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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回 玉玦金环长离而去 敝衣恶食旁观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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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曾彭寿对刘贵说道:“我曾家几代传下来,算是宝贵的物件,就只一双玉玦。广德真人曾有大恩于我,临别的时候,我送了一片给他老人家,还有一片在这里。本来须等待服筹成人,能经管家政的时候,才传给他的;于今是等不得了,连同服筹一并付托给你。望你慎重保守,不可半途遗失了。”

说时解开外衣,从胸前贴肉的一个衣袋内,掏出那玉玦来,很郑重的递给刘贵。

刘氏也同时从臂膊上捋下一对金镯,给刘贵道:“这一对金镯,值不了甚么,不过还是我陪嫁来的。那时我住在常德,所以这金锡里面,有常德聚宝银楼的印你可套在臂膊上,以防有缓急需用的时候。若能留待服筹成人时传给他,也是一点儿遗念。”

刘贵都收了,藏在贴肉之处。刚待拜别曾彭寿夫妇,抱服筹逃走;只见一个当差的立在房门口,形色惊慌的说道:“请老爷快出去,不知从那里来的一大群大汉?甚么人也阻挡不住,直冲进大门来了。”

成章甫接口问道:“来人都带了兵器没有?”

当差的道:“各人都带有短兵器,绑在包袱上;两手是空着的。”

曾彭寿听了惊诧道:“防守村口的人干甚么事的!为何没有通报,便直进了我的大门?”

旋说旋向刘贵挥手道:“快抱服筹走罢!不问外面来的是谁,终是凶多吉少的。”

曾彭寿望着刘贵含泪抱起服筹,从后门走出去了,才折身出来。

只见一群尨形大汉,约有二、三十人,一色的青衣青裤,青布裹头,草鞋套脚,排立在大厅上。个个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却没一个人走动,也没一个人开口说话,都挺胸竖胁的站着,连左右也不乱望一眼。曾彭寿初听得当差的报告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疑惑是官府派来办这案的人;及见了这般情形,虽知道不是官府方面派来的,然也看不出是一群甚么人?来此何干的?只得大踏步上前,想问个来历。

忽有一个年约二十岁,书生模样的少年,从大汉队中走出来,迎着曾彭寿拱手道:“久仰老大哥豪侠的威名,时常想来亲近;无奈没有机缘,不敢冒昧进见,直到今日,才得遂兄弟的心愿。兄弟姓李,单名一旷字;在辰、永、郴、桂各府属,薄薄有点儿声名。承那一带的兄弟们不嫌我少不吏事,推我为首;我也只得勉强替众兄弟效劳。

“前日有在桃源县内的弟兄,星夜前来敝处报信,说老大哥横被冤抑,白塔涧全村的弟兄们,性命危在旦夕。兄弟思量上天有好生之德,嵝蚁尚且贪生。全村男女老幼,一千数百条性命,岂可平白无辜的断送在强盗不如的官府手里!而兄弟袖手旁观,不来相救?并且这白塔涧地方,在兄弟手下的,男女共有三、四百人;中有十之之八,是老大哥的佃户。平时感老大哥的德化,从来不肯非分胡为。只要有一个死在官兵手中,我便对不起辰、永、郴、桂各府属的众弟兄。

“因此这消息一来,兄弟来不及等待传齐各属,先带了常在跟前的二十几位弟兄,连夜赶到这里来。临动身的时候,已派遣了四班人,昼夜兼程去各属送信。不论次序,谁先得着兄弟的信,便谁先动身到此地来,相助一臂之力。

“兄弟方才已在村口,及村内各处巡视了一遍,足见老大哥知兵善战,调度有方;不过村口防守的人太单薄,且没有防守的器具,全靠人力,是可一不可再的。兄弟对于守险以及攻城器具,平时略有心得;可绘出图形来,教木匠、铁匠赶造几件出来应用,可省多少人力了。这村里的人数有限,官兵一到,只有减,没有加;若不仗着厉害的器具,帮助防守,人力终有穷尽的时候。不知尊意以为何如?”

曾彭寿听完了这一大篇话,口里只好唯唯应是,心中却暗自思量道:“我这白塔涧抗拒官兵,并不是有意造反;不过一面自救性命产业,一面仍举绅士去省里呈诉冤抑情由。这李旷我虽不曾见过,但他的声名连三岁小孩也知道。他是一个哥老会的大头目,湖南抚台悬一万串的钱赏捉拿他,没人能将他拿住。

“他的本领究竟怎样,我不知道;然看他这一点点年纪,这一点点身材,居然能使辰、永、郴、桂各府县的哥老会都俯首愿听他的号令,推他为头目;可见得他的本领,必不等闲。就是这二十几个雄赳赳气扬扬,如金刚一般的大汉,要使他们受指挥号令,也就不是没有大本领的人所能做到的。

“现在哥老会极多,如果各属府县的会党,都能听这李旷的号令,同来白塔涧只抗官兵,是不愁打官兵不过的;但是我们并不存心造反,只求保全这村里人的性命产业。至于他们哥老会,平日本来多是不安分的人;若和他们做一块儿闹起来,就说不定闹成一个甚么样的结局。

“只是于今既承他们的好意,星夜前来相救,而我们又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待不受他们的帮助罢,这村里就有好几百是哥老会中的人,我们不能不许他救他自己的人,更不能离开他们逃往别处;受他们的帮助,这乱子便越闹越大了。”

曾彭寿心里在这么踌躇,李旷似乎已明白了曾彭寿为难的意思,即挺了挺胸膛说道:“老大哥不用如此踌躇。事情已弄到了大众的生死关头,还用得着多少顾虑吗?兄弟平日与老大哥少亲近,老大哥便知道我李旷,也不过仅知道姓名,和知道我李旷是哥老会的头目罢了!至于我李旷究竟是个何等样的人,原来是干甚么事出身的,断不知道。老大哥若能知道我的生平,就能知道我虽是哥老会的大头目,却不与寻常哥老会的头目一例行为。

“我这番不辞辛苦,远道奔来,用意只在救出我会中弟兄,不屈死在官府手里。如到了紧要的时候,我李旷的性命可以不顾,不妨挺身到案。就凭我李旷这个名字,也能替众弟兄担当多少罪名;在此刻的官府但求有人能将我李旷办到案,其余一切的事都好商量。

“我李旷本是早已应该死的人,就因托哥老会的福,得活到今日,并受会中弟兄这般推崇。所以我的心中,除了时刻思量如何替会中众弟兄出力,使大家都得过安乐日子而外,甚么念头也没有。我现在既经到这里来了,老大哥能相信我很好,大家合力同心干下去;若不相信我,也不勉强,老大哥尽管请便。”

李旷说这段话的时候,激昂慷慨,斩截异常。曾彭寿不由得连连作揖说道:“兄弟正苦没人帮助,事已成了骑虎之势,欲罢不能。难得有众英雄拔刀相救,方且感激不暇;那有不相信的道理?此地不便商议事项,请进里面,由兄弟邀集各绅耆来,听候指教。”

曾彭寿当即教当差的好生招待这二十多个大汉,自己和成章甫引李旷入内室,计议一切应付官府方法。

这李旷和二十几个大汉突如其来,在诸位看官们心理中,必然都觉得十分诧异。不但觉得这李旷一干人来的诧异;必然连那广德真人种种神出鬼没的举动,和杀捕劫犯时候,从白塔顶上飞身扑下的三个少年、敲锣聚众的几个后来不知去向的人,以及从怀中掏银子,替刘贵赔偿损失的那少年,在此刻在下还不曾交代明白以前,也都是使看官们纳闷的。

诸位不用闷破了肚皮,到了必须交代的时候,在下自不能和现在那些有大军阀做护身符的厅长、局长一样,贪恋肥缺;在应办移交的时候,抗不交代。于今且将这李旷的来历表明出来,诸位便知端的了。不过要表明李旷的来历,须从李旷的父亲写起。

李旷的父亲名叔和,是一个极精明能干的读书人,胸中非常渊博。只是从十八岁上进了一个学之后,三回五次观场,不曾中得个举人。学问、才情都好的人,当然不甘埋没,便变卖了家中田产,捐了一个知县,在南京候补。因为他办事能干,很能得上司的欢心;一个候补知县的前程,在南京城里算不了甚么,只是李叔和就为办了几件出力讨好的差使,得了上司的赏识。

在当时一般候补知县当中,没有比李叔和再红的了。人在走红运的时候,趋奉的人自然很多;在许多趋奉李叔和的人当中,有一个姓刘,名达三的四川人,也是一个候补知县。为人粗鄙恶俗,一句书也不曾读过,除巴结夤缘外,一无所长。刘达三初次与李叔和见面谈话,李叔和就极瞧他不起,存心不和他接近。无奈刘达三却是真心要巴结李叔和,凡是可以讨李叔和欢喜的,无所不至。遇了上司委任李叔和去办甚么案件,刘达三最肯竭力帮助;贴钱劳力,皆所不计。

刘达三跟前有几个当差的,倒是个个机警,个个老练;不问如何难办的案件,有刘达三几个当差的出面承当去办,终得办出一点儿眉目。那几个当差的也都是四川人。据刘达三说,是从小时候就带在跟前长大的,主仆的感情融洽,所以有差遣,虽赴汤蹈火不辞。李叔和因此很注意观察他主仆的情形,实在和普通官场中的主仆不同,丝毫没有官场习气。

有时刘达三做错了甚么事,当差的竟当面批评不是,刘达三也无可如何。刘达三在南京虽不曾得过差事,使费却很阔绰,起居服御,就是走红的候补道,也不及他的排场。他的住处与李叔和紧邻,李叔和每得了为难的差事,他必悄悄的打发当差的去;办得有些儿头绪了,他才亲自到李叔和跟前来献殷勤。李叔和之所以能得上司的欢心,虽由于本人的才情、学问;而得刘达三暗中帮助的好处,也委实不少。

刘达三既存心是这么巴结李叔和,久而久之,李叔和自不觉得刘达三粗鄙恶俗了。有时上司委任李叔和办案,李叔和估料这案非刘达三办不了,便索性保举刘达三去办,不埋没他的功劳;渐渐刘达三也在上司跟前红起来了。二人益发亲密,内眷也往来如一家人。

那时李旷才十岁,李叔和亲自带在身边教读。李旷生得聪颖异常;凡见过他的,无不称为神童。刘达三有个女儿名婉贞,比李旷小三岁,也生得玲珑娇小,十分可爱;只是亲生母早已去世,由继母抚养。他这继母原是南京有名的妓女张金玉,刘达三在正室未死以前,讨来做妾;正室死后,即行扶正了。李旷的母亲因见刘婉贞没亲娘抚养,继母又是妓女出身,不是知痛识痒的人,甚为怜爱;时常将婉贞接到家中,一住三、五个月。婉贞也在李家住惯了,轻易不肯回张金玉面前去。

刘达三本是极力想巴结李叔和的人,看了这情形,巴不得将婉贞许给李旷,遂托人出来作合。李叔和虽不大愿意,然因自己太太钟爱婉贞;而刘达三托出来作合的人,又是有些面子的,官场中照例都拿女儿做人情,李叔和遂也不认真反对。这亲事只要李叔和不反对,自无不妥协之理。刘李两家既成了儿女之亲,彼此更和一家人相似,做官也互相照应。

刘达三最会办理盗贼案件,自从得李叔和保荐,办过几桩案件以后,上司异常赏识他。那时各处发生的盗匪案子极多,非刘达三办,谁也办不了。这么一来,刘达三的声名,转在李叔和之上了;李叔和倒不在意。

这年南京发生了瘟疫,刘李两家的人都传染了。李叔和夫妇的身体,本来都不甚强实;瘟疫一传染上身,不到几日工夫,李叔和竟撇下妻儿死了。李叔和的太太已在危急之中;又因哭夫哀痛过度,寿命有限,也只得撇下才十来岁的弱子,相随他丈夫于九泉之下去了。

李叔和在南京候补,虽然能得上司的欢心,却不曾得过实缺,也没干过大捞钱的差事。那时候补的官员,照例多是空阔架子,留得本人在,到处可以活动,外人看不破他们的实在底蕴;只要本人一去世,外边不但挪移不动,讨债的且立时纷至沓来。李叔和在日,自信是个能员,抱负着很远大的希望。平日小差事弄来的小钱,随到随用,还不够使费;并亏了几千两银子的债。这一旦死下来,教他太太如何能担负得起?他太太跟着一死,李旷更是无依无赖;人生悲惨的境地,至此也算是达于极处了。

当李叔和将要断气的时候,打发人去隔壁请刘达三过来。刘达三正在拾夺行装,说上司委了一件紧急的差使,即刻就要动身,行色匆急的走到李叔和床前。才握住李叔和的手,待说几句安慰的话,张金玉已遣当差的过来,催促道:“院里又打发人来传了,请老爷快去!”

刘达三只急得跺脚道:“这玩意真不是人干的!连平生至好的朋友,在死别生离的时候,想说几句话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好好,我上去一趟再来。”

李叔和知道上司的差使要紧,不敢说甚么,只得睁着失望的眼,看着刘达三走了。刘达三这一去,就好几日不回来。李叔和死后,李太太又教人去请,张金玉回说已出差去了。直至李太太死的时候,刘达三还不曾回家。刘婉贞平时每日必到李家来玩耍的,至此不见过来了,只张金玉代表刘达三,到李叔和灵前吊奠了一番;李太太死了后,连这番手续也没有了。还亏得李叔和在时,交游宽广,并有几个同乡的人照应,才将他夫妻两具灵柩,暂时寄停在他同乡会馆中,准备他日搬回原籍安葬。

刘达三在李家丧事完全办妥之后才回,也不问起李旷的生活状况。李家原有的跟随,只有两个,是李叔和由原籍带出来的,才等到丧事办了才去;以外的都在李太太没有咽气的时候,早就各散五方了。仅剩下一个平日在李家看门的张升,因已有五十来岁了,无处谋生,不肯自行投奔他处。李旷的食宿,就赖这张升照顾。

张升是南京人,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因他一生对人和气,终日是满脸带笑,没人见过他恼怒的样子;南京认识他的人,都替他取个绰号,叫做张大和合。李叔和候补多年,虽没有蓄积,然家中的衣服器具,以及李太太的首饰,本来也够李旷和张升数年吃着。无奈李叔和夫妇都死,李旷幼不更事,内外全没个人照管;偷的偷,冒的冒,丧事一过,李旷主仆就衣食不周全了。

有几个平日与李叔和感情还好的同乡,看了这情形,都骂刘达三太没有人心,应该将女婿李旷接在家中教养。刘达三当日向李叔和要求结亲的时候,曾托了两个有些面子的同乡,出头作合。这时那两个作合的人,因听了外面责备刘达三的议论,也是觉得刘达三太薄情了,劝刘达三顾全自己颜面,将李旷留养在家,好生教督。

刘达三一时说不出悔婚的话来,只得把李旷接到家中。张升也留在家里,继续替刘家看守大门。只是李旷虽到了刘家住着,刘达三却借口避嫌,不许李旷到上房里走动。

刘达三是不断有差事的人,在家里的时候很少;即偶然回家,也不许李旷进见。李旷既不能到上房走动,起居饮食当然都在外面,和刘家底下人在一块;衣服更没人缝制给他穿。初到刘家的时候,还有从家中带来的衣服,可以敷衍;住到一年以后,童年身体发育极快,原有的已不能穿了。因刘达三、张金玉都不肯做给他,就只得不顾短小和破旧,勉强遮掩着身体。名义虽是刘家的姑少爷,形像简直与一个叫化子无甚区别。

刘达三恐怕他走到外面去,给同乡的瞧见了,又来责备,叮嘱当差的和张升不许李旷出大门;若有客来了,须监守在没人的地方,不许在出入经由之处露眼。李旷本是生性很聪明的人,在刘家受这种待遇,心里自是忿恨极了!但是他这时的年纪,才得十零岁,既没有自谋生活的能力,又没有可以投奔的所在。张升虽是跟着他到刘家来的人,然年老没有能为;不过良心上觉得刘达三的待遇不对而已,补救的办法,是一点也想不出来。

刘家当差的当中,有一个姓何名寿山的,才到刘家来不久。刘达三还似乎不甚信用他,不大差遣他去干紧要的事,也是不许到上房里走动;终日只在外面和李旷做一块,夜间也同睡在一间房内。这日何寿山忽向李旷问道:“怎么这里的人都称你姑少爷,你到底是那一门的姑少爷,却住在这里?”

李旷笑道:“自然就是这里的姑少爷,还有别人家的姑少爷,住到这里来的道理么?”

何寿山做出诧异的样子,说道:“哎呀,真的吗?你为甚么穿这么不堪的衣服呢?”

李旷道:“这里的姑少爷应该穿甚么衣服?我这衣服怎么不堪?”

何寿山道:“这倒没有一定。不过据我想,你既确是这里的姑少爷,就不应该和我们做一块儿睡觉,一块儿吃饭;并且你身上穿的这么破旧不堪,老爷的面子上,也应该有些难为情。老爷又不是没有钱,为甚么这么不把你当人呢?你家住在那里?家中没有人了吗?”

李旷听了不做声。

何寿山见李旷不做声,即凑近身握住李旷的手说道:“我初到这里不久,不知道你是这里甚么人;以为不过是老爷本家的穷亲戚,在这里吃点儿伴甑饭罢了。后来听得大家都叫你姑少爷,我心里就疑惑老爷如何会有这么狼狈不堪的女婿?问同事的,又不肯说,所以忍不住当面问你,毕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看你在这里的神情,像是心里很受委屈的样子。你果是这里的女婿,受这种待遇,也不怪你心里委屈,不但你委屈;连我心里都代替委屈。你自己家里在甚么地方?家中还有些甚么人?不妨说给我听。我若能有法子替你出气,必竭力帮你的忙。我是因为见了不公平,才这么对你说。”

李旷翻起两眼望着何寿山,半晌泪如泉涌。何寿山反笑起来说道:“哭些甚么?快说给我听,我好替你想法子。”

李旷哽着嗓音答道:“我若是还有家,家里还有人,也不在这里吃这碗伴甑饭了。”

何寿山道:“你既没有家、没有人,是谁替你定亲的呢?我家老爷又怎么肯把小姐许给你呢?”

李旷将刘家托人作合,以及自己父母遭瘟疫病死的情形,说了一遍。何寿山听罢,踌躇了一会,问道:“这委屈你愿意长久受下去么?”

李旷道:“谁愿意长久受这委屈,但是有甚么法子使我不受呢?”

何寿山道:“你果真心不愿受委屈,我倒有法子;不过这头亲事,你愿意割舍不愿意呢?”

李旷道:“这如何由得我愿意不愿意。你老爷待我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就不愿意割舍,又有甚么用处?”

何寿山摇头道:“那却不然,我问你这话,自有我的道理。你愿意不愿意,只管老实对我说。愿意割舍,有愿意割舍的做法;不愿意割舍,有不愿意割舍的做法。我因为有了你在这里的情形,代你不平,才打算替你出气;既是要替你出气,自然应依你自己的心愿行事。我才来这里不久,不知道你和这里小姐的情意如何?你们是从小在一块儿厮混的人,或者两下的情意很好,本不愿意割舍,只以迫于境遇,不能如愿。我既帮你,就得尽力成全你们的心愿,你不妨老实说出来。”

李旷道:“我现在倒不觉得怎样了,因为不和他在一块儿玩耍的日子,已经久了。当我父母才死的时候,他忽然不到我家去了,我心里实不免有些想念他。我自从到这里来,只与他见过一次;才说了几句话,就被他母亲叫唤进去了。后来听得说,他为和我说话,挨了一顿毒打。自后我便见了他,也只作没看见,连忙躲避。”

何寿山听到这里,即连连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事本来不能怪小姐。只是你在刘家做女婿,也有这么久了,你可知道刘达三是何等人么?”

李旷见何寿山直呼刘达三,并现出极轻侮的神气,不由得现出极诧异的声音问道:“他不是在这里候补的吗?”

何寿山道:“候补自是在这里候补,不过他的出身怎样,你恐怕不知道;不但你不知道,你父亲当日和他要好,也未必知道。若真能知道他的出身,我想绝不至肯与他家结亲。他原是哥老会的头目,在湖南、四川两省的势力很大,他捐官到南京候补,用费都是两省弟兄凑集起来的。

“他当日要捐官出来的时候,原说须谋得一个好地位,才能集合众弟兄,做一番大事业,要众弟兄先捧他出头,他出了头再缓缓的提拔众弟兄。众弟兄相信他,便凑集了十几万银子,由他拣选了几个同会弟兄,假充当差的,一同出来捐官。分发到南京候补以后,由他将带出来的弟兄,一个一个荐到各衙门里当差。荐出去一个,就提拔一个出来,补缺几年来,已荐出去不少了。我这回就是被提拔在这里来补缺的。

“论我在会里的资格,本来早已应该提拔的,只因他在未捐官以前,曾与我有点儿小嫌隙,我倒没放在心上,他却虑我靠不住,屡次借故推诿,提拔别人。直到前几月,为办一桩盗案,那对手太硬了,只得亲自出马。无奈他年来酒色过度,不但没有办到案,反受了暗伤回来,这才不能不求我替他出力。我既已替他办好了那案,他就不好意思再推诿了。

“谁知他表面上虽不推诿,提拔我到这里来,心里仍是忘不掉以前的嫌隙。我到这里一个多月,仅与他见了两次面,好歹的差使,都轮不到我身上。像这样的提拔我,我要他提拔干甚么!不如回家去,倒落得个自由自在;每月多少总还有点儿进账。因此刚住了半个月,就动念不打算在这里受气了;为看了你在这里的情形,觉得甚是可怜。被刘达三提拔在这里的几个弟兄,都改变了行为,跟着刘达三干没天良的事。

“我向他们问你的来历,他们异口同声的说,不要多管闲账。我看他们说话的神气,好像还有要谋害你的意思;你的年纪太轻,那里看得出他们的举动。我若撇下你走了,你断不能保住性命,我心里觉着不忍,所以多在这里停留了半个多月。你于今只有单身一个人,没有地方可以投奔;你若愿意跟着我走,我自当尽力量安置你。”

李旷听到此处,已双膝朝何寿山跪下说道:“你能救我出去,我就拜你做师傅,不问教我跟到甚么地方,我都情愿。”

何寿山见了,很高兴的将李旷拉起来说道:“好!你虽是个公子哥儿出身,既做了刘达三的女婿,便做我的徒弟,也不辱没你。你暂时还是安心在这里住着,我们要走,须待刘达三出差去了,我才好布置。你在这里,当着人不能叫我师傅,也不可露出与我亲近的样子来。刘达三一疑心,有了防备,虽不怕走不脱身;只是就这么走了,太便宜了这班恶贼。”

李旷点头,说理会得。

没过几日,刘达三果然又得了上司的委任,带着几个得力的当差,到距离南京很远的地方办案;仅留张升在家看守大门,里面有几个丫头、老妈子而已。动身的时候,忽将何寿山叫到面前吩咐道:“我这番出差,总得十天半月才能回家。本想带老弟同去的,因为大家都去了,家中没人照顾;旁人不及老弟稳重,能耐也差些,留在家中不甚妥当,所以只得委屈老弟,替我照顾些家务。

“还有一件须托付你的事,就是李家那孩子,不知道一点儿人情世故。我为和他父亲要好,不忍望着他流落,将他留在家里抚养。谁知他丝毫没有上进的心,好吃懒动,并不知道顾全颜面,那种讨口子也似的模样,却不害羞,还时常跑到外面去闲逛。他是小孩子,不顾颜面没要紧,我何能听他胡闹,全不顾些儿体统呢?

“我平日在家的时候,禁止他不许出外,便是这个缘故。跟我的弟兄们都知道,只老弟初来不久,我还不曾把话说明。想老弟是个精明人,也在这里看了一个多月,大概的情形,料也看出几分来了。我没工夫细说,总而言之,托付老弟替我看管他:一、不许他出外,二、不许他入内。我的体面便可顾全了。”

何寿山连忙点头应是道:“这是我应该当心的事;大哥便不吩咐,我也知道体贴大哥的意思。我承大哥好意,提拔到这里来,坐吃了一个多月,没一些儿劳绩报答大哥;难道这点儿小事,也不能体贴大哥的意思办好?请大哥放心,不但这次出差的时候,可以将他交给我;就是以后应该如何办理,大哥是知道我的人,料能相信我不至于办不妥当。情愿一肩承担办好,包可办到无论甚么人不能说大哥半个不字。这就算是我进见的礼物,不知大哥的尊意怎么样?”

刘达三见何寿山说出来的话,正合孤意,不由得凑近身,握住何寿山的手说道:“老弟毕竟是一把好手,我悔不早引老弟出来。几年来由我提拔的弟兄,也实在不少了,在我跟前做事,虽可以说没一个不是齐心协力帮助我的,但事事都得我亲自指点;像老弟这么不待我开口,便能体贴我意思的,竟没有一个。

“即如李家这个不长进的孩子,我们要处置他,并不是一件难事;所难的就在须处置得妥当,务使旁人不能说我半个错字。老弟方才说包可办到,无论甚么人不能说我半个不字,这就是一句知道我心事的话,怎能教我不高兴呢?但不知老弟有甚么巧妙的方法,能办到那么干净?请说给我听听,也好教我安心去出差。”

何寿山笑道:“这事不可急在一时,等到我办好了的时候,自然会说给大哥听;若此时说出来,不仅大哥不能安心去出差,甚至反有妨碍。”

刘达三想不到何寿山有救李旷的举动,毫不疑虑的拍着何寿山的肩背道:“好好的替我办了,我绝不亏负你。”

何寿山假意说了些感谢栽培的话,刘达三安心乐意的动身去了。要知何寿山如何搭救李旷?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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