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确来了,不过待的时间都不长。第一次嘛,过来就是为了看看我,时间肯定不会很长。我觉得他们让我难以理解。当然了,我之前也没怎么接触过美国人。
举例来说吧,弗兰克叔叔。我同意格丽塔的说法,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值得相信。我在英国也见过这类人。他高高大大,有点啤酒肚,浮肿的眼袋给人以沉迷酒色的印象——我相信事实也的确如此。我觉得他在找女人方面很有眼光,对于一切可以渔利的机会也不会放过。他问我借过一两次钱,数目很小,只够花一两天。我猜他并不是真的缺钱,只是试探一下,看看从我这儿拿钱是否容易。这让我很为难,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是干脆地拒绝,让他知道我是个吝啬鬼,还是假装自己很缺心眼?但我又不想这么慷慨。让弗兰克叔叔见鬼去吧,我想。
寇拉——艾丽的继母——是最让我感兴趣的人了。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头发染得很漂亮,整个人十分热情,对艾丽总是甜腻腻的。
“你可千万别介意我给你写的信啊,艾丽。”她说,“你结婚的消息真是太让人震惊了,而且这么密不透风。当然我知道肯定是格丽塔怂恿的,她教你怎么做。”
“你不要责怪格丽塔,”艾丽说,“我也不想让大家如此不安,我只想……不要太小题大做。”
“当然了,亲爱的艾丽,你这么做也是有道理的。不过那几个管事的全都脸色发青,斯坦福·罗伊德,还有安德鲁·利平科特,他们认为所有人都会指责他们没有把你照看好。他们当然也不知道迈克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有多讨人喜欢,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然后她对着我笑了,笑得很甜,但我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假的笑容!我自忖,如果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那一定就像寇拉恨我这般。她对艾丽的谄媚态度情有可原,安德鲁·利平科特已经回到了美国,毫无疑问,肯定也警告过寇拉了。艾丽已经开始变卖她在美国的一些财产,因为她明确地表示,以后会在英国生活。不过她会给寇拉一笔很大的津贴,让她随意选择自己的住处。没有人提起寇拉的现任丈夫,我猜想他可能已经和别人远走高飞了。又一次离婚大概正在办理中,不过这次的赡养费就不多了。她嫁的是一个比她年轻很多的人,魅力大于财富。
寇拉想要这份津贴,她是一个追求奢华的女人。无疑,老利平科特已经明确地暗示她,艾丽可以随时取消这笔钱。她如果忘了自己的身份,随意散播关于艾丽新婚丈夫的谣言,艾丽就会这么做。
鲁本堂兄,或者说鲁本叔叔,这次没有过来。他给艾丽写了封态度友好又模棱两可的信,祝她幸福,但他怀疑艾丽是否真的想好了要定居英国。“如果不喜欢,艾丽,你就回美国来。别以为你会不受欢迎,恰恰相反,你的鲁本叔叔就肯定会欢迎你。”
“他说得蛮好听的。”我对艾丽说。
“是的。”艾丽苦思了一会儿才这样说,听上去她好像不是很同意。
“你喜欢他们中的谁吗?”我问道,“或者……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当然可以,你可以问我任何事情。”不过她还是隔了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似的说,“不,我谁都不喜欢。也许有点奇怪,但是我想,可能因为他们都不真正属于我,只是因为环境凑到了一起,而非血缘关系。他们没有一个是我的骨肉至亲。我爱我的父亲——我是说记忆中的他。他身体很虚弱,爷爷对他也很失望,因为他没什么经商头脑。他自己也不愿意从商,而是喜欢去佛罗里达捕鱼,或者做一些类似的事。后来他娶了寇拉,我从来都没喜欢过寇拉,她也从没喜欢过我。至于我的亲生母亲,当然,我已经没有印象了。我喜欢亨利叔叔和乔叔叔,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人,有时候比我父亲还有趣。我父亲是个安静的人,偶尔还会悲伤,但那两个叔叔却是享乐派。乔叔叔,我想,他有点野,是那种因为有钱而产生的野,反正他就是出车祸去世的那位,亨利叔叔则是在战场上战死的。爷爷当时有病在身,三个儿子相继去世的消息,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打击。他不喜欢寇拉,也不喜欢任何一个远亲。鲁本叔叔就是个例子,我爷爷说过,谁也不知道鲁本的心思在哪个地方。所以他把财产交给信托基金打理,其中一部分捐给了博物馆和医院,给寇拉也留了足够用的钱,还有他的女婿,弗兰克叔叔。”
“但绝大部分还是归你了?”
“没错,这也让他很伤脑筋。他竭尽所能,让别人看好这笔钱。”
“就靠安德鲁叔叔和斯坦福·罗伊德?一个律师,一个银行家?”
“是的,我想他认为我自己不能妥善照料这一大笔钱。奇怪的是,他让我在二十一岁时就接管这笔财产,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设定在二十五岁。我猜,可能因为我是女孩子。”
“太奇怪了,”我说,“我觉得应该反过来才对啊。”
艾丽摇了摇头。“不,”她说,“我猜想,我爷爷觉得年轻男孩子性子都很野,到处惹是生非,也容易被不怀好意的漂亮姑娘套住。不如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寻欢作乐——这是你们英国人的说法,是吗?但是他有一次跟我说:‘如果一个女孩子要懂事,那二十一岁就够了,再多等四年,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如果她很笨的话,那到二十五岁也还是很笨。’”艾丽看着我,笑了,“他还说他不觉得我笨。他说:‘你对生活还不了解,但是你有很好的眼光,尤其是看人。我认为你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我觉得他不会喜欢我的。”我想了想,说道。
艾丽很坦率,她并没有试图安慰我,说一些安抚我的话,毫无疑问我说的就是事实。
“是的,”她说,“我想他会吓坏的,刚开始肯定会这样,但他总会习惯的。”
“可怜的艾丽。”我突然说。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以前也这么对你说过,还记得吗?”
“记得。你说我是‘可怜的富家千金’,说得很对。”
“这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不是因为你有钱所以可怜,而是——”我迟疑了一会儿,“有太多人围着你了。”我说,“全都缠着你,每个人都想从你身上捞点好处,但没有人真的关心你,这是事实,不是吗?”
“我觉得安德鲁叔叔是真的关心我,”艾丽有点犹豫地说,“他总是对我很好,同情我。其他人——噢,你说得太对了,他们只想捞好处。”
“他们来向你讨要,是吗?找你借钱,从你身上收获利益,或者希望你把他们拉出困境,他们总是缠着你,缠着你,缠着你!”
“我觉得这很正常,”艾丽冷静地说,“不过现在我和他们都没瓜葛了,我要在英国生活,不会再经常看到他们了。”
当然,她想得太天真了,还没有认清现实。后来,斯坦福·罗伊德来了,带了很多文件和资料,都是要艾丽签字确认的,还有投资合同也需要艾丽批准。他和艾丽谈了很多关于投资、股票和地产的事情,还有信托基金的处理。他们的对话我完全无法理解,我帮不了她,给不了建议,也无法让斯坦福·罗伊德停止欺骗她。我希望他没有骗人,但像我这样一无所知的人,又如何能确信他所言属实呢?
斯坦福·罗伊德人很好,好得令人生疑。他是一个银行家,看上去也确实像个银行家,尽管不年轻了,但他依然帅气迷人。他对我很客气,虽然心里看不起我,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好了,”在他终于离开之后,我说,“这是最后一个。”
“你一个都不喜欢,是吗?”
“我认为你的继母,寇拉,是一个我从没见识过的两面三刀的贱货。对不起,艾丽,也许我不该这么说。”
“如果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那为什么不该这么说?而且你说的也不是太离谱。”
“你肯定很孤独,艾丽。”我说。
“是的,我很孤独。我也认识同龄的女孩子。我念的是一所上流学校,但我从没真正自由过。如果我自己交了个朋友,他们就会想办法把我们拆开,然后塞给我另一个女孩代替,你明白吗?一切都受到社会地位的限制,我也一直小心翼翼,从来没有给谁惹过麻烦,也从未真正在乎过谁。直到格丽塔的出现,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第一次有人真的喜欢我,那感觉真好。”
她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我希望……”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窗口。
“你希望什么?”
“噢,我不知道……我希望你不要这么依赖格丽塔。像这样依赖一个人,不是好事。”
“你不喜欢她,迈克。”艾丽说。
“我喜欢。”我赶紧否认,“我确实喜欢。但是你要明白,艾丽,她对我来说,还是……还是一个陌生人。我想,说实话,我有些嫉妒她,因为她和你——我之前从没意识到你们的关系这么紧密。”
“不要嫉妒,她只是唯一对我好的人,关心我的人——在我遇到你之前。”
“但你已经遇到我了,”我说,“你也已经和我结婚了。”然后我又说了一遍以前说过的话——
“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