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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回 起贪嗔葬身火窟 耐辛苦卖技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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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周福虽是醉眼蒙眬,然黄光灿烂的金镯,一触眼帘,两眼便显得分外光明了;只是还有一点儿疑心,恐怕是假的。凑近前看时,竟是刘贵临死的那夜,从门缝中所看见的那只金镯,一时只喜得跳起来,想从妇人手中夺下。

无奈这妇人早已存心防备了,连忙将手缩回去,并把身体让过一边,说道:“你这没天良的,打算抢夺我的吗?”

周福一下不曾抢着,身体倒险些儿栽倒了;极力按捺住火性,说道:“谁打算抢夺你的?我们夫妻一般的人,我就照这样买一副送给你,也是应该的。你自己弄来的,我倒要抢夺你的吗?那有这种道理!不过我想接过来,仔细瞧瞧,看是不是小鬼那个?”

妇人一面仍掳起衣向腰间揣着,一面说道:“用不着你仔细瞧,你就瞧了也不认识。我知道你只在门缝里张了一次,就能认得吗?”

周福见妇人如此情形,料知软骗是骗不到手的,只气得指着妇人骂道:“你这东西真没有天良!我一向待你仁至义尽,你不应该拿我当贼和强盗一般的看待。”

妇人不待周福发作,就向左右指了两下说道:“我劝你不要见了金子就两眼发红,和我闹起来。你要知道,左右邻居因见刘老板死了之后,你每天待小鬼,不是打便是骂,大家已在背地里骂你没天良,不念刘老板在日待你的好处;若闹到邻居知道你打他骂他,是为要夺他的金镯,只怕有人出来替小鬼打不平呢!”

周福听了这番话,似乎有点儿害怕样子,实时放低了嗓音,说道:“我们自己不说给外人听,外人怎得知道?你不给我看不要紧,我倒要问你是如何弄到手的?还有一个甚么古玉玦,那东西更是一件无价之宝,和这金镯是做一块儿包着的;你得了金镯,必定那东西也被你得了,也拿出来给我看看,我绝不抢你的便了。”

妇人摇头道:“不见有甚么古玉玦,就是光另另的一个镯头。你猜是在甚么地方得的?”

周福道:“我若知道,也不至落到你手里了。”

妇人得意洋洋的说道:“这也是我的福气好,合该发这一笔大横财。我今天下午到晒楼上去收衣服,没留心晒楼上有一条木板松了;一脚踏去,木板就移动了,身体一歪,这脚便陷了下去。幸亏木板离屋瓦不到一尺高下,脚踏在屋瓦上,踏碎了几片瓦,身体没有跌倒。我抽出脚来,看屋瓦碎了几片;冬天里雨水多,我恐怕下雨的时候屋瓦破了的地方漏水,只得将身体伏在晒楼板上,伸手下去,想从瓦厚的地方,移几片瓦过来,将碎瓦换掉。谁知刚把碎瓦移开,无巧不成书就看见一个青布的包儿,盖在碎瓦底下。我那里想得到,布里是包着这样值钱的东西呢?随手取出来,觉得是一个很沉重的圆圈;解开青布看时,直喜得我疑心在这里做梦。当下也想不到是谁藏在那里面的?”

周福道:“这是我的财运,至少也得分一半给我。”

妇人板了一个鬼脸,道:“既是你的财运,为甚么你千方百计也找不到,我却得来全不费工夫呢?”

周福听了,老羞成怒,便破口大骂起来,妇人也丝毫不肯退让。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结果就互相扭打起来。

两人都是喝醉了酒的,初时还支撑得住,气忿之后,加以扭打,酒便涌上来了;登时头重脚轻,两人都立脚不住,一同扭倒在地。喝醉了酒的人,都是一倒地便不能挣扎起来,并即刻不省人事。

此时曾服筹正在门外偷听,见二人倒地,都伸手直脚的睡了,不能动弹,即推门进去。

原来曾服筹这夜,因听得周福与妇人说笑的声音,觉得与平时不同,悄悄的起来,到周福房门外偷听;正听得周福对妇人说金镯和古玉玦的事。再听妇人说话有因,遂不舍得走开。及从门缝里看见妇人取出金镯来,竟是自己所秘藏的东西,不待说见了心里非常难过;听完妇人所述拾得金镯的来历,已忍不住鼻酸心痛。不敢在门外哭泣,只得回到自己房里伏在床上啜泣。

曾服筹哭的声音甚小,因夜深寂静,周福房中仍能听着。曾服筹哭时,听得周福拍桌大骂,不由得吃了一惊,以为是骂他自己不该哭了,吓得吞声忍住;细听妇人也拍桌大骂,才知道是二人吵嘴。于是又悄悄到门外偷听,房里便扭打起来了。

二人倒后,他推门进房看时,房中的油灯因被二人倒下去的时候打翻了;凑巧旁边有一大袋棉花,油灯正翻倒在棉花上。灯芯上的火一遇棉花就引着了,已有尺来高的火光,照得房中通红。

曾服筹见棉花烧着了,心里着慌起来,打算取水来烧;苦于房中没有一点儿水,只桌上还有半壶喝不完的酒。十来岁小孩,没有见识,以为酒也可以代水浇火的,提起壶来,取去壶盖,随手向火上浇去。谁知比浇油的还厉害,登时火焰冲上了楼板,把个曾服筹更吓慌了手脚;只得弯腰推周福,想推醒周福,好起来救火。

烂醉的人刚才睡着,岂是推得醒的!连推了几下不动。火更大烧起来,火气逼得一生痛,心里却陡然想起妇人腰间的金镯来。不暇顾妇人的醒睡,就火光撩开妇人的衣一摸;尚好一摸就摸着了,取在手中便转身出房。跑到藏玉玦的所在,掏出玉玦来。

他正待开大门逃出去,火势真急,转眼已劈劈拍拍的烧穿了屋顶。满屋都被浓烟弥漫了,竟找不着大门。幸亏隔壁客栈里人多,知道豆腐店里起了火,有打开进来,帮着救东西的,曾服筹方逃得了性命。只有顷刻之间,已将一家豆腐店烧成了一堆灰烬;周福和那妇人都葬身火窟,连尸体都没有了。

左右邻居的人,虽都觉得曾服筹孤苦可怜,然也无人肯仗义出头,维持曾服筹的生活。曾服筹零丁一身,无依无靠,身边又没一文钱。心里也知道金镯和玉玦是可以卖钱的,但因是两件关系重要的东西,为这两件东西,险些儿送了性命;存心要好好的保守,不肯变卖了钱来吃喝。既没得吃,又没得住,就只得沿门乞食了。

他因听了刘贵临终的话,知道自己原籍是湖南桃源人,大仇人朱宗琪也在桃源;小孩子心理,只觉得要报仇须与仇人接近,便向人打听了从通城去桃源的道路,一面行乞,一面向桃源前进。每日多则走二、三十里,少则走十来里。入夜遇了人家,就在人家房檐下蜷伏一宵;若荒村没有人家,便坐在树林中打盹。

这日走到一处,是一个乡镇,镇上有几十户人家,其中的一家饭店,正有许多行路的人在这饭店里打中伙。曾服筹这时身体又疲乏,肚中又饥饿,一屁股坐在饭店门外的地下,眼望着许多人都一个个手捧热腾腾的白饭,送到口中大嚼;更有微风吹得一阵一阵的饭香味,拂面而来,止不住馋涎欲滴。

好在他已乞食过好几日了,胆子也大了些,面皮也厚了些,口里叫得出求乞的话来;连向里面叫了几句平常叫化所叫的话。只见小伙计走到门口来,瞧了曾服筹两眼,喝道:“你这小叫化是那里来的?怎么讨饭讨到我们饭店里来了!饭店里只有饭卖,那有饭讨给你,快向别人家去讨,不要在这里叫唤罢!”

曾服筹听了这话,真不敢再叫唤了,但是也不肯走到别人家去,垂头丧气的坐着。

忽然有一个人走近身来。曾服筹抬头看时,却是一个小女孩子,左手端着一碗饭,右手拈着一双竹筷,递给曾服筹道:“我们吃剩下来的,给你去吃罢!”

曾服筹喜出望外,连忙伸手接了,送到口边便吃。吃过一半了,才留神看这女孩子,年龄似乎比自己小约有七、八岁的模样;身上衣服虽破旧不合身,然眉目口鼻的位置,很生得亭匀可爱。

他心里正想问她是不是这饭店里的,女孩已开口催促道:“快些吃!我在这里等你的碗筷呢。”

曾服筹遂不问了,又低下头来吃。才吃了两口,就听得劈拍一声巴掌响,接着很严厉的口声斥责道:“你这教不变的小蹄子,只一霎眼,又一个人偷跑到这外面来做甚么?”

曾服筹虽没抬头,然知道被打的就是这女孩子,只吓得饭筷都几乎掉了,慌忙将碗筷放下来。

看出来的这人,年纪约有四十多岁,身材高大,也是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说话北方口音,看不出是那一类的人。一个巴掌打得这女孩双手抱住头往门里便跑,碗筷也不敢收拾了。

这高大汉子望着女孩跑进门之后,才慢慢的回过头来,打量了曾服筹几眼,突然问道:“我看你这孩子不像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为甚么在这里讨饭吃呢?你姓甚么?家住在那里?”

曾服筹不敢说出真姓名,只得答道:“我原不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无奈我的父母都去世了,家业又被火烧光了;只落得一身孤苦,无力谋生,不得不行乞。我姓刘,从前家在通城,此刻已是没有家了。”

这汉子见曾服筹说话伶牙俐齿,并非常文雅,面上立时现出欢喜的样子来。问道:“你既是从前家在通城,为甚么乞食到这里来了呢?”

曾服筹道:“我有一家亲戚在桃源县,打算一路乞食去投奔亲戚。”

这汉子笑道:“这事真是巧极了!我正有事要到桃源县去,可以带你同走,用不着在路上乞食了。若在路上走不动的时候,还有车给你坐。你愿意和我们同走么?”

曾服筹还踌躇着不曾回答,这汉子又接着说道:“我因见你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没有吃过这种饥寒之苦;我一行有好几个人,多带你这一个小孩子,花费不了多少钱。若到了桃源你亲戚家的时候,你亲戚能有钱算还给我,我也不客气;没有便罢了,就算我修了这点儿阴骘。”

曾服筹毕竟年纪太轻,那知道世情险恶?本来自从被火烧后,无吃无住的苦楚也受得够了,忽听得有这种机会,心里说不出的欣喜感激。只有些着虑到了桃源之后,并没有亲戚家可去,那时不免要露出说谎话的马脚来;但是能得眼前的饱食安居,以后的事也就顾不得了。当下即起身对这汉子作揖,道:“你老人家真个肯把我带到桃源县去,免得我一路乞食,我实在感激得很!”

这汉子也不回礼,弯腰拾起碗筷来,一手在曾服筹头顶上抚摸着,说道:“跟我到这里来罢!”

曾服筹的头被汉子抚摸以后,不知怎的心里便有些胡里胡涂了,自己一点儿主张也没有,跟着汉子走到饭店后面的一个小小院落里。汉子回头教曾服筹站着不动,自走进一间房子里面去了。

曾服筹两眼看一切景物都分明,惟有心中慌惑,一加思索,便觉头昏;因汉子命令站着不动,就真个站着一步也不敢移开。一会儿汉子空手出来,对曾服筹招手道:“到这里来。”

曾服筹走进那房子,只见房中靠墙壁安放了三张破木床;床上被褥也都破旧腌臜,胡乱堆塞,并不折迭。上首床缘坐着一个中年妇人,生得满脸横肉,却擦脂抹粉;两裤用红棉带缠扎,尖头鞋上还绣了许多红绿花,不似南方妇女的装束。送饭挨打的女孩子,靠妇人陡旁立着,一脸的泪痕;估量她不仅在门外挨了那一巴掌。侧面两张床上,共坐了三个男子,身体肥瘦、年龄大小不一;然都是穿着破旧的短衣,科头赤脚,同样显出一种非士非农非工非商的神气,一个个望着曾服筹欢颜喜笑。

汉子牵了曾服筹的手,走近妇人跟前,说道:“这小子模样儿也生得好,可以看得出是很聪明的,教他的东西,必定一教便会。”

妇人笑嘻嘻的伸手接了曾服筹的手握着,轻轻往怀中一带;只拖得曾服筹向前一栽,几乎扑倒在妇人胯下。妇人随手又提起来,笑道:“怎的这么鼻涕脓样子!站也站不牢。”

一边说,一边张开着一对猪婆眼,在曾服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抬头向这汉子说道:“这倒和我们小翠子是天生的一对;好教他们装善才龙女,也好教他们装金童玉女。旁人再想找寻这么一对,恐怕没有了。”

汉子点头笑道:“我不也是这般想吗?我正在着急下月初十襄阳府的寿期,我们装善才童子的身材年纪太大了,扮出来不好看;难得这小子送上门来,真是天赐的!你赶紧教练他罢!”

妇人答应着,起身从桌上倒了一杯茶,送给曾服筹道:“你吃了饭不曾喝茶,大约有点儿口渴了;且喝了这杯茶,我有话对你说。”

曾服筹眼看了这种不伦不类的情形,耳听了这些不伦不类的言语,心里也觉得这里不是好所在。但自头顶被这汉子抚摸后,举动言语都丝毫不能自主,妇人的茶送到口边,不知不觉的张口便喝;只是喝下这茶之后,心里倒明白了,也能自由行动了。

妇人和颜悦色的握着他的手到床沿坐下,问道:“你姓甚么?怎么这一点点年纪,就独自出来讨饭?”

曾服筹将在门外答汉子的话,复说了一遍。

妇人点头道:“我们也是要到桃源县去的,不过此去桃源县很远,须走一两个月方能走到。我们一定把你带到桃源躲,送到你亲戚家。但是你在路上,吃我们的,住我们的,就得听我们的吩咐,不许违拗。我欢喜你,还可以做几件新衣服给你穿。我们是在江湖上卖艺的,到处可以卖钱。你于今跟我们走,我也教你一些技艺,你学会了,如今能帮我们赚钱;将来你到了桃源之后,自己有了这些技艺,也好赚钱吃饭的。”

说时,他随手指着小女孩道:“她是我的女儿,名叫小翠子。今年八岁了,已学会了好几样技艺。无论去甚么地方,用不着盘缠,随意耍几样把戏给人看,就能赚钱吃饭歇店;不至和你一样沿门托钵,羞辱煞人。”

曾服筹听了,很高兴的望着小翠子,问道:“你学会了几样甚么技艺?”

小翠子笑道:“我会将身子缩小,钻进一个紧口的坛子里去;又会把竹梯子竖在爸爸脚心里,缘梯子上去,在梯子上倒竖起来;又会走软索,并在软索上做倒挂金勾;还会舞刀打拳。”

曾服筹喜笑道:“好玩倒是好玩的,但是你的身子怎么可以缩小呢?”

小翠子转脸望着妇人,笑道:“这是不能随便说给你听的,教会你了,自然知道身子可以缩小。”

曾服筹道:“钻进去了,又得钻出来么?”

小翠子格格的笑道:“不钻出来,不要在坛子里过一辈子吗?”

曾服筹觉得自己问错了话,不由得红了险,半晌不好意思开口。小翠子却挨近身,问道:“你是男子,为甚么也学女子的样穿破耳朵,带这么一只耳环呢?”

曾服筹道:“这耳环是从我两三岁的时候就带上了的。因有人说我的左手有断纹,若不穿破左耳,将来是要打死人的;又有人说我小时若不破相,不能养大成人,所以穿破左耳,套上这么一个耳环。”

妇人见二人说话很投机,便吩咐道:“你们只许在院子里玩耍,不许跑到外面去。”

说时伸手在小翠子眉心上戳了一指头,说道:“你刚才为甚么事挨打,记得么?老娘于今把他交给你,他若跑到外面去了,老娘只剥你的皮。”

这一指头戳得小翠子苦着脸又要哭了,妇人举起巴掌一声吆喝,吓得小翠子双手抱头,连忙闪躲不迭。

妇人拖住曾服筹的手问道:“你可知道你应该叫我甚么?”

曾服筹翻眼望着,想了一想,说道:“叫你伯妈好么?”

妇人只一抬手,耳光早已打下,并恶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你见了鬼啊!谁是你的白妈黑妈?老老实实的叫我一声娘,还不知道老娘高兴不高兴应你呢?”

这一下耳光,打得曾服筹脸上发烧。

可怜曾服筹何尝受过这般凶恶的待遇,只得一面用手摸着被打的脸,一面偷眼看妇人的满脸横肉,都变成了紫色——在很厚的白粉之内,透出紫色的油光来,俨然和猪肝上敷了石灰的一样;连两只眼睛都是紫色的筋纹密布,彷佛喝醉了酒似的。这种形象,在曾服筹的眼里,也是平生第一遭见着,原是要流泪哭泣的;因见小翠子为指头戳的要哭,险些儿又挨几下,也就不敢哭了。

妇人见曾服筹打了不敢哭,怒气好像消了些儿,仍拖住曾服筹的手,改换了和缓的声口,说道:“我瞧你这个孩子倒也聪明!你若从此听我和你爸爸的话,我不但不舍得打你,并且给好的你吃,给好的你穿。你瞧这就是你的爸爸,你以后无论在甚么地方得叫他爸爸。若有人问你爸爸姓甚么,你就说姓武;你从此也要改姓武了,不许你再说姓刘的话。如果乱说,我便打死你,记得么?”

曾服筹见妇人指着那汉子要他叫爹爹,不由得登时想起自己的父母和义父刘贵来,只痛得心如刀割。但是他生成的聪明机警,心里尽管十二分的不甘愿,然自知此身既落在这般恶党手里,不依遵是难保不真个送了性命,因此只得答应记得。妇人接着道:“你记得就叫他一声看看。”

曾服筹不敢踌躇,即开口向那汉子叫了声爹爹。汉子似乎很高兴的应了声道:“我的好乖儿子!”

妇人也笑嘻嘻的将曾服筹搂在怀里,又指着床上三个男子,说道:“这是你大哥武大,这是你二哥武二,这是你三哥武三。你以后就叫武四。你要知道,你爹爹不是等闲的人,在湖北、河南一带,少有不知道武温泰的。你爹爹的本领,硬软都有。三百多斤的大牯牛,你爹爹和牠斗力,高兴要掀翻在地,一点儿不费事的就掀翻了。你生得聪明,我和你爹爹都欢喜你,愿意传授你种种的本领。你若能学得和你爹爹一样,随便到那里也不愁少了穿吃。”

曾服筹听了这些话,心想:“他们说带我到桃源去,却教我跟他们做儿子;去桃源的话,不待说是骗我的了。不过我于今既落到了他们手里,他们绝不肯放我逃走,我即算能悄悄的走脱了,到了桃源县,一时也没有力量去寻仇报复。小翠子说她会舞刀会打拳,我若学会了舞刀打拳,正是将来报仇用得着的,不如且顺从他们;等到我年纪大了些,本领也会了些,再去桃源县报仇,也不为迟。”

心里如此一想,便不觉得落在匪人手里为可怕了。

原来武温泰是河南人,也会些在江湖上借以餬口的武艺,不知从甚么人又学会了些法术。他这老婆是湖北沔阳人,姓周,小时候名叫芙蓉。十七、八岁的时分,白衣裳;专靠打九子鞭、唱小曲子,沿街乞食,沔阳人替她取个绰号叫白蛇精。因那年沔阳收成荒歉的人都分散去各邻省、各府县逃荒,周芙蓉便逃到了河南境内,凑巧遇见武温泰,两情相洽,就结合成了夫妇。

打九子鞭、唱小曲子这类技艺,单独显演出来,是不大受人欢迎的,每日讨不了多少钱,仅能不至饿死而已;一和武温泰结合起来,夹杂在武温泰所演的各种技术之内,正所谓相得益彰了。

他那三个儿子虽没一个是他们亲生的,也不是拐骗得来的;都是逃荒的因自身且不能养活,将小孩遗弃在路上,不顾而去,他夫妻见着了,就收养做儿子的。像这种残酷的事,不但在数十年前的荒歉年中常有,就是现在天灾人祸最烈的地方,也到处有遗弃的小儿女。

惟有小翠子是他夫妻亲生的女儿。因他夫妻都是生成的下流种子,性情粗暴,两人心里虽极痛爱这个女儿,待遇却甚凶横;稍不听话,总是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勒令小翠子练习武艺,及各种当众显演讨钱的技术,都非常认真;所以小翠子的年龄虽只八、九岁,到各地显演技艺,极能受人欢迎。

许多官宦世家有喜庆事件的时候,预先约定武温泰去演种种技艺,给众宾客赏鉴,一般人都称武温泰这团体为武家班。这回也是因华容地方有个绅士人家娶媳妇,特地约了武家班前来凑热闹的。这日喜期已经过了,武温泰正打算次日带了班底到湖北去的,想不到遇了曾服筹。

他这团体寄寓在这家饭店的后院一间又小又矮的房子里,曾服筹坐在大门外乞食,原不容易遇着,只因小翠子走到前面来添饭,正看见饭店里伙计在门口骂曾服筹。曾服筹面貌本来生得异常俊秀,在小翠子的眼中看了,不知不觉就发生了一种最纯洁的怜爱之心,也不暇思索,便将手中添了待自己吃的一碗饭送给曾服筹吃。

若将饭交给曾服筹之后,就回身到里面去了,武温泰便不至无端跑到大门外;曾服筹吃了饭就走,也没有这种不幸的遭际。小翠子偏要立在旁边,看着曾服筹吃;武温泰见小翠子添饭许久不来,他夫妇恐怕小女孩子在生疏地方容易走失,所以跑出来探看,于是曾服筹就交了不幸的运了。

次日,武温泰夫妇即带了曾服筹及一干人,离了华容的饭店,一路向湖北走来。白天按着程途行路,黄昏落店,就传授曾服筹的技艺。任凭曾服筹又聪明又好学,无奈武温泰所传授的技艺,都是使身体上极感受痛苦的。

第一次就拿出一个斛桶,放在地下,教曾服筹的身体向后仰转来,后脑与脚跟相连,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大腿;由武温泰用木棍拦腰挑起,纳入斛桶之内。尽管年轻人身体柔软,然一时何能柔软到这一步?做得不好,木棍便立时没头没脑的打下来了。

还有与小翠子同做的种种把戏,小翠子是曾经练习过的;曾服筹初学的人,自然记了这样,忘了那样,不能和小翠子一样熟悉。武温泰脾气暴躁,稍不如意,便是一顿打。好在曾服筹生性聪明,身体更活泼,种种凭人力做的把戏,费不了多少工夫便学会了。

一路行行歇歇,遇着人多的市镇,也临时择一处公共的场所,奏演些技艺讨钱;不过奏演的时候,武温泰和周芙蓉最居重要,余人只配配角色而已,并不教曾服筹出场。每奏演一次,也能收集一、二串钱,足敷沿途的路费。

这般忽行忽止的,约莫经过了二、三十日,才走到一处很繁盛的城市,一行人在一家小客栈里住了。曾服筹独自立在房门外,向街上望着,心想:“此地必已是桃源县了。我实在没有亲戚住在这里,他们若问我亲戚的居处,要亲自将我送到亲戚家去,我却怎生办法呢?”

曾服筹心里正在踌躇,小翠子忽凑近身来,说道:“爹爹做了一套新衣给你,也做了一套给我,你曾看见么?”

曾服筹摇头,道:“我没有看见,为甚么到了这里,还做新衣给我?”

小翠子道:“你不相信吗?爹爹曾说过好几次,说你身上的衣服太龌龊不堪了,走出去简直是一个小叫化;到别处还不要紧,就是到刘知府那里去庆寿,若衣服太不像个样子,把戏就玩得好,也讨不了赏钱。你知道你就在这里要出场了么?”

曾服筹听了,愕然问道:“要我出甚么场?”

小翠子道:“我听得爹爹说,这地方叫湖北襄阳府。襄阳府的刘大老爷从明日起庆寿三天,我们巴巴的赶到这里来,就是为要给刘大老爷庆寿。你一路学会了的把戏,这一回,一件一件都得使出来。做官的人看了高兴,是有赏的;赏起来不是整两的银子,便是整串的钱,比在街上玩的好多了。”

曾服筹听了这些话,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翻起两眼望着小翠子,只是作怪。

曾服筹自从与武温泰见面,经武温泰伸手在他头顶上抚摸了一下之后,心里时常胡里胡涂的;即偶然明白一时半刻,思量思量他自己的身世,才一觉得着急,便不因不由的忽然忘乎其所以然了。寻常未成年孩童的脑力,本来多有不能继续使用的;惟曾服筹不然。在通城读书的时候,他的心思记忆力,已和成年人一样;经武温泰抚摸了那一下,每日总有几次神智不清的时候,对于自己身世,记忆力也渐渐薄弱了。

这时正翻起两眼望着小翠子,小翠子看了这神气,也莫名其妙。正待问时,只见武温泰走过来,举手在曾服筹头上拍了一下,道:“你这小子心里须明白点儿,你吃我的、穿我的,我还传授你许多技艺;你心里若不思量,应如何好好的报答我,便是没天良的东西,永远不能讨昌盛的了。知道了么?”

这几句话一到曾服筹耳里,就彷佛受了军令的一般,口里连声答应知道了,心里真个觉得是应该努力图报。温武泰接着说道:“跟我来!我给新衣你穿。”

曾服筹、小翠子同回到房里,周芙蓉拿出两套新衣来给两个孩子穿上,笑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我们这一对孩子,若长是这般打扮出来,有谁见了不爱?就打起灯笼火把四处寻找,只怕寻遍天下,也寻不出第二对一模一样的来。”

武温泰也很得意的笑道:“倒像是你我的一对好儿子媳妇,只可惜年纪还小了一点儿。”

曾服筹此时已略解人事,当即望了小翠子,又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去。小翠子却是毫不理会的样子,只管看着自己身上穿的新衣,嘻嘻的笑。

这夜武温泰督率众人,演习了几场把戏。次日,武温泰对曾服筹说道:“我今日带你去见见市面,但是你得听我的话,当众演起把戏来,丝毫不能错乱。你三个哥子挨打的时候,你是曾看见的。出场演得不好,我不会当时就打给人家看;等到收场回来,连皮都得剥下他们的。你从来没出过场,这回是头一次,须得小心仔细。”

曾服筹虽在路上挨了无数的打;然武温泰所教给他的把戏,他都已学习得心领神会了。教他出场,他并不觉得可怕;倒很欣喜的向小翠子说道:“我学习的都有你做配角,你我两人在一块儿不离开,我若忘记了,你就在旁边提醒我一句。”

武温泰不顾二人说话,自去督率三个儿子,挑的挑,扛的扛,带了卖解人应用的器具;周芙蓉就率领着曾服筹、小翠子两个。一行人出离了客栈,弯弯曲曲走过了几条街,到一处悬灯结彩的大公馆门首。武温泰教众人在门外等着,独自走进大门里面去了;一会儿随着一个跟班模样的人出来,招手教众人进去。

曾服筹一面跟着周芙蓉走,一面看这公馆内的排场,真是富丽堂皇!平生未尝见过这般景象。跟班引一千人到门的一间黑暗、不甚光明的房里,对武温泰说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听候上头呼唤,不许胡乱跑到外边去。”

武温泰慌忙陪笑应是。不知在这公馆里玩了些甚么把戏?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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