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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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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嘉佑集卷五

宋 苏洵 撰

衡论下

养才

夫人之所为有可勉强者有不可勉强者煦煦然而为仁孑孑然而为义不食片言以为信不见小利以为廉虽古之所谓仁与义信与廉者不止若是而天下之人亦不曰是非仁人是非义人是非信人是非廉人此则无诸己而可勉强以到者也在朝廷而百官肃在边鄙而四夷惧坐之於繁剧纷扰之中而不乱投之於羽檄奔走之地而不惑为吏而为吏为将而为将若是者非天之所与性之所有不可勉强而能也道与德可勉以进也才不可强揠以进也今有二人焉一人善揖让一人善骑射则人未有不以揖让贤於骑射矣然而揖让者未必善骑射而骑射者舍其弓以揖让於其间则未必失容何哉才难强而道易勉也吾观世之用人好以可勉强之道与德而加之不可勉强之才之上而曰我贵贤贱能是以道与德未足以化人而才有遗焉然而为此者亦有由矣有才者而不能为衆人所勉强者耳何则奇杰之士常好自负疎隽傲诞不事绳检往往冒法律触刑禁叫号驩呼以发其一时之乐而不顾其祸嗜利酗酒使气傲物志气一发则倜然远去不可羁束以礼法然及其一旦翻然而悟折节而不为此以留意於向所谓道与德可勉强者则何病不至奈何以朴樕小道加诸其上哉夫其不肯规规以事礼法而必自纵以为此者乃上之人之过也古之养奇杰也任之以权尊之以爵厚之以禄重之以恩责之以措置天下之务而易其平居自纵之心而声色耳目之欲又已极於外故不待放肆而後为乐今则不然奇杰无尺寸之柄位一命之爵食斗升之禄者过半彼又安得不越法踰礼而自快耶我又安可急之以法使不得泰然自纵耶今我绳之以法亦己急矣急之而不已而随之以刑则彼有北走胡南走越耳噫无事之时既不能养及其不幸一旦有边境之患繁乱难治之事而後优诏以召之丰爵重禄以结之则彼已憾矣夫彼固非纯忠者也又安肯默然於穷困无用之地而已耶周公之时天下号为至治四夷已臣服卿大夫士已称职当是时虽有奇杰无所复用而其礼法风俗尤复细密举朝廷与四海之人无不遵蹈而其八议之中犹有曰议能者况当今天下未甚至治四夷未尽臣服卿大夫士未皆称职礼法风俗又非细密如周之盛时而奇杰之士复有困於簿书米盐间者则反可不议其能而恕之乎所宜哀其才而贳其过无使为刀笔吏所困则庶乎尽其才矣或曰奇杰之士有过得以免则天下之人孰不自谓奇杰而欲免其过者是终亦溃法乱教耳曰是则然矣然而奇杰之所为必挺然出於衆人之上苟指其己成之功以晓天下俾得以赎其过而其未有功者则委之以难治之事而责其成绩则天下之人不敢自谓奇杰而真奇杰者出矣

用法

古之法简今之法繁简者不便於今而繁者不便於古非今之法不若古之法而今之时不若古之时也先王之作法也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心必得其情情然耶而罪亦然则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又不皆如其罪之轻重大小是以先王忿其罪而哀其无辜故法举其略而吏制其详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则以着於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杀人伤人耳若其轻重出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则以属吏任吏而不任法故其法简今则不然吏奸矣不若古之良民媮矣不若古之淳吏奸则以喜怒制其轻重而出入之或至於诬执民媮则吏虽以情出入而彼得执其罪之大小以为辞故今之法纎悉委备不执於一左右前後四顾而不可逃是以轻重其罪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辄以举劾任法而不任吏故其法繁古之法若方书论其大概而增损剂量则以属医者使之视人之疾而参以已意今之法若鬻屦既为其大者又为其次者又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之足故其繁简则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则一也然则今之法不劣於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无弊何则律令之所禁画一明备虽妇人孺子皆知畏避而其间有习於犯禁而遂不改者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也先王欲杜天下之欺也为之度以一天下之长短为之量以齐天下之多寡为之权衡以信天下之轻重故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资之官而後天下同今也庶民之家刻木比竹绳丝缒石以为之富商豪贾内以大出以小齐人适楚不知其孰为斗孰为斛持东家之尺而校之西邻则若十指然此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一也先王恶奇货之荡民且哀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故禁民采珠贝恶夫物之伪而假真且重费也故禁民糜金以为涂饰今也采珠贝之民溢於海滨糜金之工肩摩於列肆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二也先王患贱之凌贵而下之僭上也故冠服器皿皆以爵列为等差长短大小莫不有制今也工商之家曳纨锦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至足而犯法者十九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三也先王惧天下之吏负县官之势以侵劫齐民也故使市之坐贾视时百物之贵贱而録之旬辄以上百以百闻千以千闻以待官吏之私儥十则损三三则损一以闻以备县官之公籴今也吏之私儥而从县官公籴之法民曰公家之取於民也固如是是吏与县官敛怨於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四也先王不欲人之擅天下之利也故仕则不商商则有罚不仕而商商则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罚今也吏之商既幸而不罚又从而不征资之以县官公籴之法负之以县官之徒载之以县官之舟关防不讥津梁不呵然则为吏而商诚可乐也民将安所措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五也若此之类不可悉数天下之人耳习目熟以为当然宪官法吏目击其事亦恬而不问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衰世之事也而议者皆以为今之弊不过吏胥骫法以为奸而吾以为吏胥之奸由此五者始今有盗白昼持梃入室而主人不知之禁则踰垣穿穴之徒必且相告而恣行於其家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後诘吏胥之奸可也

议法

古者以仁义行法律後世以法律行仁义夫三代之盛王其教化之本出於学校蔓延於天下而形见於礼乐下之民被其风化循循翼翼务为仁义以求避法律之所禁故其法律虽不用而其所禁亦不为不行於其间下而至於汉唐其教化不足以动民而一於法律故其民惧法律之及其身亦或相勉为仁义唐之初大臣房杜辈为刑统毫厘轻重明辩别白附以仁义无所阿曲不知周公之刑何以易此但不能先使民务为仁义使法律之所禁不用而自行如三代时然要其终亦能使民勉为仁义而其所以不若三代者则有由矣政之失非法之罪也是以宋有天下因而循之变其节目而存其大体比闾小吏奉之以公则老奸大猾束手请死不可漏略然而狱讼常病多盗贼常病衆则亦有由矣法之公而吏之私也夫举公法而寄之私吏犹且若此而况法律之间又不能无失其何以为治今夫天子之子弟卿大夫与其子弟皆天子之所优异者有罪而使与甿隶并笞而偕戮则大臣无耻而朝廷轻故有赎焉以全其肌肤而励其节操故赎金者朝廷之体也所以自尊也非与其有罪也夫刑者必痛之而後人畏焉罚者不能痛之必困之而後人惩焉今也大辟之诛输一石之金而免贵人近戚之家一石之金不可胜数是虽使朝杀一人而输一石之金暮杀一人而输一石之金金不可尽身不可困况以其官而除其罪则一石之金又不皆输焉是恣其杀人也且不笞不戮彼已幸矣而赎之又轻是啓奸也夫罪固有疑今有人或诬以杀人而不能自明者有诚杀人而官不能折以实者是皆不可以诚杀人之法坐由是有减罪之律当死而流使彼为不能自明者耶去死而得流刑已酷矣使彼为诚杀人者耶流而不死刑已寛矣是失实也故有啓奸之衅则上之人常幸而下之人虽死而常无告有失实之弊则无辜者多怨而侥幸者易以免今欲刑不加重赦不加多独於法律之间变其一端而能使不啓奸不失实其莫若重赎然则重赎之说何如曰古者五刑之尤轻者止於墨而墨之罚百锾逆而数之极於大辟而大辟之罚千锾此穆王之罚也周公之时则又重於此然千锾之重亦已当今三百七十斤有奇矣方今大辟之赎不能当其三分之一古者以之赦疑罪而不及公族今也贵人近戚皆赎而疑罪不与记曰公族有死罪致刑於甸人虽君命宥不听今欲贵人近戚之刑举从於此则非所以自尊之道故莫若使得与疑罪皆重赎且彼虽号为富强苟数犯法而数重困於赎金之间则不能不敛手畏法彼罪疑者虽或非其辜而法亦不至残溃其肌体若其有罪则法虽不刑而彼固亦己困於赎金矣夫使有罪者不免於困而无辜者不至陷於笞戮一举而两利斯智者之为也

兵制

三代之时举天下之民皆兵也兵民之分自秦汉始三代之时闻有诸侯抗天子之命矣未闻有卒吏叫呼衡行者也秦汉以来诸侯之患不减於三代而御卒伍者乃如蓄虎豹圈槛一缺咆勃四出其故何也三代之兵耕而食蚕而衣故劳劳则善心生秦汉以来所谓兵者皆坐而衣食於县官故骄骄则无所不为三代之兵皆齐民老幼相养疾病相救出相礼让入相慈孝有忧相吊有喜相庆其风俗优柔而和易故其兵畏法而自重秦汉以来号齐民者比之三代则既已薄矣况其所谓兵者乃其齐民之中尤为凶悍桀黠者也故常慢法而自弃夫民耕而食蚕而衣虽不幸而不给犹不我咎也今谓之曰尔毋耕尔毋蚕为我兵吾衣食尔他日一不充其欲彼将曰向谓我毋耕毋蚕今而不我给也然则怨从是起矣夫以有善心之民畏法自重而不我咎欲其为乱不可得也既骄矣又慢法而自弃以怨其上欲其不为乱亦不可得也且夫天下之地不加於三代天下之民衣食乎其中者又不减於三代平居无事占军籍畜妻子而仰给於斯民者则徧天下不知其数奈何民之不日剥月割以至於流亡而无告也其患始於废井田开阡陌一坏而不可复收故虽有明君贤臣焦思极虑而求以救其弊卒不过开屯田置府兵使之无事则耕而食耳呜呼屯田府兵其利既不足以及天下而後世之君又不能循而守之以至於废陵夷及於五代燕帅刘守光又从而为之黥面?手之制天下遂以为常法使之判然不得与齐民齿故其人益复自弃视齐民如越人矣太祖既受命惩唐季五代之乱聚重兵京师而边境亦不曰无备损节度之权而藩镇亦不曰无威周与汉唐邦镇之兵强秦之郡县之兵弱兵强故末大不掉兵弱故天子孤睽周与汉唐则过而秦则不及得其中者惟吾宋也虽然置帅之方则远过於前代而制兵之术吾犹有疑焉何者自汉迄唐或开屯田或置府兵使之无事则耕而食而民犹且不胜其患今屯田盖无几而府兵亦已废欲民之丰阜势不可也国家治平日久民之趋於农者日益衆而天下无莱田矣以此观之谓斯民宜如生三代之盛时而乃戚戚嗟嗟无终岁之蓄者兵食夺之也三代井田虽三尺童子知其不可复虽然依仿古制渐而图之则亦庶乎其可也方今天下之田在官者惟二职分也籍没也职分之田募民耕之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吏籍没则鬻之否则募民耕之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公职分之田徧於天下自四京以降至於大藩镇多至四十顷下及一县亦能千亩籍没之田不知其数今可勿复鬻然後量给其所募之民家三百亩以为率前之敛其半者今可损之三分而取其一以归诸吏与公使之家出一夫为兵其不欲者听其归田而他募谓之新军毋黥其面毋湼其手毋拘之营三时纵之一时集之授之器械教之战法而择其技之精者以为长在野督其耕在阵督其战则其人皆良农也皆精兵也夫籍没之田既不复鬻则岁益多田益多则新军益衆而向所谓仰给於斯民者虽有废疾死亡可勿复补如此数十年则天下之兵新军居十九而皆力田不事他业则其人必纯固朴厚无叫呼衡行之忧而斯民不复知有馈饷供亿之劳矣或曰昔者敛其半今三分而取一其无乃薄於吏与公乎曰古者公卿大夫之有田也以为禄而其取之亦不过什一今吏既禄矣给之田则已甚矣况三分而取一则不既优矣乎民之田不幸而籍没非官之所待以为富也三分而取一不犹愈於无乎且不如是则彼不胜为兵故也或曰古者什一而税取之薄故民胜为兵今三分而取一可乎曰古者一家之中一人为正卒其余为羡卒田与追胥竭作今家止一夫为兵况诸古则为逸故虽取之差重而无害此与周制稍甸县都役少轻而税十二无异也夫民家出一夫而得安坐以食数百亩之田征繇科敛不及其门然则彼亦优为之矣

田制

古之税重乎今之税重乎周公之制园廛二十而税一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稍甸县都皆无过十二漆林之征二十而五盖周之盛时其尤重者至四分而取一其次者乃五而取一然後以次而轻始至於十一而又有轻者也今之税虽不啻十一然而使县官无急征无横敛则亦未至乎四而取一与五而取一之为多也是今之税与周之税轻重之相去无几也虽然当周之时天下之民歌舞以乐其上之盛德而吾之民反戚戚不乐常若擢筋剥肤以供亿其上周之税如此吾之税亦如此而其民之哀乐何如此之相远也其所以然者盖有由矣周之时用井田井田废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资於富民富民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於其间而役属之民夏为之耨秋为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已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於富强耕者日食其半以至於穷饿而无告夫使耕者至於穷饿而不耕不获者坐而食富强之利犹且不可而况富强之民输租於县官而不免於怨叹嗟愤何则彼以其半而供县官之税不若周之民以其全力而供其上之税也周之十一以其全力而供十一之税也使以其半供十一之税犹用十二之税然也况今之税又非特止於十一而已则宜乎其怨叹嗟愤之不免也噫贫民耕而不免於饥富民坐而饱以嬉又不免於怨其弊皆起於废井田井田复则贫民皆有田以耕糓食粟米不分於富民可以无饥富民不得多占田以锢贫民其势不耕则无所得食以地之全力供县官之税又可以无怨是以天下之士争言复井田既又有言者曰夺富民之田以与无田之民则富民不服此必生乱如乘大乱之後土旷而人稀可以一举而就高祖之灭秦光武之承汉可为而不为以是为恨吾又以为不然今虽使富民皆奉其田而归诸公乞为井田其势亦不可得何则井田之制九夫为井井间有沟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甸方八里旁加一里为一成成间有洫其地百井而方十里四甸为县四县为都四都方八十里旁加十里为一同同间有浍其地万井而方百里百里之间为浍者一为洫者百为沟者万既为井田又必兼修沟洫沟洫之制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万夫之地盖三十二里有半而其间为川为路者一为浍为道者九为洫为涂者百为沟为畛者千为遂为径者万此二者非塞谿壑平涧谷夷丘陵破坟墓坏庐舍徙城郭易疆壠不可为也纵使能尽得平原广野而遂规画於其中亦当驱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粮穷数百年专力於此不治他事而後可以望天下之地尽为井田尽为沟洫已而又为民作屋庐於其中以安其居而後可吁亦已迂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矣古者井田之兴其必始於唐虞之世乎非唐虞之世则周之世无以成井田唐虞啓之至於夏商稍稍葺治至周而大备周公承之因遂申定其制度疏整其疆界非一日而遽能如此也其所由来者渐矣夫井田虽不可为而其实便於今今诚有能为近井田者而用之则亦可以苏民矣乎闻之董生曰井田虽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名田之说盖出於此而後世未有行者非以不便民也惧民不肯损其田以入吾法而遂因之以为变也孔光何武曰吏民名田无过三十顷期尽三年而犯者没入官夫三十顷之田周民三十夫之田也纵不能尽如周制一人而兼三十夫之田亦已过矣而期之三年是又廹蹙平民使自坏其业非人情难用吾欲少为之限而不禁其田尝已过吾限者但使後之人不敢多占田以过吾限耳要之数世富者之子孙或不能保其地以复於贫而彼尝已过吾限者散而入於他人矣或者子孙出而分之以为几矣如此则富民所占者少而余地多余地多则贫民易取以为业不为人所役属各食其地之全利利不分於人而乐输於官夫端坐於朝廷下令於天下不惊民不动衆不用井田之制而获井田之利虽周之井田何以远过於此哉

嘉佑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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