:“什么时候回来?”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他的眼神像看母亲时一样可怕。“不知道。”辰太半是害怕半是反抗地答道。

父亲听了一会儿屋子里传来的三味线。问道:“太太一个人在家吗?”父亲从没问过这样的问题,辰太觉得奇怪,却依然点了点头。一个人练习三味线的太太患有失眠症。

“先生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父亲问道。

“不知道。”

“对了对了,先生每次都会给你外国铜币。上次收到铜币是什么时候?”

先生返回远洋轮船是一周前的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辰太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婆婆,今天却久违地收到了铜币。铜币上刻着一个西洋女子的侧脸,女子头戴皇冠,周围环绕着带叶子的树枝。

“大约一周前啊。嗯。”

父亲歪着头,像在思考什么。他看了看四周,没有走进玄关,而是蹑手蹑脚地绕到屋子侧面,在那儿转来转去。辰太想,父亲应该在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婆婆回来。父亲在那儿走来走去,太太的三味线却没有中断。父亲就这样时而观察一下房子的外观,时而看看外面的动静。辰太以为父亲是在看婆婆回来了没有。屋顶上布满了灰色和黑色的斑点状乌云,冷风从云上刮下来。

父亲对辰太说:“婆婆还没回来,我先走了。不用对婆婆说阿爸来过。”接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长袖里掏出零钱。说道,“这个给你,买点儿东西。”父亲从没做过这样的事,辰太慌了。

“阿爸,你什么时候回家?”

辰太冲抬起光秃秃的木屐下台阶的父亲问道。父亲特意回过头。

“小点儿声。阿爸工作忙,但很快就能回家了。我今天来这儿的事,也别跟阿妈说。”

说罢,狠狠地瞪了辰太一眼。

过了三十多分钟,路上出现了婆婆的身影。婆婆冻僵的手抱着装满东西的包裹,从这里到市场有好一段距离。婆婆弯着腰,走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她的鼻头冻得通红,像孩子一样挂着鼻涕。婆婆之所以去市场而不是附近的店铺购物,是为了顺路去药店给太太买药。

辰太没对婆婆说父亲来过。为了掩饰内疚的心情,他表现出一副比平时更感兴趣的样子看婆婆在小房间里拆开包裹。

包裹里有一个红色小盒子。婆婆说,太太晚上睡不着,要吃这个药。回想起来,应该是环己烯乙基巴比妥酸。那时的安眠药,种类并不多。

太太努力想摆脱对药物的依赖。所以到了夜晚,如果太太房间的拉门一片漆黑,就表明她没有吃药,而是关了灯在依靠自己的努力入睡。如果透出微弱的亮光,就表明她调暗了床头的台灯,服用了安眠药。听说太太吃了安眠药后,便不敢睡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辰太从婆婆那儿听说过这件事。每当留宿时,他也会留意那扇拉门是否透出微弱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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