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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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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部,别集类,北宋建隆至靖康,嘉佑集>

钦定四库全书

嘉佑集卷六

宋 苏洵 撰

六经论

易论

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废尊之而不敢废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废者礼为之明而易为之幽也生民之初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不耕而不饥不蚕而不寒故其民逸民之苦劳而乐逸也若水之走下而圣人者独为之君臣而使天下贵役贱为之父子而使天下尊役卑为之兄弟而使天下长役幼蚕而後衣耕而後食率天下而劳之一圣人之力固非足以胜天下之民之衆而其所以能夺其乐而易之以其所苦而天下之民亦遂肯弃易而即劳欣然戴之以为君师而遵蹈其法制者礼则使然也圣人之始作礼也其说曰天下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是人之相杀无已也不耕而食鸟兽之肉不蚕而衣鸟兽之皮是鸟兽与人相食无已也有贵贱有尊卑有长幼则人不相杀食吾之所耕而衣吾之所蚕则鸟兽与人不相食人之好生也甚於逸而恶死也甚於劳圣人夺其逸死而与之劳生此虽三尺竖子知所趋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於天下而不可废者礼为之明也虽然明则易逹易逹则??则易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於乱也然後作易观天地之象以为爻通隂阳之变以为卦考鬼神之情以为辞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视圣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教亦随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於天下而不敢废者易为之幽也凡人之所以见信者以其中无所不可测者也人之所以获尊者以其中有所不可窥者也是以礼无所不可测而易有所不可窥故天下之人信圣人之道而尊之不然则易者岂圣人务为新奇秘怪以夸後世耶圣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则无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听乎天而人不预焉者也筮者决之天而营之人者也龟漫而无理者也灼荆而钻之方功义弓惟其所为而人何预焉圣人曰是纯乎天技耳技何所施吾教於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为阳或为隂者必自分而为二始挂一吾知其为一而挂之也揲之以四吾知其为四而揲之也归奇於仂吾知其为一为二为三为四而归之也人也分而为二吾不知其为几而分之也天也圣人曰是天人参焉道也道有所施吾教矣於是因而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此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而济其道於不穷也

礼论

夫人之情安於其所常为无故而变其俗则其势必不从圣人之始作礼也不因其势之危亡困辱之者以厌服其心而徒欲使之轻去其旧而乐就吾法不能也故无故而使之事君无故而使之事父无故而使之事兄彼其初非如今之人知君父兄之不事则不可也而遂翻然以从我者吾以耻厌服其心也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曰彼为吾君父兄何以异於我於是坐其君与其父以及其兄而已立於其旁且俛首屈膝於其前以为礼而为之拜率天下之人而使之拜其君父兄夫无故而使之拜其君无故而使之拜其父无故而使之拜其兄则天下之人将复咄笑以为迂怪而不从而君父兄又不可以不得其臣子弟之拜而徒为其君父兄於是圣人者又有术焉以厌服其心而使之肯拜其君父兄然则圣人者果何术也耻之而已古之圣人将欲以礼法天下之民故先自治其身使天下皆信其言曰此人也其言如是是必不可不如是也故圣人曰天下有不拜其君父兄者吾不与之齿而使天下之人亦曰彼将不与我齿也於是相率以拜其君父兄以求齿於圣人虽然彼圣人者必欲天下之拜其君父兄何也其微权也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之拜不用於世吾与之皆坐於此皆立於此比肩而行於此无以异也吾一旦而怒奋手举梃而搏逐之可也何则彼其心常以为吾侪也何则不见其异於吾也圣人知人之安於逸而苦於劳故使贵者逸而贱者劳且又知坐之为逸而立且拜者之为劳也故举其君父兄坐之於上而使之立且拜於下明日彼将有怒作於心者徐而自思之必曰此吾向之所坐而拜之且立於其下者也圣人固使之逸而使我劳是贱於彼也奋手举梃以搏逐之吾心不安焉刻木而为人朝夕而拜之他日析之以为薪而犹且忌之彼其始木焉已拜之犹且不敢以为薪故圣人以其微权而使天下尊其君父兄而权者又不可以告人故先之以耻呜呼其事如此然後君父兄得以安其尊而至於今今之匹夫匹妇莫不知拜其君父兄乃曰拜起坐立礼之末也不知圣人其始之教民拜起坐立如此之劳也此圣人之所虑而作易以神其教也

乐论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从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从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之不待别白而後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後从事虽然百人从之一人不从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於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不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肉有堇然後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後人不敢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於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後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隂驱而濳率之於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为乐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万物也隐隐谹谹而谓之雷者彼何用也隂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於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又何从而不信乎

诗论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於生而愤憾怨怒有不顾其死於是礼之权又穷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弟不可使有怨於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而无思和易而优柔以从事於此则天下固亦大治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敺诸其中是非不平之气攻诸其外炎炎而生不顾利害趋死而後已噫礼之权止於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则人不敢触死以违吾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发於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则死生之机固已去矣死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区区举无权之礼以强人之所不能则乱益甚而礼益败今吾告人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彼将遂从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将不能也彼既已不能纯用吾法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之好色与怨其君父兄之心将遂荡然无所隔限而易内窃妻之变与弑其君父兄之祸必反公行於天下圣人忧焉曰禁人之好色而至於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於叛患生於责人太详好色之不絶而怨之不禁则彼将反不至於乱故圣人之道严於礼而通於诗礼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诗曰好色而无至於淫怨而君父兄而无至於叛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吾观国风婉娈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於淫者也小雅悲伤诟讟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於叛者也故天下观之曰圣人固许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则彼虽以虐遇我我明讥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吾之怨亦得当焉不叛可也夫背圣人之法而自弃於淫叛之地者非断不能也断之始生於不胜人不自胜其忿然後忍弃其身故诗之教不使人之情至於不胜也夫桥之所以为安於舟者以有桥而言也水潦大至桥必解而舟不至於必败故舟者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吁礼之权穷於易逹而有易焉穷於後世之不信而有乐焉穷於强人而有诗焉吁圣人之虑事也盖详

书论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圣人之权用於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於不可复反幸而又有圣人焉承其後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治不幸其後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昔者吾尝欲观古之变而不可得也於诗见商与周焉而不详及今观书然後见尧舜之时与三代之相变如此之亟也自尧而至於商其变也皆得圣人而承之故无忧至於周而天下之变穷矣忠之变而入於质质之变而入於文其势便也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於忠也是犹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尝文焉故忠质而不辞今吾日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复茹其菽哉呜呼其後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周之後而无王焉固也其始之制其风俗也固不容为其後者计也而又适不值乎圣人固也後之无王者也当尧之时举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授之禹方尧之未授天下於舜也天下未尝闻有如此之事也度其当时之民莫不以为大怪也然而舜与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为之累数十世者未尝与其民道其所以当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尝悦之以利而开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也其意以为天下之民以我为当在此位也则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誉已以固之也汤之伐桀也嚣嚣然数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也既又惧天下之民不己悦也则又嚣嚣然以言柔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如曰我如是而为尔之君尔可以许我焉尔吁亦既薄矣至於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偕有显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业不克终今我奉承其志举兵而东伐而东国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纣之兵倒戈以纳我吁又甚矣如曰吾家之当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尹摄位三年而无一言以自解周公为之纷纷乎急於自疏其非?也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後用其权权用而风俗成吾安坐而镇之夫孰知夫风俗之变而不复反也

春秋论

赏罚者天下之公也是非者一人之私也位之所在则圣人以其权为天下之公而天下以惩以劝道之所在则圣人以其位为一人之私而天下以荣以辱周之衰也位不在夫子而道在焉夫子以其权是非天下可也而春秋赏人之功赦人之罪去人之族絶人之国贬人之爵诸侯而或书其名大夫而或书其字不惟其法惟其意不徒曰此是此非而赏罚加焉则夫子固曰我可以赏罚人矣赏罚人者天子诸侯事也夫子病天下之诸侯大夫僭天子诸侯之事而作春秋而已则为之其何以责天下位公也道私也私不胜公则道不胜位位之权得以赏罚而道之权不过於是非道在我矣而不得为有位者之事则天下皆曰位之不可僭也如此不然天下其谁不曰道在我则是道者位之贼也曰夫子岂诚赏罚之耶徒曰赏罚之耳庸何伤曰我非君也非吏也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某为善某为恶可也继之曰某为善吾赏之某为恶吾诛之则人有不笑我者乎夫子之赏罚何以异此然则何足以为夫子何足以为春秋曰夫子之作春秋也非曰孔氏之书也又非曰我作之也赏罚之权不以自与也曰此鲁之书也鲁作之也有善而赏之曰鲁赏之也有恶而罚之曰鲁罚之也何以知之曰夫子系易谓之系辞言孝谓之孝经皆自名之则夫子私之也而春秋者鲁之所以名史而夫子托焉则夫子公之也公之以鲁史之名则赏罚之权固在鲁矣春秋之赏罚自鲁而及於天下天子之权也鲁之赏罚不出境而以天子之权与之何也曰天子之权在周夫子不得已而以与鲁也武王之崩也天子之位当在成王而成王幼周公以为天下不可以无赏罚故不得已而摄天子之位以赏罚天下以存周室周之东迁也天子之权当在平王而平王昏故夫子亦曰天下不可以无赏罚而鲁周公之国也居鲁之地者宜如周公不得已而假天子之权以赏罚天下以尊周室故以天子之权与之也然则假天子之权宜如何曰如齐桓晋文可也夫子欲鲁如齐桓晋文而不遂以天子之权与齐晋者何也齐桓晋文阳为尊周而实欲富强其国故夫子与其事而不与其心周公心存王室虽其子孙不能继而夫子思周公而许其假天子之权以赏罚天下其意曰有周公之心而後可以行桓文之事此其所以不与齐晋而与鲁也夫子亦知鲁君之才不足以行周公之事矣顾其心以为今之天下无周公故至此是故以天子之权与其子孙所以见思周公之意也吾观春秋之法皆周公之法而又详内而略外此其意欲鲁法周公之所为且先自治而後治人也明矣夫子叹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而田常弑其君则沐浴而请讨然则天子之权夫子固明以与鲁也子贡之徒不逹夫子之意续经而书孔子卒夫子既告老矣大夫告老而卒不书而夫子独书夫子作春秋以公天下而岂私一孔子哉呜呼夫子以为鲁国之书而子贡之徒以为孔氏之书也欤迁固之史有是非而无赏罚彼亦史臣之体宜尔也後之效夫子作春秋者吾惑焉春秋有天子之权天下有君则春秋不当作天下无君则天下之权吾不知其谁与天下之人乌有如周公之後之可与者与之而不得其人则乱不与人而自与则僭不与人不自与而无所与则散呜呼後之春秋乱耶僭耶散耶

嘉佑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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