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出门买东西,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比预想中晚了。我看到艾丽坐在大厅休息室,她对面有一位高挑的金发女郎,一定就是格丽塔了。她们两个正起劲地说个不停。
我从来不善于描述一个人的长相,但对于格丽塔的外貌我倒有几句话要说。首先,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就像艾丽说的,她很美,也正如利平科特先生不太情愿承认的,她很漂亮。
美和漂亮其实是不一样的。如果你说一个人很漂亮,那并不代表你真的欣赏她。我想利平科特先生就不欣赏她。而当格丽塔走过酒店的大厅,或者经过餐厅的时候,男人们都会转头看她。她具有典型的北欧特征,一头纯正亮丽的金发被时髦地高高盘起,而不像普通人那样垂在脸颊两边。一眼就可以看出,她身上有瑞典或德国的血统。说真的,她要是插上一对翅膀,就可以直接跑到化装舞会上扮演瓦尔基里[瓦尔基里(valkyrie),北欧神话中的女神]了。她的眼睛是明亮的湛蓝色,面部轮廓简直无可挑剔。不得不承认,她天生丽质。
我走向她们坐着的地方,希望能以一种自然、友好的方式和她们打招呼,但还是忍不住有点小尴尬,我可不是什么都会演。
艾丽看到我,马上说:“终于见到了吧,迈克,这位是格丽塔。”
我想我的语气有点开玩笑的性质,而非真正高兴的态度。
我说:“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格丽塔。”
艾丽说:“你知道的,要不是格丽塔,我们不可能结婚。”
“总会有办法的。”我说。
“如果我家人像一吨煤一样压在我们身上,那就不会有别的办法,他们会想方设法把我们拆散。告诉我,格丽塔,他们是不是很生你的气?”艾丽问道,“你从来没有给我写信或者讲过这些。”
“一对正在开心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格丽塔说,“我想还是不要写信打扰为好。”
“但是他们很生你的气吧?”
“当然了!你觉得还能怎么样?不过我对此早有准备,没骗你。”
“他们说什么了?做什么了?”
“所有他们能做的。”格丽塔很高兴地说,“当然第一件事就是解雇我。”
“是的,我想这无法避免。那——那你怎么办?他们总不能拒绝给你写推荐信吧?”
“他们当然可以拒绝。毕竟在他们眼中,我是被给予信任的,可是我无耻地滥用了这份信任。”她又加了一句,“而且乐在其中。”
“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已经找了份工作,马上就要上开始做了。”
“在纽约吗?”
“不,在伦敦,做一个秘书。”
“不过……你还好吧?”
“亲爱的艾丽,”格丽塔说,“你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并且已经给过我一张可爱的支票了,我怎么会不好呢?”
她的英语很好,听不出任何口音。只不过她爱用一些俗语,有时候会用错。
“我去了一些地方,然后在伦敦安顿下来,还给自己买了很多好东西。”
“迈克和我也买了很多东西。”艾丽说。她回想起一些事情,笑了起来。
的确如此,在欧洲时,我们对购物总是不遗余力,毫无节制花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们在意大利买了很多锦缎和面料,都是用来装饰新家的;还买了一些画,意大利和法国的都有,价格昂贵得匪夷所思。一个从未梦想过的世界,在我面前开启了。
“你们两个看上去很高兴啊。”格丽塔说。
“你还没见过我们的房子呢,”艾丽说,“它会非常漂亮,就像我们梦想的一般,是吗,迈克?”
“我见过。”格丽塔说,“回英国的第一天,我就雇了辆车去看过了。”
“怎么样?”艾丽问。
我也问道:“怎么样?”
“嗯……”格丽塔踌躇了很久,摇着头。
艾丽大失所望,非常伤心,但我立刻就发现了,格丽塔是在跟我们开个小玩笑。当时我闪过一个念头,她这个玩笑并非出于善意,不过我没有往下细想。格丽塔突然大笑起来,周围的人纷纷转头看向我们这边。
“你们真该看看自己的表情,”她说,“尤其是你,艾丽。我只是逗你们一下嘛,那房子太漂亮了,可爱至极,建筑师简直是个天才!”
“是的,”我说,“他确实出类拔萃,等你见到他就明白了。”
“我也见过他了,”格丽塔说,“那天他正好在。你说得没错,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而且还有点吓人,你们觉得吗?”
“吓人?”我惊讶地问,“在哪方面?”
“噢,我说不出来。似乎……他能看透你——从里到外全看透,这就让人有点不自在。”然后她又加了一句,“他看起来病得也不轻。”
“确实,病入膏肓。”我说。
“真可惜。他怎么了,肺结核,还是别的什么?”
“不,”我说,“我觉得不是肺结核。好像是——啊,是血液方面的。”
“我懂了。现在的医生差不多无所不能,什么都能治好——除非先把你治死了。不过我们不谈这个了,说说房子的事情吧。它什么时候能竣工?”
“照目前的进度来看,应该很快了,超乎我的预期。”我说。
“噢,”格丽塔漫不经心地说,“因为钱嘛。两组工人轮换,再加上奖金和其他的一些激励。你自己都不知道,艾丽,像你这么有钱多美好啊!”
但是我知道。我一直在学,这两个星期学得尤其多。因为这场婚姻,我踏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与我站在外面想象时有太多不同。就在前不久,在赌博中赢得双倍赌注,是我概念里最好的意外之财,如果赢到了,我就尽快把它花掉。当然,它符合我这种社会阶层的粗俗作风。但艾丽的世界就截然不同了,和我最初想象的上流生活也不一样,并非无穷无尽的奢侈。不是更大的浴室、更大的房子、更多的电器,以及更好更快的汽车,也不是为了花钱而花钱,只想在别人面前炫耀。相反,这个世界出奇的简单,这种简单是超越挥霍之上的。你用不着三艘游艇或四辆轿车;你不会在一日三餐之后想再多加几餐;如果已经买了一幅最昂贵的画,你也不会想在房间添置其他的装饰——就是这种简单。你所拥有的,都是同一类别里最好的;并不一定是最贵的,但肯定是你最喜欢的。完全脱离了费用的考量,因为你从来不会说“我恐怕买不起”这种话。所以在这样出奇简单的生活中,会有一些事情让我无法理解。我们以前考虑过一幅法国的印象派画作,是塞尚[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著名画家,是后期印象派的主将,从十九世纪末便被推崇为“新艺术之父”,现代艺术的先驱。西方现代画家称他为“现代艺术之父”或“现代绘画之父”]的——我不得不认真牢记这个名字,我老把他和某个吉卜赛管弦乐队搞混。后来有一次我们在威尼斯街头漫步的时候,艾丽停下来看路边画家,他们正在给来往的游客画像,一个个都画得差不多,牙齿整洁,金发披肩。
然后她买了一幅很小的画,画的是流淌着的运河一角。那个街头画家仔细打量着我们,要了六英镑。有趣的是,我非常了解艾丽的心情,她想要这幅六英镑的街头画作,就跟想要塞尚的画作一样。
还有一天在巴黎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她突然对我说:“我们去买一条真正香脆的法式长面包吧,然后抹点黄油,加点奶酪——肯定很有趣!”
我们真的买了,而且我觉得,比起前一晚二十英镑的大餐来,艾丽更享受这顿饭。刚开始我无法理解,后来才渐渐明白,而且还明白了一件有点棘手的事情:和艾丽结婚不是只有开心和玩乐。你还有家庭作业要做,你要学习如何去餐馆,如何点菜,如何给小费,以及在什么情况下,你要多给一点。你还要记得点什么菜应该配什么酒。基本上,我都是靠自己的观察来学习,我不能问艾丽,因为她不会了解我的苦衷。她会说:“但是,亲爱的迈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侍者认为你该点哪种菜,配哪种酒,又有什么关系呢?”对她来说没关系,因为她就生长在这种环境中。但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还没到这么“简单”的境界。穿衣打扮也是,不过在这方面艾丽能帮我很多,因为她能理解我,只要把我带到合适的地方,然后告诉我,让做衣服的伤脑筋去吧。
当然,目前的我,听上去和看上去都尚未完全达标。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找到窍门了,足以应付老利平科特这种人。也许不久之后,当艾丽的继母和叔叔们回来——不过这个将来也不是问题了,房子建成之后,我们就会搬进去,远离所有的人,把它当作我们的王国。我看着坐在对面的格丽塔,揣测她对我们房子的真实想法。无论如何,这房子是我想要的,我十分满意。我想开车驶过安静的小径,穿过成片树林,到达一个小海湾。那是只属于我们的海滩,没有别人会过来。我一头扎进水里,这感觉比起和几百人共浴的海滨来,要好上一千倍!我不想要花钱就能买到的那些无聊东西。
我想要——又是这几句话,我可以感受到内心涌动的感情——我想要,我想要一个漂亮的姑娘和一幢漂亮的房子,这幢房子独一无二,里面也堆满了与众不同的东西,我想要这些都属于我。每一样东西都属于我!
“他在想我们的房子。”艾丽说。
好像她已经提醒过我两次,我们该去餐厅了。我深情地看着她。
后来——已经是傍晚了——当我们换好衣服准备吃晚餐时,艾丽试探性地问我:“迈克,你的确——的确喜欢格丽塔,是吗?”
“我当然喜欢了。”我说。
“如果你不喜欢她,我会受不了的。”
“但是我确实喜欢。”我抗议道,“你为什么认为我不喜欢她?”
“我不太确定。可能因为你从来不看她,甚至是在和她说话的时候。”
“好吧,我想,也许——也许我感到有点紧张。”
“因为格丽塔感到紧张?”
“是的,她有点令人生畏,你明白吗?”
然后我又告诉她格丽塔看上去像个北欧女神。
“她可不像歌剧中演的女神那样粗壮勇猛。”艾丽说着笑了起来,接着我们一起哈哈大笑。我说:“对你来说都很好,因为你认识她这么多年了。但她确实有点——怎么说呢,确实很干练,也很现实,久经世故。”我憋出了很多词,但好像都没说到点子上。忽然我又冒出一句:“我感觉——我感觉在她面前,我很弱势。”
“噢,迈克。”艾丽有点愧疚,“我知道我和她聊得太多了,老笑话啦,陈年往事啦,聊了好多。我想——我想这些话题都把你晾在一边了,不过你们很快就会变成好朋友了,她喜欢你,非常喜欢,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听我说,艾丽,不管心里怎么想,她嘴上肯定是这么说的。”
“她不会的。格丽塔心直口快,你今天也听过啦,她说了很多事情。”
这倒是真的,格丽塔在吃午饭的时候一直滔滔不绝,而且很多话不是讲给艾丽,而是讲给我听的。“你有时候肯定会觉得很奇怪,我都还没见过你,就如此支持艾丽。其实我是愤怒,对他们给艾丽安排好他们想要的生活,把她束缚在金钱还有传统观念里而感到愤怒。她从来就没有机会享受自己,去她想去的地方,做她想做的事情。她想要反抗,但是不知如何反抗。所以,没错,我来帮她。我建议她看看英国的地产,然后我告诉她,当她二十一岁时,就可以自己买一个地方,和纽约的一切说再见。”
“格丽塔总是有好主意。”艾丽说,“她想的东西,我自己永远都想不出来。”
利平科特先生是怎么对我说的?“她对艾丽影响太大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赞同这个说法。我认为艾丽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她自己从未感受到过,而格丽塔却非常了解。我敢肯定,格丽塔出的主意,总是和艾丽的内心想法不谋而合。格丽塔鼓励艾丽反抗,可艾丽原本就想反抗,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而已。而且随着了解的加深,我感觉在艾丽单纯的外表背后,还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有所保留的内心世界。如果真的想做的话,这些事情她自己也能办到,问题在于很多时候她不想这么做。我觉得,要彻底了解一个人真的很难。即使是艾丽,即使是格丽塔,或者就算是我自己的妈妈我也无法了解——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我无法参透的忧虑。
我想到了利平科特先生。在我们吃完饭,正要剥一些大桃子时,我说:“利平科特先生好像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婚姻,这有点奇怪。”
“利平科特先生,”格丽塔说,“是只老狐狸。”
“你总这么说,格丽塔。”艾丽说,“我倒觉得他蛮好的,非常严格,但也很正派。”
“好吧,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格丽塔说,“我自己,对他的话是一句都不相信的。”
“不相信他?”艾丽说。
格丽塔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是尊敬和诚信的模范,他具备了受托人和律师的一切条件。”
艾丽笑着说道:“你是不是想说,他私吞了我的财产?别傻啦,格丽塔,还有一堆审查员、银行家一类的人呢。”
“噢,我觉得我没猜错。”格丽塔说,“恰恰是这种人,才会做一些贪污私吞的事呢,这种值得信任的人。然后每个人都会说‘真不敢相信a先生或者b先生会做这种事情,他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人了’,是的,他们肯定会这么说,‘最不可能的人’。”
考虑良久后,艾丽说她的弗兰克叔叔倒更像是会干这种骗人丑事的人。对此,她显得一点都不担忧,也不惊讶。
“他确实看上去就像个骗子。”格丽塔说,“但这恰恰阻碍了他,要骗人的话,他永远比不过那些看上去温和敦厚的人。他是不可能完成一场大骗局的。”
“他是你母亲的兄弟?”我问道。我总是搞不太清楚艾丽的亲戚关系。
“他是我爸爸的妹夫,”艾丽说,“妻子离开了他,和别人结婚了,不过六七年前也去世了。弗兰克叔叔就多多少少和这个家捆在一起了。”
“亲戚一共有三个,”格丽塔善解人意地给我说明,“三只缠着不放的水蛭,你也可以这么说。艾丽的亲叔叔都去世了,一个在朝鲜,还有一个死于车祸。现在还在的,就是一个赡养费很高的继母,一个赖在家里的弗兰克叔叔,还有鲁本叔叔——虽然艾丽叫他叔叔,但其实是一个堂兄。再有,就是安德鲁·利平科特和斯坦福·罗伊德了。”
“斯坦福·罗伊德是谁?”我困惑地问。
“另一个受托人,是吧,艾丽?反正他替你打理投资等业务。这种事情其实不难,因为像艾丽有这么多钱,你都不用做什么,钱自己也会生钱的。围着艾丽的主要就是这几个人。”艾丽又加了一句,“毫无疑问,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他们会来这儿看看你。”
我呻吟了一声,看着艾丽。
艾丽非常温柔甜美地说:“不要紧,迈克,他们还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