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到了我们隆重的登山时间。贾菲近傍晚时骑着自行车来接我。我们拿出阿尔瓦的背包,放在他的车篮里。我拿出了袜子和毛衣。但我没有登山鞋,能用得上的只有贾菲的网球鞋,很旧但很坚固。我自己的鞋子太松软,磨损不堪。“那可能更好,雷,穿着球鞋你的双脚更轻,你可以从一块大石头跳到另一块,一点儿也不难。当然,在特定的时候我们也会换鞋子,走完全程。”
“吃的怎么办?你带了什么?”
“好吧,在我们谈食物以前,雷诶诶诶(有时候他叫我的名,他这么叫的时候总是拖长了音,叫雷诶诶诶,好像他在担心我的福祉),我备好了你的睡袋,不像我那个鸭绒的,重很多,但穿着衣服睡,再点一大丛火,你在山上会很舒服。”
“和衣没错,但生火嘛,这才十月。”
“对,但山上在零度以下,雷啊雷,十月就那样。”他伤感地说。
“你是说晚上?”
“对,晚上,而白天的时候很暖和、很舒服。你知道老约翰·缪尔[约翰·缪尔(john muir,1838—1914),美国自然学家、地质学家、环境科学家和作家。世称“山脉之子约翰”“国家公园之父”。加州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的发现者,美国森林与环境保护国策的创立者。一生常在加州山地考察,进行野外生存。]以前总空着手,只穿着军大衣,带一纸包干面包上山。他穿大衣睡觉,想吃了就把面包在水里泡泡。他就这样几个月几个月地到处漫游,然后不定期回几次城。”
“我的天,他肯定是一个很坚韧的人。”
“现在说吃的,我到市场街和水晶宫市场买了我最喜欢吃的干酪、碎干麦,那是一种保加利亚式的压碎的粗小麦,我会把几片培根塞进去,做成小方块,那会是我们三个的美好晚餐,摩利还有我俩。我还会带上茶,在寒冷的星夜你总会想喝一杯热茶的。我还会带真正的巧克力布丁,不是那种假冒速食的,是真真上好的巧克力布丁。我会带上它,在火上煮一煮、炒一炒,然后让它在雪里冰冻。”
“哦,伙计。”
“所以这次就不带米了,虽然我通常都带。我想给你做点儿好吃的,雷诶诶诶,碎干麦也是,我会配上从滑雪店买的各种干蔬菜块。我们早饭和晚餐就吃这个。能量餐的话,这一大袋是花生和葡萄干,那儿还有袋杏脯和干梅,足够解决我们剩下的问题。”他给我看这几个小小的袋子储存着的重要食物,要供三个成年大男人二十四小时或更长时间的高海拔登山之行食用。“登山的首要任务是把重量尽可能减下来,这些包会越来越重。”
“可是天啊,那么小的袋子,食物不够啊。”
“够了,加了水就会膨胀的。”
“我们带葡萄酒吗?”
“不,在山上没用。你在高海拔地带累了不会想喝酒。”我不相信这一点,但什么也没说。我把自己的东西放上车,然后沿人行道推着车走,穿过校园去他那边。那是个凉爽的《一千零一夜》里的傍晚,加州大学的钟楼向柏树、桉树还有其他各种树木投下清晰的黑影。钟声在某处敲响,空气清脆。“山上会很冷的。”贾菲说。但那个晚上,他感觉很不错,在我问起下周四和公主的计划时笑了。“你知道我们在那晚之后又玩了两次雅雍,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她随时都会到我的小屋来。”贾菲什么都想谈,包括他在俄勒冈的少年时代。“你知道,我父母还有我妹妹在那个小木屋里一起过着很原始的生活,早上洗冷水澡,我们都会在炉火前面穿衣服、脱衣服,我们没的选,所以我脱衣服的时候不会像你那样,我是说我根本不会害羞什么的。”
“你在大学里都做了什么?”
“夏天,我会做一个政府的林火瞭望员——史密斯,明年夏天你应该体验一下——而在冬天,我不时会去滑雪,还会拄着拐杖在校园里神气地散步。我爬过一些又漂亮又高的山,包括雷尼尔山的长途之旅,我差点儿就可以爬到顶峰,刻上自己的名字。有一年,我终于做到了。你知道,峰顶上没几个名字。我还爬遍了喀斯喀特山,淡季旺季都爬过。我还做过伐木工。史密斯,我想告诉你所有西北伐木的浪漫故事,就像你一直在说的铁路之旅。你真应该去看看那儿狭窄的铁轨,那些落雪的冬日早晨,伙计,当你的肚子里装满烤薄饼、糖水和黑咖啡,你举起你的双刃斧头砍向早上第一根原木时,没有什么比这感觉更好的了。”
“那就像是我梦中的伟大西北。夸扣特尔印第安人,西北骑警……”
“好吧,加拿大有那种骑警,在不列颠哥伦比亚,过去我在山路上遇见过几个。”我们推着车经过无数大学“巢穴”和饭堂,经过罗比餐馆时,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认识的人。阿尔瓦正在那里做他那份兼职勤杂工。在校园里,贾菲和我穿着我们的旧衣服,有点儿异域风情,实际上贾菲在校园里被当成一个怪人,这在学院和大学里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大学什么也不是,就是个毫无特征的中产阶级的培养学校,它最完美的体现就在校园外围近郊住宅区那一排排富庶的房子,客厅里摆着电视,每个人都在同一时间看同样的东西想同一件事,而同时这世上的贾菲们在旷野上潜行,听着那狂野的呼喊之声去寻找星空中的狂喜,寻找在这没有面孔、平淡无奇、饱食终日的文明起源处那些黑暗神异的秘辛。“那些人,”贾菲说,“家里都有白陶瓷坐便器,他们带着又脏又臭的东西比如啤酒进山,但平时什么东西都会很方便地从有人监管的下水道冲走,没有人会再想起屎,也不会意识到他们的起源就是屎、麝猫和海里的渣滓。他们成天拿奶油一样的肥皂洗手,恐怕都想偷偷在厕所里吃了那肥皂。”他有无数个想法,他真的无所不想。
我们来到他的小屋时,天黑了,空气中可以闻到柴火和树叶烧出的烟味。我们把所有东西都仔细收拾打包好,走到街上和摩利会合,他开来了车。亨利·摩利是个戴眼镜的学究气哥儿们,不过也是个怪人,比贾菲在校园里看起来更古怪更荒诞。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没几个朋友,但确实是个登山者。他自己的一室小屋在伯克利背后的草坪上,里面装满了书,无数登山照片散落在背包、登山靴和滑雪板之间。我对他的谈话感到惊讶,他讲话就和批评家雷诺德·卡考依瑟一模一样,后来我才发现他们已经做了很久的朋友,一起爬过山。不过我没法说是摩利影响了卡考依瑟,还是反过来。
我感觉到摩利是施加影响的那一个——他说的话有着同样的挖苦、反讽,极为诙谐,精心酝酿,带着成千上万个意象。比如,当我和贾菲走进屋时,有一群摩利的朋友聚在那里(十足古怪、充满异域风格的一群人,包括一位中国人和一位德国来的德国人,还有其他同类的学生们),摩利会说:“我要带上我的充气床垫,你们俩如果愿意可以睡在冰冷的地上,但我得有充气的辅助器材,为此我跑到奥克兰陆海军用品商店那野地方花了十六美元,还一路装着开回来。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你穿上滚轮溜冰鞋或者吸盘,从技术上说,你是不是就可以把自己当作一辆车。”或者其他什么对我来说完全无法理解的(对其他所有人而言也一样)他自己编的神秘笑话。实际上也没什么人去听他,他一直说个不停,好像在对自己说话,不过我立刻就喜欢上了他。我们看到他想把那么大一堆垃圾带上山时不得不叹了口气:除了他那橡胶气垫以外,还有鹤嘴镐和其他稀奇古怪的装备,全是我们根本不需要的,甚至连罐装食品都有。
“你可以带上那把镐,摩利,不过我觉得我们不会需要它,但罐装食品就是一大罐水,你得背上山,你没发现我们需要用的水都在山上吗?”
“好吧,我只是觉得这么一罐中国炒菜会很可口。”
“我带了足够我们三个人吃的食物。我们走吧。”
摩利花了很多时间讲话、找东西,终于收拾完他那笨重的硬框背包。我们终于能和他的朋友说拜拜,钻进摩利的那辆英国小车里发动起来。大概十点钟,我们开往翠西城,开上桥港市,从那里我们继续开十三公里就能到山脚下的湖。
我坐在后排,他俩在前排聊天。摩利真的是个疯子,他会跑来(后来)给我塞一升蛋奶酒,期望我喝了,而我会让他开往一家酒水铺,而他真实的意图是出去看某个姑娘。他会叫我陪着,充当某种协调人的角色:我们跑到姑娘家门口,她开了门,当看到门口的人时她猛然关上门,而我们一路开回小屋。“那是怎么回事?”“好吧,说来话长。”摩利含糊地说。我从来没搞懂他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而且,看到阿尔瓦家里没有弹簧床后,有一天晚上他像个鬼一样出现在门口。在我们无辜地起床给他煮咖啡时,他给我们展示了一张巨大的双人弹簧床,那张床后来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藏进谷仓。他也会带来各种奇形怪状的木板和各种古怪的玩意儿,还有没法想象的书架,各种东西。多年后,我进一步和他一起踏上三傀儡[三傀儡(three stooges),美国著名杂耍喜剧丑角三人组,在20世纪20至70年代一直在美国巡回演出。]式的冒险之旅,去他在康特拉科斯塔县[康特拉科斯塔县(contra costa),美国加州湾区东部的一个县。]的房子(他买下租出去了),度过了很多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下午。他付我两美元一小时让我一桶又一桶地拖石灰泥,而他拿石灰泥动手修避洪水的地窖,弄得自己浑身是泥,灰头土脸,但脸上带着小精灵一样高兴的微笑。后来,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某个小城,他想吃蛋筒冰激凌,我们就拿着蛋筒冰激凌走到商业街(在拿着桶和耙子走过公路之后)的人行道上往别人身上敲,就像一对老式好莱坞默片里的喜剧演员,脸上涂着白粉全副行头的那种。无论怎么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用什么老眼光看,他都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现在他开着车行驶在四车道高速路上前往翠西城,路上的话大多也是他讲的。每次,贾菲有什么正经话要说的时候就会变成这样:贾菲说几句比如“神见证下我最近很勤学,我想下礼拜我会读点儿鸟类学论文”,而摩利会说“要是身边没个一身里维埃拉[里维埃拉(riviera),指地中海南岸地区。]日晒肤色的姑娘,谁会不勤学呢”。
每一次要说什么的时候,他都会转头看贾菲,用面无表情的脸传达他的疯话。我没法理解在加州的天空下,他到底是怎样一个奇怪、神秘、博学又巧言善辩的小丑。或者当贾菲提到睡袋时,摩利会扯一大堆,说“我会拥有一只浅蓝色的睡袋,轻便,鹅绒,我觉得买了肯定没错,在温哥华找到的——对加拿大来说完全是错的型号,不过给黛西梅[黛西梅(daisy mae),美国与加拿大诸多报纸连载的讽刺漫画《莱尔·艾布纳》中的人物。]睡真不错。大家都想知道她爷爷是不是那个遇见过爱斯基摩人的探险家。我自己就是北极人”。
“他在说什么?”我从后座问。贾菲说:“他就是台挺有意思的磁带录音机。”
我告诉那哥儿俩,我有轻微的静脉血栓炎,我脚上的血管里有血栓,我有点儿害怕明天的登山,虽然这不会让我成为瘸子,但是下山的时候会严重起来。摩利会说:“静脉血栓炎是不是用来和尿尿押韵的奇怪词语?”当我评论西方人的时候,他会说:“我是个蠢笨的西方人……看看偏见都把英国变成了什么样。”
“你疯了,摩利。”
“我不晓得,也许我是疯了,不过如果我真的疯了,我会留下很好的遗嘱。”然后没头没尾的,他会说:“好嘛,我能和两位诗人一起去登山很开心。我自己也会写本书,写本关于萨古拉的书,那是一个中世纪晚期的城邦国家,这国家解决了阶级问题,给了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学家,著有《君主论》等。]一个书记的职位,在整整一代人的时间里,那个国家的语言都被黎凡特[黎凡特(levant),今中东叙利亚、黎巴嫩一带。]用作外交语言,这当然是因为要和土耳其人较劲。”
“当然。”我们说。
他会高声问自己问题:“你能在原来的旧的红烟囱只剩大约一千八百万秒时确保圣诞节到来吗?”
“没问题。”贾菲笑着说。
“当然,”摩利边说边在蜿蜒的山路上驾驶,“在塞拉斯山野深处,离一个原始汽车旅馆将近一万米处,他们在赶驯鹿上车,上‘灰狗大巴[灰狗大巴(greyhound),遍及美国的廉价长途客运大巴,穷人的旅行首选。]特别路线’去一场赛季前的心连心开心大会。比起分析报告里的更新,这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如果你丢了回程票,你就能变成一个矮人地精,穿上特别可爱的地精服,有传言说演员协会大会吸干了从罗马军团里喷出来的超量液体。不管怎样,当然会的,史密斯(转过头对我说),你寻着路回到令人激动的荒野的途中肯定会收到一件礼物……从某个人那里。你喝点儿枫糖浆会感觉好点儿吗?”
“当然,亨利!”
那就是摩利。这时,汽车开始爬上山麓某处,我们来到各式各样阴森森的小镇。我们在小镇里停下加油,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穿蓝牛仔裤的“猫王”,等着抓住什么人揍一顿。不过在小镇的前方,是怒吼的新鲜山涧,让人觉得高山就在不远处。那是一个纯粹甜美的夜晚。最终我们开上一条很窄的乡间柏油路,确凿地向上升方向开去。高高的松树开始在路两旁出现,偶尔也会见到几处石崖。空气凛冽而盛大。这一晚恰巧也是狩猎季的开幕之夜,在我们停下喝点儿酒的酒吧里,有很多猎人戴着红帽身穿羊毛衫,看起来傻乎乎的,不停地喝酒。他们车上都装着枪支弹药,热切地问我们有没有看见鹿。我们当然见到了一头鹿,就在我们到达酒吧之前。摩利一直在开车说话,他说:“好啊,赖德,也许你可以来我们在西海岸这边的网球帮,你可以做我们的阿尔弗雷德·丁尼生[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的诗人。],他们会管你叫波希米亚人,拿你和圆桌骑士相比较,当然,得扣除阿玛迪斯大王[阿玛迪斯大王(amadis the great),中世纪浪漫骑士小说《高卢的阿玛迪斯》中的人物,但是和亚瑟国王圆桌骑士并非同时代。],也得排除充满非凡光辉的摩尔王国,他们最后以一万七千头骆驼和一千六百名步兵的价格被卖给了埃塞俄比亚,在恺撒还在喝妈妈奶的时候。”突然,路上出现了一头鹿。它看着我们的头灯惊住了,而后跳进路边的灌木丛,消失在突然出现的一大片森林中金刚钻般的寂静里(我们在摩利关掉引擎后才听得到),只剩下它惊慌的鹿蹄声,奔向山上迷雾中那些吃生鱼片的印第安人所给予的庇护之地。我们身处真正的荒野地带,摩利说现在海拔有一千米高了。我们不用看就可以听到下方山涧有水流冷冷地泻过寒冷星光下的岩石。“嘿,小鹿啊,”我朝这走兽喊道,“别担心,我们不会开枪打你。”现在,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停车来到这家酒吧(因为在这样寒冷的北方乡村,午夜时再没有什么比一杯温暖的红波特酒更能让一个男人的灵魂舒爽,那波特酒重得就像阿瑟爵士的枫糖浆)——
“好吧,史密斯,”贾菲说,“不过看起来我们登山前不该喝酒。”
“啊,谁会在乎那件事呢?”
“好吧,不过你看我们这一整个周末买便宜干粮省下来的钱,都得被你喝了。”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故事,或富或穷,绝大多数时候是穷,是真正的穷。”我们走进酒吧,那是一间得州路边餐馆,改造成内地山区的式样,就像一间瑞士山舍,墙上挂着驼鹿头,卡座上有鹿头的设计图案,酒吧里的人们就是最好的狩猎季广告。不过,当我们进来时,他们都喝大了,成了吧台昏暗灯光下一团纵横交错的黑影。我们找了三张凳子坐下,点上了波特酒。波特酒在好饮威士忌的猎人之乡是个奇怪陌生的选择,不过酒保还是尽力找出一瓶陈年的基督兄弟会牌波特,给我们用两个短饮用的宽口红酒杯盛上(摩利实际上是个禁酒主义者),贾菲和我喝下去就觉得好多了。
“啊,”贾菲为他的酒和午夜暖身说,“很快我就会回北方,造访我童年待的湿林子,那云雾腾腾的山,我那群苦闷的老知识分子朋友,还有喝得不成样的伐木工朋友们,老天,雷,如果你没有在那山上住过就算白活了,和我一起,或者没有我也行。然后我会去日本,在那个到处是山的国家到处走,去找那些古老的小庙,那些藏在山里被遗忘的小庙,还有那些上年纪的先贤们,他们都有一百〇九岁高龄,在小木棚里朝着观音祈祷、冥思,久而久之,他们从冥想中出来的时候就可以笑对所有活物。不过那并不意味着我不爱美国,老天,我以为我很讨厌这些猎人,他们只会端平了枪指着一只沉默无助的生灵,谋杀掉它,这些混蛋每杀掉一个活物、一个生灵后都会重生一千次在轮回中受苦受难,对他们真是好报应啊。”
“听到他说的了吗,摩利,你怎么想?”
“对我来说,佛教只不过是他们已画好的生活图景里一个挺温和的、不讨喜的爱好。不过我得说,有时候雷诺德·卡考依瑟会在他的登山诗里冷不丁插一个佛学注解,可我对涉及信仰的那部分不是很感兴趣。”实际上这信仰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不同。“我是中立的。”他说,开心地挤出一个热切又满足的奸笑。贾菲吼道:
“中立不是佛家本性!”
“好吧,这波特酒能让你下狠心戒了酸奶。你知道我是更有理由失望的,因为这里没有本笃会甜酒也没有修道院啤酒[本笃教会(benedictine)和修道院派(trappist),基督教派别,并无酒类叫这两个名字。],只找得到基督兄弟会的圣水和生灵。无论如何,坐在这间奇怪的酒吧里也没有觉得多豪气。这里像是恰尔迪和面包诗人大会[面包诗人大会(bread loaf),由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在米德尔伯里学院发起的诗人会,被认为是美国最古老也最受崇敬的作家大会。],还有所有美国杂货商的大本营,像是一群本心良善的新教徒正在组织一场寻欢远足,他们很想找到机会戴避孕套,但是不懂得怎样戴。”他在补充说明中突然揭批道:“这些人肯定都是混球,这里产的牛奶肯定不错,但是牛比人还多。这肯定是英国裔里的另一个种族,我并不特别欣赏他们的体貌。这里跑得最快的小孩肯定能跑五十五公里一小时。好吧,贾菲,”他总结说,“如果你有机会做份正式工作,我希望你搞一套布鲁克斯兄弟牌[布鲁克斯兄弟牌(brooks brothers),发源于纽约,美国最老牌的男装正装品牌之一。]的正装,不要最后混到装逼艺术派对里去,那场合——我想说……”正好进来了几个姑娘。“年轻的猎人们……这就是为什么婴儿房一年四季都开张。”
不过猎人们并不喜欢我们这样挤在一堆,友好地悄悄说着各种私密话题。他们都凑了过来,很快谈话就变成了椭圆形吧台上一场漫长有趣的高谈阔论,谈的是鹿的方位、从哪里登山、该做什么。听到我们来到这乡间不是为了猎杀,而只是来登山之后,他们直接把我们当作怪人丢在一边。贾菲和我喝了两杯酒,觉得很舒服,就和摩利回到车里开走了。车越开越高,树也越来越高,空气也越来越冷。我们一直向上攀升,直到大概凌晨两点,他们说我们到桥港市和山脚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所以还不如拿睡袋出来在这片森林里睡一觉,暂停今天的旅程。
“我们会在清早起来出发。同时,我们可以吃点儿黑面包和奶酪。”贾菲边说边准备着他最后一分钟才丢进包里的黑面包和奶酪,“这可是很好的早餐,我们可以省下碎干麦和好吃的东西在三千米高处做明天早上的早餐。”好吧。我们仍旧聊着天,摩利把车开离路边一点儿,停在一块极为广袤的自然公园式的树林下的松林里,有些冷杉和黄松有三十米高。这是一片静谧、布满星光的林地,地上结着霜,周遭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从灌木丛里传来的踢踏声,或许是一只兔子听到我们的声音惊得站住了。我拿出睡袋铺开,脱了鞋,当我开心地边喘气边把穿着袜子的双脚伸进睡袋时,我高兴地张望四周的树木,一边想着:“啊,这将是多么真实、甜美的睡梦之夜啊!在这乌有乡浓郁的静默中,我将获得怎样的冥想啊!”贾菲从车里朝我喊:“我说,看起来摩利先生忘了带他的睡袋。”
“什么?那现在怎么办?”
他们晃着手电筒在寒霜中讨论了一会儿,然后贾菲过来说:“你得从睡袋里爬出来,史密斯,我们现在只有两床睡袋,得把它们用拉链连在一起,铺开,组成一床给三个人睡的大毯子,该死的,那样会很冷的。”
“什么?那样冷气会从底下钻进来的!”
“好吧,亨利没法睡在车里,他会冻死的,没有暖气。”
“可是该死的,我都进入状态准备好享受这一晚了。”我一边抱怨一边钻出睡袋,穿上鞋。很快,贾菲就把两张睡袋放在斗篷上连在一起,准备好睡觉了。我们抛硬币决定我得睡在中间。这时,温度远低于零度,星星像冰冷的冰锥一样嘲笑着。我躺下了,而摩利,我能听见这个疯子在吹胀他那张荒唐的充气床垫,这样他才能在我旁边躺下,不过他刚弄完,就开始翻来覆去,长吁短叹。在另一头,贾菲背对着我;在另一头,在这冰冷的星空下可爱的景致中,贾菲打起呼噜,并没有向所有这些疯狂的起伏臣服。最终摩利根本睡不着,起身钻进车里,用他那种疯子的路数和自己聊天。而我乘机眯了一会儿,不过几分钟后他又回来了,浑身冰冷地盖着睡袋躺下,来回不停地翻身,嘴里还骂了一会儿,或是叹气,就这样一直不停,仿佛持续到了来世。我察觉到的第一件事情是,曙光女神像是用木篱笆围起了阿弥净土的东半边,很快我们就不得不起床了。那个疯子摩利!而这只是这位超凡之人一系列不幸遭遇的开始(你现在可以看到了),这位超凡之人或许是世界历史上唯一一位忘带睡袋的登山者。“老天啊,”我想,“他为什么没有忘带他那张笨头笨脑的充气床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