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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国咖啡店的舞会是在周六晚上,由于是七点半开始,我五点左右从公司回了家。只见奈绪美已经洗完了澡,正赤裸着身子,忙着化妆呢。

“啊,让治,衣服已经做好了。”

她从镜子里一看到我就马上说道,一只手伸向背后,指着沙发。请三越赶做出来的和服和宽幅腰带已经打开了包装,沙发上都摆满了。和服是里面加了棉花的夹衣,布料大概叫作金纱绉,在黑红底色上,点缀着黄花和绿叶。腰带上用银丝线绣出的两三条波纹闪闪烁烁,波纹中星星点点地漂浮着御座船那样的古船。

“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

奈绪美将两只手上的湿白粉,朝着还在冒热乎气的丰满肩膀和脖颈,啪唧啪唧地拍打起来。

说实话,她肩膀厚实,臀部硕大,胸部高耸,不太适合穿着这种如水般柔软的布料。她穿薄呢或铭仙绸料子时,颇具有混血姑娘般异国风情的美,可是换成这样上档次的衣裳,反而显得低俗不堪,色彩越是花哨,越是像横滨一带的小饭馆里的女人,给人粗鄙的感觉。看她一个人扬扬自得的样子,我没有加以反对,只是想到要和穿得这么刺眼的女人,乘坐电车招摇过市,去舞厅跳舞,不由得心里一阵哆嗦。

奈绪美打扮停当后,稀罕地给我拿来服装,还亲自掸去灰尘,熨平展了,督促我说:

“快点吧,让治,你得换上藏蓝色的西装。”

“我还是喜欢茶色的。”

“真傻呀,让治!”

她照例是用训斥的口吻,瞪着我:

“参加晚宴是必须穿藏蓝色西装或晚礼服的。而且衬衫的领子也要戴上衬领,这是礼仪,以后可要记住啊。”

“是吗,还有这一说呀。”

“当然有啦。你想赶时髦,连这个都不懂,那怎么行啊。这套藏蓝色西装够脏的,不过,西服只要没有褶皱,还有型就可以的。好了,我已经给你熨好了,今晚就穿着它去吧。过几天,一定要做一件晚礼服。不然的话,我就不跟你跳舞了。”

然后,她还告诉我,领带要系藏蓝色或黑色无花纹的,最好是打领结。鞋子应该穿漆皮鞋,没有的话,可以穿普通的黑色皮鞋,红皮鞋不能在正式场合穿。袜子按说最好是丝袜,至少要穿纯黑的袜子……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奈绪美不单对自己的装束很在意,连我穿什么也要一一干涉,这样一来二去耽搁了好长时间,才算出了家门。

到达舞厅时已经过了七点半,舞会早已开始了。我们在喧闹刺耳的爵士乐声中,走上楼梯,来到充当舞厅的餐厅门口。里面的椅子都搬空了,门口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

special dance——admission:ladies free,gentlemen ¥3.00。[特别舞会——入场:女士免费,男士收费三日元。]

一个服务生在收取门票。原本这里就是咖啡馆,所以虽叫作舞厅,也没有多大地方。我看了一圈,大约有十对舞伴在跳舞,不过已经相当热闹了。房间的一侧有两排桌椅,买了票入场后的人,都可以占据一个席位,随时坐下休息,同时观看其他人跳舞。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在聊天,奈绪美一走进舞厅,人们就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以只有这种地方才能看到的某种异样的、半怀敌意半是蔑视的眼神,追逐她那花里胡哨的身影。

“嗨,嗨,那边来了个那种女人。”

“跟她一起的男人是什么人啊?”

我感觉他们这样窃窃私语着。他们的视线不仅投射到奈绪美身上,还投到畏缩地站在奈绪美身后的我身上。我的耳朵被交响乐震得嗡嗡作响,看着眼前跳舞的人们……他们都比我跳得好很多,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环状,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此时,我想到自己不过是个五尺二寸的矮小男人,肤色如同土著人那般黝黑,牙齿也参差不齐,穿着两年前做的土气西服,不觉脸上火烧火燎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了”。

“老在这儿站着怎么行啊。……应该到那边的……桌子那边去呀。”

奈绪美也有些胆怯似的,小声对我耳语道。

“可是,怎么去那边呢,从跳舞的人中间穿过去,可以吗?”

“可以呀,肯定可以……”

“可是,撞到人家可不好吧。”

“小心别碰到就行了。……你瞧,那个人不是也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了吗?所以说没事的,过去吧。”

我跟在奈绪美后面,从跳舞的人们中间横穿过去了,可是,腿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地面又特别滑溜,好不容易才走到对面。记得差一点要滑倒时,“真是的”,奈绪美绷着脸瞪了我一眼。

“啊,那边有空位子。咱们就坐那张桌子吧。”

奈绪美到底比我脸皮厚,在众人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穿过跳舞的人,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不料,她那么期待跳舞,却没有马上邀我一起跳舞,好像有些心神不定似的,从手提包里取出手镜,悄悄补起妆来。

“你的领带朝左歪了。”她暗中提醒我,眼睛一直盯着舞场方向。

“奈绪美,浜田君也来了吧?”

“不要叫我奈绪美,要叫奈绪美小姐。”

奈绪美说着,脸又绷起来:

“阿浜已经来了,阿熊也来了呀。”

“是吗,在哪儿呢……”

“你瞧,在那儿……”

紧接着,她慌忙压低声音斥责我:“不要用手指,不礼貌!”

“你看见那边的,和那个穿着粉红色裙子的小姐跳舞的人吗,他就是阿熊。”

“你来啦。”

这时,阿熊一边说着,一边往我们这边转了过来,他越过女伴的肩头,朝我们嘿嘿笑。他的舞伴是一位个子很高、裸露着两只性感长臂的胖女子。一头浓密的,或者说是乱糟糟的黑发剪到肩膀,还蓬蓬松松烫成了狮子头,用发带束成头箍式样。至于她的相貌,则是红扑扑的脸蛋儿,大眼睛,厚嘴唇,外加纯粹日本式的、浮世绘里也能看到的鼻梁细长的瓜子脸型。我对女人的容貌虽说也比较注意,还从未见过如此不协调的奇妙长相。看来这女人对自己太日本人的相貌颇感不幸,才费尽心思让自己显得洋气。仔细端详她,凡是暴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无遗漏地抹上了一层白粉,眼睛四周打了油漆般闪闪发亮的青绿色眼影。那红扑扑的脸蛋儿,无疑是涂了腮红,再加上横缠在额头上的缎带,恕我直言,怎么看都像个怪物。

“喂,奈绪美……”

我不小心又这样叫了她,赶紧改了口,然后问道:

“那个女的难道也是名媛吗?”

“当然啦。虽说看上去很像卖淫的,不过……”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不过,经常听阿熊说起她。你瞧,她头上不是缠着缎带吗?据说是因为那位小姐的眉毛长在额头上边,那样系缎带是为了遮盖,在缎带下面另外画眉毛。你仔细看看,那眉毛是画上去的。”

“不过,模样长得还不算太差。我是看她脸上涂得又红又蓝的,才觉得好笑的。”

“她就是个傻瓜。”奈绪美似乎渐渐恢复了自信,用平日惯用的自负语气断言,“模样也不怎么样啊。原来让治觉得那种女人是美女?”

“虽然算不上是美女,但鼻梁高,身材也不错,正常化妆的话,还是挺受看的。”

“别瞎说!有什么受看的!那种长相遍地都是啊。再说了,为了显得洋气,拼命打扮就算了,遗憾的是,一点也不洋气,这不是出洋相吗?简直像个猴子。”

“和浜田君跳舞的那位,好像在哪里见过。”

“当然见过啦。她就是帝国剧院的春野绮罗子啊。”

“真的?浜田君认识绮罗子吗?”

“认识呀。他舞跳得好,结交了好多女演员呢。”

浜田穿着浅茶色西服,巧克力色的牛皮鞋,还套着鞋套。他迈动着轻快娴熟的舞步,在人群中也相当引人注目。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和女伴脸贴着脸,我不清楚有没有这种跳法。只见那娇小的绮罗子,手指纤细如象牙,被浜田紧紧搂住的柳腰弯弯欲折,比在舞台上看到的扮相漂亮多了。她身着恰如其名的绮丽罗裳,系一条不知是绸缎还是织锦的黑色腰带,上面有金线和墨绿丝线织出的蛟龙。女方个子矮,浜田就像嗅她头发的气味似的歪着头,耳朵贴在她的鬓发上。绮罗子也是一样,额头紧靠着浜田的脸颊,眼角都挤出了皱纹。两人紧贴的脸上,四只眼睛忽闪不停,身体虽时而分开,两个脑袋则一直贴在一起旋转着。

“让治,你知道那是什么舞吗?”

“不知道是什么跳法,就是觉得不像样子。”

“就是,太下流了。”

看奈绪美的嘴型就好像“呸呸”吐唾沫似的。

“那叫作贴面舞。据说不能在正规场合跳。在美国要是跳这种舞,会让你退场的。浜田还好说,那个女人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那个女人也太不检点了。”

“那是当然啦,女演员就是那样的嘛,这地方按说就不应该让女演员来。她们一来,真正的淑女们就不来了。”

“男人也是啊,你跟我说了那么多规矩,可是穿藏蓝西服的人有几个呀?浜田君不是也穿得很随意吗……”

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点。貌似懂行的奈绪美,道听途说来所谓礼仪,非要我穿藏蓝西服来舞场,可是,来了一看,穿这样服装的只有两三个人,穿晚礼服的一个人也没有,其余的人穿的都是其他颜色的讲究的衬衫。

“虽说是这样,那是因为阿浜不该那样穿,穿藏蓝西服才正式啊。”

“可是……你看那个西洋人,他穿的不也是粗呢西服吗?所以穿什么都可以的吧。”

“不是那样的。不管别人怎么样,自己要穿正式才行。西洋人那样穿着,是因为日本人不讲究的缘故。而且,像阿浜那样舞技超群的常客另当别论,让治要是不穿得像样一些可就不行了。”

这时,舞场那边跳舞的人们忽然停了下来,响起了鼓掌声。乐队停止了演奏,他们都想多跳一会儿,又是吹口哨,又是跺脚的,叫喊再来一遍。于是音乐又响起,停止了的人流再次旋转起来。跳了一阵子又停了,再次叫喊……这样重复了两三次之后,无论怎样拍手也不奏乐了。于是男人跟在女伴后面,护卫着女士一般,一同回到桌子这边来了。浜田和熊谷,分别把各自的女伴绮罗子和粉红色连衣裙女人送到桌子边,让她们坐在椅子上,对女人鞠了一躬后,两个人都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哎呀,晚上好!你好像一直没有跳呀。”浜田说。

“怎么了,不想跳舞吗?”熊谷照例是一口粗俗的腔调,直直地站在奈绪美身后,低头打量着她的盛装。

“要是没有别的邀约,下支曲子跟我跳吧。”

“不愿意,阿熊跳得太差劲了!”

“瞎说。我可是无师自通啊,居然还能跳这么好,太神奇了。”

他张开大蒜头鼻孔,嘴咧成八字,嘿嘿笑起来。

“天生就是这么机灵,没法子。”

“哼,少吹吧!你和那个粉红裙跳舞时的样子,简直叫人没法看。”

令人吃惊的是,奈绪美一跟这个男人说话,马上就变得满口粗话了。

“唉,这得怪那个家伙了。”

阿熊缩着脖子,挠着头发,回头朝远处坐在桌边的粉红裙女人瞅了一眼,说:

“要说我就够脸皮厚的了,不过,跟那个女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人家穿那么一条裙子,居然敢跑这儿来跳舞呢。”

“瞧她穿的什么玩意啊,简直像一只猴子。”

“哈哈哈,猴子?猴子也太形象了。绝对是一只猴子。”

“你就会说好听的,还不是你自己带来的?说真的,阿熊,她那打扮也太难看了,你得提醒她一下。就算她想要穿得洋气一些,可也得看看自己的面孔呀。日本得不能再日本了,纯粹的日本人。”

“可悲的努力啊。”

“哈哈哈哈,没错。是猴子的可悲努力。洋气的人即使穿和服,也照样洋气。”

“就是像你这样吧。”

奈绪美使劲“哼”了一声,得意扬扬地冷笑着说:

“那当然,还不如我像混血儿呢。”

“熊谷君。”

浜田似乎对我有些顾忌,踌躇着叫阿熊。

“这么说,你和河合先生是初次见面了?”

“啊,好像见过几次……”

被称为“熊谷”的阿熊,仍旧站在椅子后面,越过奈绪美的后背,直盯盯地朝我投来厌恶的视线。

“我叫熊谷政太郎。自我介绍一下,请多……”

“本名熊谷政太郎,又叫阿熊……”奈绪美抬头瞧着熊谷的脸。

“唉,阿熊顺便自我介绍一下如何?”

“不行,不行。话说多了,就会露馅儿的。……详细情况还是请奈绪美小姐告诉您吧。”

“什么呀,讨厌,详细情况我怎么知道呀。”

“哈哈哈哈……”

我和这些家伙在一起感觉不愉快,可是,看奈绪美兴高采烈的,我也只好笑着说:

“我看,浜田君和熊谷君,都请这边坐吧。”

“让治,我口渴了,要点饮料吧。阿浜,你想喝什么?柠檬苏打水?”

“好,我什么都行……”

“阿熊,你呢?”

“你请的话,我想喝碳酸威士忌。”

“哟,真没想到,我最讨厌喝酒的人了,臭气熏天的!”

“臭也不错呀,俗话说,闻着臭吃着香嘛。”

“你是说那只猴子吗?”

“你又来了,别老拿这个打岔。”

“哈哈哈哈……”

奈绪美无所顾忌地笑得前仰后合。

“让治,叫一下服务生吧。……碳酸威士忌一杯,柠檬苏打水三杯……啊,等等,等等!我不要柠檬苏打水了,还是要果汁鸡尾酒。”

“果汁鸡尾酒?”

我很奇怪,这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饮料,奈绪美怎么会知道呢?

“鸡尾酒,不就是酒吗?”

“乱说什么呢,让治根本就不懂啊。阿浜、阿熊,我告诉你们,这个人就是这么老土。”

奈绪美说“这个人”的时候,用食指轻轻点着我的肩膀。

“所以,说实在的,要是和他两个人来跳舞,可就无聊死了。总是呆头呆脑的,刚才差点滑倒了呢。”

“地面太滑了嘛。”浜田为我辩护似的口吻。

“起初谁不是呆头呆脑的呀,慢慢习惯了,就变得像模像样了……”

“那我怎么样啊?我也变得像模像样了吗?”

“哪里,你可不一样,奈绪美胆子大……社交天才嘛。”

“阿浜不也是天才吗?”

“什么,我吗?”

“当然啦。你和春野绮罗子不知什么时候交上了朋友!是吧,阿熊,你觉得呢?”

“嗯,嗯。”熊谷噘起下唇,缩着下巴点点头。

“浜田,你是不是在追求绮罗子?”

“别逗了。我怎么会那么做啊。”

“不过,阿浜红着脸辩解,就很可爱呀。还算有点老实。我说阿浜,把绮罗子叫来好不好?把她叫来吧!给我介绍一下呀。”

“你是不是又打算拿人家说笑呀?碰上你这毒舌,真是受不了。”

“不用担心。我不会胡说八道的,叫她来吧。人多热闹。”

“那么,我也把那个猴子叫来?”

“啊,这样好,这样好。”

奈绪美回头对熊谷说:

“阿熊也把猴子叫来,大家在一起多好啊。”

“嗯,好吧。可是,舞曲已经开始了,和你跳完这一曲再说吧。”

“我讨厌和阿熊跳舞,可是没法子,就跟你跳吧。”

“别这么说呀,你刚学会跳舞,就这么摆谱。”

“让治,我去跳一圈就回来,你就在这儿看着吧。回头我就跟你跳。”

我想自己刚才一定是露出悲伤怪异的表情,奈绪美霍地站起来,和熊谷挽着胳膊,进入再度疯狂转动的人流中去了。

“下一个是第七支舞曲狐步舞……”

浜田和我两个人,似乎也不知该找什么话题,他从口袋里掏出节目单看着,然后慢慢站起身来,说:“抱歉,我先失陪了。下一首要和绮罗子跳舞。……”

“好,请自便。”

我只得一个人面对着这四杯饮料——他们三人离开后端来的碳酸威士忌和所谓的“果汁鸡尾酒”,茫然地望着舞厅里的景象。原本我就不想跳舞,只是想看看奈绪美在这种场合,是怎么吸引人眼球,以怎样的姿态跳舞的,所以反倒乐得这样。于是,我以获得解放的心态,一心追踪着在人流中隐约浮现的奈绪美的身影。

“嗯,跳得蛮不错!……这样就不至于被人笑话了……学这类玩意,这孩子就是快……”

她穿着可爱的舞蹈草屐和白布袜,踮着脚一圈圈旋转时,艳丽的和服长袖随之飘动起来。每当她迈出一步,和服的前襟下摆便如蝴蝶般翻飞。她那像艺伎弹拨三弦琴那样,轻摁在熊谷肩头的雪白手指;厚实地系住腰间的绚烂腰带;宛如鲜花般鹤立鸡群的脖子、侧脸、正脸、后脖颈……如此看来,和服的确不可小觑啊。不仅如此,也许是由于那个粉红裙女子以及其他穿着各异的女人的存在,我暗自担心的奈绪美低俗的衣着品位,感觉也并非那么不堪入目了。

“啊——啊,好热!好热!怎么样,让治,看到我跳舞了吗?”

跳完舞,奈绪美一回到桌子来,赶忙把果汁鸡尾酒杯拿到自己面前。

“啊,一直看着呢。跳得那么好,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学会跳舞的呀。”

“是吗?下一曲,跳单步舞的时候,我和让治跳,好吗……单步舞很好学的。”

“浜田君和熊谷君他们呢?”

“嗯,他们马上就过来,带着绮罗子和猴子。……果汁鸡尾酒,多要两杯就好了。”

“刚才粉红裙女子好像是和洋人跳舞吧。”

“是啊,你说是不是特滑稽啊……”

奈绪美瞧着杯底,咕噜咕噜地润着干渴的嘴,对我说:

“听说那个洋人也不认识猴子,就突然来邀请猴子跳舞。其实这是瞧不起她,也不自我介绍就请女士跳舞,肯定把她当成卖淫的了。”

“拒绝他不就完了?”

“要不怎么说滑稽呀。那个猴子也是,觉得对方是洋人,不好意思拒绝,就跟他跳舞了!纯粹是个傻瓜,不知羞耻!”

“不过,你也没必要说得这么难听。我听着直担心。”

“没事。我就是要让她明白。……你不知道,对那种女人,就得这么说她才行。不然的话,会让我们跟着她蒙羞的。阿熊也说过,她那样子可不行,得提醒她注意呢。”

“男人可以这么说……”

“等一下,阿浜带着绮罗子过来了。女士来了,你要马上站起来啊……”

“我来介绍一下……”

浜田走到我们二人面前,像个士兵似的,“啪”的一个立正。

“这位是春野绮罗子小姐。……”

在这种场合,我很自然地会以奈绪美的美为标尺,来衡量这个女人的姿色是否压过奈绪美。绮罗子从浜田身后迈出一步,一副温雅柔媚的样子,嘴角浮出悠然自信的微笑。她比奈绪美大一两岁的样子,不过,也许是身材娇小的缘故吧,在活泼可爱、楚楚可怜这一点上,和奈绪美不分高低,衣裳的奢华则更胜一筹。

“初次见面……”

她很优雅地问候道,垂下聪敏而小巧玲珑的杏核眼,微微弯腰鞠躬,看她的仪态,不愧是女演员,丝毫没有奈绪美那样的粗鲁之感。

奈绪美的行为举止已活泼过头、粗野有余了。说话也是硬邦邦的,缺少女性的温柔,显得低俗。一句话,她就是一只野生动物,相比之下,绮罗子仿佛是经过精雕细琢、完美无瑕的贵重品,从说话口吻、美目流盼,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样洗练得体。比如说,看她坐在桌边,握住鸡尾酒杯时,从手掌到手腕都纤细无比,柔弱得仿佛经受不住沉甸甸下坠的和服袖子似的。在皮肤的细腻和光泽上,和奈绪美不分伯仲,我多次比较放在桌子的四只手,也看不出差异来,但是,两个人的面部却大相径庭。如果说奈绪美是玛丽·皮克福特,是美国姑娘的话,绮罗子就是意大利或法兰西那种地方的温婉中见妩媚的妖娆美女。比作鲜花的话,奈绪美盛开在原野,而绮罗子绽放于温室。她那标致的圆脸当中的小鼻子,简直太精巧、太通透了!哪怕是婴儿的鼻子,也未必有如此精巧,除非是著名工匠制作出来的人偶。最后一点,就是奈绪美一向引以为自豪的珍珠颗粒样的漂亮牙齿,也同样如种子一般,齐刷刷地镶嵌在绮罗子那宛如被切开的通红的西瓜般可爱的口腔中。我感觉自愧不如时,奈绪美一定也有此同感。绮罗子换座位之后,奈绪美一改之前的傲慢,别说嘲讽别人了,突然沉默不语了,结果搞得大家都冷了场。不过,奈绪美是从来不服输的,既然自己提议“把绮罗子叫来”,便很快恢复了素来喜欢胡闹的毛病,信口开河起来。

“阿浜,别闷着,说话呀。……请问绮罗子小姐,你是从什么时候和阿浜好上的?”

“我吗?”绮罗子睁大了清澈的眼眸,“从前几天开始的。”

“我刚才看你跳舞了,非常好看。是不是经常苦练呀?”

奈绪美的措辞也跟着对方优雅起来。

“没有,我以前就学过跳舞,不过,总是没有长进,太笨了,所以……”

“哪里,怎么会呢。是吧,阿浜,你说呢?”

“跳得当然很棒啦。绮罗子小姐是在女演员培训所里,学过正规跳法的。”

“哎哟,瞧你说的。”绮罗子脸唰的红了,羞涩地低下了头。

“真的很棒啊。据我看来,男的最棒的是阿浜,女的是绮罗子小姐……”

“真是不好意思。”

“什么意思,跳舞水准品评吗?男的跳得最棒的,理所当然是我呀……”

这时,熊谷带着粉红裙女子加入进来了。

这位粉红裙女子,据熊谷介绍,是住在青山那一带的某实业家的千金,名叫井上菊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适婚期快要过去了——这是后来听说的,两三年前她已出嫁,可是由于酷爱跳舞,最近离婚了。她特意穿上那种夜礼服,裸露出肩膀,想必是要炫耀自己丰满的肉体美吧。可是这样面对面一看,与其说丰满,不如说是个肥硕的半老徐娘。当然了,比起瘦弱的身材来,倒是这身赘肉更适合穿洋装。最要命的还是她的容貌。就像给洋娃娃安了个京都人偶的脑袋似的,她的长相和洋装相去甚远,其实顺其自然就挺好,可她偏要费尽心机,多此一举地想跟洋气沾点缘分,结果,原本还过得去的容貌也被糟蹋了。仔细打量,原有的眉毛,无疑被隐藏在发带下面,眼睛上面的眉毛明显是勾画出来的。还有蓝色眼影、腮红、假黑痣、唇线、鼻梁线……脸上的所有部分都化妆得十分不自然。

“阿熊,你讨厌猴子吗?”

奈绪美突然开口说道。

“猴子?”

熊谷使劲忍住笑,问道:

“为什么问这么个奇怪的问题?”

“我家里养着两只猴子呀。所以,要是阿熊喜欢的话,我就送你一只吧。怎么样?阿熊不喜欢猴子吗?”

“真的?你家养猴子了吗?”

菊子一脸认真地问,奈绪美更来劲了,忽闪着好搞恶作剧的眼神说:

“是啊,养着呢,菊子小姐喜欢猴子?”

“我什么动物都喜欢,狗也喜欢,猫也……”

“那么也喜欢猴子了?”

“是啊,也喜欢猴子。”

由于这段对话太好笑了,熊谷侧过头去笑弯了腰,浜田用手帕捂着嘴哧哧笑,绮罗子也好像意识到了,嘻嘻地笑着。然而,菊子看来是个厚道女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嘲弄了。

“哼,那个女的太蠢了。她是不是脑子里缺氧啊。你说呢,绮罗子小姐,你没觉得很像吗?”

不久,第八支舞曲单步舞开始了,熊谷和菊子去跳舞了。于是,奈绪美当着绮罗子的面也无所顾忌、口不择言地说起来。

“是吗,什么很像啊……”

“我是说,那位很像猴子吧,所以我是故意跟她谈论猴子的。”

“是吗?”

“大家都在笑,她还没有意识到,真是够愚蠢的。”

绮罗子以半是惊讶半是轻蔑的眼神偷窥着奈绪美的表情,一味说着“是吗”应付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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