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里普斯·奥尼尔犹豫不决地站在理发店外。有人在店里让理发师刮胡子。另外有些人,看上去也没什么两样,在让人理发。另外有些人靠墙坐在高背椅子上抽烟,等着轮到他们去坐上理发椅,他们有的在欣赏墙上挂的油画,有的在欣赏着长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他,斯克里普斯,该进去吗?他毕竟口袋里有四百五十块钱哪。他可以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他又一次犹豫不决地望着。这是个诱人的光景,与人相处,在暖和的屋里,穿着白大褂的理发师用剪子熟练地咔嚓咔嚓剪得挺欢,或者把剃刀在有些正在给修面的人脸上涂的肥皂沫中打斜地刮去。他们善于使用他们的工具,这些个理发师。他依稀觉得这不是他所需要的。他需要些别的什么。他需要吃东西。再说,还有他这只鸟儿得照料。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转身背对那理发店,在这寂静冰封的北方城市的大街上大步走去。他一路走着,只见右首有些树枝朝下弯的桦树,枝上光秃秃的没留下一片叶子,一直下垂到地面,被积雪弄得沉甸甸的。雪橇的铃声传进他的耳朵。说不定是圣诞节了吧。在南方,小孩子们就会放爆竹,冲着彼此叫“圣诞礼物!圣诞礼物!”啦。他父亲是南方人。他曾在叛军中当过兵。那是早在内战时期的事。谢尔曼在向海边大进军[威廉·谢尔曼(1820—1891)为美国内战时期北军将领,1864年5月,率领三个军从佐治亚州西北部进入,9月初占领首府亚特兰大,乘胜前进,于年底攻占东南部的萨凡纳港,把南军的阵地一切为二,促使它最后崩溃。]中烧掉了他家的房子。“战争是地狱,”谢尔曼说过。“不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奥尼尔太太,我不得不这样干啊。”他把一支火柴点着了那座有白色圆柱的古宅。
“要是奥尼尔将军在这儿,你这懦夫!”他母亲曾说,用她那蹩脚英语说,“你就绝对不敢把一支火柴点着这屋子啦。”
浓烟从这古宅袅袅升起。火势越来越大。那些白色圆柱被升起的团团浓烟所掩没。斯克里普斯紧紧抓住他母亲麻毛交织的衣裙。
谢尔曼将军爬上他的马儿,深深鞠了一躬。“奥尼尔太太,”他说,斯克里普斯的母亲后来常说他当时眼睛里噙着眼泪,即便他是个天杀的北佬也罢。此人有良心,老兄,即便他并不听从良心的支配。“奥尼尔太太,如果将军在这儿的话,我们就可以一对一地决一雌雄。照现在的情况看,夫人,既然战争就是这么回事,我就必须烧掉你这房子。”
他朝手下的一名士兵挥挥手,那人奔上前来,把一桶火油浇在火焰上。火焰冒起,一大团浓烟在那风息全无的暮色中腾地升起。
“不管怎么样,谢尔曼将军,”斯克里普斯的母亲得意洋洋地说,“这一团烟将警告南部邦联的其他忠诚儿女们你来了。”
谢尔曼鞠了一躬。“这正是我们不得不冒的风险,夫人。”他把靴刺啪地一扎马腹,骑马而去,一头白色长发在风中浮动。斯克里普斯和他母亲都再没见过他。奇怪,他这会儿竟会想起这段往事。他抬眼一望。面前有块招牌:
布朗饭馆最好试试便知
他要进去吃东西。这正是他用得着的。他要进去吃东西。这招牌上写着:
试试便知
啊,这些个规模较大的小饭馆[这种小饭馆原名为beanery,意为专卖大众食品黄豆炖猪肉的地方,实在也供应其他经济实惠的饭菜。]的主人是聪明的家伙。他们懂得怎样招揽顾客。他们不用在《星期六晚邮报》上登广告。试试便知。这样就行了。他走进去。
进了这小饭馆的门,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朝四下一望。有一只长柜台。有一只钟。有一扇门通往厨房。有两三张桌子。有一堆炸面圈,盖着只玻璃罩。有些标牌挂在墙上的有些地方,标明你可以点什么吃食。难道这就是布朗饭馆不成?
“我不知道,”斯克里普斯问一个从厨房的弹簧双扇门走出来的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儿就是布朗饭馆吗?”
“正是,先生,”女招待回答。“试试便知。”
“谢谢你,”斯克里普斯说。他在柜台前坐下来。“我自己要来些豆子,还要些给我这鸟儿。”
他解开衬衫,把鸟儿放在柜台上。鸟儿竖起了羽毛,抖了一下身子。它试探性地啄啄那番茄酱瓶。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伸出一只手,摸摸它。“这小家伙不是挺有男子汉气概吗?”她发表意见。“顺便问问,”她问,脸上带着点儿惭色,“你刚才点了什么,先生?”
“黄豆,”斯克里普斯说,“给我的鸟儿和我本人。”
女招待一把推起通厨房的小窗上的门。斯克里普斯瞥见了一眼一间温暖的蒸气弥满的屋子,有些大壶大锅,墙上挂着好些亮光光的罐子。
“一客猪肉外加呱呱叫的东西,”女招待用干巴巴的嗓音冲着推开的小窗叫道。“给鸟儿来一客!”
“就好!”厨房里传来一声回音。
“你这鸟儿多大了?”上了年纪的女招待问。
“我不知道,”斯克里普斯说。“我还是昨晚才头一次见到它。我当时正在铁道上从曼塞罗那走来。我妻子出走了。”
“可怜的小家伙,”女招待说。她倒了点儿番茄酱在指头上,鸟儿感激地啄食。
“我妻子出走了,”斯克里普斯说。“我们当时在铁道边喝酒来着。我们惯常晚上出去,看一列列火车开过。我写短篇小说。有一篇登在《晚邮报》上,还有两篇登在《日晷》[《日晷》文学评论月刊于1880年创刊于芝加哥,1918年迁纽约,成为观点激进的刊物,1920年后成为鼓吹现代文艺流派的杰出的月刊,于1929年停刊。]上。门肯竭力想抓住我不放。我太聪明了,不屑干那号事儿。我的作品中不谈政治。政治使我头痛欲裂。”
他在说些什么呀?他在乱说一气啊。这样是绝对不行的。他必须控制住自己。
“斯各菲尔德·塞耶[斯各菲尔德·塞耶任《日晷》编辑时,曾于1925年春退掉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不可战胜的人》,所以他在这里加以戏说。]当过我的男傧相,”他说。“我是哈佛毕业生。我只求人家让我和我这鸟儿美餐一顿。别再扯国际政治啦。把柯立芝博士[柯立芝(1872—1933)于1921年当选为美国副总统,1923年总统哈定突然去世,他继任为总统,1925年在大选中获胜,对内厉行不干涉工商业的政策,使国家繁荣起来,对外执行孤立主义的政策。]撵走吧。”
他神志恍惚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饿得快晕过去了。这北国的风对他来说太锐利、太凛冽了。
“听着,”他说。“你能让我就来那么一点儿那种黄豆吗?我可不想催。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
那小窗给推上去了,一大盘黄豆和一小盘黄豆,都是热气腾腾的,出现了。
“要的东西来啦,”女招待说。
斯克里普斯动手对付那一大盘黄豆。还有点儿猪肉哪。那鸟儿吃得挺欢,每咽一下总要抬一下头让豆子下肚。
“它这样做是为了这些黄豆感谢上帝,”上了年纪的女招待解释。
“这黄豆也着实好,”斯克里普斯表示同意。受到了这些黄豆的影响,他的头脑清醒起来。他关于那个亨利·门肯扯了些什么废话来着?难道门肯当真钉住了他不放?这个得对付的前景可并不美好。他口袋里有四百五十元。等这笔钱花光了,他总是能把事情了结的。要是他们逼得他太厉害,他们就会大吃一惊。他可不是个让人生擒活捉的主儿。让他们来试试看吧。
吃下了黄豆,那鸟儿睡去了。它用一条腿站着入睡,另一条腿蜷起在羽毛中。
“等它靠这条腿睡得累了,它会换一条腿儿来安睡,”女招待说。“我们家里有只老鹗,就是这么干的。”
“你的老家在哪里?”斯克里普斯问。
“在英国。在那湖泊地区[湖泊地区位于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有著名的温德米尔湖和全国最高的斯科费尔峰。诗人华兹华斯诞生并安葬在那里,和柯勒律治及骚塞被称为湖泊地区诗人。]。”女招待带着点儿依恋的微笑说。“华兹华斯的家乡,你知道。”
啊,这些个英国人。他们游遍了这地球表面的所有地方。他们并不满足于待在他们那个小岛上。奇怪的北欧人,念念不忘地做着他们的帝国梦。
“我并不是一直做女招待的,”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说。
“我相信你并不一直是这样。”
“当然不,”女招待继续说。“这段经历着实离奇。没准会叫你听得乏味的?”
“哪里会啊,”斯克里普斯说。“你不介意我什么时候把这段经历拿来写作吧?”
“如果你觉得有意思,我就不介意,”女招待笑吟吟地说。“你不会用我的真名实姓,这不用说。”
“如果你不愿,我就不用,”斯克里普斯说。“顺便问一下,可以再来一客黄豆吗?”
“试试便知,”女招待笑了。她脸上有些皱纹,脸色发灰。她有点儿像那个在匹兹堡去世的女伶。她叫什么来着?兰诺尔·乌尔里克。在《彼得·潘》中演出的。正是这一个。听人说她外出老是戴面纱,斯克里普斯想。这才是个叫人感兴趣的女人。真是兰诺尔·乌尔里克吗?[英国剧作家詹姆斯·巴里(1860—1937)写的童话剧《彼得·潘》从1904年初演起,剧中永远不会长大的少年主人公彼得·潘就由漂亮的女演员反串。本书写于1925年,海明威的确在戏说,因为兰诺尔·乌尔里克后来还在好莱坞影片《茶花女》(1936,嘉宝主演)和音乐片《西北前哨》(1947)中任配角。]也许不是。没关系。
“你真想再来点黄豆?”女招待问。
“对,”斯克里普斯干脆地回答。
“再来一客呱呱叫的玩意儿,”女招待冲着小窗内叫道。“甭管那鸟儿啦。”
“就好,”传来一声应答。
“请继续讲你的经历,”斯克里普斯亲切地说。
“那是举行巴黎博览会那年[指1889年为纪念法国革命一百周年举行的大博览会,著名的埃菲尔铁塔为此而赶建,为当时世界最高建筑。]的事儿,”她开口说。“我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用法语来讲,叫jeune fille,我是陪母亲从英国去的。我们打算参加博览会的开幕式。我们从北站到旺多姆广场我们下榻的旅馆的途中,弯进一家发型师的铺子,采购了一些小东西。我母亲,我还记得,添购了一瓶‘嗅盐’,照你们在这儿美国的叫法。”
她微微一笑。
“好,讲下去。嗅盐,”斯克里普斯说。
“我们按照惯例在旅馆登了记,人家给了我们预订的那两间毗连的客房。我母亲赶了路,觉得有点儿累了,我们就在房间里吃晚饭。我对第二天就可以参观博览会感到兴奋极了。可是赶了路,我累了——我们渡过英吉利海峡时天气挺恶劣——睡得可沉啊。早上我醒过来,叫唤我的母亲。没有回音,我就走进房去叫醒妈妈。床上没有妈妈,倒是睡着一位法国将军。”
“我的天啊!”斯克里普斯用法语说。
“我惊慌失措了,”女招待继续讲下去,“就打铃叫管理人员来。账台人员来了,我就要求知道我母亲的下落。
“‘可是,小姐啊,’那账台人员作解释,‘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你母亲的事。你是陪一位某某将军到这儿来的’——我记不住那位将军的姓名了。”
“管他叫霞飞将军[霞飞(1852—1931)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上半期中任西线法军总司令,大力挽救一开始遭到的惨败,并且在兵临城下的局面中保住了巴黎。]吧,”斯克里普斯出主意道。
“那姓氏跟这个非常相像,”女招待说。“我当时吓死了,就去叫警察来,要求查阅旅客登记簿。‘你会发现我和我母亲在上面一起登记来着,’我说。警察来了,那账台人员拿来了登记簿。‘瞧,女士,’他说。‘你跟你昨晚陪同来我们旅馆的那位将军一起登记的。’
“我陷入困境了。后来,我想起了那发型师的铺子的地址。警方把发型师去找来。一名警探把他带进来的。
“‘我跟我母亲到过你的铺子,’我对发型师说,‘我母亲买了瓶芳香剂。’
“‘我完全记得小姐,’发型师说。‘不过你不是陪你母亲来的。你是陪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国将军来的。他买了,我记得,一把卷小胡子用的钳子。反正在我账簿上能查到这笔账的。’
“我绝望了。就在这时候,警方带来了那名把我们从车站送到旅馆的出租车司机。他发誓说我绝对没有跟我母亲在一起。说呀,这段经历叫你听得腻味吗?”
“说下去,”斯克里普斯说。“要是你曾跟我那样苦于想不出故事情节来,就会明白!”
“好吧,”女招待说。“这故事也尽在于此了。我就此没见过我母亲。我跟大使馆取得了联系,可他们无能为力。他们最后证实了我的确陪我母亲渡过了英吉利海峡,可是此外他们就无能为力了。”泪水从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眼中涌出。“我再没见过妈妈。就此没见过。一次也没有。”
“那位将军怎么啦?”
“他最后借给我一百法郎——即便在当时也不是笔大数目——我就来到美国,当上了女招待。这段经历也尽在于此了。”
“还不止这些,”斯克里普斯说。“我拿生命作赌,还不止这些。”
“有些时候,你知道,我认为的确还有,”女招待说。“我认为一定还不止这些。在某处地方,用某种方式,总该有个说法吧。我不知道今儿早上是什么使我想起这事来的。”
“这是好事,能一吐为快,”斯克里普斯说。
“是啊,”女招待带着微笑说,这一来她脸上的皱纹就不那么深了。“我现下觉得好过些了。”
“跟我说说,”斯克里普斯要求这女招待,“在本城有什么给我和我这鸟儿做的工作吗?”
“正当的工作?”女招待问。“我只知道正当的工作。”
“对,正当的工作,”斯克里普斯说。
“人家的确说过那家新开的水泵制造厂在雇人手,”女招待说。为什么他不该用双手干活呢?罗丹这么干过。塞尚曾当过屠夫。雷诺阿做过木匠。毕加索小时候在香烟厂里干过活。吉尔勃特·斯图尔特[吉尔勃特·斯图尔特(1755—1828)为美国早期的肖像画画家,开创了一种特有的风格,对下一代画家颇有影响。],他画过那些著名的华盛顿像,在我们这个美国到处加以复制,挂在每间教室里——吉尔勃特·斯图尔特当过铁匠。再说还有爱默生。爱默生当过泥瓦小工。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他听说过,年轻时当过发报员。就像车站上那家伙一样。也许眼下那车站上的发报员正在写作他的《死亡观》或《致水鸟》[这是美国诗人洛威尔(1819—1891)的著名抒情诗。他出身新英格兰望族,同时是有影响的政论家、文艺评论家及外交家。]呢。为什么他,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就不该进水泵制造厂干活呢?
“你会再来吗?”女招待问。
“如果可以的话,”斯克里普斯说。
“还把你的鸟儿带来吧。”
“好,”斯克里普斯说。“这小家伙眼下挺累了。毕竟对它来说这一晚真够呛。”
“我看也是这样,”女招待表示同意。
斯克里普斯走出去,又投入这城里。他觉得头脑清醒,能对付生活了。进一家水泵制造厂会是很有意思的。水泵如今是了不起的玩意。在纽约华尔街上,每天有人在水泵上发大财,有人变成穷光蛋。他知道有个家伙不到半小时内在水泵上就净赚了整整五十万。人家是懂行的,这帮华尔街的大经纪人。
到了外面街上,他抬眼望那招牌。试试便知,他念道。人家懂这一套,没错,他说。不过是否当真有过一名黑种厨子?就那么一次,就那么一刹那,当那小窗朝上开的时候,他自以为瞥见了一摊黑色的什么东西。没准那家伙不过被炉灶的煤烟闹了个大花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